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缭乱
2013-04-29绯帘夜
绯帘夜
1
顾惜睁开眼的同时，感觉有人在旁边推了她一把，低声而急促地说：“别睡了，老师点你名了。”她下意识地站起来，却愣住了，自己刚刚明明還在家里许生日心愿，怎么现在人就到了教室里？
然而现在的形势却容不得她多想，老师正面色不悦地看向她，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下面一句？”
顾惜松了口气，利落地背道：“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逝者如斯夫？”
“不舍昼夜。”
“学而不思则罔？”
“思而不学则殆。”
老师这才缓和了脸色，示意她坐下，对同学们说道：“大家看见没有，就要像顾惜同学这样，不仅预习了课文，還提前背诵下来。”
顾惜心里嘀咕，看来语文老师真的老糊涂了，《论语》十则分明是昨天刚学的，大概又把讲课进度跟隔壁班弄混了。
没想到，别的同学都没有提出异议。她只好悄悄问同桌：“这课文不是昨天学过了吗？”
同桌正在急急忙忙地抄板书，闻言反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做梦学的吧？”
做梦？难道是午觉没睡醒？顾惜自己都稀里糊涂了，听着老师把《论语》十则又讲了一遍，跟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连写板书时一连弄断两根粉笔的细节都一模一样。
下课铃响了，老师才意犹未尽地合上课本，布置下“抄写两遍并背诵全文”的作业。这节是体育课，顾惜拉着同桌，边往操场走边说：“奇怪了，我不仅梦到今天的语文课，還梦到体育课被球砸了一下……”她摸摸自己的额头，突然僵住了，右边眉毛上方有个小小的肿块，正是记忆里被砸到的位置，按上去還有点儿疼。难道并不是做梦？
“怎么了？”同桌见她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她。
顾惜還没来得及回答，就看着一个排球呼啸着向自己砸来，有人在旁边大喊着“当心”，而她被一股难以抗拒的大力拖向一边，眼前瞬间一黑……
2
烛光中映照出坐在对面的妈妈的脸，她神情木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妈妈？”顾惜不安地喊了一声。
妈妈仿佛刚刚惊醒，掩饰般地说：“阿惜，快吹蜡烛吧。”
可是……顾惜将视线移上蛋糕，生日蜡烛已经燃烧到了底部，火苗在凝结的烛泪上忽闪了几下，便熄灭了。她又摸了摸额头，被球砸中的地方還有点儿肿，自己怎么又突然从学校回到了家里。
“我刚刚……”
“你刚刚在许愿呢。”妈妈飞快地岔开她的话，“今年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啊？想要新电脑還是新手机？”
顾惜低下头，小声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爸爸回来。”
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妈妈沉下脸：“别提你爸爸，他不会回来了。”
“不是这样的，我们去找他……”
“不要说了！”妈妈突然重重拍了下桌子，“你现在就给我回房间写作业去！”
顾惜含着眼泪跑回房间，她知道妈妈为什么发起火来。“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是你把爸爸赶出家的。”她喃喃自语，眼泪一颗颗滴在本子上。
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出差，自己很少能见到他。有一次她躲在门后听爸爸妈妈吵架，最后妈妈大喊道：“你走吧，走了就永远不要回来！”从那天起，她就真的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了。
她所不知道的是，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妈妈僵立在餐桌前，颤抖的手许久才平稳下来。五年前的一次争吵，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了那句气话，顾惜的爸爸却从此消失。而今天，她发现自己最害怕的事情，還是发生了。“对不起，阿惜。”她黯然看向顾惜紧闭的房门，低声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像你爸爸一样。”
3
顾惜一夜都没睡好，一会儿是梦见妈妈和爸爸吵架，一会儿又是语文老师点自己背书。午休时，便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去了医务室。宋医生一见她，便指着额头笑问：“这儿還疼不疼了，嗯？”
宋医生毕业后便分到了这所学校，他年轻斯文，个性又温和，跟其他冷冰冰的校医有天壤之别。大家有什么头疼脑热都爱找他看看，尤其受女生欢迎。
“唉，”顾惜早跟他混熟了，叹口气说，“我好像遇上大麻烦了。”
现在的孩子啊，年纪不大，口气倒不小。宋医生忍不住打趣道：“怎么了，看上哪个小男生了？”
“才不是呢！”顾惜趴在桌上，随口问：“你说，我昨天被砸的那个包什么时候能消下去啊？”
“就为这个烦心？真是个臭美的小丫头。”宋医生哑然失笑，“不过，你不是前天被砸到的吗？连日子都记错了，看来真要送你去医院做个脑部CT检查一下。”
“哎呀！”顾惜跳了起来，“我也觉得我要检查一下脑子了，有件事很不对劲。”她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昨天怎么在许愿时突然到了学校，怎么重新上了一遍前天上过的课，又是怎么回到家里的经历。看着宋医生越来越严肃的表情，顾惜越发唉声叹气道：“我一定是脑袋被砸坏了，怎么办？怎么办？”
“不，你说的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宋医生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着些什么，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皱眉，“我需要多查些资料，你过两天再来找我吧。”
“好吧。”顾惜走到门口，又不放心地问：“我真的不用去医院检查？”
宋医生被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看了看表，连忙催促道：“你還不赶紧去上课，小心迟到了挨批。”听见顾惜的脚步消失在门外，他才表情凝重地走到窗前，犹豫地轻声说：“这会跟那件事……有关吗……”可惜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问。
顾惜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小小的背影看起来居然有一种悲伤的意味。这个女孩子，好像有很多心事啊！宋医生隔着窗玻璃凝视着她，突然瞳孔猛地收缩起来，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窗帘，对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幕张大了嘴。
正往教学楼走着的顾惜，竟然瞬间消失在路上！
4
连顾惜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感觉到被一种熟悉的莫名力量拉扯着，眼前的场景又变换了。
“我真的受不了了。阿惜病得这么厉害，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模糊地传来。
顾惜环顾四周，自己正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空气中满是冷冰冰的消毒水味道，右手還在挂点滴。她咬牙拔下手上的针，悄悄爬下床，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
爸爸妈妈正站在病房走廊的尽头，尽管他们极力克制，但妈妈的声音還是一句一句地飘进了顾惜的耳朵。“阿惜才三岁，可你有多少时间是真正陪在她身边的？她发烧时拼命喊着要爸爸要爸爸，我只好骗她说你在出差……”
三岁？顾惜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现在的这个身体小了好几号，還没有门把手高。
“我知道这几年为了阿惜你很辛苦……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情况，自己是没法控制的。”爸爸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
“我不管！”妈妈伸手抓住爸爸的领带，情绪激动地说，“你每次一穿越就消失几小时或者几天，你说，我要去什么地方找你，是五年前，還是二十年后？”
顾惜還没来得及消化妈妈话中的意思，只见爸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突然拉着妈妈拐进另一间病房。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出现在顾惜的脑海中，难道爸爸……她急急忙忙追过去，隔着门就听见了妈妈再也抑制不住的哭声。
脑中忽然“轰”的一声，顾惜终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悄悄将门推开一条缝，果然如她所想，空旷的病房里，只剩妈妈還徒劳地抓着虚无的空气，哭得浑身颤抖。
和最近的自己一样，爸爸也穿越了。
5
在课上频频走神的顾惜被同桌用胳膊捣了好几下，连语文老师也看着她说：“有些同学不要被老师表扬了就骄傲啊，课還是要认真听的。”她脑中一片混乱，忍了又忍，還是举手报告：“老师我不太舒服，想去下医务室。”
她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往医务室跑去，迫切想找一个人来否定自己的想法。穿越？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科幻小说。
“出什么事了顾惜？”正凝神思考的宋医生被冒冒失失推门进来的她吓了一大跳，赶紧把笔记本合上放进抽屉。
“那个，我爸爸，穿越，我……”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蹦出几个词来。
宋医生倒了杯热茶给她，又从她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里听了个大概，这才温和地安慰道：“别紧张，你听我说。”
其实国外早有人研究过类似的案例，顾惜口中的所谓“穿越”，学名叫作“时空旅行综合征”。目前有记载的，全球患有这一症状的不超过十个人。而顾惜是遗传自父亲，症状的表现形式和程度都会有所区别。
“身体上并没有什么损害，只是自己控制不了穿越的时间和地点，可能对日常生活有点儿困扰。”宋医生摊开手，无奈道，“最关键的是，现在也没有什么针对‘时空旅行综合征的治疗办法。”
“我爸爸和妈妈吵了一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顾惜埋着头，小声说，“不能原谅，为什么，要离开妈妈、离开我呢？”
“再也没有回来吗……”宋医生若有所思，“顾惜，我觉得你应该去问问你的妈妈，你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惜回到家，连书包都来不及放下，便冲到厨房：“妈妈！爸爸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不要再隐瞒我了！”
如同一片被秋风吹动的树叶，背对着她的妈妈身子颤抖了一下，才艰难地说道：“阿惜……你爸爸，已经不在了。”
6
“我认识你爸爸的时候，只比你现在大几岁。”妈妈陷入回忆里，眼神有些飘忽，唇边却微微带着笑意，“他突然出现在学校操场上，然后问我现在是哪一年。”
差点儿被人当作疯子的爸爸，在某次穿越时空时机缘巧合认识了妈妈。出于好玩，他们常常通信，后来相爱、结婚、有了顾惜。而爸爸时常没有预兆地突然消失，让妈妈感到非常担心和痛苦，争吵也越来越多，直到那最后一次……
“我知道你爸爸是不会离开我们的，他只是……又穿越了……”妈妈的眼中依稀有泪光闪烁，“而且那次穿越，将他永远留在了那里。”
二十年前，A市某栋教师公寓曾经发生大火，万幸的是大部分人都逃出来了，前段时间還在公寓的遗址上举行了一个小小的纪念仪式。“这张遇难者遗物的图片是我最近在新闻上看到的。”妈妈翻出一张纸递给顾惜，指着其中一个小小的戒指说，“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我们的结婚戒指。你爸爸，正好穿越到了火场……”
顾惜咬住唇，一头扑进妈妈怀里，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最担心的，還是你啊，”妈妈搂紧顾惜，泪如雨下，“如果你也抛下我一个人离开……”
“不会的，不会的。”顾惜一遍又一遍在妈妈耳边保证，“我绝对绝对，不会像爸爸那样。”
顾惜到医务室的时候，宋医生并不在办公室。她看见桌上的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有些眼熟的照片，便好奇地伸手拿出来看。
背后响起宋医生的脚步声，他有些高兴地说：“顾惜，我托人在美国查了些资料。像你这样的遗传性时空旅行综合征患者，症状会随年龄增大而减弱，也许几年后你就会跟正常人一样了。”
顾惜转身面对他，举起手中的东西，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有我爸爸妈妈的照片？”
宋医生的神情十分震惊：“他就是你爸爸？”
原来二十年前，宋医生還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睡得迷迷糊糊之时，听见有人挨家挨户地敲门大喊：“不好了，着火了，大家快跑啊！”他一个人在家，看见火光怕得要死，也不知道跑，光顾着大声哭。最后是那人冲进来将他背了出去，又塞了张照片在他手心，微微一笑说：“帮我保管。”接着又义无反顾地冲向火场……
“后来我拿着照片问了很多人，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他敲门喊醒大家，那场大火還会夺去更多人的生命。是你爸爸救了我，也救了大家，他是个英雄。”
“原来我爸爸，真的不在了……”听完宋医生的故事，攥着照片的顾惜早已泪流满面。
“本来我也这么认为。”宋医生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但是，你爸爸是时空旅行综合征患者啊，死去的可能只是某一个时空里的他。”
“你是说……”
“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還能遇见他。”
7
两年后的一天，顾惜在上学途中被人喊住：“小妹妹，请问文澜路怎么走？”
对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大男生，穿着式样过时的衣服，尽管眉眼年轻，五官却有种强烈的熟悉感。
她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微笑着指完路，然后才对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宋医生的话仿佛又回响在耳边：“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還能遇见他，但是你们的时空永远交错，你遇见的那个人，不会再是你熟悉的那个时空的他。”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顾惜按住心口，抬头看了看亘古不变的天空。
我爱你，爸爸。不论时光如何缭乱，也不论相遇的你我能否认出彼此，在每一个过去或未来的时空里，我都永远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