少年·瓜棚

时君竹

一

也许人们很难理解，至今我最向往、最留恋的房子不是灰砖青瓦的平房，也不是钢筋混凝土的楼房，而是二叔的看瓜棚。在那些悠悠岁月里，就是这个温馨的瓜棚，曾伴我度过梦幻般的年少时光，给我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

每年夏季，西瓜即将成熟时，二叔就会在他家的瓜地旁建一座人字形的看瓜棚。坐在瓜棚里远远望去，整个瓜地一览无余。只见弯弯曲曲的瓜蔓上长满绿茸茸的瓜叶，滚圆滚圆的西瓜在瓜叶间时隐时现。大西瓜上黄绿相间的花纹、油亮的光彩，看着就令人喜爱，诱得你馋涎欲滴。打开西瓜，鲜红的瓜瓤透着诱人的色彩，颇似镶着绿皮的红翡翠。吃一口，甜甜的瓜汁在齿间流动，一股清凉立刻透贯全身，顿时暑气全消，神清气爽。

每当此时，我特别喜欢跟着二叔到瓜棚住上几天。一来可以常常吃到我爱吃的新鲜西瓜，二来可以在山冈之上、西瓜地里、草丛之中、水溪里面疯野，无拘无束，信马由缰。

二

二叔天天进瓜田忙活，却从不要求我干活。于是我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跑，或跳到溪里，或跑上山冈，或钻进草丛，逮鱼捉虫采果，尽兴地玩耍。

夏季的田野，枝繁叶茂，万木葱茏，溪水哗哗，鸟语蝉鸣，生机勃勃。

紧挨着瓜棚的一条小溪，时宽时窄，弯弯曲曲，像仕女身上的一条飘带蜿蜒飘逸，通向远方。狭窄处，水流湍急，哗啦啦作响，五彩的卵石被洗刷得干干净净；宽阔处，清澈见底，水草绒绒，鱼儿游动。我常折一条柳枝或掐一枝花朵扔进水里，然后在岸上跟着它兴致勃勃地向下游奔跑。跑累了我会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两手托腮呆呆地望着水中杨柳的倒影，看它曼舞婆娑；也会痴痴地看着溪中的小鱼，观赏它们的美丽游姿；有时则跳进水中，在水草和石头下摸鱼，运气好时能捉到五六条，二叔给鱼抹上泥巴，扔入火中，烧熟后的小鱼又鲜又嫩，满嘴留香。

小时候干什么都没有长性，在溪水里玩腻了，就跑上山冈，捉蚂蚱、逮蝈蝈、摘野果。

山冈上野花盛开，五颜六色。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嬉戏，勤劳的小蜜蜂钻进一朵朵花蕊里忙碌地采蜜，蝈蝈趴在荆棘上高声歌唱，蚂蚱在草丛中蹦来蹦去。红红的酸枣、黑黑的野葡萄、紫红的山棠缀满山岭，与鲜艳的花朵交相辉映，也把我的嘴巴、脸蛋儿涂抹得五彩缤纷。

三

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空红霞一片，瓜叶上的露珠还在闪闪发光，二叔就早早起来接待那些挑着荆筐的瓜贩。他们贩上瓜再到街头喊着“大西瓜，脆沙瓤”，高声叫卖。

早晨，空气清新，恬静凉爽，无蚊蝇骚扰，正是睡觉的大好时光。贪睡的我，一直到太阳爬得老高，才懒洋洋地醒来。其实，说是睡够了醒来倒不如说是被尿憋醒的。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眯着惺忪的眼，挺起胀胀的肚子，撅着硬邦邦的小鸡鸡到瓜棚外撒尿。等这泡尿撒完，打个激灵，浑身感到舒坦，这才能彻底清醒。

眯眯瞪瞪的我醒后常常闯祸，有一次竟然把整泡尿撒进了二叔的草帽，气得二叔一边在小溪里涮洗一边骂道：“小兔崽子，没长眼？以后睡觉前少吃点儿西瓜！”看到他生气的样子，我不仅没害怕，反倒嘎不溜秋地“咯咯”笑了起来。

偶尔我也会早醒，可能是头晚吃的西瓜多了点儿吧。有天早晨醒后，瓜贩们还没走，我看见一个生脸的瓜贩偷偷抱了一个西瓜放进了过完秤的荆筐。我知道他这是偷瓜，于是大喊，吓得他赶紧羞答答地把那个西瓜又抱了出来。他瞪了我一眼，不满地说：“小小年纪，还挺看家的嘛！”二叔也不含糊，讥讽中带着幽默：“养条小狗不就是为防贼吗？”

四

不到中午，我就饿得饥肠辘辘，早早爬上瓜棚向远处眺望，盼望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能早些看到二婶的身影。一旦挑着竹篮和饭罐、扭着秧歌般舞步的二婶进入我的眼帘，我就跳下瓜棚，高喊：“二叔，开饭啦！”

不知怎的，不管二婶送的是什么饭，在田野里、在瓜棚下，我觉得都是那么好吃，那么香甜！

夏日中午，骄阳似火，田野生灵好像都开始午眠，沉寂无声，连小鱼也沉到了溪底纳凉，唯树上的蝉儿不怕酷暑，仍扯着嗓子鸣叫。我怕蝉鸣吵醒午睡的二叔，就拿起石头土块向树上抛去，果然蝉儿受到惊吓，不敢再叫，立刻安静了下来。哪知没过多久，它们可能发现并无大敌，就又争先恐后地大叫起来。后来二叔给我砍了一根芦苇，尖上拴了一个马尾做的套，教我伸到树上去套蝉。这个办法虽不能让它们停止吵闹，倒是给我增加了“烧蝉”这味美餐。

五

太阳恋恋不舍地钻进了西山，蓝天上淡淡的白云披上了一道道金黄色的霞光。树上嬉闹的小鸟，渐渐安静了下来，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家睡觉。劳累的蝈蝈锁住喉咙，钻进草丛歇息。蝉儿不知劳累，继续在树上无休止地鸣叫。一群蜻蜓突然出现，在空中嬉戏飞翔。溪水泛着金色涟漪，唱着“哗啦啦”的歌曲仍然涓涓流淌。

收了工的二叔点起三块石头支撑的炉灶，热着二婶中午留下的饭菜。我拿出布口袋，掏出白天捉的蚂蚱和蝉儿，掐头、去翅，穿在一根竹签上，蘸点酱油，放在火苗上烧烤。烤熟一串吃一串，只觉得烫烫的、焦焦的、脆脆的、香香的、嫩嫩的……

夜幕降临，繁星点点，微风习习。又一批“歌手”先后登场，溪边的青蛙、草丛里的蟋蟀、油葫芦、空中的夜莺操着不同的歌喉，唱着不同的旋律，合奏起了田野的夜曲。萤火虫擎着蓝色小灯笼在瓜地上空游荡；蝙蝠像一架架正在表演的飞机在瓜棚上方翻飞、俯冲。

这是田野最美的时刻，也是瓜棚最温馨的时刻。有时在瓜棚里，有时在瓜棚外的苇席上，我们叔侄二人或坐或躺、或仰或卧，他手拿芭蕉扇，边为我驱赶蚊虫边讲《三国演义》、讲《水浒传》、讲童话、讲妖魔鬼怪、讲蛇仙狐精。有时逗得我笑声朗朗，有时又吓得我钻进二叔怀里不敢吭声。我们常常头枕大地，仰望苍穹，二叔教我认星星，告诉我哪颗是牛郎星，哪颗是织女星，哪几颗又是北斗七星。

青蛙的叫声清脆悦耳，蟋蟀的鸣唱绵软悠长。我沐浴着夏夜的清凉，听着田园的夜曲，呼吸着西瓜的幽香，带着甜美的微笑，躺在二叔的臂弯里，慢慢进入梦乡。

六

夏日天气变化无常，睡觉前还晴空万里，早晨醒来却阴云密布，滴滴答答地下起了小雨。田野一片宁静，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在耳边轻弹，像一把古老的竖琴奏出的深沉曲调，唤起你无限的遐思。

二叔不能下地，可以舒舒服服地躺在瓜棚里呼呼大睡。我也无事可做，只好静静地躺着，感受空气的恬淡，田野的静谧；观雨如蚕丝，雨帘迷蒙；听小雨窸窸窣窣，缠绵蕴藉。童年的我耐不住寂寞，听雨、观雨之后，便光着屁股轻轻走出瓜棚，扑入雨的怀抱，只觉得雨星活蹦乱跳地滴答在我的身上。我张开嘴，把雨丝接进嘴里，甘滑润泽。抬起头任雨滴轻轻敲击脸庞，然后顺着脖颈流下，痒痒的。青蛙也爱戏雨，纷纷钻出土洞草丛，瞪着鼓鼓的眼睛，伸着长腿蹦蹦跳跳。草木庄稼经细雨洗刷，绿色葱茏。山峰披着雨丝织就的幔纱，飘飘欲仙。

正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突然西方天空乌云升腾，翻滚而来。二叔慌忙叫我钻进瓜棚，躲风避雨。

刹那间，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田野上溅起的雾气如战马奔腾，硝烟弥漫；闪电似刀光剑影，炮火连天；雷声如战鼓咚咚，震耳欲聋；摇摆的树木、庄稼如激战中的士兵冲锋陷阵；雨点敲击万物的声响似喊杀声，嘈杂震天……

狂风骤雨来得猛也去得快。乌云散去，风止雨停，天又变得湛蓝湛蓝，燕子又钻出窝来，重新在低空飞翔，大量蜻蜓在溪边草丛上方愉快地盘旋觅食。一条彩虹从绿葱葱的田野升起，直通天上，像仙女的彩带，似绚丽的天桥。蓝天上几片白云飘浮到彩虹身边，轻轻地附在它身上，更给它增添了几分温柔和典雅。暴雨洗礼过后的田野，变得更清爽，更秀美。

七

由于一直下雨，二婶一整天都无法给我们送饭，好在瓜棚顶部悬挂的竹篮里有预存的玉米面饼子，还备有油盐酱醋等作料，我们还不至于挨饿。中午已凑合了一顿，我担心晚上还会这样凑合，谁知道，疼我的二叔居然做了一顿令我至今想起来都满口生津的野炊美餐。

他带我到山冈的石头上采回了几把淡褐色、软乎乎、类似木耳的东西。二叔说这叫雨耳，长在石缝里，到了夏天，遇到雨天才会瞬间长大，天晴后不久就发蔫萎缩。这雨耳的口味和营养绝不亚于黑木耳。

他拿起小渔网，放到小溪的最狭窄处捞鱼。暴雨过后，溪水涨满，此时鱼儿为逃避被冲走的厄运，都会成群结队逆流而上，特别是“小麦穗”更是如此，不一会儿就捞上来一堆麦穗儿鱼。

二叔踩着田埂，摘了一个不太成熟的西瓜，顺便在田边掰了几个嫩玉米，又到溪边草丛里搜寻，拔回了几颗野蒜头。

原料齐备，胸有成竹的二叔把西瓜切成两半，拿起其中半块，用小刀把瓜瓤挖开并切成小块，放在锅里的笼屉上，瓜四周用玉米面饼子垫平。然后把麦穗鱼、雨耳、野蒜头和掰成小段的嫩玉米统统放进西瓜，再倒些清水，撒上盐，点上酱油，盖上锅盖，把火点燃，慢慢烧了起来。

没过多久，锅上已热气腾腾，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强烈的食欲让我难以忍耐，一再催二叔快快揭锅。二叔很坏，抹了一把我嘴角的口水，故意说：“早着呢！这道野炊要慢火慢炖，大概到明天天亮后才能揭锅。”急得我趴到他背上，用力摇着他的头撒娇说：“不行不行！香味出来了，早就熟啦！我饿，我饿！”

终于吃到了这道野炊美餐：白中透绿的汤上漂着一层黄油，淡绿色的瓜肉清淡滑嫩，麦穗鱼酥软鲜美，嫩玉米金黄香甜，弯弯曲曲的雨耳筋道可口，就连瓜皮里的那层肉都香气逗人，诱人流涎。只吃得我肚子胀胀的，肚皮圆圆的，仍欲罢不能。

就着美味、品着小酒的二叔见我吃得这么香、这么美，乐不可支，摇头晃脑地唱起了家乡小调。肚皮饱胀的我也难抑心中欢乐，听着他有点儿跑调的歌声哈哈大笑起来。歌声笑声伴着蝉唱虫鸣，汇合成一首田园夜曲，在田野里回荡。

八

温馨的瓜棚，梦幻般的生活，是那么让我依依不舍，那么让我留恋。二叔的看瓜棚像一幅绝美的油画，深深刻印在了我的心底，成了我终生的记忆。

如今，我一直憧憬着再次到瓜棚里回味童年的欢乐，体验身处大自然、亲近大自然、非住瓜棚不能及的田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