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只有一个娘
2013-04-29阎纲
阎纲
特别想我的母亲
“要知父母恩,自己怀里抱子孙。”祖父常常对我这么说。
1992年,我的本命年,生日前后,掉了一颗牙,医生说像颗乳牙,我奇怪。我把它送给女儿阎荷,上写:“它同我亲吻60年。”正像我55岁时髌骨摔折成七瓣后我将它留给儿子阎力一样,想以此代替将来的骨灰。不承想,女儿先我一步留下了她的骨灰。
2008年8月,76岁生日,适逢北京奥运会,声光化电、火树银花,上万人的体艺表演,力与技的极限竞赛,煞是好看,我却回望一生,眷恋故土。
我想家了。
特别想我的母亲。
只有住着我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兄弟姐妹的陕西省咸阳市醴泉县(今改为礼泉县)聚族而居的“阎家什字”,才是我灵魂深处永久的家。
麦苗青,菜花黄,八百里秦川承载着汉唐灿烂的文化,蓄势待发。1931年“九一八事变”,1932年猴年2月,东北陷落。夏季,“虎列拉”之后又遭天旱和蝗患,人迹稀少。乡人全身浮肿、面如菜色,走着走着,突然跌倒再也爬不起来。
就在这一片木然的哭丧声中,8月14日上午,我降生,一个多余的生命。爷爷请来“老娘婆”给我放胎毒,说是放血可以祛风。呀,“瓷瓦子”在一个“月娃子”嫩豆腐般的皮肤上胡划乱撇,可怜的我,额颅、胸口、鬓角全往外沁血。“娃哭得快断气了!”父亲极力反对野蛮无知的做法,可是,为时已晚。母亲怀胎于瘟疫与饥荒,又备受祖母的白眼与凌辱,我难以想象,母亲一天两顿饭吃什么,怎样用咸水井里的苦水稀释她身上的血,把我喂活。
母教爱以勤
在西安,爸妈哥哥和我,是(鲁迅以“古调独弹”题赠的)“易俗社”的忠实戏迷。五岁的我,在戏曲的梦里长大、再长大。
日机轰炸西安,母亲抱着我,像抱着一大筐鸡蛋,摇摇晃晃一整天,回到爷爷的醴泉县城。
哥哥妹妹们渐渐长大,母亲敬老惜幼,勤俭持家。
院井中,有一丛丛盛开的玫瑰花。母亲穿得干干净净,白袄大襟衫,黑布裤子,直贡呢鞋,满面春风,站在阶前观赏满院飘香的玫瑰花。母亲的慈祥、善良和素净,在玫瑰花丛的掩映下显得那么美,永远定格在儿女的记忆里。
5月的庭院,花开得更艳,母亲细心采摘含苞待放的玫瑰,不由得让人想起戏台上天女散花。母亲将花瓣儿收入大口颈的瓶子,然后,一层花瓣铺一层红糖进行腌制。一个月后打开瓶盖,香气四溢。腌制好的玫瑰,用来包玫瑰香包子,熬煮玫瑰香稀饭,存放一年不会坏。
母亲粗识文字,喜好戏文,敬重读书人。入夜,一盏油灯,半个月亮,我弓卧在转动的纺车旁,看母亲纺线,听母亲唱歌。那是我的摇篮曲,不是“王宝钏”就是“绣荷包”,甜蜜蜜、恍悠悠,我睡着了。
当我病得需要喝鳖血的时候,我不知道母亲怎么就把鳖给弄来了。当大夫把一根银针刺进我的十个指尖时,母亲一定感到这根针是在扎她,她咬牙忍着,以为那样会减轻我的痛苦。为了儿女,付出多大的牺牲她都愿意。
母亲教我谦恭有礼,“礼多人不怪”,要我善心待人,“善必善报,对人行善,自己方便”。要我万不得巳不向人借东西,借东西一定记住“低借高还”,“低借高还,再借不难”。要我“出必告,反必面”,出门不要走得太远。要我听大人的话,万万不可“顶嘴”。
母亲让我最不能忍受的是剃头。母亲剃头的技术不敢恭维,非常痛,我反抗,“妈呀,你这是杀猪啊!你杀了我吧!”但不容分说。“你乱动可不就痛了!”我乖乖地把头伸向她的刀下,牙关紧咬。我渐渐长大了,母亲的技术却不见提高,头做成了个花狸猫似的,羞于迈过二门出大门。连农村的孩子都进理发馆留洋头时,母亲好生之德、网开一面,从此刀下留人。
母亲教我勤快,逼我和哥哥干活。她几乎天天给我们叨叨:“嘴馋身子懒,越馋越懒,最没出息!”爷爷搭腔说:“先把这哥儿俩的懒筋给抽了!”
每年农忙时节,特别是夏收龙口夺食,母亲总要把我和大哥赶到舅舅家干活练吃苦,什么活都干。小舅高高的个子,干活利落,重活轻干,动作十分潇洒。我跟他学到几乎所有的农活,包括给牲口起圈垫圈。学会干各种农活,而且干得很巧,这使我日后受用不尽。“文革”期间两次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劳动改造中累死累活,但是什么活也没有把我难住。
小舅被人抓壮丁,在死人堆里过日子,抓了就跑,再抓再跑,最能吃苦,极勤劳。他娶不起媳妇,后来到宁夏给我们“买”了个妗子回来。小舅家穷,住在土窑洞里,那也是我吃睡的地方。破窑洞冬暖夏凉,笑声、歌声以及妗子擀面的响镯声,其乐融融,乐不思蜀。
白天干活,晚上唱戏、说闲话,童言无忌,沐浴着乡情乡俗。每天打场收工后,在场院的井旁、桑间阅读《卖油郎独占花魁》等读物,或干唱桄桄乱弹,同村里的人接触颇多。找机会,我净往农家院里钻,借机搜集了大量的民间谚语和绝妙的口头语,偶有慧心,编编唱词练练诗。后来养成习惯,一到忙天,主动往舅家跑,玩命地干活,拜农民为师,吸吮民间文化的滋养,倒也快活自在饱口福。
搜集大众口语成了我的爱好,爱好成自然。妙语丽句,整整两大本,1950年寄往北京中国民研会的《民间文学》,请求发表,石沉大海。1956年我来北京中国作家协会《文艺报》工作,《民间文学》陶阳先生说他记得那两个大本本,阴差阳错,谁知道怎么给弄丢了。我很伤心。
家里孩子多,水瓮下去得很快,井水苦,用水勤,我自小和母亲下坡坡抬水。放学回家,首先掀开水瓮盖儿,见水快到底儿,就发愁。我盼下雨,下雨好接房檐水以充实水缸。磨面这苦差事,也归我们哥儿俩,最叫人头痛。天不亮母亲收拾麦,筛呀擦呀,忙个不停,然后把哥或我从梦中叫醒:“再不起来日头爷要晒到尻蛋子上了!”黑乎乎地起床,对我来说多么困难啊!热被窝多么好啊!上半晌务必磨完二斗,不然耽误下午别家上磨子。磨面磨人,无休止地摇箩箩,一个劲儿地赶毛驴,口中念念有词加吆喝,单调,马拉松。因此,放学回家我也揭开面缸盖儿看看,一见面缸快露出底儿,我的头就大了。
大哥去了西安,我成了孤胆英雄,不然,母亲太累。担水、磨面、抱娃、拉风箱,开门四件事,离了我都不成。经过母亲调教,我在担水、磨面、抱娃、拉风箱“四大改造”中,完成了从少年到青年的转折期。
灾难全落到母亲的头上
1958年,母亲来京照看刚刚出生的孙儿阎力,家住东郊芳草地,旋即迁入多福巷。
多福巷16号原本是丁玲的家。七年之后,丁玲下了北大荒,丁玲搬出,我们迁入。
我当时可高兴了,因为我非常向往北京老胡同里京味十足的平民生活,非常想在四合院里好好体味体味老北京的人情世故。
可是,大跃进,有家权当没家,我和刘茵早出晚归,家里全靠母亲一人。母亲经管孩子,做饭忙家务,够辛苦的,她却说忙得高兴。
多福巷的日子里,母亲虽说忙得高兴,可是醴泉城里还有一大家子,母亲不得不返回老家。“困难时期”,母亲又被我接来看孙女阎荷,母亲来得勉强。家乡有信来,饥饿威胁着大大小小每天张口要吃饭的人。两头都是心头肉,母亲的心扯到两处,忍受着人生巨大的痛苦。
我工作的单位作家协会食堂,节粮,试做一种叫作“双蒸饭”的发糕,而且出售半掺树叶的棒子面窝窝,我心里像刀剜一样。
一次,出差回家,母亲已经帮人看孩子了,执意要去。罢罢罢,去吧,权当母亲解闷。我真傻,何尝理解母亲!过上几天,母亲总要回来一次,手提白面,说些“活儿不重,小孩好管,主家谦和”一类的安慰话。满一月时,母亲把我叫到她屋里,要我把她领到的工钱收下家用。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母亲啊,这不是拿刀子戳儿的心吗?母亲说,“那我就攒着。”
后来听说,母亲在人家家里,自己吃白菜帮子,把省下的粮食提回家给孙子孙女,怕孩子饿着。又听说,母亲每月把挣下的工钱寄回老家,那里也有几条命,都是自己的骨血。
小时候,母亲常常用《三娘教子》里的上场诗鼓励我,教我成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上学以后常听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什么“千钟粟”“万石食”,现在是“五斗米”能否有保证,老家的几个孩子能不能度过食不果腹沦为饿殍的危险期。
“要知父母恩,自己怀里抱子孙。”母亲又说起早年的老话来。
北京街头,一辆辆汽车背着累赘的煤气包;在河北南宫中学教书的大哥,悄悄告诉我说:“为保存热量,学生们已经把体育活动停了。”大嫂带着一支饥饿大军啼饥号寒,将爷爷教私塾留下的戒尺——纪念品,也塞进炉膛当柴烧。实实在在揭不开锅了!
母亲的心思全在儿女身上,谁最困难、最可怜,她向谁倾斜,把奶头伸向谁,宁肯自己吃白菜帮子。
母亲决计回老家去,坚决把户口也从北京转回去,而且即刻起身。
母亲紧抱着她疼爱不够的阎力、阎荷,得意地笑着,然后转过身偷偷擦拭泪水,生生离去。此后的事态,继续向悲剧性的方向发展,直到母亲弥留期间呼唤我的乳名。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家,家不能选择自己的国。
国之不幸是你民我主,家之不幸是食不果腹。
国和家,都面临着最严峻的考验。
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
母亲从北京回到醴泉西北街以后,头一件事,就是天天给娃们洗头、贴药,她们长了一头的疮颗。
大哥和我都离乡在外,母亲回到的所谓“家”,其实是大嫂卵翼下嗷嗷待哺的一群小鸟,要是排队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 连母亲、大嫂,总共九人。
母亲无奈,先让芳妹休学,然后,拉扯两个弱小的女子共三代三女性,离开阎家什字,回娘家逃难去了。
姐姐有恩,谁敢不收?困难时期,大家困难,再难也得和姐姐共渡难关,七手八脚,在二舅的大门口搭个草棚遮风挡雨。房子的顶上烂了个洞,睡在炕上仰头看,能看见天上的星星。锅头连着炕。没有案板,给炕上铺一张报纸,放一块木板。东头舅家送一升米,西头妗子送一担柴。端的是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碗里汤水能照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怜的母亲纺纱织布,幼小的女子们捡柴拾粪,加上本家舅舅们雪里送炭,时不时地添上一口两口,方才保住三条人命。
母亲拼命地纺线、织布。她的一个堂弟在隔墙生产队的饲养室喂牲口,常给人说:“我姐成晚上不睡觉,我给牛都拌过二道草了,还听见棉车嗡嗡嗡地响。”母亲托人买了头小猪,两个女子天麻麻亮就起床到地里搂柴、捡棉花壳壳,用玉米皮、涮锅水,加上麦草喂养。乡下草多。
母亲一边纺线、一边述说自己的身世,月儿弯弯,冷光普照九州。听母亲讲她过去的事情……
有个姑娘出嫁,将来的亲家,双双坐在一个筵席上吃饭。婆家母口齿伶俐,办事厉害,娘家妈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家后,外婆对她的姑娘(母亲)说:“娃,你使不过啊!”外婆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从此以后,外婆记恨外爷,以致忧郁成疾。
母亲说外婆白白净净,一头卷发,人很细腻。母亲自小也是白白净净,也是一头卷发,特别像外婆,非常听话,家里人都喜欢。母亲不到14岁,张家死了伙计打官司,官司输了,债台高筑,一个家庭从此中落,外爷把自己的女儿24两银子卖到阎家,这就是祖母常说的“24两买了个丫环”。外婆后悔女儿的亲事,病重时把外爷的胳膊拉过去,狠狠地咬了一口。外婆一断气,母亲也病倒了。出殡那天,母亲不能走路,用车子拉着到坟上送别她的母亲。一回到家,人事不省。后来听母亲说,她当时病得很重,外爷已经给她做好一口碎小的棺材匣匣,任谁都说这娃活不成了。母亲命大,活了过来,小小的年纪,担当起外婆操持家务的重担,其间的艰难困苦可想而知。
母亲14岁嫁到阎家,开始媳妇受婆婆折磨的日子。她想回娘家看看几个没妈的弟弟,祖母只准她三天的假。就在这三天之内,母亲手脚不停,黑明不闲,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她用手指头数着日子,不敢超越假期。小舅小时爱翻乱,棉袄从上领扯到下缭,母亲边哭边数说。舅舅几个没鞋穿,四季常常光着脚,母亲只有三天时间,做鞋怎么也来不及了,光脚就光脚吧。给小舅剃头,忽然发现什么东西磕碰了一下剃刀,掰开一看,呀,原来是半截钉子!母亲伤心不止,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她哭早去的妈,哭弟弟连个固定的睡觉地方都没有,哭那根生锈的钉子。女儿回娘家本来是娇客,但母亲不是。三天期满,要回城了,母亲坐在车子前面哭,舅舅们在后边追着哭,要姐姐把他们带走。外婆去世时小舅才6岁,还是虚岁。外婆断气后穿上老衣躺在床上,小舅还上去摸外婆的奶头要吃奶呢!聚在周围的亲戚们没有不哭成泪人的。
母亲说她在阎家过头一个春节,初一早上,分男队、女队“转筵”,给本姓大人们拜年。当拜倒到祖母的脚下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祖母操起板凳腿朝母亲的头上打去,血一下子从头顶流下来,母亲抱头扑向井边,顿时大乱。
祖母弥留时刻,拉住母亲的手说:“你是个好媳妇!”
祖母喜欢姑姑,姑姑却上演了一出《小姑贤》。姑姑早逝,母亲可怜没妈的娃,把表妹接回舅家,视若己出,藏在温暖的卵翼下养护。表妹长大工作后,不管在咸阳还是醴泉,处处孝敬舅父母,疼爱一群女子娃,买吃买穿,问寒问暖,至今。
…………
以上都是母亲从北京回来,借住娘家,夜里纺线时说的,听起来像故事,却是一个带着血泪的实事。
把三个女子给人了
饥饿的时代,母亲身体累垮了,血压特别高,时常害头疼,说“耳朵里在磨面”。无来由地,突然哭了,不一会儿又笑了,精神受到刺激。孩子们大了,升学问题、工作问题、婚姻问题一大堆,母亲伤透脑筋。
小女儿,换了150斤麦,外加没过磅的红芋若干,还有一架用旧了的纺车。
二孙女,远嫁新疆,一场“出塞”的悲剧,母亲哭天抢地,“把我娃卖到口外了!”
最小的孙女刚刚长大,便说了婆家,出嫁那天,母亲大哭不止。
母亲紧紧巴巴,把我每月从北京寄回的15元生活费一点一点地省着、攒着,把我上大学时本姓邻里接济的钱,挨门挨户悉数奉还。这些钱本来是捐赠给我上大学的,因为住在阎家什字的阎姓族人,以我能上大学为荣。但是,母亲仗义,决意要还,在当时那种随时可以饿死人的境况下,谁家家里不和我们一样难场!
1975年,母亲的身体已经很差,动作十分缓慢,面容憔悴,耳朵也聋了,白花花的头发上顶了一条湿毛巾,问她,她说:“发烧。头痛得厉害。”
面对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许多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包括大跃进的赛诗会以及郭沫若、周扬主编的《红旗歌谣》……
悲莫悲兮
1976年9月,我受《人民文学》编辑部之命,回西安组稿。
车过三门峡,入潼关,八百里秦川扑面而来,我的心和着火车铿铿锵锵的轮声一起跳动。啊,“文革”灾难,山河阻隔,18年分别的土地和老母啊,你的儿子回来了。
回西安的第二天,9月9日晨,起床不久,鼓楼脚下文化厅招待所大院里“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大喇叭传来极其沉痛的声音:今日零时10分,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主席、中国共产党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名誉主席毛泽东逝世。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继续革命的总司令逝世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摊子怎么收拾?残破的家国怎么重整?人们的脸上挂满泪珠,我反倒哭不出来。陈毅逝世,我躲进干校的宿舍大哭;周总理逝世,我一家大小守候在长安街头以泪洗面,送者夹岸,哭者百里不绝,但此刻,欲哭无泪。我心绪烦乱,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到此次回陕最最迫切的一件事就是火速赶到醴泉县城探望望眼欲穿的老母。母亲的头发变白了,骨质疏松了,一定忍住泪水不让我看见她心里多么难过。
正打算起身回乡的时刻,接到《人民文学》编辑部的急电,通知我务必于近期返京,参加9月18日在天安门广场举行的追悼大会。我百思不得其解,到现在也闹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我赶回去参加不可?只有一个解释,国丧期间,各单位必须管住被管的每一个人头,不得有误。
9月10日,毛主席逝世的第二天,大哥从县上赶来接我,是一辆军用吉普。一小时后,母子重逢。我想,还和过去一样,母亲不会当着人面流眼泪,我会顽皮地站在母亲身边,在母亲面前我永远长不大。母亲这会儿一定站立柴门,望眼欲穿,微风吹拂着她的银发。
饱经忧患的生母啊!
中途小憩,问大哥:“咱妈精神怎样?头痛病老犯吗?”
大哥的脸立刻沉了下来,那三个字有如千钧之重:“妈殁了!”
眼前一黑,大哥伸手把我扶住。
1976年3月,母亲病危,半身不遂,瘫在炕上,见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泪水嗒嗒地往下滴。母亲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巨痛之中。为了减轻痛苦,她使劲地拽绳子、咬被子。她拉着嫂子的手说:“颖如,快给我买毒药……我不恨你!”大家哭成泪人了。母亲弥留之际,想我。从小,母亲变着法儿打扮我,苦口婆心教我勤谨、好学、不说慌、不偷赖;母亲百般疼爱,却不惯我哪怕任何一点点坏毛病。我听话,生活一向简朴,但长年在外,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母亲尽量不向我开口给我增加负担,但此刻,再也忍不住了,她想念北京一家大大小小,大呼小叫,呼唤我的小名“运生!运生!”
母亲唤我小名之日,恰我胃出血抢救之时,母亲殁于我住院时“四五”天安门悼念周总理期间。我瞒着母亲,母亲也瞒着我。当母亲病危电报告急不再瞒我时,我的单位《人民文学》仍然瞒着我,回电报说你儿子出差去了。母子相瞒,两个人的悲剧落在母亲一个人的头上,悲莫悲兮生别离!
母亲辛苦一生,始终不失贫农女儿的本色,晚境凄凉。她最为痛苦的莫过于咽气时没有等到全家过上好日子,不能和她漂泊外乡的游子见面。她知道远在湖北干校的骨肉被斗得死去活来,日夜惦着儿子是死是活。她呻吟床笫,辗转反侧,浑身巨痛,牙齿狠咬,呼唤着我的小名,哪怕瞅我一眼,她或许安稳一刻。她走了,不瞑目就走了,生离死别,从此天上人间,两处茫茫。
哭声大作,不孝子抱憾终身。
我和大哥匆忙赶路。
母亲是全家最苦、最受尊敬的人。
母亲的坟头还留有没烧化的纸钱。
一顿杖责明得失
一生挨过两回打,最沉重的责打,头一回打我的是妈,第二回打我的是“娘”。
从曾祖起,诗书传家,“君子动口不动手”,打人骂人非礼也,在我家认为是不文明行为。但是,我头一回挨打就是在我的不兴打人骂人的家里,打我的就是教我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疼我爱我、连手指头也不碰我一下的母亲。
我腼腆,循规蹈矩,不爱说话不惹事,不会打人不骂人。但是,到赌风甚盛的高年级,经不住死拉硬拽,下了赌场。一回生,二回熟,竟然玩出窍门,而且上瘾。端的是:一边站,试试看,满头汗,拼命干,死了算。我们的赌场设在人迹罕至的城门楼子上,站得高,望得远,警戒森严,安全方面绝对没有问题。
我逃学了。
大输特输,群起而威慑之。
“我妈从来不给我零花钱。”
“你不会拿家东西……卖?”
我偷了。我把别人送父亲的两条价值一石麦钱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死磨硬泡,以斗麦之价卖给街头破庙上一个卖杂货的瘸子。母亲大怒,从未有过的愤詈,不等我把谎话编圆,“拍!”重重的一记耳光落在早已发烧的脸上。爷爷急了,上前解劝。母亲恭恭敬敬施上一礼,满含热泪,把爷爷“请”出上房。
我全身发抖,像面团一样瘫在地上。我没有反抗。从来没有打过人的母亲这会儿变成另一个人:周身在颤动,浑身是力气,三下五除二,像手提一只落汤鸡,很容易地就把我捆在大方桌的腿儿上。我一动不动,端正地跪着。我耷拉的脑袋已经悔愧,我的眼色里早就向酷刑告饶,但我心里明白,一场劈头盖脑的暴打碍难幸免。
一阵又一阵地劈头盖脑,直到笤帚疙瘩断成两截。
爷爷跌跌撞撞闯进屋,直冲着母亲:“你就打死他吧,连我一块儿打死!”
母亲趴在桌上“哇”地哭了,非常伤心。
在我斯文的家庭,刚才一场武戏,无异于五级地震。
从此之后,老实做人,诚实说话,没有重犯,母亲没有再打,我更爱母亲,母亲更爱我。
后来,谁也不再计较我偷窃挨打丢脸的事,照样说,“从小看大,这娃有出息。”一天,大嫂问我:“振纲,你将来想做啥?”我胡说什么:“当县长!”大嫂说:“你当县长可别忘了嫂子我哟!”
县长没有当上,二十多年后的”文革”中,却两次当上“现行反革命分子”,皮肉受苦,腚青脸肿。
干校深挖“五一六”反革命分子,我不承认我是“五一六”,一顿毒打,一点不手软,比起当年捆在方桌腿儿上挨母亲的打可怕得多。我挨了许多打,不是母亲打儿子,而是“革命打反革命”,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君不闻,“文革”中挨整、挨打“是娘打儿,不怨不怒,怨而不怒,不要跟党记仇!” 1979年,刘绍棠刚平反不久,说:“我是党的孩子,又是调皮的孩子,结果挨了打,娘打孩子,孩子也就不去计较了。”连丁玲也说,“娘打孩子”的屈辱不值得再提。把“公仆”比喻成“母亲”,把动手打人叫作“娘打儿”,这合适吗?再说了,“要文斗不要武斗”,党叫你将人往死里打吗?
是三娘教子吗?是三娘教子,一顿杖责,教我不欺不诈,守人的本分,从而明得失、知兴亡。
是三娘教子吗?是三娘教子,一个教我诚实不撒谎,一个教我撒谎不诚实。
我只有一个娘——亲爱的生母,加倍敬爱的地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