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啊,老人(评论)
2013-04-29吴秉杰
吴秉杰
裘山山的这篇小说很有意思。
说实在的,我对于那些喜管闲事的老人历来有好感。在上世纪的60年代末,全国社会秩序一片混乱,上海街头便有许多戴着红箍箍的退休老人巡行各个角落,维持看秩序,保一方平安。他们在家里是家长,在单位是老师傅,谁都不怕,又讲道理。当时内里的斗争汹涌激荡,老百姓当然管不着,但保得上海市面上太太平平,总是好事。现在,多管闲事怎么招人烦了呢?是时代变了?是老年人啰嗦,重复,过犹不及?还是侵犯了别人的隐私、自由空间,影响了他人的工作,因而经常地不合时宜?裘山山的小说写的就是这事。
从作品看,小说主人公张淑英所说的话,所管的事,其态度、言行大体上都没什么错,却仍是不招人待见。这事情有些复杂。总不能说现在的社会上不要人“管闲事”。正缺着呢,还要发扬呢!且不很矛盾?于是,故事便开始了。张淑英肯定没做错什么,唯一错的就是她老了,以及由此引出的一系列问题。我感到裘山山在她的小说中表达出了一种关怀——心性的关怀。这正是这篇小说最可宝贵的地方。
记得在这两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不断地在演出感谢父母、提倡孝道的歌曲和节目。是的,我们总要使爱有归属,感恩有对象,总不能够挨骂。尤其是面对十几亿的人群,要注重普遍性的社会情绪,歌唱养育了我们的父母,拨动我们内心的那根柔软的神经,那是不会错的。但在不知不觉中,主体便也转移到了讲孝道的年轻人身上。我们以往总是从年轻人的角度看社会,看问题,现在是否也可以改变一下,从老人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如《课间休息》中的张老师,她也有自己的失落,自己的迷茫,还应有自己生活的乐趣和追求。文学的关怀总应该比一般的文艺作品更深刻一些。
退休后所产生的失落感恐怕是第一位莅临的。离开了自己多年的工作岗位,不习惯也无事可干;感到自己失去了被社会所需要的感觉,与伴随着的尊重。我自己此前也曾多次和朋友谈到这一点,他们抱怨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在职与离开岗位前后二重天。我则总是说,你现在不过是恢复了一种正常的关系——换言之,你以前多少也有一些不正常的关系,那是一种互相需要,利益交换或说得更难听一些,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其中,自然也有一些是正当、合理的,但另有一些则必然会随着你的离职而改变。你其实并没有失去一个朋友,一切都取决于你原来是和现在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明智的或从积极的方面来考虑,你是获得了一种自由,摆脱了名利场的竞争和压力,可以真正地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了。当然这话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课间休息》的张老师都难免有空虚感和失落感,更何况当官的人。因为我们把一切社会关系和价值关系都搞乱了,生活的目的和“你到底要什么”便成为一个问题。这问题在年轻时可以忽略,生活会推着你走,到老了却不能回避。
中国即将步入老龄社会。在衣食无忧之后,精神生活就凸现了出来。中国的老一代人,辛苦了一辈子,忍辱负重,过山车一样的经历,大体上没享过什么福。家庭经济条件不好,遭人埋怨;孩子前途未卜,得不到天伦之乐;一切都理顺了,疾病可能又找上门来。能享福,不会享福或没能力享福。更何况还有农村的“留守老人”和城里的“空巢”老人,文化程度不同,生活情况各异。但总的看起来,以往的许多老人就像是在社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钉,消耗了一辈子,始终没有自己独立的精神存在。马克思早年关心人的异化问题,我认为他晚年也关心异化。譬如他曾说,德国工人都要做哲学家,那将是哲学的“灾难”。譬如他要和那些自命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区别开来,说自己“我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异化”也不过就是向着自己的对立面的一种转化。生产的目的是什么?生活的目的是什么?这也是一个易于被掩盖的异化的问题。
我这是把问题扯远了,说大了。其实中学老师张淑英生活中的困惑并不难解决,只是她目前还是有些寂寞、迷茫和失落。它也在提醒着我们,问自己:我们究竟有没有那种属于自己的生活,或者,你到底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如何应对老年的空虚和失落?裘山山写的是一种广义的问题小说。能发现问题,而不是陈词滥调;有敏锐眼光,而不是跟着潮流走的“问题小说”。这当然不是低层次的“问题”,而是高水平的创作。只有在新的时代,转折的时代,才会涌现出这么多值得探讨和值得玩味的问题。
裘山山以女作家难得的幽默、微讽和同情的语调,讲述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语言充满着情感的色彩和心灵的含义,那自然便是我们所常说的审美化的文学的语言,而不是那种工具化的、指示性的语言。我记得裘山山以前也写过一部长篇《我在天堂等你》,感动了许多人。是写“代沟”的,主要是写给革命老干部的。但这篇小说则是写给普通老人的,写给有老人的年轻人的,写给一切、一切将成为老人的人的。
小说的篇名也很有意思:课间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