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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只花圈未到

2013-04-29翟永刚

北京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张兰福泉花圈

我把差事办完,就从省城匆匆往回赶,心中割舍不下的是巨大的谜团,王明诗父亲的后事办得如何,是否如他所述的那种大声势大场面呢?

王明诗是我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并且始终在一个班级。他小时候就是死心眼,不活泛。小学一年级时,按住地作业小组排队回家,明诗个子高,当小队长。途中薛军的爸爸拦住薛军,要带他去奶奶家。明诗阻拦道,不行,老师说了,不进巷口不能下队。薛军爸爸称赞道,这孩子行,长大能当干部,执行上级指示不走样。说着仍去拉薛军,明诗急了,扑上去就咬了薛军爸爸的手。薛军爸爸叫道,哎哟,小狗牙咬人真疼。这孩子当干部也只能是芝麻粒干部,忒死心眼。我和他家人都熟,他父亲王成礼当中学教师,他母亲过世早,还有一个弟弟。他们的名字取自一副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他叫明诗,弟弟叫明书。据说他父母还想再要几个子女的,名字已经取好了,就叫明继明世什么的。可是“文革”来了,他父亲被关入牛棚,生育计划胎死腹中。

我和他虽然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各忙各的,各顾各的小家庭,后来见面渐渐少了。突然一日接到薛军的电话,说明诗的父亲病故了。我连忙去吊唁。当时的场景让我心中一沉,稀稀拉拉的花圈,冷冷落落的灵棚,没有一丝人气儿。当问起他时,他向我诉说起心里的委屈,说他在市开发区当副总的弟弟想法和常人不一样,故意把丧事办得让人耻笑,是有意给他难看。我就劝说,还是和他搞好关系,在这件事上要摒弃前嫌,齐心协力去办,有什么矛盾事后解决。他像是下着狠劲地说,我已经够下三滥的了,我是老大,我不能不要这个面子。我仍然好言劝解,说人生是大事,人死也是大事,城里不常见那副对联了,前不久我去附近农村,丧事白门联的横批就是“当大事”呢。

恰在此时我接到一个紧急任务,厂长要我陪同去省城与商家沟通,这关系到全厂明年的任务和员工的收入,我没有理由推托。我为朋友正用人之际离开,就像是战场上发起冲锋时负伤一样地愧疚。

我在省城给他打了两个电话,第一次他说还有一只花圈未到,我不明白他指的是哪个花圈,不便发问,只是随口安慰说,该送的还会送的,你就等着好了。第二次他又回答说已经决定如期办,我就是要让全市人民看看,我一个平头百姓也能把丧事办得让人震惊。我很纳闷,什么叫如期办呢?莫非碰上了什么难事?后来他到底办得如何呢?我急于知道这个结果。

天已经上了黑影,摆在院门的灵棚已拆除了,地面有扫帚清扫过的痕迹,但是灰烬的印迹依稀可辨。是他妻子张兰开的门,他正往脚上穿旅游鞋,杂牌的。我未及开口,他就问道,这么快,不是要几天吗?我自嘲道,我一出马,一个顶俩,很快就摆平了。我问,事情办完了?其实是明知故问。他朗声道,前半程多波折,后半程极精彩,能有这个结果,还要感谢你那句话救了我呢。我茫然,问我说的哪句话呢?他说你说的那句农村人把丧事当大事的话。我记起他当时似乎并没把此话当回事的,更不明白这句话怎么就救了他。他站起身跺跺脚道,你能来记账,并且救了我,我要感谢你,咱俩一块儿去欣欣大酒店,喝一杯。我不肯,他说,路上我给你讲办事的经过,再介绍你认识几个人,让你开开眼界,也看看我随机应变的本事。

他也学会随机应变了?路上,他从父亲临终的陪护讲起。

是王明诗和弟弟王明书矛盾公开化的那天。一早,陪护父亲一夜的明诗,焦躁地又掏出手机看时间。这款海尔手机他已用了四年,窄小的屏幕几乎成了毛玻璃,模模糊糊的。他看罢便对睡在病床上的老爸道,爸,爸……

王成礼缓缓地睁开浮肿的双眼,浑浊的眼球转向他,接着便又偏了过去。自从手术和化疗以来,他被折磨得已经懒得说话,有时就用眼球来表达他的意思。目光向下即表示点头,眼球转向别处就表示摇头了。可是他此时却喘息着清晰地说道:

你走吧,别误了……你的大事。

这是具有嘲讽意味的话!明诗心里很不痛快,他真想脱口而出,你偏向他也太明显了吧,是他接班来晚了,责任在他,不在我。于是赌气转脸看着病房门口,他急切地盼望听到弟弟明书的脚步声,看见他急切而至的身影。

王成礼肝癌手术二月有余,身体一直极度虚弱,和他同时手术的病友,有的已经出院回家康复去了,他却仍然需要家人陪床护理。王明诗知道父亲的生育计划,心想如果有弟兄五个,如今陪床就宽裕多了,即使五个儿女都携家带口,或者都工作忙,家务缠身,还是能排出陪护人员的,何至于眼下捉襟见肘,甚至出现空岗呢?没想到动乱的影响如此深远。王成礼好大会儿睁开眼睛,看见王明诗一脸的不悦,便说道,明书是太忙了,不过一会儿会来的,我的儿子我了解。

明诗喃喃道,的确不能再拖了,厂里有急事呢。

你走吧,你也不易。王成礼口气温婉起来。

王明诗年近知天命,中等身材,皮肤粗糙,有点儿雷公嘴,一生气就噘得更高。他明白父亲真的放他走了,便如释重负地站起身,戴上鸭舌帽。正待转身走开,但是看见父亲瞄他的眼神,意识到不宜表现为匆匆而去的,那样就会让偏心的父亲证实,他肯定厌烦了,不愿意在病房多呆一分钟了,会更加伤心的;于是就磨磨蹭蹭踱来踱去。

手术前王成礼就试探着问明诗,说,只你们弟兄俩,排一下班吧。明诗说,有什么排的,他忙,我多来就是了。明诗认为自己是哥哥,对家务事也应该多承担一份责任和辛劳。再者明书工作的确比他忙,他是单位负责人,二把手,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自己无官一身轻。他曾主动对明书说,你有事就说一声,我的假好请,大不了请事假扣工资总可以吧。他是真诚的。可是明书接班时间越来越没准头,后来得寸进尺,不断出现空岗的事,有时打电话给他,说你走吧我马上就到。他的“马上”时间很长,有时下午才到。来了也是不断有电话。这也罢了,父亲却偏向着明书,屡屡使他生闷气。明书陪护时来了电话,王成礼就说你走吧,给你哥说一声让他来替你。后来明书不好意思打电话了,王成礼就向他要电话,说我来打。名义上是弟兄俩轮流值班,几乎成了明诗的单打独奏。

此时王成礼叹口气解释道,明书是比你忙啊,他总不能把三百口子一大家子人丢下不管吧,唉,当干部也好也不好。说这话时他的眼睛竟然亮晶晶的。

王成礼当了三十多年中学教师,木讷耿直,“只问是非,不问利害”的校训融入了他的血液,不媚上不奉承不屈从,一肚子学问,被称为最具知识分子人格的人。但是在同事中却被认为傲慢,不合群。一次学校有意提他当教研组副组长,有人就私下散布说,他当了副组长会把教研组带到茄子棵里去,就是完蛋了的意思。他不分辩不争取,学校只好作罢。他住院后仅有学校个别领导个别同事到医院看望,他却面露愧意。他不爱结交,不喜走动,别人生病时他很少去看望的。他像是与凡尘俗事隔绝的人。

近几年他的性格变得愈加古怪,只愿意跟明诗过日子,接受明诗两口子的伺候,却处处向着明书,时时想着明书,真是奇怪了。这让明诗不乐意,也觉得委屈。

每到中秋和春节,明书会送来一份厚礼,礼品将小小客厅摆满了。王成礼眼睛就亮晶晶的。明书走时,王成礼像对待贵宾似的送出好远,望着他的背影远去,依依不舍的样子。有时汽车就停在楼下,楼下就有人喊叫:谁的车堵路了。明书往往装作没听见,王成礼就会走到窗口看,有时也会搭话,说这就走这就走。

明诗替班累急了,难免露出不满情绪,父亲就批评他,他那么忙,你能和他比吗?替几个班又有什么?明诗几次暗中落泪,有苦无处诉啊。他心里清楚,随着明书职务的不断提升,父亲越来越鄙视他了,嫌他像自己一样老实无用了。真是时代变了,王成礼从二儿子身上否定了自己一生的正直清高和善良了。

明诗只是闷在心里,不说罢了,而妻子张兰却大呼冤枉,咽不下这口气。

张兰心疼丈夫,明诗也有血压高心动过速等几种病,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妯娌不睦,对明书有意见,进而对王成礼有看法,嫌他一样的儿子两样待。明诗就违心地劝张兰,说明书单位一大堆事。张兰不吭气,好半天憋出一句话:他是怕丢官。

此时病房走廊里打水送饭的亲属忙成一团,明诗装作闲散地踱到走廊入口处,又一次掏出手机看时间。明书晚半个多小时了。就在将手机装入口袋的一瞬间,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前面那幢干部病房,只见明书下车来,先在车门处双手叉腰,晃了晃,一个姑娘从另一侧下车来,这时司机已从车里提出一只花篮,三人向病房走去。明诗看到这情景不由得生气,不待明书来接班,也没有再告诉父亲一声,就赌气下楼匆匆走了。

节气已近冬至,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路边结着白白的冰凌,风很硬也很冷,直往脖领里钻。明诗飞快地骑着自行车,车篮里放着手提饭盒,随着自行车的颠簸发出叮当声响。他都是把饭盒提到办公室,中午再提回家。他清楚自己上班晚了,没从正门进楼,而是从偏门进去。偏门在中部楼梯下,旁边是放扫帚拖把的贮藏间,楼梯下有一道横梁,过去要低头。他在匆忙中蹭了头皮,疼得直咧嘴。

王明诗在市属一家上市公司的机械厂质检科工作,全科四人:肖科长,54岁面临内退的矮胖男人;办事员小周,爱打扮的中年妇女;他和刘福泉是科员。不过王明诗在外面却有个副科长的名号。十年前市里安排厂里出一人下乡支农,选上了他。为了工作方便,临时给他挂了副科长的头衔。可是回厂后便过期作废了。他做事做人直通通一根筋,也不去跑不去找。有人对他称赞道,你不卑躬屈膝不为五斗米折腰,随你爹。他听了表面高兴,其实心里不是滋味。因为他资格老,业务精,科长不在时常提着笔记本去替会,回来照本宣科转达时,就常常替自己抱亏。

他昨天下午在医院就接到电话,说是科里有事要按时到。他问什么事,小周说,你来就知道了。他猜想是重申劳动纪律的事。自己上班不正常,他已经听到了议论,有什么办法呢?他早已向肖科长摆明了情况,今天如果科里其他人再较真,自己就一一列举他们违反劳动纪律的事实,并说谁能和家里有要死的人去攀比呢?实在不行就请事假,干脆专职陪护,连弟弟的陪床也包了,落得父亲弟弟都满意。他今天就是要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一个不愿当官的人,不求上进的人,别人拿他有什么办法呢?但是现在毕竟还没到破罐子破摔的程度。

质检科办公室外大内小,小间是科长室,外间摆三张桌子,中间有门相通。王明诗把手套和饭盒放在自己桌上,看看小周,小周也看看他,算是打了招呼。他问不是开会吗,小周说刘福泉还没来呢。他向屋里戳戳大拇指,意思问在不在,小周摇摇头。他问去哪儿了,小周说去党政办公楼了。

王明诗与肖科长关系尚可。他曾经对我说过,肖科长工作认真负责,不徇私情,使厂里的质量标准化体系日臻成熟完善,人也随和,对部下的工作时间不斤斤计较,有事打个招呼便可。明诗不知道的是,肖科长是一个私心特别重的人。当初他支完农回科里,真的准备安排他当副科长的,毕竟下乡一年,是个提拔的条件。但是肖科长对领导说,我不要副科长,要调就调个科长来,我下车间吧。听话听音,领导就没有这样安排。肖科长已经54岁,按照厂里的文件精神,55岁一刀切地离岗休息,这就是说快要物色新科长了。他又耍了花招,他想好了,如果一定要退,也不能把位子让给明诗,明诗业务并不次于他,很可能干得比他好;刘福泉业务差且散漫,不是当科长的料。他想把位子让给小周,她年轻,且业务不熟,就会要求领导请他回来当顾问或者返聘,这样就可以多干几年。

门口传来摩托车刹车声,王明诗知道是刘福泉来到了。刘福泉去年刚调入,既不懂业务也不守纪律,常常不见面,有人看见他在外面租摊位卖家用电器。他的摩托车高大威猛,车头有四只仪表,两边车把吊着长长的红飘带。他常常用极快的速度开进厂,到门前猛地一刹车,“嘎”一声长啸,他说过这样比那个还具快感。

明诗所说的刘福泉我也认识。说起认识他的经过颇有趣。一次我上班的路上,看见前方路口有两个骑车人,因碰车正在争论,一位长发披肩留着小胡子的人显然是主要责任一方,他扶着弯把窄轮的跑车,面对气势汹汹的对方嘻笑道,别争了,都是一个厂的。对方道,你别来这一套,谁和你是一个厂的?小胡子一抡胳膊道,这么多的人都是一个厂的。他看众人不解,补充道,都是一个火葬场的。对方就无奈地“嗤”一声笑了。有人就附和,还是一个馆的呢,殡仪馆的。

刘福泉提着头盔进门来,大咧咧问道,什么会,开过了?小周笑道,你一来就开,订个科室明年安全工作计划。刘福泉叫道,就这事?把去年的找出来抄抄,换个头加个尾,加上科学发展观,改个日期就行了。他头朝里间屋伸伸道,老肖不在?不等别人回答他又问王明诗,老爷子恢复得怎么样?有事时你就说一声。王明诗连忙道没事没事。忽然觉得他话里有话,便问道,你是说……刘福泉也是一愣,掩饰道没什么没什么,反正有事你说话。因为这是电视小品的一句台词,他打着哈哈顿了顿又道,你别不高兴,反正这是人的必走之路,没啥忌讳的。办这事咱不陌生,我替人操办过不少次,程序都熟,殡仪馆墓地也比你熟。

明诗告诉我,正是刘福泉的话提醒了他,父亲的后事是要作些准备了。当父亲被查出绝症后,他就想到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可是医生说得模棱两可:有的人只能撑三个月五个月,有的人能撑三年五年。他们就很忌讳准备后事这件事。他未提弟弟也未提,好像谁提了谁就图谋不轨似的。

明诗回家把刘福泉的话给妻子张兰说了,张兰道,是要早作准备了。我们单位一个人,他父亲查出胃癌就给父亲买好墓地了。八年了还没死,他父亲去过墓地几次,对那儿的环境很满意,后来他有事没事就去那儿坐坐呢。谁像你们弟兄俩,这么多忌讳。我几次想提醒你,还怕你有想法。你还是和明书商量,但要讲究方法,别愣了巴唧的,我看李秀秀那人好生事。明诗道,她能生什么事,说不定她盼着爸早死呢,爸没有几个存款,就这破房子,她也看不上。张兰道,她的爱好是节外生枝,你小心些就是了。

早晨王明诗做了可口的面叶儿汤,卧了鸡蛋,就去医院接班。他早去一会儿,是打算把父亲的后事向明书透透,不必深谈,点到为止,先让他心里有个准备。他却看见一个小伙子正侧身喂爸爸饭。他瞅瞅小伙子,小伙子也抬头看看他,又扭头专注地喂饭。他只好叫一声爸,脸转向小伙子问道,你是……小伙子放下饭盒,尴尬地笑道,是大哥吧。明诗疑惑地点点头,小伙子道,是王总派我来的,不不,我是替王总的,年底他更忙,抽不出身来。明诗道,太麻烦你了,明书他今天走得早?小伙子道,我是昨天来的。

明诗心里说,看,得寸进尺了。

小伙子中上等身材,高鼻梁深眼窝,眉毛弯弯的,目光炯炯有神。父亲抬起眼皮看看他,又闭起眼睛张开口,待小伙子的汤匙探到嘴唇,他便吞下一口饭。明诗看也是面叶儿汤,气味中透着香气,他知道里面用了鸡汤,透着亲情和温馨。明诗笑道,我也是面叶儿汤,那是你做的?小伙子含笑点点头,明诗又问你早上回家做的?小伙子说是爱人送来的。明诗又是一惊,连爱人都惊动了,这是多大的情分啊。

父亲吃完便开始扭动身子,表示他要躺下了。明诗把胳膊揽在他腰部,护住他的屁股往下挪。小伙子问道,大爷,你去厕所吧?王成礼摇摇头,明诗问还没去厕所吗?小伙子答道没有呢,他不肯去。明诗便明白了,便劝小伙子回去,说这一天够累的。小伙子笑笑说没觉得有多累。明诗道,到底年轻,你快回去吧。小伙子也有要走的意思,一边谦让着说,大哥,你要是太忙我再在这儿一天也没什么。手里却在收拾饭盒,然后噌噌地走了。

小伙子走后他悄声问父亲,他来一天了?父亲眨眨眼。他又问他夜里也在这儿睡的?父亲又嗯了一声。他又问明书也没来一下?父亲道他忙。这时父亲又在挪动身子,身子一点点往上蹿,费了好大的劲儿蹿上了枕头。明诗问,你要干什么?父亲说去厕所,明诗道你不是不去吗?父亲道我要你帮我去。父亲有个习惯,大便后要用水洗屁股,不洗如坐针毡地难受。他估计父亲不愿意让小伙子帮他干这事,要等到儿子来。

明诗在交班时等明书,接班的却还是昨天的小伙子,他姓柳。王成礼又问,明书呢?小柳夸张地说,他忙,昨天开了三个会,见了四拨人,连上厕所都急急忙忙的,领导不好当啊。他想打电话给明书说说,掏出手机却担心引起他的误会,此时却接到了肖科长的电话,肖科长说,有急事,你马上到科里来。

明诗进厂直奔科里。科长人选的事一天之中发生了突变。厂里调整了内退人员的年龄,肖科长过了元旦就要退了,这对他是个打击。另外他未曾料到科长人选内定了刘福泉,这对他又是个打击。组织员私下透露给他说,以前之所以把刘福泉安插在质检科,就有接班的考虑,他是有背景的。肖科长反对让刘福泉接班,确是出于工作。质检工作责任重大,出了差错会坏大事的。他本想撺掇小周去找领导争取,但是小周的理由不如王明诗充分,如果领导稍微考虑到工作,让王明诗干几年再交班给刘福泉,也是不错的选择。自己可以送个顺水人情。

他向王明诗隐瞒了内定刘福泉的事,他知道王明诗一向对此事麻木、忍让,如果他知道内定了人选,是不会去争取的。他摆了明诗比刘福泉的优势,同时规劝他这段时间在工作上作作表率,千万不可让领导找到借口。至于陪床,如果有亲戚朋友代替一下,也就是十几天的事;只要一发任命文件,不论新科长是谁,就可以该干什么干什么了。这关键的几步要走好。

明诗咂咂嘴,为难道,要跑这事还真说不出口哩。

肖科长道,你真是扶不起的井绳,这怎么是跑呢,这是勇于挑重担!

明诗道,让人知道了就小看我喽。

肖科长瞪他一眼,你当大头兵就不小看你了?算了算了,我是为你好,你不想进步就算了。

明诗好为难。他虽然对当官看得淡,但要是谁送给他科长当当,他会很高兴的,没有推辞和拒绝的道理。争取不争取是一回事,心里想当不想当是另一回事。他也的确想当,只不过不肯低下头费力气争取罢了。他曾经对自己说,按道理也该自己去当这个官,业务熟练,还下乡支过农,没有功劳有苦劳。经肖科长一撺掇,再想想当官的风光和好处,就有了几分躁动,决定试着争取一下。他在心里给自己鼓鼓劲,把要说的话默念一番,又去了一趟厕所,扩了扩胸,稳稳心情才去党政办公楼。

分管副厂长姓郑,一个到厂工作刚十年的大学生,他外地口音,乒乓球打得好,人也随和。王明诗就是看不惯他女里女气的,说话柔柔的,对谁都是商量的口气,你看这样行吗?我个人的意见是这个,你再考虑考虑等等。明显有些虚伪和作秀。

郑厂长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上,正专注地听着对面的中年男人讲着什么,没扭脸看他。旁边沙发上的人看看他,可能见他一身工人打扮,便没搭理他。他心想好容易鼓起勇气来跑官,人家正忙着,这就是说自己没有当官的命了。略一迟疑便拉上门。在门关到半幅的时候,郑厂长向门口看了一眼,他看到的是低头瞅着脚尖正往后退的半张脸,就没有作声。

王明诗悄悄下楼,他决定不跑官了,跑也未必能得到,何必呢。由此他佩服那些在跑官路上锲而不舍的人,那么专注,那么有韧劲,不达目的势不罢休。自己碰到这么点挫折就心灰意冷了,到底不是当干部的料。回到科里,肖科长不在,小周说有一批零件刚开工,他去把好初检关去了。明诗觉得初检责任重大,也去了车间。果然见肖科长手持卡钳左量右量的,肖科长看他一眼,又向操作工交代了些什么,然后把他推到一边,了解了情况。肖科长说你去的不是时候,大约到十点半找他的人就少了,到那时再去。

既然肖科长让他再去,他便有了再去的理由。他在10点35分又去了,果然他办公室没有别人,郑厂长热情地接待他,要给他沏茶,他连忙按住郑厂长柔柔的手。正待转入正题,办公室的门咚地响了,几个人推门就进,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随便。郑厂长起身接待,张罗着沏茶递烟。一个络腮胡说道,你郑厂长在厂里不行哩,影响不够深远呢。郑厂长问,李毛胡你什么意思?另一个瘦子说,在门口说是找你的,人家说不认识哩,你还要进一步扩大影响才是。郑厂长说,你肯定说是来找小郑的,你说郑厂长他们能不认识?众人嘻嘻哈哈坐下来。

明诗只好磨磨蹭蹭站起来,郑厂长问道,王师傅,你还有其他事吧?明诗嗫嚅道,还有点儿小事。郑厂长说,你说。明诗面有难色,郑厂长说,咱到门口说。说着先走出门,明诗跟着出来。站在门外,郑厂长道,你说吧。明诗犹犹豫豫,此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如果简单地说我想在科里负责,这成何体统?传出去不被笑话死?便道,等我有空再说吧。又觉得不妥,改口道,等你有空我再说吧。便慌慌张张地溜了。

讲到这儿,明诗呵呵笑着对我说,两次努力,我都没有坚持住,说明我命里没有这个官了。下楼时我拍拍巴掌,对自己说,随他去吧,多年没当官不也过来了,被人瞧不起,我还瞧不起那些跑官的呢。这样一想心里便释然了。他不再向肖科长打招呼,径直回了家。

回到家,明诗看着张兰做饭,庆幸自己如果仍被当官的念头纠缠着,就很可能要在厂里表现一番了,父亲那儿的安排就是个难题。因为争取当官就要在工作上做出样子,眼下因家务事拖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连考查这一关也过不去的。做做样子也要半个月一个月的,自己忙工作就要找个替身,工作单位找不到,家里也找不到,儿子小林在邻省打工,只有张兰一个女人,父亲洗屁股的事她是代替不了的。再说明书找人替,自己再如此,老人会在临终之际不愉快。那个小官能当一辈子?当又如何,不当又如何呢?

张兰看见明诗嘴角勾出一丝笑纹,问,你笑什么,做了当官发财的梦?明诗道是不想当官的好梦。张兰道,不当官还是好梦?当官才是好梦呢。明诗道,当官有什么好,最起码早去晚归,工作比人家干得多,捐款也比人家拿得多。张兰道,你就不看人家明里暗里得到的有多少,吃喝嫖赌都报销,红白事份子钱都不是自己的,有人说那是公事,他收了份子钱怎么不交公?再说了,红白事也办得风光。等你爸死了,家里有没有当官的,谁是当官的,外人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这句话点到了明诗的痛穴,心脏和双手不由得一紧。家有当官的,红白事办得就牛气。去年小周卖花圈的亲戚说,那小区死了个不起眼的老头儿,他一天就卖了150只花圈,三天一共卖了300只花圈!这还不算其他花圈店。一打听才知道那老头儿是某区委书记的公公。还不是看在“权”字上?封建社会有句话:太太死了压断桥,老爷死了无人问。说的是太太死了吊唁的人多,老爷死了就谁也不去了。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酸,人不比人不生气呀,好在家里有明书,他能撑起这片天。

下午他接到肖科长的电话,说你马上到厂里来。

再说郑厂长送走客人,想起明诗找他的事,就在办公室看着文件等他再来。他对明诗的印象不错,认为他任劳任怨,不张扬不虚假,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至今还是大头兵。正好肖科长向他汇报工作,他布置完工作又把明诗找他的事说了,问,是不是他家有什么困难,他父亲的病情怎样了,他好像心里有事?肖科长便说,他勤勤恳恳工作30年,如今大头兵一个,难免有情绪,想向领导反映呢。郑厂长沉吟一下,说,这也不是坏事,不想当干部的人不是好工人呢。我会向组织反映的,不过你先不要告诉他。肖科长答应了,却转脸就向明诗泄密了。

王明诗决定在工作上好好表现,首先就盘算起寻找一位替身陪护。他琢磨来琢磨去只有一个办法,去劳务市场找个农民工。之前他之所以不找替身,一是自己能占用工作时间,更主要的是怕父亲不高兴。父亲对于花钱雇人陪床的直接看法就是儿子厌烦了,连亲爹都不愿意伺候了。现在他明书单位有人替,自己为什么不可以说这个农民工是自己厂的同事?同是工作需要,不应厚此薄彼。只是解释起来费些周折。明书是单位领导,有人替他办事任何人都能想得通,自己单位出人替说起来谁都不信。不过有个有利条件,父亲病重得已经不爱说话聊天,不会刨根问底的。只要交代好农民工别多嘴多舌就行。事不宜迟,他抽个空子去了镇河牛劳务市场。

明诗把自行车放在远处只身走来,他把自己装扮成路人,为的是不成为围观的对象。即使如此,自他一走来,找工作的农民工像饿狗般纷纷围上来,远处还有人拿着瓦刀等工具往这儿奔跑。他们随他而移动脚步,连珠炮似的问:要请什么工?水工电工木工瓦工?他在农民工中间穿行,要找的是穿戴得像是城里的人,这样才好欺骗父亲。

他好容易看到一位穿着羽绒服的中年人,他脸色比其他人白净些,相貌也顺眼,便向他走去。“羽绒服”有些受宠若惊,明诗快刀斩乱麻地说了来意,他以为“羽绒服”会感激涕零,没想到他摇摇头说,我不干这个。明诗道,这个活风不吹雨不打的,不比出力强?“羽绒服”道,不是这意思,我们都不肯干这个活,不信你去问问。明诗又找到两个比较中意的人,他们果真也不愿意干这个活。最后还是一个农民工给他指点迷津,说是你找错地方了,这儿都是技术工,你去医院病房门口碰碰运气,不过价不能出得那么低。明诗正要离开,“羽绒服”带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了,他大声叫喊,这人愿意干你的活,他父亲在床上睡了三年,刚让他看死了,他有经验,你们谈谈吧。明诗很恼火,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羽绒服”嘿嘿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是帮你呢。后来明诗还是在医院门前找到一位姓陆的民工,两人商量好了,以明诗单位同事的名义来替他照顾父亲。

连续一星期,明诗偶尔晚上看看父亲,有时故意穿着工作服,说是从车间就直接来了。他一心扑在工作上,早来晚走,到各车间巡视,发现有加工零配件的就走过去,要过图纸,测量一番。发现了几次次品,同时纠正一起操作上的失误,挽回了经济损失,让领导很满意。他有一次借故去了组织科,名义上是找科学发展观的教材,其实是想博得廉价的好感。组织科长对他这个年龄的人如此重视政治学习啧啧称赞,说有些中层干部对政治学习也不上心,要求交学习心得就抄报纸,从网上下载,糊弄日本人一样糊弄上级。明诗谦虚地说,我用脑用惯了,对不懂的东西就爱琢磨。他说得平静,心里却骂自己卑鄙。

张兰很支持他,称赞说,你这才走上了正路,开窍了,还不算太晚。鼓励他继续努力。她极力配合丈夫演戏,家里家外一人忙,明诗回到家就能吃上热乎饭。一次她母亲病了,需要照顾,她扯谎说自己感冒了,传染人,不能去。去医院她送两份饭,连小陆的也有,只是暗骂小陆心太黑,吃得太多,像吃大户一般的不外气,馒头能吃四个,粉条炖肉片能吃一茶缸,还说什么饱不饱的,凑合吧。明诗不忍心,道,还不知事情结果怎样呢。张兰很大度,说尽力了就行了。

明诗辛苦些,做事违心些,如果平静地度过这段日子,他也就认了。他只担心小陆在父亲那儿会露馅,惹他老人家临终前不愉快,没想到在父亲那儿蒙混成功了,明书却来兴师问罪了。

一日,他正在车间忙碌,明书打来电话。他和明书已有十天没见面了,听说替明书的人又换了一个。他单位人多,都争着讨好领导,而替班人都唯恐别人染指似的替他保密,暗自享受这份殊荣。一天明书去看望父亲,了解病情的发展,这样就见到了小陆。明书当了多年领导,习惯于攀谈和了解情况,免不了要问小陆厂里发生的事。小陆是一问三不知,先还信守诺言,只笑不说话,后来借故躲着去厕所,看实在瞒不过了,对生疑的穷追不舍的明书老实交代了。

明书在电话里说,哥,我刚从爸那儿来,他打着水就睡着了。明诗还没有反应过来今天是谁的班,一天一换班,他连今日是小陆值班也算不清了。敷衍道,那就好,你很忙吧,几天没见了。明书说,是很忙,年底了什么事都出来了,我打电话的目的是怕爸多心,不高兴。什么事不高兴?没听他说啊。明诗还没有反应过来。明书笑了,说,我是怕他嫌两个儿子都找人替陪床,难免疑心。你也知道亲人在这种时候是害怕冷落的,一点不当就能引起误会。你听我讲完,我这几天忙完就去值班,爸可能时间也不长了,还能让他带着心病走吗?

这话使明诗不好回答,赞成不是反对不是,只是说我实在太忙了,不也是到年底了吗。说到这里便感到委屈,这个当干部的弟弟太盛气凌人,太不把他当哥哥看待,便没好气道,明书,事情要说清楚,你先找人替就不许我找人替了?这是你在先我在后,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明书更不饶人,一口气说道,我在先你就心里不平衡了,就非要攀比?开发区几百人,我能不忙吗。前些日子我从医院回来都加班的,在医院都是带文件去看的。实话说吧,我现在有两件大事,一是过几天要考查班子,一说这个你就明白了;二是小健要在春节结婚,这也是爸提的,那天叫我去说的,他有看了孙子成家再走的意思,你说我能不忙吗?你呢,就有那么重要的事走不开?

明书能把保官说得冠冕堂皇,而自己却说不出口,明诗觉得自己窝囊,只好岔开话题说,小健结婚没听你说呀。明书说小健也觉得太匆忙,是我说服他的。小健是个孝顺孩子,就交给婚庆公司了,从简办,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也不想弄多大。这样吧,我看那个姓陆的农民工陪护也不尽心,再说你还花钱,你把他辞了,我那儿出人替他。明诗连声拒绝,说钱已经花过了。他其实没有付过钱,哪有先付钱的道理,付过钱人跑了哪儿去找?他怕的是明书再派人更无法向父亲交代了。他最后交代明书说,这边的任务一星期就完了,就把小陆辞了,另外交代他不要让父亲知道,怕影响他的情绪,引起误会。明书答应了。

岂不知明书也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组织部门已经向他暗示,正职赵总很快要高升,去当副市长,四位副总中要有一个接班。被看好的是明书和另一位姓鹿的副总,因此要他更加谨慎,千万不可一着不慎遗憾终生。要知道正职和副职在感觉上是不同的。明书心领神会。父亲住院他没有声张,害怕一窝蜂看望造成影响,被人抓住把柄,那么不是他的错也成了他的错。一心等着老总高升,给他腾出位子。

我还是有几分了解明书的。他从小就显得与众不同,不爱言语,谁说话就盯着谁看,其实脑子里正在琢磨,他怎么这样说呢,他下一步还会说什么呢?他有事从不外露,在心里装着,不与外人交流,更不吐露真言。终于让他琢磨成了干部。

早先还是粗布工作服的年代,明书上班却是西服革履,曾被议论为忘记劳动人民本色,像是公子哥儿。一次上级来视察,召开了座谈会,发现这个小伙子不一般,说这一套打扮代表新时期干部形象,再不是那种艰苦朴素寒酸相了。不久就进入了第三梯队。全面下海那年,明书还是基层干部,领导着四十几人,他大胆决策,带着全部人马自备炉灶具,在街头开办夜市。工人班也不好好上了,白天跑市场准备蔬菜等原料,回车间又是洗又是切,临近下班呼啦啦推车挑担占了一马路,没有少遭非议,说是不务正业。一日区长提名让他去,别人都认为区长肯定会大发雷霆批评他,未想到区长对他的作为大加赞赏,说,尝试是有益的,提高了群众的市场意识,迈出了走向市场的第一步。他很快被提拔到刚刚成立的市开发区,协助领导搞市场开发。

明书曾经对我说过,他鄙夷那类往领导那儿跑得勤,看领导打瞌睡就递枕头的服务型干部,尽管他在上级面前也从不一味坚持自己的观点。有人称赞他天生一个正确领会领导意图的好脑子,能够合上上级的拍。即使有的事情办错了,也能给领导留下好印象。还说这类人具有更高的层次,有不可限量的前途。其实这并不能全部归功于他的爱琢磨,而在于他的思维模式与常人迥异,他是天然地具有这个才能的人。

明书当然准确地领会了父亲的用意。那天父亲问起小健婚姻的事,他心领神会,再说小健和女友已明里暗里同居了,房子已经装修好了,何不提前半年,满足老人的愿望呢。他和李秀秀一商量,早办婚事对于他们既不是便宜也不是损失,两人都无所谓。小健担忧说酒席都是提前半年八个月才能订上。明书说,这个不用你操心,到时你只要备好车跑就是了。明书很快联系了六家饭店,这儿八桌,那儿十桌,有中午的也有晚上的,所以新郎新娘要跑几处敬酒,却能给人一种喜事简办的印象。这一应杂事办妥了,他正准备向父亲报喜,让病危中的老爸喜悦地等待,起到冲喜的效果,却接到小柳的电话。小柳焦急地说,你快来,我今天接班,大爷就不吃药不打针了,我怎么说都不行。

原因在于小陆露馅了。

王成礼本能地怀疑小陆的身份,这倒不是仅凭相貌,而是怀疑明诗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王明诗有什么离不开的,非要他完成某项任务?同时他也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不是明书,管着几百人,明书的电话不断就是例子。他明诗的电话没一件是工作上的事,都是张兰问他买什么菜做什么饭的。不过他没问,劝慰自己何必搞得那么清楚,倒害怕问明了烦心,是明诗雇来的人又何妨?决定还是装糊涂好。事情出在同村的老乡来找小陆,这样就把身份暴露了。小陆的老乡搞得病房里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小陆惊异地眼见王成礼脸色发黄,嘴唇发青,继而牙齿打战地把眼睛闭上了,两串清泪慢慢流出了他的眼角。

王成礼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心理承受不下了,面子上也承受不下了。他悲愤地忆起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带着两个儿子诸多的不易来。当年教师工资低,带着儿子缺吃少穿,别人介绍过女人,可是女人一见他家的窘况,又见两个饿狼似的儿子,先打了退堂鼓。再说他也顾虑后娘委屈儿子,不如这样一家人过日子舒心,就打光棍至今。他想到的是,明书请来替身,情有可原,现在明诗也攀比明书,顿时产生自己成了累赘、拖累儿子的多余之物的感觉。再说自己这病也治不好,刚开始还恐慌,现在却盼望着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少受痛苦,儿子也落个清净。于是就拒绝治疗,以求早死。小健结婚对自己已不重要了。

明书赶到医院,父亲已被送到抢救室,他连忙给明诗打电话,明诗是兄长,大主意还要他拿。明诗一听说父亲在抢救,心里慌,双腿打战,一下子竟上不去自行车,待骑出一段距离才恢复知觉。他一路上都在提醒自己千万别出事,别让汽车撞着,自己也别撞着路人,时刻捏着车闸。他悔恨还没来得及与明书谈准备父亲后事的事。他惊惶地来到抢救室,看见明书的脸色发黄,知道他也紧张。兄弟二人的惊惶和紧张情绪互相传染,脸色都更发黄。

明诗直接问道,爸怎么样?明书说医生说不容乐观。明诗说,怎么这么快,前几天还正常嘛。明书瞪他一眼,没搭这话,这话不好接。如此危重病人,昨日有说有笑,隔一天就抢救就死也属正常。再说事情的原因还不清楚,且出在自己这个班,不是出在哥哥那个班,就有些责任的影子。便直接说医生说要有准备呢。明诗说,我正要谈这事,实物都要准备呢,真是说快就快。先准备寿衣?明书咂咂嘴道,准备就准备吧,呆会儿再商量其他事。明诗就打电话让张兰马上过来。张兰问很严重吗?明诗说你就别问了,现在过来。明书见此也就给李秀秀打了电话,都在打电话调兵,兄弟二人就更加紧张了。

最先跑来的是张兰,更年期的女人跑得脸发潮发红,手里捏着手绢,不时擦擦额角。她来到没问情况,不解地说道,昨天下午不是好好的吗?明书一听就又烦,但是忍住没有搭话。倒是明诗叹了一口气,这口气有些长,让明书觉得意味深长,就不满地盯了哥哥一眼。张兰又问,要紧吗?明诗没好气地说,还要紧吗,本来住院就够要紧的,现在更要紧了。张兰见丈夫生气,便耷拉脸不作声了。不多会儿李秀秀赶到了。她身穿红色薄呢大衣,足蹬皮靴,明书迎着她问道,给小健打电话了吗?李秀秀道,打了,他正忙着,等等就来。明书道,你没说他爷爷正抢救?李秀秀道,说了。明书道,他怎么还要等等?李秀秀说他说曾经抢救过几次了。明书骂道,这么个东西。李秀秀向明诗点点头,招呼了一声,没有看张兰,妯娌二人一向不睦,互相瞧不起。四人聚在门口互相看看,不由得一齐叹了口气。

静默片刻,明书对面前的三人道,医生说了要有准备,这种病说突然其实也不突然。明诗说,其实也好准备,这事我来办,单位有几个人热衷此事。明书你等等给辽宁的二叔打个电话,亲戚少倒好办些。

明书刚要说话,只见张兰叹口气,以疑问的口吻说道,人就这么快吗?前几天还好好的,人说快就是快。

明书又一阵烦,咳嗽几声忍住了。倒是李秀秀接了话,说,他肯定是气的,弟兄俩一个忙不能看,另一个也不看,我看他是气的。张兰问,谁气的?李秀秀道,反正是他弟兄俩气的,两人都好好陪床,还能有这事?都不陪,有这样的吗?明书连忙制止,因为小柳就站在不远处,怕他听见产生误会。

明诗知道李秀秀这话是冲他来的,她话的重点在于“弟兄俩一个忙不能看,另一个也不看”上。他一向对弟媳妇忍让,对她具有挑衅的话不太计较,往往淡淡一笑了之。但是这个责任太大了,这次他不愿意让步,便顶撞道,你怎么知道是气的,你问过他了?

李秀秀道,我是这么想的。

张兰嘴一撇道,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李秀秀更不让人,事实俱在,不容抵赖。

明诗一下子火了,大喝道,都闭嘴,这是什么时候还生事!

李秀秀发觉明诗的话是冲她而来的,刚要还击,明书害怕吵起来,便拉着明诗道,哥,别生气,咱俩到这边说个事。明诗不情愿地被拉走了。兄弟俩走到走廊一个窗口,明书面部表情扭曲,为难道,哥,这事我想简办呢。不仅现在形势不允许,也都忙,提倡厚养薄葬,对爸生前孝顺就都有了。

明诗并没有太在意,便道,我也不想办多大的,但是也不能太简单,也得对得起老的,你说呢?他心里想的是只要你的招牌在,想简办也由不得你。

明书迟疑地点点头,道,行。

弟兄俩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他们两家人回到抢救室门外,焦虑地注视着急救室大门,有对父亲闯过生死关的祈盼,也有父亲命归西天的心理准备。都沉默着,都觉得在这个场合说什么都不合适。还有另外一家人也在等待亲人手术的结果,令人不解的是有人愁眉苦脸,有的无所谓的样子。一个小伙子居然还有心说笑话,拿着报纸读,说是有人去应聘,他对考官说,我只有两个不会,其余都会。考官说你真不简单,可以算是全才了,哪两个不会?他回答说是这个不会,那个也不会。说得家人嘻嘻发笑。一位年岁大的斥责道,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小伙子理直气壮,愁有什么用,要是愁能把爷爷的病愁好,我比你们还会愁。

下午3点8分,这个时间明诗对我说他记得很清楚,他刚看完手机。急救室的门开了,主刀徐医生探出头来,左右看看,就有几个人快步走过去,明诗明书也往那儿移动。徐医生向明书招招手,明书侧着身子挤过去,明诗也往前挤,其他人就自动往外让。徐医生原本只让明书一人进去,倒是明书拉着明诗,徐生师也没有阻拦。两人一脸惊惶,都变了颜色。

徐医生安慰道,别紧张别紧张,事情可能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糟糕,他醒过来了。徐医生一顿,还不错嘛。两人一阵惊喜,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徐医生道,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关键的问题是要照顾好,千万不能让他再生气,再拒绝治疗,不能再让他对生命失去信心。心脏方面的问题过去了,但是肺部的问题还不轻。你们为什么不能让老人在最后关头顺心遂意呢?兄弟二人感激不尽地直点头,仿佛父亲转危为安完全是医生的功劳似的。连久居官场的明书也表现出少有的激动,明诗更是一边搓手一边干笑,干笑中连连称,是是,谢谢,谢谢。知道了事情的结果,张兰说,把我吓一跳。李秀秀撇撇嘴说我都去一次厕所了。

半小时后,王成礼被推出急救室,仍然打着吊针,他紧闭双眼,脸色却有了些许红润,只是嘴唇苍白,但也不是小柳说的铁青了,一切都说明他缓过来了,闯过了鬼门关。家人和医护人员一同将他安顿在病床上,虚惊一场的家人不知是庆幸他逃过一劫还是懊丧多此一举。明书又接了几个电话,明诗劝他回去,连同李秀秀和小柳。后来他也让张兰回去了。

王成礼只是心脏偶尔出现了问题,经过抢救已无大碍,疾病像是走了一段弯路,现在又回到原来的路途,接着再往下走。吃过晚饭,明诗就要想想明天怎么办。

他已经从病房其他人那儿了解了事情的真相,难道辞了小陆自己来陪床吗?任命新科长之事正在紧要关头呀。他问道,爸,你觉得怎么样了?王成礼目光向下,意思是还好。明诗便说了实话。他相信只要说实话父亲能够理解的。便说年底单位忙,另外还碰上一件关系自己身份的大事,自己还不想放弃。他说这些时,害怕别人听到,只是低声对着父亲耳语,说着便感到自己很卑鄙,也就有了伤感。他说,爸,我太想有这个身份了,您一辈子正直,可别骂我。说到这里他眼圈发红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在明诗和父亲耳语时,别人企图听到他们父子的对话,他们对为何冒名顶替很感兴趣,便都不由自主降低说话办事的声音。于是明诗就把声音压得更低,周围便更静,他再把声音压低,病房里一点儿杂音也没有了。人们只能看见他对着父亲的耳朵,嘴唇蠕动着,饱含着热泪。后来他把头伏在父亲的头上,嘀咕了一阵子,明诗在父亲脸上擦拭去自己的热泪。王成礼几乎用唇语道,该的,别学我。

陪床的接续又恢复到原来的状态。明诗回到单位正常上班,密切地盯着科长的位子,工作上更不敢懈怠。有时晚上去病房,王成礼眼球就会盯向别处,意思是嘱咐他,这儿没事,你就别惦记这儿。他理解这是父亲对他追求上进的支持。元旦后一星期,厂里下发文件,任命刘福泉任科长,肖科长离岗休息。王明诗愣了愣,淡淡一笑。倒是肖科长和小周在背后为他鸣不平。明诗本想次日就辞了小陆来陪床的,可是害怕被认为闹情绪,那就掉价了,便推后了两日,说是父亲病情加重,需要家人日夜陪床了,不然的话我请事假也行。刘福泉倒好说话,说,去吧去吧,我忙过这一阵儿就去看看老爷子。明诗便辞了小陆,正式回到了病房。

早晨,他提着饭盒出现在病房门口,半低着头往病床跟前走,走到床头,他抬起头来,与父亲的目光相遇了。他对我说,此刻父亲对着他的目光他至死难忘。因为这是父亲最后一次正眼看他。那目光先是十分明亮,像灿烂的星辰,接着目光侧向一旁,却很快又回盯了他一下,具体地说像是夏日倏忽一闪的流星,一忽儿就暗淡了,他便垂下了眼睑,再也没有抬起来。父亲明白了他当下的处境,他也读懂了父亲的目光。父亲到死都没有问起他追求的结果。一个不问,另一个不谈;一个不谈,另一个不问,都将已知的答案深深地埋藏着。父亲自从这天到死去,就没有正眼看过他,是自责还是怜惜儿子?他不得而知,却痛在心里。

明诗的生活起了一阵波澜后又回到原来的轨道上,与此前不同的是,他心中时常盘算着父亲的后事。母亲死得早,那时办得极其简单,草草埋了,至今想起来是他心中的痛,感到太对不起母亲了。母亲艰难度日,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也没有吃过,临死前一日还在纳鞋底。那时他还是12岁的孩子,拉着弟弟明书边哭边跟着大人走向墓地。当时埋在火车站后边的山坡上,后来因建设需要迁到离市区稍远些的山坡,后来又迁到了公墓。他决定这次父亲的后事不可如此简单了,不敢说办多大,自己也无能力办大,但决不可太简单。

明诗明书商量一番,由明诗出面购买寿衣等必需品,他同时暗中作着其他准备。

父亲早年只身一人从江南一所大学分配到此地,单门独户,不像本地人亲戚连亲戚,能连半个城,人强马壮。明诗家没有亲戚,只有朋友和同事,他同父亲一样不喜交往,没有参与过几起同事家的丧事,多是去吊唁一番便离开,还不清楚丧事应该如何办。这样他就需要了解和熟悉。恰巧厂保卫科长的母亲去世,如在以往他是不会去吊唁的,他和他见面也是不说话的。他跟着刘福泉一同去吊唁,停灵三日他去了三次。他每次去都注意探听和观察,火化时他也旁观了跪迎骨灰仪式。又跟到墓地,了解了下葬的全过程,学到了很多知识。保卫科长很纳闷,甚至怀疑他不知犯了什么事。后来保卫科长对他笑骂道,你小子是到我那疙瘩实习的,得给我交学费。

参加活动他得到新的启示:丧事有个不成文的对等原则,即你参加人家的几项活动,以后人家也会如此待你。身份比你高的干部除外。他发现厂里有几个热心人不仅参加丧事的全过程,而且与孝子一同排班守灵。可以想见那几个热心人如果家里办丧事,人气一定很旺。他很后悔以前不太重视这个,父亲死时是无法要求人家如此对待他的。他就时时留心,厂里职工谁家要办丧事,知道了就闻风而动,抓住有限的机会多参加几起丧事。虽说守灵做不到,但尽量多地热心掺和一应杂事。已经不是实习的需要了,而是尽量隆重的需要了。预支了感情,预订了父亲丧事的席位。

冬春之际死人多,不到一个月,他参加了六位老人的葬礼,献了四个花圈,并且出手大方,拿出两倍的烧纸钱。他不心疼这个钱,他知道不久后就会等额打入他的账号。张兰起先对他工资的入不敷出,交给她的钱不如要去的多,嘟囔了几次。他说去谁谁家烧纸了。张兰道,怎么这么多?后来猛地明白了,反正他父亲也活不长了,也就默许了。财产不受损失,又收获了人气,她能够理解。明诗做这些事时还有另一种心理,就是与明书较劲。父亲的丧事按明书的身份和影响,一定有许多人参加,市里区里领导来也不奇怪。自己的朋友寥寥可数,如此一比就有损面子,这样多一些来宾,起码不至于太掉价。

其间,他帮助明书办完了侄子小健的婚事。小健结婚的当日,明诗和张兰打扮一番,早早来到医院,陪父亲吃过饭,去过厕所,然后给父亲梳头洗脸,戴上呢子帽,扶坐在床头。8点整,明书和李秀秀带着一对新人准时来到,小健叫声爷爷,新娘也叫声爷爷。王成礼已是眼含泪花,伸手拉拉小健的手,又拉拉新娘的手,将红包塞到新娘手上。新娘忸怩推辞,明书道这是爷爷的心意,说着自己竟然有了哭的腔调。明诗想起儿子小林结婚时父亲也送了红包,里面写了祝福的话和钱。父亲有一手好字,不知道这个红包里是否写了字,他以病入膏肓之身,不知还能拿起笔否。为了不让父亲过于激动,明书匆匆安排新人与爷爷照相,然后又一起合影。陪床的小柳乘机塞给小健一个红包,说我有任务,就不去酒店了。明书悄悄对他说,过几天我再安排。

明书果然没有大办,欣欣大酒店只十桌喜酒,差不多都是他开发区的同事。婚礼等一切事宜都委托婚庆公司办理,热闹又喜庆。与众不同的是,开始喝酒就敬酒,每桌选代表接受敬酒,新人匆匆敬罢就不见了。明诗很纳闷,问起明书,明书耳语说马路斜对过我安排了八桌,只是同学,大学的党校的青干班的。明诗明白了。后来得知中午和晚上各三处,这六处喜酒不知到底有多少桌。明书叹说,有些事由不得你,这样还有人指着我脸骂呢。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着王成礼咽气办丧事了。

王成礼是在孙子小健婚后的第七日死去的。

明诗对我说,该我倒霉,那天是我值班。平时他那小小的折叠床就放在父亲床边,困极了能打个盹,父亲一个翻身或者咳嗽他就会惊醒,早上就懵懵懂懂的。那天墙角一个新病人回家了,他在那床上睡了一夜,因为父亲一夜毫无动静,他睡了个好觉。他醒得很早,揉揉惺忪的双眼,看父亲睡得十分安详,甚至有几分微笑,他很释然。忽然发觉父亲的脸色不对,苍黄得如涂了碘酒一般,连忙推推,已是推不动了。王成礼在夜间无声地死去了。他急忙给明书打电话,明书并未有太大的惊诧,只说我马上就到。他又给张兰打了电话,家离医院不太远,张兰抱着寿衣赶到了。她轻声问道,怎么这么巧,死在你的班?明诗知道她担心李秀秀再说难听的不讲理的话,咂咂嘴道,谁能说清他什么时候走?张兰道,她要是说难听话我这次不饶她,家里有个当官的她傲气得很。

两人垂头站在父亲病床前默默无语。病房里出现了惊恐之色,能够下床的病人躲出去了,几个重病号把身体侧向墙壁,棉被蒙严,似乎害怕秽气扑身。有陪床人在催促,要是送殡仪馆就赶紧打电话。明诗说等等我弟弟,我们兄弟俩商量一下。那个陪床说,还有什么好商量的,肯定要送殡仪馆。明诗道,是的是的,我马上打电话。

不一会儿明书赶到了,一撮头发翘着,能看出匆匆洗脸的痕迹。明书掀开棉被看看,道,真快,他没说什么吗?明诗道,他是在睡梦中走的,看来十分安详。明书道你说怎么办?明诗道先送殡仪馆。明书道,那是当然,打电话了吗?明诗说等你商量呢。明书说,这个不用商量,火化,丧事尽量从简,咱俩不都是这个意思吗?其实明诗原则上同意从简,但是简到什么程度,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已经表示过也不能太简,办事要对得起父亲。但此时不好抬杠,便给殡仪馆打了电话,让他们派拖尸车来。

面前是一包寿衣,明诗道,咱俩给爸穿上吧。明书道,打个电话让门口“丧事大全”的老板来穿,咱俩都不会干这个。明诗觉得有道理,说不知电话号码。张兰说我跑一趟吧。明书说,我打电话。他先在查号台查了号码,然后打过去。对方的意思是不买寿衣不搞这项服务。明书道,我是王明书,对方便歉意道,王总,我没有听出来,这就到。

不一会儿老板来了,是个瘸子,他身子一歪一斜地边跑边说,是你家老爷子吗?罪过罪过。他解开包袱将寿衣一一清点,问道,这是在哪儿买的,明书说是我哥买的。老板嘟囔着挑剔着衣服的质量,将一件衬衣递给明诗,让他将纽扣拆了。丧事有丧事的讲究,拆除了纽扣死者就不会“扣子”了。然后让明诗明书扯开他带来的布单把病床围上,为死者更衣。明诗看到父亲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子,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时明书看看手表便给驾驶员打电话,说,小郑,早上你就别来了,我在家准备一份材料,准备完我自己打车走。小郑让他说好时间来接。明书说不了,就这样吧。说着关上电话。明诗知道他是把丧事瞒下来了。真的是从简的架势,连单位的人也不惊动了。

殡仪馆的拖尸车很快就到了,明诗明书帮着把父亲遗体塞进车体下方的抽屉里。上车时张兰故意说秀秀还没来到哩,还是等等吧。在抬尸下楼时明书就给李秀秀打了第二次电话,李秀秀说在路上了。此刻明书攥着手机似乎在犹豫,他忽然说道,不等了,干啥蔫死人。明诗道,还是等等吧,不然她扑了空我们遭埋怨。便又耐心等了约10分钟。司机在催促,明诗和张兰对视一眼,张兰一撇嘴,意思是李秀秀肯定在撒谎,说不定就在家里没出来。明诗坐在车上于心不忍,父亲就在他们的脚下,心中直骂汽车设计者太不通人情世故。到了殡仪馆,登记,编号,把父亲推入冰柜,三人神情木然。

从冷库出来,绕过花坛和绿地,来到大厅广场,他们要到大门处乘出租车回去。三人被眼前一支庞大的送葬队伍震惊了。广场上齐齐整整地站立着几百位身穿孝袍的男女,白苍苍一片。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浩荡的送葬大军。走过去细看,穿孝袍者有年轻人、中年人,甚至还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他们估计死者八九十岁了,不然不会有这么多的孙男弟女。再看相貌,大约是当地农村人,猜想是一个大的家族。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登上几级台阶,拍几下巴掌,又用手掌圈住嘴,叫道,参加四奶奶追悼会的听好了,先按家中长幼站好了,永昌叔那一支站最南边,永成叔、永兴叔、永龙叔、永洪叔、永合叔几支挨着站。这是家里人,来宾、街坊四邻、生前好友靠北边站。

明书嘲讽道,一听就是乡下人主持,我参加几次了,他们都是把生前友好说成生前好友。明诗点头附和,他也有这个体会。

三人从人群旁边经过,明诗故意感叹道,真是越搞越大了。明书道,现在时兴厚养薄葬,他们倒好,还不知对老人生前如何呢,有的连吃喝也不管,就能在死时造声势。

面前有几辆出租车,司机聚在一起聊天,有人主动过来揽客。明书安排明诗和张兰乘一辆车,他准备上另一辆车。明诗知道他是准备直接回单位,便道,明书,有的事再商量一下吧,这么大的事我觉得有必要细想想。

明书道,大原则不是都定了吗?火化,从简。

明诗道,简到什么程度我心里没底,很乱。娘死时咱都小,没经过,事情如果办出差错,遭耻笑呢,我也不好向老人交代呀。

明书想了想,说道,走,咱俩回家再细琢磨。

兄弟二人躲在小屋里商定,一切由明诗出面操办。明书说这也是你长子的责任,我当弟弟的一切听指挥,你只管放心办,只是在规模上要把握住,要尽量从简。说罢明书就走了。

讲到这儿,明诗对我说,他当时并没有把事情想得太糟,他乐观地预计,只要有明书的声望在,丧事简不到哪里去。他佯装苦笑道,按你哥我的本事,想办大也办不大,你放心吧。待明书走后,明诗打了几个电话,先打给新任科长刘福泉。刘福泉最近上班正常了,再不是原来三天两头不见面了,他来到质检科就是来接班的,他表哥是市检察院的官员,除了市级干部不怕本市检察院的,其余干部都怕。只要他这个关系不倒,只要他不是伤病得还能下床,别人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

刘福泉接了电话就嚷道,是吗?你在哪儿?好好,我马上带人过去。这是他上任后接受的第一项重要任务。他要努力办好,提高群众威信。

明诗又打电话给父亲学校办公室和远在辽宁的二叔,他只见过二叔一次,那是去东北开会路过见的。二叔已从企业退休,养老金低,工作时拼尽全力,身体落下了病,日子过得艰难。二叔说,我无法去见他最后一面了,我寄去钱表示心意,你代我送个花圈吧。第四个电话打给儿子小林,儿子关机,他就发了短信,让儿子赶快回来。接着他按照在楼梯口拾到的小广告,打电话给一家殡葬公司,让他们来人搭灵棚。

刚放下电话,外面有汽车喇叭响,刘福泉到了,他竟然把厂办主任拉来了,开着厂里的小车来的,这是他的前任肖科长做不到的。明诗在惊诧中又感激万分,心想丧事由刘福泉操办,大约不会太冷落。他慌忙按照当地风俗磕了孝子头,刘福泉将他拉起,他又要给厂办主任跪下,厂办主任说免了免了。刘福泉询问了他父亲的情况,明诗简略讲了,厂办主任安慰道,你们已经尽心了,人免不了都要走这条路。刘福泉也说,老爷子有福呢,没太受罪,商量如何办了吗?明诗把明书的意见作为主导意见讲了,厂办主任道,也行,他生前你们都孝顺就什么都有了,搞得太复杂也折腾人。刘福泉略有不同意见,说,稍微大一些也不为过,人在世上走一遭,有个盖棺论定在里面。两种意见明诗都点头,但比较中意刘福泉的,他觉得这才是为朋友出的好主意,但是不便当着厂办主任的面表达倾向。

进屋坐下,厂办主任建议他请一位有经验的主事人,本地称为“大老执”,此人既熟悉程序又能贯彻事主的意见,做到张弛有度可进可退。刘福泉忙说,我要是能走开,就来帮你办。听话听音,明诗佯装劝阻道,你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理,我再找人吧。这时厂办司机说,行政科的汪世增常帮人办丧事,请他来办事根本不要你操心。明诗道,我也知道这人,只是和他不熟。刘福泉道,只要他行,你也同意,我去找他说。厂办主任说,别找了,他出差了,前天走的。明诗便说我再考虑吧。

殡葬公司有人来,询问灵棚搭在哪里。刘福泉和厂办主任告辞出来,刘福泉说,有什么需要你就说一声,我等等再来。厂办主任说,有事你就告诉刘科长,该我办的我办,能突破的就突破,不能突破的再说吧。明诗知道这是推辞话了。以前办丧事都是单位出人出车,搭灵棚,扯电话线,欠人情还不少花钱。现在市场化了,殡葬公司包了,花钱省心。明诗突然想到,厂里应该送来花圈的。又觉得这是头一天,他劝自己,等等再说吧。

这是一片老居民小区,位于市中心,周围是高楼大厦,更显得破败和丑陋。30年前这儿还是很惹眼的,单元房,有厨房和卫生间,现在看来小得像鸽子笼。许多有钱人搬走了,将这儿的房子卖了,租了,居民再不是单一的灵魂工程师,有小本生意人,有学生,也有蒙面强盗和暗娼。楼梯间塞满自行车,围墙边搭起储藏间,没有一块足够大的地方搭灵棚。

明诗领着殡葬公司的人来到院门处,以前有人家办丧事就搭在这儿。正要动工,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老奶奶颤巍巍走来,她站在准备搭棚的地方,拐杖顿得嘭嘭响,明诗连忙磕头,老奶奶张着没牙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说着阻止的话。明诗解释道,原来有几家在这儿搭过嘛。老奶奶说,原来是原来,现在我住在这儿就不行。明诗才想到老奶奶是不久前搬来的。在无计可施之际,他只好去找挨门邻居程大娘。程大娘能说会道,和老奶奶岁数差不多,希望她去通融一下。

明诗推门进屋,程大娘正在炒菜,一见他进屋,大惊失色,左手对他连连做着往外赶的手势,着急道,出去,出去。明诗道,程大娘,我想找你帮忙哩。程大娘又用锅铲指着门外大声叫道,你给我,出去!明诗不明白哪儿得罪了她,看她凶神恶煞的样子,连忙往外逃,程大娘几乎是赶着他的脚后跟,“咣当”一声把门关上了。明诗丧家犬一般仓皇逃出,惊魂甫定,看见几个熟悉的老邻居,便请他们通融。他们连连摇头,说不认识这个老奶奶,看她瓦刀脸的相貌就不善。有人出主意说老奶奶的儿子在菜市场杀活鸡,找他来做工作。有人就低声相劝,说这个抢劫犯刚放出来。也有人说请居委会干部来做工作,明诗就去了居委会。

居委会的张姐跟着明诗回来,她拉住老奶奶的手,柔声道,大娘,这么冷的天,您这么大岁数了,别着凉了,快回家吧。王师傅家出了丧事,也怪他礼没做到,您住哪儿,我扶您回去。老奶奶仍然不作声,精明的女干部对明诗道,去买一张红纸,裁成巴掌大的挨家贴一张。明诗恍然大悟,张姐当着老奶奶的面大声批评他道,辟邪纸都不贴,就是我住这儿也不愿意。你这孝子身份,也是不可进别人家门的。搭棚的人就扭头偷笑。

经过两次挫折,明诗才清楚自己实习得还不到位,根本没用脑子作过细的了解和研究,偶尔听别人谈起办丧事的注意事项,也没太往心里去,何曾想到里面有如此学问和门道。一会儿灵棚就搭好,明诗拿来父亲遗像,给镜框披上黑纱。这张遗像还是父亲手术前自己去照相馆放大的,是他最满意的照片。照相时他四十余岁,知识分子刚走向新生。他微笑着,慈祥而谦和,目光有些低垂,像是普度众生的菩萨关注着大地。此时明诗估计刘福泉和厂办主任已回到厂,他们作一番宣传,很快就会来人吊唁和看望,就作着迎接的准备。

中午小周送来了花圈,说,刘科长开会,可能下班时再来一趟。这是他家收到的外面送来的首个花圈,不至于使自己献的孝子花圈和二叔的花圈太孤单,心里有了暖意。他打电话给同学薛军,通报了家里的丧事,薛军是热心人,之前同学家的白事都是他出面通知。他在一家工厂的办公室工作,用的是单位电话。

薛军很快来到,明诗要求薛军找个记账人,说,我单位小,才三个人,其他人还不如你们能信得过。薛军说记账要两个人,一个收钱一个记账,相当于会计和出纳。明诗说一个人就行了。薛军说,这是规矩,一人又收钱又记账会让人心里不踏实。明诗想想也确实如此,即便如此他还怕名字钱数记错了呢,姓名三个字写错一个就不是这人了。薛军答应联系联系,他突然想起来,说,吴承东下岗了,他合适。明诗为难道,吴承东父亲死时我没去烧纸,找他不合适。薛军说我都去了你没去?明诗说我有事耽误了没去成。薛军点点头道,对,等你没等着。明诗因为和吴承东矛盾深,故意不去的,据说吴承东至今记着他没去烧纸的仇。薛军说我先找一个同学来吧,我还有事,另一个再找。

我就这样应邀来了。我来到就看出了问题,这儿不像别人家办丧事那么隆重,很冷清。我接过吊唁簿,只记着十多人的名字,且烧纸的数额都不大,都是50元100元的。下午来了几人吊唁,能看出明诗已有感激之情,握着来人的手,连连说着感谢的话,我知道他是盼着多来人,多带花圈来啊。

他告诉我,他当时已有了悔意,以前对有的丧事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起码有四五十位人家的丧事他错过了机会,人家当然不会来的。他和当官的不同,前年他厂党委书记的岳母死了,全厂几乎陷入停产状态,都去烧纸,都去参加告别仪式,直至送灵到墓地。可是书记退休成了平头百姓后,不明不白挨了几次打,他的积怨深哪。丧事的大小已非衡量人情世故的标准了。

冬日天黑得早,天黑后又来了几个人,并且送了两个花圈,是他参加厂里两个工人家丧事的回赠。来人面对王成礼遗像,草草鞠了三个躬,交上烧纸钱,将白手绢往裤兜一塞就匆匆走了。

当时令我不解的是,明书一直未露面,我问起来,明诗支吾了一会儿,才说出埋怨明书的话。说简办也不是不办吧,你工作就那么忙吗?以前说的是厚养薄葬,鼓励子女孝顺,老人在世时好生服侍,让他们得到生活的乐趣,人世间的欢乐,在其死后即使薄葬也会被人理解。但是眼下却有些异样,即使厚养了,如果老人的后事处理简单了,也会遭诟病。有人讥笑儿女无能,有的鄙视老人无地位。丧事面临的不是搞多大的问题,而是有没有本事的问题。此后间隔很长时间没人来,他劝我和薛军同去饭店吃饭,我俩推辞了。一会儿无事可干,我俩就告辞了。临走时我嘱咐他要注意身体,此后几天会很忙的。明诗苦笑着点点头。

守夜成了棘手的任务。明诗的儿子小林打来电话,正在火车上。正值春运,他是从票贩子手中买的高价票,就站在车厢连接处,人多得几乎不能转身,明日早晨才能到家。明诗只好自己守夜了。这时一个小伙子匆匆来了,明诗介绍说这是明书的儿子小健。

小健说,大爷,您回去吧,这儿有我。明诗问你一人能行?小健说我有办法。于是他打了几个电话,嘱咐说穿暖和些。不一会儿来了几个小伙子,还有姑娘,人人穿着军大衣,一人提着麻将牌,两人提着电脑,他们来到就急着催促明诗快走。

次日明诗笑着对我说,天麻麻亮时他就过来了,只见灵棚门被彩条布挡着,估计是从不远处的工地剪来的;掀开彩条布,只见姑娘小伙挤着抱着偎在一起睡得正香,却见父亲的遗像被转成背面朝外,他估计他们是害怕才这样干的,便过去翻了过来。说到这儿他嗔怪道,这些孩子们哟。

次日一早我又来了,我提着一个旧包,里面是账本和昨天收的1000多元钱。在我前后脚,明书和李秀秀也到了。这是我在丧事中唯一的一次见到明书。他打扮潇洒,外面是灰色呢子大衣,里面是西服,不过这套西服有些旧,看去有几年不穿了。来到灵棚,他从衣兜里抽出黑纱,甩了甩,戴上。李秀秀没化妆,只涂了淡淡的口红,外罩铁灰色棉大衣。张兰正在厨房做早饭,做的是面疙瘩汤,炒了小菜卷煎饼。明诗出门招呼我,看见明书,也一同招呼,我们齐声说,在家吃过了,一家人不必客气。我和明书握手寒暄时,一股浓烈的酒气扑过来,估计他昨晚喝酒至夜半。我对明诗说,薛军今日不来了,还要再找一人一同接待吊唁的人,并说按惯例今日来人会很多。明诗唔唔着答应着和明书进屋了。

我来到灵棚,把账本摊在桌上,一会儿来了一位老者,约有80岁,一身运动服,脚蹬登山鞋,银须飘飘,精神矍铄。我进屋叫来明诗,明诗迟疑一下,才认出是父亲学校教研室的尹主任。

尹主任和王成礼相知相伴一生,明诗约有十多年没见他了,听说他去南方儿子家了,不知何时回来,又从何处得知了消息。明诗跪下磕头,尹主任拉起他,像是对着许多人朗声道,你爸是好人哪,唉,走得太早了。明诗道,我爸常念叨您呢,您的身体真好,真让人羡慕。尹主任说,也不行了,心脏主动脉弹性差,血压血糖也偏高。他又问学校知道吗?说让他们来人,你爸一辈子任劳任怨为学校出了不少力。明诗道估计他们今天来人。

正说着有人举着花圈来到了。花圈后面跟着十几个人,有人过来和尹主任握手寒暄,来人都是父亲学校的教师,学校工会献了花圈。寒风中众人站在王成礼遗像前三鞠躬,然后会抽烟的抽了烟,围着明诗明书,礼节性地询问何时火化。明诗告诉了他们。有人就说,届时能找到替课的人就一定参加;有人嘱咐要租告别厅,水晶棺前摆鲜花;还说以前参加告别仪式的都是胸前戴白花,现在是手持一束鲜花了。这时有人说,我还有课,你们聊。一人说走就造成队伍松动,众人就都走了。明书站在原地,明诗送出好远。

尹主任没有和他们一道走,在灵棚里面对王成礼的遗像,追述了他和王成礼的几件往事才告辞。明诗道,大爷,您这么大岁数,告别仪式那天您就不一定去了。话里有了请他去的意思。尹主任问那天是星期几?明诗告诉了他是星期四。他说,星期四正是教研室开会的日子,正好我再去见见他。

眼看到了10点钟,太阳两竿子高了,间或来几个人吊唁,明诗有了闲得无聊的感觉。好在同学又来了几位,一个与我作伴记账,其余的同学问还有谁不知道,表示再去通知。同学的到来不仅使明诗感受到多年绵绵不断的温情,而且给予他贴心的安慰。

教师们的话提醒了明诗,要将有关事项和殡仪馆再敲定,所以有必要再去一趟。明书说让办事的人跑一趟吧。明诗说办事的人现在有其他事没来到呢。明书为难道,你们厂领导都出差了?工会也该派人来呀。他看了哥哥一眼,有其他意思在里面了。明诗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有了几分惭愧,自己在厂里无足轻重的身份平时显示不出来,此时露了真相,尴尬地扭脸看着别处,用脚尖画地。临时抱佛脚也来不及了,临时拜把兄弟也来不及了。在丧事上,把兄弟和孝子同等待遇,都是长长的孝袍,拜了几拨,几十身孝袍站成一群,跪成一片,确实壮观。他只在心里念叨,一会儿会好起来的,同学还会来的,同事还会来的,学校的教师也还会来的。

明诗对明书道,去殡仪馆吧,就咱俩去,有事好商量。明书便打电话要车,他让司机小郑把车停在一个路口,他和明诗走过去。小郑见他俩这番打扮,便明白了。小郑开着车道,王总,这正是用车用人的时候,我哪儿也不去了,跟着你。明书道,你正常上班,还要给我保密呢。小郑道,王总,不能这样办吧?明书道,就要这样办,现在单位只有小柳知道,出了问题我就拿你是问。小郑见他不是虚假客套,便点头答应了,说我表示一下总可以吧。明书没有作声,小郑见状补充道,还有我姐,我姐夫还是你给办来的,得感谢你呢。明书仍然没作声。

火化告别事宜订得很顺利,所有项目都是订的最高规格。如焚尸炉订的是快速的,订鲜花时明诗说200支吧,明书说100支,工作人员又问到底要多少,明诗没敢说话,明书说100,口气是坚定的。鸣礼炮是前不久殡仪馆增加的项目,即在尸体入炉时鸣放,有送灵魂上天的含义。明书订了最高的49响的。明诗明白了他是在控制人数的情况下,还是想办得隆重些。既然如此,就有通融的余地。明诗感到看见了一丝光亮。

在走向车场时,他俩又见到一支盛大的送葬队伍。

他们从高处往下走,望见车场停满了出租车,几辆大客车进不来就停在大门外,许多人正纷纷从大车、小车上出来,像是电影散场一般齐刷刷往上拥。这支庞大的队伍簇拥着一具遗像,遗像上的老者戴着瓜皮帽,满脸皱纹像是核桃皮,被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抱着。簇拥着遗像的人形形色色,穿红戴绿的,西装革履的,还有几个光头人。说是死者亲属吧,他们没戴孝;不是亲属吧,又都亲密地簇拥着遗像,从穿戴上看不出与死者的关系。

是什么力量唤来他们参加葬礼?死者是干部吗?从遗像看不是。是上次见过的大家族吗?从穿孝的寥寥看也不是。一个穿戴整齐佩戴黑纱的中年男人赶上来,明书连忙躲避。他认出此人是城管局长,无怪乎那些吊唁人像是商贩和出租车司机呢。庞大的队伍使明诗精神受到了刺激,他迎着脚步杂沓的人群,昂首挺胸毫不相让,与几人撞了肩膀,遭了白眼竟毫不在意。

坐在车上,兄弟俩朝着不同方向张望。外面是斑驳的麦田,沟垄里有残雪。明诗觉得心里堵得慌,有一股怨气要喷发的欲望。父亲辛辛苦苦几十年,为儿子呕心沥血,在老人住院期间兄弟两人都欠了他的人情债,如此草草办他的后事,难道今后想起来良心上不受到谴责?于情于理都不得安宁呀。在如何操办上他还要争取,他有话要和明书讲。

明书正往对面凝视,远处是朦胧的山峦,山洼里闪现着白雪。明诗忍了几次,终于说道,明书,我还有一些想法,咱俩再商量商量。明书看看小郑道,到家再说吧。

依然在那个路口下车,小郑开车走了。明诗忍不住道,我琢磨来琢磨去,事情不能这么办。这样太对不起把咱拉扯培养大的爸爸了。明书道,你以为那局长办得大对他好吗?杂七杂八的人遭耻笑。明诗道,你去吊唁过的人家通知一声不算过分吧,人情有来有往嘛。明书道,事情非要这么办吗?人死了亲属当然悲痛,能否变一个做法呢?明诗问,你有什么想法?明书道,我也说不好,先控制一下人数吧。明诗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你为何就那么忌讳大操大办?竟忽然冒出了他是在为保官找托词的想法。

回到家,先看见灵棚前的花圈多了三只,一共八只了,明诗心里多了一丝舒畅。他十分在意花圈的多少,他知道花圈越多越气派,但是总不能要求人家送花圈的。从挽联上看出同学集体送了一个。他也很在意送花圈的人员和单位。他曾经参加了小时候被他咬了一口的薛军父亲的丧事,薛军的父亲是煤矿书记,在职时车祸身亡,全市三十多家煤矿以党委和行政名义送了花圈,局党政机关部室也送了花圈,薛军风光极了。他也路过一位个体户家门,送花圈的是什么骨里香酒楼,好再来美容美发店之类,都是摆不上桌面的单位,路人见了“哼哧”一笑。花圈一样,挽联不同呀。

儿子小林正在吃饭,他看见明诗没有作声,看见明书就站起身招呼了一声。小林大学毕业没有工作,明书让他在自己单位干了一段时间,后来他赌气辞职远走邻省。他之所以辞职,是受不了李秀秀的气。明书倒没说过什么,他认为给侄子找工作是应该的。李秀秀却三天两头拿这个说事。有一次小林被说恼了,顶撞她道,这是我叔给我找的,不是你找的。李秀秀拉着长腔,吆——你把我和你叔分得这么清,我们不是一家人?自此小林再不登叔的门,连和堂弟小健的关系也不冷不热的了。

这时李秀秀从外面回来了,她刚才出去陪小健他们吃早饭,其实她原本不该去,她是不愿和张兰单独在一起,借故走开的。她刚才回来一次,见明书未回,又转身出去了。这时她看看小林,小林也抬眼看看她,没有作声,从口袋里摸了摸,摸出烟,当着李秀秀的面点着,噗——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李秀秀扇扇烟雾笑道,这可好了,换班守夜的人来了。

小林没理她,起身向门外走去。

明诗怪道,这孩子越大越不懂礼貌了。张兰说孩子站一夜车呢。明诗说,站一夜就变得不懂礼貌了?张兰道,哪有你这样的爹,你看谁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大半年没见,一见面就说他。

明书觉得尴尬,李秀秀干笑道,嫂子,我是说两家两个儿子,何必一块儿熬,轮换着守夜不更好么。她故意看看外面,笑道,这儿又不忙,不像有的人家来人多,花圈多,忙不过来,咱这儿适合轮班干。

明诗听了此话郁火攻心,阴沉着脸朝着墙壁憋气。谁知张兰道,你嫌没忙着,闲得慌是吧?那是按商量好了的办的,有人要求从简,能不从简吗?

从简好,都省事。李秀秀笑了,那一丝笑意分明有几分嘲弄,嘿嘿的笑声变了味道,变得恶毒了。

明诗听罢此话气得心脏发紧,双手颤抖,嘴唇哆嗦着。明书见状连忙道,李秀秀,你给我闭嘴,回家,回家。

明书的本意是劝李秀秀不要再多说话,劝她回家,可是明诗误会了,愤愤道,是来办事的吗?分明是找茬坏事的,你这个哥无能,无能啊。

明书连忙解释,哥,我不是那意思,我是……

明诗抬起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件事难道应该这么办吗?明书,你就那么在意那个……你想想吧。

我当时在灵棚接待客人,不知道屋里发生的这一切。却只见明诗明书二人相跟着匆匆出门来,明书脸色苍白,明诗的脸色甚至发青,似乎还在争论着。此时手机响了,兄弟二人都看着对方,手机铃声都是诺基亚惯常的铃声。只见明诗解开棉袄纽扣,手伸进里面的口袋。明书已经从裤子口袋掏出了手机,他走开几步,口中“嗯嗯”几声,说,我没有其他事,可以,行,就这样吧。

明书踱回来,脸色哭丧着,咂了一下嘴道,哥,我的确还真有事。明诗冷冷道,怎么这么巧,什么事也没有这个大,这才是大事!李秀秀拉起明书的手就往院外拽,明诗以为他二人去院外商量什么,就默许了。可是二人一去就没了踪影。

明诗郁火攻心,他打明书手机,要命令他赶快回来。可是响了好长时间他也不接。明书在父亲住院期间的种种不良表现与他不辞而别的恶行叠加,使得他愤怒地对着挂着烟灰的墙壁怒吼。吼声吓呆了妻子和儿子,二人面面相觑,小林吓得发抖,他从未见过爸爸的脸色如此恐怖。

吼声惊动了四邻,有人凑在窗前观看。我连忙进屋劝说。我听见张兰正在劝说,能办成什么样就办成什么样吧,尽力而为,人心是最大的,心里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明诗无缘由地对着她嚷,有这样办事的吗?正在办事他就不见了,官位就这么重要?谁家不死人,谁家不办丧事?都如此胆小怕事,当官还有什么意思?当官也会被耻笑。

我对他的话有同感。现在谁不羡慕权大能为亲属办事的,不能办事就会被讥笑为无能,连受贿数额大的都被羡慕,受贿数额小的被耻笑。我听说一位受贿干部判刑后常常被其他犯人打,边打边说,你才贪七万,忒没本事白搭熊。小贪官连连告饶说,我想贪大,级别不够呀。现在人们的价值观已经不同以往了。

明诗吵累了,坐了下来,我倒了一杯茶,放在他手边。他愣了片刻,上牙咬着下唇,转身进了小屋,找出红白事往来账,又向我要过吊唁的账核对,还有13人未到,他便打电话报丧。也给那位退休挨打的书记打了,退休书记一惊,问道,是吗?我尽量抽时间去。他很快让别人捎来了烧纸钱,人却未到,明诗低声在骂。又来了几个人,安慰他一番,丢下烧纸钱就回去了,这儿又是一片空荡和宁静。

偏偏此时我接到去省城出差的任务,是工作呀,不去不行,就抱歉地向他辞行。他喃喃道,走吧走吧。门外有个花圈店,老板进了上百只花圈,饭店也多备了酒菜,知道办事人要用,做了赚大钱的准备。我出门时两位老板在议论:唉,平头百姓家办事太简单了。

我和明诗站在路口等绿灯。城市一派繁华景象,虽说距春节还有数日,但是年味渐渐浓了。我不由得问道,你接电话说的还有一只花圈未到,指的是哪只花圈?后来到还是没到?明诗闪烁其词,我看他有难言之隐,不想接这个话题,也就没有强求。过一会儿明诗叹道,想不到办丧事也被忽悠。我不解其意,他便讲起被忽悠的经过。

就是你离开的次日……明诗这样讲述起来。

明诗盘腿坐在灵棚里,看着灵棚两旁的花圈,一边四只,中间留着通道,像是仪仗队肃立。叔叔以及他和明书的花圈移到了院外,作为吊唁人引路之用。他神情落寞,脸色尴尬,把怨气撒向明书,他万没想到明书在这件事上玩失踪。若是孩童时代,他会打弟弟几拳,无奈现在不是动粗的年龄了。小时候他打过弟弟,弟弟就告他的状,父母就偏向弟弟。此时他看着一边四只花圈,就愈发显得花圈少了,于是把花圈并到一排,这样就好看一些了。

此时他忽地看见了一只移动的花圈,花圈从外面而来,先是只看见花圈和一双大头棉鞋,花圈挨着末尾放下,这样就成了第九只。送花圈的人露出了面目,此人戴着棉帽,并且把帽耳放下来,颇似雷锋那张戴棉帽的相片。他连忙起身,上前又是一个孝子头。孝子头,遍地流。来人歉意地苦笑道,刚知道我就来了。要命的是王明诗握着他的手也没有认出他是谁。难道他把花圈送错了?此类事不是没有发生过。于是偷眼看花圈挽联。上联是王老先生千古,下联是愚侄李远生敬挽。知道了名字再看人,他认出是车间的一位班长。让他蹊跷的是,他与此人不亲不疏,仅是点头之交,工作上有些交道而已。他能够送来花圈,明诗就想到李远生今后在工作上会有求于他。在产品质量许可的范围内,可宽可严,也有人情可送。

李远生拉着他的手连声道,王工,节哀,节哀。在李远生心目中,王明诗比科长职务低,但又不同于一般工作人员,这称呼介于二者之间。王明诗的确有助理工程师的职称。一番客套,明诗少不了叙述父亲病故的经过。他已对不同的人讲述许多遍了,讲熟了,熟能生巧,也就简化了。往往是来人询问他就讲,来人询问只是尊重,来了不问这个问什么呢?他不讲也是不尊重对方。而对方装作认真地听,其实只是客套而已。

又讲了几句闲话,李远生走了。他看了花圈无意间说,科里送了,厂里应该送的,怎么没送?明诗随意道,没有。李远生道,他们也没来人?明诗道,郑厂长来过了。李远生道,他不行,副的,厂长书记都应该来,即使忙得来不了也应该派人送花圈来。

此时说别的也许引不起明诗的兴趣,唯有花圈触动了他的神经。这个吸引力太大了,他知道如果厂党政送来花圈,简直就是蓬荜生辉,他在厂里就有些分量了。于是问道,职工家里有丧事厂里都送?李远生道,都送不都送我不敢说,像你这样的老技术人员都送。接着他列举了几个人名,有他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李远生又叮嘱道,为了把事情办圆满,你抽时间去厂里报个丧。明诗默默地点点头。

把李远生送走,他还在想自己去不去厂里。俗话说报喜奔丧,他家办丧事,厂长书记不会不知道。正犹豫间,李远生折回来道,你去厂里别说花圈给这个送了那个送了,攀比不好。也别说是我说的,他们要是说你听谁说的就找谁要去,我得开个花圈店。你给刘福泉或厂办主任提也行,他们难道不为你说话?一句话提醒了王明诗,刘福泉新官上任想提高威信,厂办主任有言在先,于是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明诗对我说,他把此事想得太简单了,他说,人呀,如果迷上什么,大脑往往只往好处想,不往难处想,他去厂部就是如此。以为书记三言两语就会说,我们正要送花圈去呢。其实远非如此。

明诗先到科里,刘福泉和小周正在大屋闲聊,二人对他的到来颇感意外,刘福泉嘱咐道,来厂里有事?一个电话就行了,不是特别大的事你不能离开灵棚,以前孝子要守灵三年的。明诗简要说了事情的进度,便拉着刘福泉衣袖说,我有件小事。刘福泉跟他进了里屋。

明诗来不及绕来绕去,单刀直入道,厂里是不是给我这样的人家送花圈?刘福泉本来知道厂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正职中层干部的直系亲属去世,是送花圈的。但是,这话对王明诗说不出口,因为在前一时期二人在竞争中,明诗明显地忍让了,他要是不忍让,也很麻烦的。再者今后还要用他的技术,此时不便揭他的隐痛。便道,我才干几天,不知道有没有说法,我给你打听一下。说着就打电话给厂办主任,他问得很艺术,说,王师傅问了厂党政是不是都给他这样的人家送花圈?厂办主任也不正面回答,敷衍道,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明诗也听见了,这种回答让他摸不着头脑。刘福泉道,我给你到书记那儿问问?明诗连忙道,别了,还是我直接去吧。

厂长出国考察去了,书记从外单位调入不足两个月,恰巧他刚送走一人,正转身回屋时明诗赶到了。明诗本来想去找刘福泉的,毕竟他有言在先,可是迎面碰上了书记,并且书记主动热情招呼他道,我这几天忙,没去成。明诗道,有你这句话就谢谢了。就跟着他进了办公室。

书记站着问道,还有什么事要我办?用车?用人?明诗道,我都安排好了,我是想问问厂里送花圈的事。书记拧着眉头问道,花圈,什么花圈?明诗道,像我这种情况厂里是不是都送花圈?书记道,哪有这个规定,没有没有。明诗见他回绝得很干脆,就说别人对我说过这事,你再想想有没有?书记说,不用想,没有。明诗说,你可能还没想起来,应该有的。

书记看他这般执着,估计一时说不通,就推托道,你听谁说的,回去证实一下不就行了吗?明诗想起李远生的嘱咐,就道,还要再证实吗?其实送个花圈就你一句话的事。书记笑了,你别捧我了,我说了不符合规定的话别人不一定执行呢。这样吧,你先回去再仔细打听一下,如果有这个规定,你明天一早就来。书记说着就出了门。

明诗回到家里坐卧不安,脑子里全是花圈的事。想象着这院里院外摆满了花圈,且大部分都是大单位大团体送的,那将是何等气派。再眨眼看看,仍是那九只花圈,学校教务处和厂质检科是最大的单位了,心里就很不舒服,感到书记明显怠慢人,明天还有明天的事,他下午就去了。

书记抬起眼皮道,你说的那个规定还真没有,我倒是想起有个不成文的做法,就是厂里中层干部正职家里直系亲属死亡的,厂里才送花圈的。明诗道,即使有也不合理。书记不想与他讨论合理不合理,说,都执行多少年了,还没有说不合理的。明诗只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不合理就要改。书记揶揄道,按你的条件改?

此时厂办主任进屋,他板起面孔解释道,这个待遇不是所有人都享受的。明诗见他换了脸面,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了,就说,我在厂里干了几十年了,为什么不能享受?主任道,你不是没有级别嘛。明诗道,我根本就没把那个官当回事。主任道,现在当回事又晚了。明诗道,不算晚,不就是个花圈吗,一样的人为什么两样待?主任道,人一样了还要照相馆干什么?还是那句话,你不是没有级别嘛,早当官了还要找这个?明诗道,我根本没看上那个官,我要是早知道这样,也去争去跑了。主任道,早知道尿床你就不睡觉了,亏你还说不就是个花圈吗。算了。明诗说,不能算了,要给我那儿送花圈去。主任说,卖枣的碰上卖碗的,你说啥就是啥了?主任觉得他今天有些异样,平素那么肯忍让的人,变得胡搅蛮缠了,于是打电话到质检科,说,我这么个明白人都差点让他绕来绕去搅糊涂了,你快来领人。

刘福泉和小周应声而到。刘福泉便拉着他低声道,有什么事回科里说去。小周也帮着劝,明诗道,这明显不合理,旁人都没搭话,明诗自顾往下说,也要考虑工龄吧,30年工龄的都要送。他突然看见小周的嘴唇一噘,改口道,20年以上的都要送。

刘福泉和小周将他劝下楼,小周瞅个没人处低声道,你早干什么去了,早当上科长还要跑这个?明诗沮丧道,哪里知道还牵扯这事。小周道,今后牵扯的事多了。

也就是在他回家的路上,接到了我从省城打的电话,我关心地询问丧事办得怎样了,他说还有一个花圈未到,是企盼着来日有人代表厂里送来花圈。

我问道,那么说厂里没送花圈来?明诗叹了口气,我说你们厂太当真了,何必呢。明诗道,他们把级别看得太重了,后来书记打电话给我,他不知从哪儿知道是李远生撺掇的,书记说,你让李远生忽悠了,他是想让你打头阵,他其实也想要厂里的花圈。我说,扯淡,他要花圈干什么?书记说,他母亲眼看不行了,也想享受这个待遇。这让我恍然大悟,他给我送花圈,打着我还他花圈的牌呢。平头百姓用交换的方式办丧事呢。 明诗表示届时我送去就是了,彼此都好看。 我又问道,你后来又说已经决定如期办,我就是要让全市居民看看,我一个平头百姓也能把丧事办得让人震惊的话,到底是怎么办的?

明诗对着川流不息的车流,感慨道,我真的很生厂里的气,曾经打算推迟一天丧事再去厂里闹的,后来张兰劝了我,说推迟了就有许多事情要重新办,譬如火葬场呀,来宾呀,这是大事。我突然想起你说的农村人当大事那句话,10年前我被派去支农,结交了一帮农民朋友,他们在办丧事上发挥了大作用。我真感激他们。

10年前王明诗被派到距市区30公里的张庄乡支农,和张大光等几人关系特别好。张大光是距乡政府两公里的小张庄电灌站站长,夏季为抗旱工作,明诗去了几次电灌站,一次忙到半夜,与张大光通腿而眠,两人很能谈得来。有一天再去找他,电灌站的人说他父亲去世,正在家操办丧事。事已至此不去看望于情于理都不妥,明诗就登门吊唁,并且烧了50元钱的火纸。他去吊唁时受到贵宾式的接待,先让他在庄头桥上等候,远远看见张大光一身孝衣碎步匆匆而来,距他很远就磕了几个孝子头。孝子头不值钱,但是迎出庄就是很高的待遇了。吊唁完,张大光非要他喝丧汤,他不肯,就有人把他的自行车锁了。如此真诚让他感动。张大光家的丧事后,明诗因种种原因,或碰巧赶上了,或关系上的原因,又参加了七八次乡间的丧事活动,他只是出于礼貌,其实心里也不情愿。但是农村人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荣誉,市委支农工作队的人参加了我父亲或我母亲的丧事,有人会挂在嘴上好一阵子。有一次有人问他,你去某某那儿烧纸了?他就知道那家人在外炫耀了。他在农村远比在厂里得意和风光。

张大光对当年明诗参加他父亲的丧事一直心存感激。明诗支农一年期满,回城后张大光来找过他几次,明诗虽然不喜结交,但是人正直,也不小气,尽可能地好好款待客人。张大光回邀明诗下乡钓鱼,明诗虽然不爱此道,但也去过几次。二人的关系愈加亲密。只是后来张大光买车忙着跑运输,两人断了来往。人情往往是来往越稀少越不愿联系,这样两人有五六年没见面了。明诗在翻往来账时,本没有打算动用这支后备军的,认为大老远的通知太尴尬,而后来已是被逼无奈,便打了电话。而张大光跑运输出了车祸,腿伤痊愈后无所事事,整日找人喝酒打牌,结交了一些朋友,时时打着发财的主意,留心挣钱的门路。

张大光开着他的帕萨特,不到40分钟就来到明诗家。他走进灵棚,面对王成礼遗像,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挺直腰,如此这般共磕了九个头。随之放声大哭:唉呀呀,老叔啊,你侄子我来晚了见不到你面了,听不见你的教诲了,我今后怎么办呀?唉呀呀——明诗手脚无措,连忙劝道,大光好兄弟,大光好兄弟。他的哭声让明诗也伤心起来,鼻子抽搭着,这两天他始终未哭,一直未找到哭的氛围,是朋友的哭声使他找到了哭的感觉。张大光转向他,他发现张大光眼里无泪。此为当地人的“唱哭”,一边唱着死者的生平和对自己的恩典一边哭。此种哭法只有哭声不流泪,也不伤心,所以无损于健康,但外观听起来却能表达对死者的感情。

张大光问道,事情刚开始?明诗只好顺水推舟说找你商量呢。张大光爽快道,你有什么要求吧?明诗道,顺利下葬。另外,老的养我们不容易,说啥也得对得起他吧。张大光道,行了,交给我吧。只见他低头沉吟一番,问明诗道,有纸墨吗?遗像两边少副挽联。明诗连忙说,家里有,不过写什么内容呢?张大光道,我说你写。明诗随父亲习过字,虽不入流,却也工工整整地写下:

想见仪容空有影 流水夕阳千古恨

欲闻教诲杳三声 秋霜春露四时悲

横批:当大事

果然是“当大事”!挂上挽联,灵棚顿时有了生气。张大光看看灵棚左侧,问大叔享年多少,又问家里有白纸和麻皮没有。明诗道没有,只要需要买就是了。白纸和麻皮买来后,张大光将纸剪成圆形,对角折好,数了74对,用麻皮穿好,做了“岁数纸”,挂在灵棚左侧,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死者性别和享年几何。他又问家里有蒲团吗?明诗摇摇头,他吩咐拿个纸箱子拆开,放在灵桌前,不然来吊唁的连磕头的地方也没有。他拍拍膝盖,那儿已有两块污痕。张大光看看火盆,说,要有人折元宝纸,烟火不能断,长明灯不灭,火纸就不能断。他要了剪子剪了火纸样子,又交给张兰,让她学着剪,并说只有剪了的纸才是钱,老的才能收到,不然就是纸,老的收到纸有什么用呢?只能擦……他险些说出不雅的话来。

将灵棚一应事项安排好,明诗陪张大光回到屋里喝水,他庆幸请到了真神。张大光摸出烟来,明诗连忙凑上打火机,张大光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叔咽气时口里放没放“噙口钱”?什么是“噙口钱”?明诗不懂。张大光说,就是咽气时在口中放一枚铜钱,硬币也行。明诗道没有。张大光又问,“打狗饼”呢?明诗道也没有。张大光咂咂嘴,明诗问有什么讲究吗?张大光道,讲究大了,一是对死者好,人死了变成鬼,鬼还要投胎另托生,再变成人,如果不放“噙口钱”,托生就变成空口鬼,一辈子穷命。二是对子孙后代好,“打狗饼”是顺利过奈河桥用的,还有讲究,“打狗饼”是吃三分留三分,还有三分给子孙,死者不得安生,就时时来闯家门,能好吗?张兰连忙说,再去殡仪馆补上行吗?张大光道,看你办不办呢。明诗和张兰齐声道,办,办。他们想的是,不知道就罢了,知道了不办心里就会不舒服,何况也不难办到。张兰忽然想起人已经冷冻了,“噙口钱”不知能否放进去。张大光道,有办法。

明诗又一下子学到了许多知识,惊叹里边学问太多了。张大光突然问道,你弟弟怎么没出面?这触动了明诗敏感的神经,扯谎道,他刚忙着回去处理一件急事。

张大光道,不对,虽说家有长子朝有大臣,但是这事办得有大场面有规模,还是要有实力的人。此话说得明诗又有些烦,极力耐着性子慢声道,我打电话叫他。张大光说,灵棚不能空人,还要陪着烧纸的哭,要哭出声来,死者才能听见,他还没有走远呢。明诗道,哭不出声呢,但是心里是悲伤的。张大光道,做样子也要哭出声,说穿了办丧事很大成分是做给活人看的。张大光临走时明诗道,我只给你说了,其余乡亲我还没说呢。张大光道,我通知,明天我们一块儿来。

送走张大光,明诗对自己说,再给明书打一次电话吧。可是仍然关机。他无奈地出口气。天就要黑了,明诗正在灵棚里盘腿坐着,他的心有些灰冷。自家的丧事如此冷清,真是小民的悲哀。是人都明白,吊唁不是奔死者去的,而是送花圈给活人看的。有人就尖刻地非议那区委书记:哪是给她公公送花圈,而是给她送花圈。听着外面汽车喇叭声和闹嚷嚷的人群声,他真巴望都是来他家吊唁的。

他正这样幻想着,只见一人正在观赏“岁数纸”,认出是李秀秀,就装作没看见,把眼睑垂下了。李秀秀尖声尖气问道,哥,这弄的是什么?

昨日明书走到无人处,就狠狠地批评李秀秀好强嘴不饶人,也后悔自己在烦恼中说话没掌握好口气,令哥哥产生了误会。他去办紧急事时交代李秀秀,让她务必亲自告诉哥哥一声。李秀秀还带来一份烧纸钱,是她母亲的。可是李秀秀还在生张兰的气,说话依然强势。

明诗抬眼看看她,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李秀秀对灵棚的变化嘲讽道,不断完善呀。此话让明诗哭笑不得。李秀秀读了挽联点头道,嗯,是该有这副挽联,问是谁写的字,只能算一般化。明诗不想多作解释,敷衍道,一个朋友。这是他第一次以江湖混混的口吻说话。江湖混混把所有熟人通称为朋友,口气中透着结交广能办事的意思,没有哪个干部这样挂在口头上的。

李秀秀抽出200元钱,说道,给,我妈身体不好,她让我替她办了,烧个纸。她的口气让明诗感到受到了凌辱,又想起前两天还在街上碰见她母亲,她正推着儿童车买菜,身体很好的,明显是瞧不起人了,便愣愣地看着她没动。李秀秀看见他接钱的手缩回去了,便把钱往供桌上一放,一阵风刮来,钱落到地上,明诗没有拾,李秀秀也没有拾。

按规矩要谢吊,明诗回屋把小林叫来,意为让他给李秀秀谢吊。小林看看李秀秀,扭身欲走,明诗怒火攻心,大喝道,跪下,这是两个家庭,你知道吗?小林仍然不动,明诗猛地抽过去一巴掌,怒吼道,既然是两家就要按两家对待,人家是干部,人家尊重咱,捎来烧纸钱,快谢吊。这一巴掌打得小林眼冒金星,知道父亲发了火,“扑通”跪在李秀秀面前,头却倔强地转向别处。李秀秀什么也没说扭身走了。

入夜,张兰挂念守夜的明诗,来到灵棚,只见他正跪在父亲遗像前,他已经决定把父亲的丧事往大里办了,这也有违父亲的遗愿,但是不如此他心不甘。他哭道,爸,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什么,这次是个例外。我死了可以从简,但是您的事不能从简;我可以不要尊严,但是要为您赢得尊严。我只能办这么大了,您老人家原谅。

十一

明诗是被悲壮的恸哭声惊醒的。

他和张兰相拥着不知不觉睡着了,睁开眼睛,看见外面依然黑蒙蒙的,冬日寂静的清晨,男子汉的哭声粗犷,很能打动人心。他不知谁家有了亲人死亡。世间少了一人,天空多了一道流星。张兰蜷缩在他怀里,他才感到手臂发麻,却不忍惊醒酣睡的妻子,没有抽出来。

哭声越来越近,他分辨出有不少人,有各种音调,并且夹杂着咳嗽和擤鼻涕的声音。他估计死者是至亲,转而又想到也不一定,因为这是“唱哭”,只讲究那个效果。哭声好像进了院子,并且一拐弯停在了灵棚前。明诗一个激灵坐起,张兰一下子歪向一边,也惊醒了。她惊愕问道,怎么了?明诗只说了一句,有人来吊唁。

什么人来得如此早呢?他扯开彩条布,面前站着足有四十余人,他们都穿着棉大衣,毛领竖着,遮住鼻嘴御寒。明诗慌不迭磕头谢吊,有人将他搀起。张兰已经卷巴起铺盖离开了灵棚。明诗将彩条布卸下来,众人从口袋里抽出火纸,像笏板一般举在胸前,面对王成礼遗像跪下,在一个中年人的口令下齐刷刷地磕头,然后掩面重新“唱哭”起来。此时附近的人家间或亮起了电灯,他们被从梦中惊醒了。

众人举行完仪式,就站到一边去,有的搓手有的跺脚,明诗仍然不知道他们来自何方。为首的中年人握着明诗的手道,王科长,你还认识我吗?明诗就知道他们来自张庄了,便应道,认识,哪能不认识呢,你见到大光了?他对此人没有印象,只好拿张大光来引起话题。中年人道,他在后边,我们是开拖拉机来的,晚了不让进城。

张大光是八点多钟来的,他带来的是汽车大军,足有二十余辆轿车。虽然轿车不高档,蒙着灰尘,但是摆了一大片,却也成了一道壮观的风景。他回去先是通知了明诗烧过纸的几户人家,这是规矩,他们理应还这份人情;后来又接到明诗的电话,说是我以后会还这份人情的。知道他是希望多一些人来,就在村里广泛地动员了。尤为难得的是他请来了乡间极负盛名的大老执“一口清”,“一口清”带来了他殡葬公司的全班人马。

这位“一口清”名闻遐迩,他的身世就是一部丧事大全。他爷爷曾是威震乡里的“杠头”,在国民政府时期就经营着丧事班子,养着几十条好汉,专为达官贵人送终。丧家为能请到他主事,甚至发生不断提价加码的纠纷。只是他父亲刚接手经营就到了新社会,渐渐冷落了。到了他这代,先是不准大操大办,后来成了被打击的对象,眼看言传口授的事业就要失传,老天有眼,如今各地都在弘扬传统文化,丧事也作为其中的一项被挖掘,他应运而起,办起了殡葬公司。

他可贵之处能把丧事办得喜闻乐见,许多人会像赶庙会一样追着去看。他能像相声里的“报菜名”一般历数死者的功德,入情入理,丧家没有不佩服的。他曾为县委书记的岳父办丧事,书记的老婆十分刁蛮,惯于鸡蛋里面挑骨头,吹着浮土找裂缝;却对他的操持佩服有加,到处为他作义务宣传,更使他声名大震。祖上的声望使他有了强硬的根基,自己的创新使没落的文化化为神奇,他又成了抢手货。办县委书记岳父丧事那是在县城,在市区他还没有办过。他接到张大光的通知,精心准备一番,有将名声扩大到全市的想法。

明诗受宠若惊,连忙迎上去磕头,“一口清”搭手扶起,明诗闻到一股酒气,不知他是昨晚喝的还是今早喝的。他70岁的样子,一身皂衣,打着绑腿,干瘦,下巴翘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双眼亮晶晶的。明诗对他说着感谢的话,他只是唔唔应着,众人簇拥着他走向灵棚,只见他直挺挺的身子一下子双膝跪下,大地也不禁一震,真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动作,想必他的膝盖受过磨炼。这已使明诗称奇,他三叩首站起,又是两番同样动作,明诗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震动,发痛。他声音洪亮地“唱哭”起来。

一朵白莲就地开,上头又挂仙人牌,阳间人家多行善,阴间地府坐莲台。三天不吃人间饭,七天上了望乡台,望乡台上望一望,举家老少都穿白。东来吊孝宰相爷,西来吊孝尚书爷,北来吊孝文武官,孝子扛起引魂幡……

真真是不同凡响!他的嗓音粗犷苍凉,极具穿透力。他“唱哭”时现场鸦雀无声,都为他音域宽广的哭声折服。他这一番“唱哭”,就是招牌,就是名望,就是活广告!灵棚外人们驻足谛听,大街上有人在往这儿赶。大约20分钟哭声罢了,他站起来,众人见他面容平静滴泪全无。有人赞叹道,长了见识,这就是功夫,就是手艺啊。张大光刚才也听迷了,他对明诗道,我也是第二次听他哭,一般他只坐镇不哭的,他说是去王总那儿,我要拿出真功夫。可能他看出明诗的惊异,就补充道,当然就是到你这儿,你们兄弟俩一样的。

紧接着由张大光开车,带着明诗小林和“一口清”去殡仪馆处理王成礼遗体。明诗出示过证件,拉出父亲遗体,只见父亲面色苍白,身体已经僵硬。“一口清”从口袋里抽出酒壶,拧开盖,抿了一口,眯缝着小眼睛,面对遗体喷了一片酒雾,然后轻轻托着死者下巴,嘴巴竟然神奇地张开了一道缝,他将一枚铜钱塞进去,又将打狗饼塞在死者手中,口中念叨着别人听不清听不懂的咒语。做完这一切,舒了一口气,对明诗朗声道,放心吧,他很快就会转世的。

次日就要向父亲遗体告别,明诗只好又打电话找明书。他起初还打电话,后来赌气不打了,最后关头他想着再打最后一次。还是关机。他却莫名紧张了起来。几天里忙着丧事没顾多想,此时他忽然想到,当一个干部关机了,大约就离进监狱不远了的谶语。这类事就在身边发生过,他也听到过几宗传闻,莫非……张兰过来低声道,你先不要怪他,他也许身不由己呢。哪个干部身上没有脏事?连她也这么怀疑。

李秀秀带着小健来了,他把李秀秀叫到一边,神秘地问道,明书哪儿去了?李秀秀说不知道。明诗愈加紧张,低声问道,声音有了颤抖,你也不知道?李秀秀还记着他的仇,低声嘟哝说,就是不告诉你,让你急。昨天你要是给我磕孝子头我就告诉你了,那时我的身份不是你的弟媳,而是李家人。瞪他一眼大声斥责道,我怎么就应该知道?我还找他呢。

明诗心里惧怕万分,全身竟然没了力气。弟弟是家中的顶梁柱,千万不要出事,他不出面办父亲的后事倒无所谓了。就在心中默默地为明书祈祷。

中午,“一口清”带着明诗家人和李秀秀母子俩及众多来宾,举行了盛大的午间悼念活动。足有200人的群体,站满院里院外,在他威严的号令指挥下,都不由得做着一致的动作,像是训练有素的体操队,又让邻居和路人长了见识。此时的明诗像是木偶一般,随着别人做着动作,有时会慢上半拍,有时就要让张兰提醒。他说想起明书的未来就心惊胆战。张兰安慰道,想有什么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人看上了瘾,于是相约傍晚时分早早来到这儿,欲目睹送盘缠的盛况。

晚上辞灵后举行了人们盼望的送盘缠。

在所有丧事活动中,送盘缠是头等重头戏,最为激动人心。送盘缠即为死者送路费,祈盼死者一路走好,早日托生。在乡间,这个活动最庞大,有时会有几百人参加,围着村庄走一圈,同时显示了家族的实力。城里此项活动鲜见。张大光征询明诗意见,问搞不搞送盘缠。明诗说搞。张大光说这儿路不好走,出门就是闹市区,边上就是市民广场,问题是如果不走回头路就要穿过市民广场拐入另一条公路,走一圈要两公里多。明诗一狠心,走多远也要走,要不是太远,我都想到厂门口走一遭。他心想就要兴师动众开创先例。

这一天晚间,人们在市民广场都惊奇地看见,茫茫夜色中,一支200余人的送葬队伍,整整齐齐从附近居民小区走出来,头前是打着招魂幡的两位青年人,后边是一位拄着短短哭丧棍的中年人,一位老者边走边“唱哭”:

左扬右扬绕三圈,年年有个三月三,王母娘娘造仙船,鲁班倒坐桅杆前。头船渡的沈万山,二船渡的李百万,三船渡的孟姜女,四船渡的李翠莲。仙人不落凡人院,差那刘海撒金钱,金钱银钱撒在地,我给善人送盘缠……

往日静谧的人行道上,慢慢移动着这支奇特的队伍。这支队伍在都市中心地带,庄严地行进在璀灿的霓虹灯下,堂皇地穿行明亮繁华的市民广场。铜钱状的金黄火纸撒落所经之处,人行道上散步的情侣赶紧让道,广场里锻炼的人们驻足观望。围观的人群里响起叫好声和啧啧赞叹声。队伍横过中心大道时交警试图规劝和阻拦,可是他迟疑了,继而却转身拦下了过往的车辆。

波澜壮阔送盘缠的涟漪是丧戏。队伍稍事休息,丧戏开始了。从明诗家扯出电线,挂上500瓦灯泡,灵棚前如同白昼。戏班子却简单,似卡拉0K一般,只三个人,都是披麻戴孝,如泣如诉,唱腔婉转悲凉,大而化之地歌颂死者的恩德。直到午夜丧戏才结束,明诗精疲力竭。他和张大光议了一下次日的程序,确定由“一口清”主持早上的辞灵仪式,张大光主持告别仪式。明诗反复强调,乡亲们不要自顾去殡仪馆,要来到这儿集中一起发车。大家齐声应了。

众人纷纷出门上车,“一口清”拉着明诗道,你不是有个弟弟吗,怎么没见到?明诗打着马虎道,明天来。明诗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张大光道,明天主持时别把“生前友好”说成“生前好友”了。张大光眨眨眼皱眉问道,不是一样吗?明诗道,不一样,“友好”范围大,“好友”范围小。张大光笑道,这更说对了,范围小的都来了这么多的人,范围大的人就更多了。明诗苦笑一下道,好友就好友。便不再强求。

十二

我在路上饶有兴趣地听着明诗不紧不慢的讲述,他从小讲故事就爱卖关子设悬念,平凡的一件事能讲得奇峰突起,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有悬念。明书为何不辞而别,“一口清”来的目的是什么,难道真是纯粹为明诗捧场?我笑着发问道,他们不是专为博得明书的好感而来吧?他摇头道,不是,不是,农民就是淳朴,别处的农民我不了解,张庄的农民是这样的。我在心里感慨,果真如此就难能可贵了。

我俩来到欣欣大酒店,宽敞的大厅灯火通明,进门来,看见门厅一角一位面色红润的白胡子老人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还有一位微胖的中年男人斜靠在沙发上,放肆地叉开双腿。明诗笑道,他俩已经到了。我知道这就是“一口清”和张大光了。

“一口清”今日换了一套装束,不是一身皂衣,打着绑腿;而是足蹬麻底布鞋,鞋边煞白,上身是老式布棉袄,纽扣也是老式的襻扣,标准的十一道,外面披了黑呢子大衣。他不像张大光没有坐相,而是腰板笔直地坐着,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印象。丧事后他曾对明诗说,他为没有见到明书而遗憾。他掀起那么大的风浪,明书能看到就好了。他希望把自己的事业做大,在这个都市里,他就会像蛟龙入海一般不可限量了。

此时明书正在从另一个大酒店匆匆赶来。进了门明书就四下打量,我们缓缓起身,他大步奔过来,先是来到“一口清”面前,略显迟疑,向他行了一个90度的鞠躬礼,“一口清”显然未想到明书给他这个面子,一时无措,也还他一个90度的鞠躬礼。我看见明书眼中泪花闪闪,知道他动真感情了。

此时小柳对着明诗耳语几句,我依稀听见了。明书再一次被领导认可,充当了超人、黑马,上级竟然将准备提赵总当副市长的机会给了他。他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去跑官,更非被审查;他又跑省城又跑北京,飞机高铁乘了几趟,确是一项重要工作非他去做不可。他冥冥之中仅仅知道家事不应该那么办,至于如何办为妥,他也说不好,只是觉得应该换个思路;他并非刻意给人一种超脱的印象,而是水到渠成自然而为。因为任务复杂,需费尽心力,怕分神,就把亲属所用的手机关了。对这个任命,全体班子成员惊诧,赵总鹿副总连呼想不到。班子成员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举办了欢送宴会,赵总托病没有出席。

只见明诗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可是突然失语了,他嘴唇连连蠕动,频繁地点头。谜底揭开了,这对于明诗当然是从天而降的大好消息。两天来,他不满和惧怕双重缠身,别人问起还要为明书遮掩,说他有更重要的事出差了。果然被他说准了。这时明书上前几步,抓住明诗的手,嗓音颤抖地叫了一声,哥——

明诗看见他眼睛里的泪花,忙不迭道,明书,别这样,值了,值喽。

哥,实话告诉你,我夜里独自一人去过灵棚,你在睡觉,你知道吗?我临去省里前去殡仪馆看了爸的遗容。在外面,闲暇时你知道我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吗?是小时候你拉着我的手,哭着去埋葬妈妈。明书说着两串泪珠夺眶而出,我让人拍了那两天全过程的录像,我回来就看了,你知道吗?哥,我对不起爸,也对不起你呀。

明诗听罢潸然泪下,抽泣起来。爸爸死时他没哭,在丧事活动中他无泪,在告别仪式上他落泪无声,此时却忍不住地放声恸哭。

“一口清”凑上来道,王总,送盘缠、告别仪式你都看了,感觉还行吧?

明书带着哭腔道,场面很大,可以说荡气回肠,动人心魄。

“一口清”道,过奖了。我想请王总,对了,王市长行一个方便呢。我们殡葬公司在市里已经打开了局面,效益是不会差的。我们自主经营,按章纳税。明诗连忙笑着帮腔道,非物质文化遗产也要继承发扬呢。“一口清”看明书在犹豫,补充道,不瞒你说,那是我专为你上演的一场大戏。

明书道,你所做的那些,是否一定要那么办呢?换一种方式不行吗?

“一口清”一时没明白过来,待他明白了,笑脸尴尬地僵住了,干咳几声,嘿嘿笑了。

此刻,我看见明诗的脸色霎时变得呆滞了。好在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掩饰着走开几步,对着手机没好气道,不要了,事情都办完了。对方在解释什么,明诗道,花圈哪有补送的,你骂人嘛。对方的声音大起来,你当时只说按照你的情况,我只想着你是一般干部了,你听我说完,哪想到还有背景,我真是得罪人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明天不是圆坟么,我亲自带去。明诗挂了机,不一会儿手机又响了,他不接,等到不响了,便把手机闭死了。

作者简介:
翟永刚,男,祖籍天津市上翟庄,1950年出生在徐州贾汪。插过队,当过掘进工。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获第一、二、三、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作品乌金奖。曾发表在本刊的中篇小说《窑衣》被《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等转载。中篇小说《天寒地热》1985年被全国总工会文工团改编为电视剧《爱的选择》,在中央电视台等播放。现居徐州。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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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在福泉
在墓地
张兰教授中西医结合治疗亚急性甲状腺炎经验
Quantification of spatial expansion of cervical tumours using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
“如果挤得下的话”
花圈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