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者的权利
2013-04-29王秀梅
夏天,我家露台花池里结出几个状似西红柿的小果子,我告诉妻子李维,她问是不是我种的。我说它自己长出来的,李维不相信。因为我家住顶楼,露台在阁楼外面,上面安了红外感应报警器,哪怕一只蝴蝶飞进栏杆来赏花,只要碰上红外线,报警器就会呜里哇啦乱叫唤,更别提人了。
不是我,不是李维,显然也不会有邻居或是谁跑到我家露台帮忙种上一棵西红柿,人为因素被排除。这样,理所当然地我就想到了风。一定是风从别处刮来一粒种子,落在我家花池里,它按照命运指引,以此为家,生根发芽。几天后,一场夜雨,枝茎倒伏,茎节上的不定根竟然触地生长,分出另外几株小苗来,气势压过花池里的马路天使和虞美人,有占山为王的派头。
我妻子李维平时很少到阁楼上来,她充分尊重我对孤独的需求。我们只在需要过某生活的时候,我才会到楼下她的卧室里光顾一下,平时大多呆在阁楼上。那里有我的工作室和起居室,露台则是我散步和抽烟的空中街道。在西红柿爆发出极强的分枝能力后不久,我妻子李维应我反复邀请,终于踩着木质楼梯登上阁楼,来到露台,鉴赏了我对她描绘的那一片西红柿。
李维的鉴赏和鉴别结论是:我所说的那些浆果只是貌似西红柿而已,至于它们究竟是不是西红柿,很难说。
对于这个鉴别结论我虽有疑惑,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反驳,因为平时毕竟是我妻子李维在干着光顾菜场和炒菜做饭的事情,而且她出身农村,对西红柿的了解显然超过我。
我妻子李维鉴赏完还提醒我:出于安全考虑,在没搞清这些浆果是不是西红柿之前,最好不要尝试它们的味道。
但我认为没那么严重。多年之前,在新泽西州一个小镇上,美国上校罗伯特种出了从欧洲带回的西红柿,却被视为毒果,没人敢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罗伯特正午12点打扮停当,面对全镇几千名居民当众吃掉十个西红柿。现在已经不是罗伯特的年代,四千年的中国农耕文明发展到今天,在城市土壤里出现不明毒果的可能性恐怕是不存在的。
李维下楼以后我摘下两个西红柿——或许现在应该暂且称其为不明果实——在水龙头底下洗了洗,然后就着露台的灯光把它们仔细地看了看,怎么看都觉得它们就是小西红柿。这时候李维在楼下打电话上来,叮嘱我一定不要有贸然之举,她说她断定那东西不是西红柿,要是我不相信,她可以跟我打赌。
我和李维喜欢用打赌的方式给生活中的一些难题暂时下个结论。起初赌注很简单俗常,比如一百块钱、一顿饭、一样家务活、一件衣服、一次性生活。后来,由于频繁打赌,那些俗常的赌注很快就用遍了,我们两人又都不愿重复过去,就造成有一段时间江郎才尽,没赌可打。当然,这难不倒我们,有次在一个朋友聚会上,我们下了一个全新的赌注,结果我输了,当夜,我妻子李维跟着一个男的走了。第二天早上她从永和豆浆店买了油条豆浆回家,我们若无其事地吃完早饭,都没提头天晚上的事。虽然头天晚上的赌注有些离谱是掺杂了酒精的因素,但我觉得还是应该秉承愿赌服输的原则。做人应当如此。
那是我们距今最近的一次打赌,算起来也有三个月了。从那次以后,我们都没再想出更为新奇的赌法。当然,或许是我们都感到再赌下去后果不可预料。但我知道一个道理,大海平静并不代表它甘于如此,或者永远如此。
李维提出打赌,顿时让我精神一振。三个月了,老实说,没赌可打的生活委实无趣,已经影响了我的创作灵感。哦,我是一名画家。我妻子李维以前曾经是我的粉丝,她开一家汽车装潢公司,有钱,曾经花大力气捧我,给我开画展,给评委送礼。自从她由表及里地知道了艺术家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后,就慢慢不再崇拜我了。我们结婚多少年了……我时常需要好好算一算。
按照规矩,上次的赢家有权决定下次的赌法,也就是说,这次赌什么、怎么赌,完全由我妻子李维决定。因为上次,也就是三个月前,李维赢了。她赢得了一次出轨的机会。那次我们完全是在聚会上即兴打赌,至于为什么事打赌,这不是问题的核心,所以略去不谈。核心是,赌注是我定的。
这次轮到李维定赌注了,对此我有些好奇,因为我们实在想不出赌什么了,吃饭购物劳动的低级乐趣早已被淘汰,我们需要高压强刺激的东西。我妻子李维谦让了我一下,说,要不你来定?我说,那哪行!该谁定就谁定,这个世界得有规矩。于是我妻子李维试探性地问我,要不咱们还比照上次?我豪爽地说,没问题。
这样,我们就达成一致意见:谁赢了,谁将获得一次出轨的机会。至于怎么出轨,跟谁出轨,由赢家自主选择。上次也是这样,李维赢了以后,当着我的面勾引了一个男青年,那家伙坐在李维右边,我坐在李维左边,没听到她都跟他说了些什么,反正聚会结束以后,李维就上了他的车。
我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通过电话把打赌的事情定下来,之后我从露台回到工作室,上了一会儿网。我百度了一下西红柿,找到很多跟它有关的文字和图片资料,并打印了多张图片,然后又回到露台,跟花池里的不明植物仔细比对。通过比对,我敢保证,这次李维输定了。花池里的那几株植物明明就是西红柿,不可能是别的。当然,我完全可以像上校罗伯特那样,摘十个果实来尝一尝,那样更有助于确定它们的身份,西红柿的味道我还是熟悉的。但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无疑,那样做将有损赌博的魅力,还是应该让事件尽量多一些神秘色彩才好。
第二天,李维在公司给我打电话,商讨一些细节,比方如何给那几株不明植物下一个最权威的论断。显然这个论断不适宜由我和她两人来下,那么由谁来下?我们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专家。经过一番咨询,我们把电话打到中科院烟台海岸研究所。为了让他们感兴趣,我不得不违心地把那几株显然是西红柿的植物说成是不明植物。研究所的专家在电话里问我,能描述一下植物的外部特征吗?我说,不太好描述,有点像西红柿,但我妻子坚持说那不是西红柿。专家说,要不你拍一张照片先发给我们看一看。这时候我妻子李维抢过电话,说,我很负责任地说,你们要是不来,肯定会错过一次大开眼界的机会。
出于公开和透明的必需,我们共同打了这个电话,我妻子李维特地从她的汽车装潢公司赶回来,登上我的阁楼,我们一边看着露台上迎风摇曳的西红柿,一边给中科院打电话。事实证明,李维最后那句带点诱惑带点威胁的话很有力度,中科院的人答应下午三点过来。我们恹恹的生活终于出现一线生气,这刺激了李维的荷尔蒙,她向我暗示想过性生活,我也向她暗示现在正是打赌的关键时刻,赌注就跟荷尔蒙有关,可以等等,看结果再说。
事实上,自从上次打赌过后,三个月了,我们再也没有过过性生活。说真的,从理智上来说,我时时觉得对不起李维那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但从感情上来说……我承认,那次打赌影响了我,虽然我一直表现得很大度。李维明里暗里向我暗示过多次她的需求,都让我以各种借口推托掉了。后来我告诉她说,我是一个艺术家,艺术家达到一定造诣就会变得清心寡欲,唯有如此,他才能成为大艺术家。至于我能否成为大艺术家,李维比我清楚多了,她已经由表及里地明白了所谓的艺术家是些什么样的家伙。但她有涵养,从不戳穿我身上那层虚伪虚假加脆弱不堪的外壳,而是采用其他一些办法曲线救国。比方说,她从超市大量购买巧克力,不仅自己不顾身材危机大肆吞食那些棕色小块,还百般游说我也加入其中。后来我偶然得知,科学家认为,人在吃巧克力的时候,大脑会分泌一种类似于恋爱时才有的荷尔蒙,给人以甜蜜兴奋的美好感受。换种说法就是,巧克力具有增进性欲的能力。
李维是个聪明人,我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的病灶并非物理意义,而是精神意义上的。那些棕色小块也许会活跃我的物理荷尔蒙,但精神荷尔蒙萎靡不振,一切都是白搭。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和李维都有点反常,她碰倒了装辣椒油的玻璃瓶子,我则差点把筷子戳到鼻孔里。我分析了一下,李维之所以反常,大约是觉得自己肯定会赢;我之所以反常,是觉得我自己肯定会赢。就是说,我们两人都在因为那个堂而皇之的出轨机会而变得反常。老实说,我有点悲伤。为了掩饰,我没话找话地问李维:我们的赌局已经开局,不可更改了,你现在可以透露了吧,为什么那么认定它们不是西红柿?凭据是什么?李维莞尔一笑:现在不是揭开谜底的时候。
下午三点,中科院海岸研究所来了三位专家,带着专业相机及一堆镜头套件、钢卷尺、摄像机、显微镜,及其他一些我根本不认识的器材,甚至还带来了海拔仪,真让人大开眼界,虽然不知道海拔仪这种器材到底能不能派上用场。我和妻子李维都貌似淡定地陪着三位专家工作,相比而言,专家显得就不那么淡定,他们忙活了半天,嘀嘀咕咕一番,给了我一个惊人的初步结论:那几株植物很有可能真的不是西红柿。
不可思议的奇迹出现了。值得记录的一点是,我妻子李维显得比我还惊讶,她失声叫道:不可能!这明明就是西红柿嘛!我出身农村,对这玩意儿再熟悉不过了!
植物学家们表情亢奋,有点像我画画时走火入魔的样子。其中一人对我妻子说:只能说神似西红柿而已,很多细微的差别,肉眼是分辨不出来的。另一人补充说:刚才这位是我们海岸研究所的首席植物专家。这个补充仿佛给那人叭地贴上一张标签,立马我妻子的气焰就萎靡了几分,但她仍恋战不已,说:你们肯定搞错了。首席专家说:刚才只是初步结论,最终结论要等我们采集各种组织细胞回去进一步鉴定才能确定。我妻子说:那你们就赶紧采集吧!别等着了!
三位专家投入新一轮的工作程序中。他们全方位地采集了不明植物的根、茎、叶、果、汁等部位,装进各种形状的器皿中,最后还采集了一些土,根部的、距离根部10厘米的20厘米的30厘米的。很敬业。我问他们干吗还要采集土。他们说,要用土壤微生物分析系统和微生物脂肪酸鉴定系统来对土壤进行离子成像高分辨观察,以便推测土壤在这几株植物萌芽成长过程中是否起到了什么作用。名词很专业,我往脑子里装的时候很吃力,不得不把它们写在一张纸上,以对整个过程进行必要的记录。
植物专家们如获至宝地带着上述组织细胞的前身离开了,我发现妻子李维脸色不太好看,就奇怪地问道:怎么了?你就快赢了呀!
我妻子李维看了看我,说:出现意外了。
我问道:意外是什么意思?
李维说:我以为它们是西红柿。风从别处刮来西红柿种子,落在我们家花池里,生根发芽,长出西红柿。
这番对话无论从句式结构还是字面意思上都没什么深奥之处,非常好理解,但我却觉得它们像弯弯绕,我搞不懂它们的意思。我妻子李维甩甩头,问我:你觉得那首席专家的话可信吗?我说:应该可信吧!退一步说,他的话可信不可信并不重要,研究所里不是还有仪器的嘛!仪器总该是可信的。李维说:仪器也不一定都可信。我说:难道你希望输?李维说:我头疼,去躺会儿。
她去躺下了,我在露台上徘徊一阵,下楼出门去了趟菜市场,又去了趟超市,共买回红粉黄绿四种颜色的小西红柿。菜市场叫它们西红柿,超市里叫它们圣女果,都一个意思。回家之后我把西红柿拿到露台上,跟不明果实反复比较。虽然不明果实只有红色一种,但我觉得它们跟黄色绿色粉色的西红柿相比也看不出什么不同来。这时候我妻子李维也上楼来了,她尖叫道:不要混到一起!
我妻子把我吓了一跳,我说:没呢没呢!左手不明果实,右手西红柿,清楚着呢!我妻子问道:你确定?我说:确定,百分之百。我妻子才舒了一口气。我说:难道你怕它有毒?我妻子说:在鉴定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就要认为它们是有毒的。
晚饭我们做的是西红柿餐,蛋炒西红柿,糖拌西红柿。我妻子吃得有点勉强。我觉得她是装给我看的,她很有赢的可能,应该沾沾自喜才对。照这么看,我妻子还算有仁义之心,深谙得了便宜要卖乖的道理。倘若她又赢又喜形于色,那可真是陷我于不堪境地的无情之人。这样一想,从理智上,我已经再一次判她出轨无罪了。当然,感情角度我无法左右。我想,要么以后我们就一直把这种赌博进行下去,一来可以安放她的荷尔蒙,二来可以逐渐把她锻造成为一个真正的有情有义之人。
海岸研究所的专家们敬业极了,他们挑灯夜战,在大概10点钟的时候给我们打来电话,宣布他们白天在我家阁楼上所作的结论完全成立。我把电话摁到免提键上,跟我妻子李维一起听,这样就避免了猫腻的存在。我又找来一张纸,记下专家们的一堆专业术语。比如,他们对土壤进行了很啰嗦的检验,最后确定是土壤里的一种微生物造成了植物的基因变异。我妻子忙不迭地问道:那是不是说,这种植物本来就是西红柿,变异了,才不是西红柿了?专家说:不能这么说。只能说,它什么都不是。
我妻子失望极了,脸色灰暗。我觉得结论已出,就没必要继续纠结它们在变异之前到底应该是什么了,于是我问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它们可不可以食用?
专家又开始说专业术语,我拿出速记水平乱记一通,放下电话以后又誊抄一遍,大体梳理如下:我国一直计划利用转基因技术使粮食增产,解决耕地退化的问题,但此技术目前备受争议,或者可以说尚不成熟。它存在很多不稳定性,比如,转基因对生命结构改变后的连锁反应不确定,导致食物链潜在风险不确定,污染、增殖、扩散及清除途径不确定。如果出现问题,后果不堪设想。
这些云里雾里的专业术语并没有切实解决我的疑问,但可以推理到,他们并不认为不明果实是安全的。
既然如此,我想,就暂且先不计较它们是否可以食用了,当下的关键问题是,我要向我妻子李维表明我对于这场赌博的鲜明态度。我说:现在还不到11点,夜生活刚刚开始,我们可以兑现赌注了。
我们谈谈。我妻子李维艰难地对我说。
当然,我说,没什么不能谈的,一切都可谈。
面对我的豁达态度,我妻子李维流下泪来。她说:亲爱的,我原本以为那就是几株普通的西红柿。你也看到了,它们长得跟西红柿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跟你打赌,我只不过就是想让你赢我这次而已。
为什么?我很吃惊,为什么你想让我赢?要知道,谁赢了,谁就获得了一次出轨的机会呀!
我妻子用眼泪肯定了我的判断,也就是说,她是为了想让我赢,才故意赌那不是西红柿的。她为什么要让我赢?难道是为了跟上次扯平?我笑了,说:亲爱的,你是不是想让我心理平衡一下?没必要,真的,这只是一场赌博游戏而已,只要拿游戏的心态来对待,一切皆可包容。
可我没那么轻松!我妻子李维哽咽着说,不管你信不信,上次我根本没出轨。对,我是跟那个男的出去了,但在大街上我就把他甩了,自己跑掉了。
是吗?你为什么要跑掉呢?跑哪儿去了?
跑公司去了,汽车装潢公司,我在那里睡了一夜。当时我特别兴奋,真的,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我一直在想象你是如何坐卧不安,后悔不迭,因为那个赌注是你定的。可第二天早上酒一醒我就后悔了,意识到这件事已随着夜晚的流逝黎明的到来而画上句号,无可修改了。我无法让你相信我一个人在公司里呆了一夜,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跟别的什么鬼男人在一起。当我看到你吃油条喝豆浆时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更知道坏事了,我们之间的很多东西都已经没了。亲爱的,在这三个月里我想过很多弥补的办法,都不甚理想。直到你邀请我上阁楼去看那几株混账的西红柿……
我妻子李维说这些的时候无比动容,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会为之感动,无条件相信。我承认,我也感动,并无条件相信了她那晚是在公司里度过的,只不过是乘着酒兴,想让游戏更有趣味一些而已……
我说,亲爱的,我相信你。但是,游戏规则既然定了,就得遵守并执行。现在还不到零点,你还有时间。或者今晚如果时间仓促,改日也可。这一天太戏剧性了,你不觉得吗?我得吃两片安定才能睡着。
于是我倒水吃了两片安定,走进我的起居室,睡下了。
早上醒来,我发现李维夜里没外出,她没从外面拎回豆浆油条,而是在厨房里兢兢业业地做了煎蛋和米粥。吃饭的时候她主动跟我说:我没出去。我问她:为什么呀?她说:我放弃这次权利。我说:你要知道,某件事情如果一直不完成,就会影响到接下来的其他事情。李维问:能有什么影响?我说:现在还说不上来。比如说吧,我会整天觉着欠你的,会寝食难安,直到你完成了这件事。
还真让我说中了,从那天开始,我早上一睁眼就觉得欠我妻子的,程度由浅至深。大概一个月之后,我变得寝食难安,像欠了我妻子一亿人民币一样难受。想想吧,即便奇迹出现,我也不会拥有一个亿。这种境况搞得我灵感全无,脾气焦躁。但无论如何焦虑,我都对妻子李维彬彬有礼从不动怒,甚至在她面前偶露谦卑之态。渐渐地,我在她面前开始低三下四,目光不敢直视,活像真欠了她一个亿。我越来越不爱下楼了,经常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比如把通往阁楼的楼梯洞封死,从露台上另辟蹊径,利用起重原理,配上吊篮或木箱,制造一台露天电梯,此后我直接通过露台与世界发生联系……
我妻子李维有一天趁我不在,偷看了我关于露天电梯的设计图纸,她吓坏了。两天以后她跟我说,我们谈谈。
她跟我谈的内容是,她决定兑现作为赢者的权利。那天晚上她化了隆重的妆,从头到脚换了新衣服,脖子腋下手腕细致地喷了香水,刷了两遍牙,剔除了腋毛,像是要去跟不食人间烟火的外星帅哥幽会。
次日早上,她拎着永和豆浆店的油条豆浆回到家,我们像上次一样若无其事地吃饭。她边吃饭边观察我,此后一连几天也都在观察我。我也在观察自己,并可喜地发现,那种欠她一个亿的感觉正在逐渐减弱。我想,我妻子李维要是早点行使赢者的权利,我何苦挣扎这么多时日。
就在一切即将回到正常轨道上的关键时刻,有一天我妻子李维得意忘形,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是一个心理医生给她支了一招,让她行使赢者的权利,打开我的心结。我妻子惴惴不安地请教心理医生:我丈夫正是因为上次我的伪出轨而有了心理阴影,如果这次我再出轨,甭管是真是假,局面岂不是要更加恶化?心理医生说:两害相权取其轻,你丈夫现在深陷一个未完成的出轨事件,已无力自拔。你要明白,现在他纠结的重心已经不是你到底出轨没有、他到底戴绿帽子了没有,而是你哪天能早早把这件事干完。这么说吧,从心理学角度上讲,你丈夫属于一种具有完美主义倾向的人,他过度追求十全十美,要求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完美无缺,尽管这些事不一定都那么正确和有价值。这样一来,在某些事情未完成时,他就会产生相当强烈的焦虑感,觉得浑身不对劲,紧张万分,如坐针毡。
我妻子李维听信了医生的话,决定牺牲自己的贞洁名誉,打败我的焦虑感。但是亲爱的,我妻子李维说,我还是得跟你说,虽然你不一定相信,我真的没有出轨。我只是乔装打扮一番,去新世纪影城看了场通宵电影。不信我可以给你看电影票,你也可以查一查我说的是不是谎言。那天我看了五场电影,分别是……
我怎么能去查看电影票呢?既然同意了游戏规则,就要不折不扣、不带情绪地认真去玩。
我逐渐恢复了心理上跟妻子李维的平等,不再有欠她的感觉。白天她到汽车装潢公司去纵横捭阖,跟世界过招,我则在阁楼上画画,累了就到露台上散步,抽烟,赏花。不过,我现在已经无花可赏,不明植物侵占了整个花池,气势如虹,不可抵挡。盛夏在我们这场漫长的赌博游戏中不知不觉已经溜走,秋风一吹,有点飒飒的凉,我注意到不明植物的叶子稀疏萧瑟了许多,果实也不像以前那么密实蓬勃。看来它也有季节性。
一念及此,我忽然产生强烈的欲望:吃它十个不明果实。它长了一个夏天,我还没尝过什么滋味呢。秋天过去,冬天过去,明年春天来临,夏天来临,倘若它们死亡了,不再开花结果,岂不是我要抱憾终身?
但是,怎么吃?我意识到我跟李维又有些日子没打赌了。打赌这个念头一出现,我就兴奋得浑身哆嗦。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对李维表达了我的想法,并郑重地对她说:如果不打这个赌,我恐怕会比前段日子的症状还糟,说不定就会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抑郁症患者。我向她许诺,这是最后一次,此后我永世不再打赌。
鉴于我所说的症状确实发生过,并非空穴来风。我妻子李维经过一夜考虑,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想她之所以答应,可能主要是看在这是最后一次的份上,这就好比一个吸毒成瘾的人最后一次吸毒一样,你能不答应他吗?
作为上一次的赢家,按照游戏规则,此次赌注依然由我来定。我对李维说:赌法是这样的,我当着你的面摘下十个不明果实,当着你的面吃下去。如果它们没有毒,咱们俩就离婚;如果它们有毒,我甘愿死去。
这个骇人的赌法先是吓坏了李维。接着,她略作思考便作出了辩证的分析:我明白了,假如你活着,咱俩就离婚;假如你死了,咱俩就不用离婚,省事了。就是说,不管你活着还是死了,咱俩此后都相忘于江湖了。
我不说话。
李维又说:为什么?我都跟你说过了,出轨是假的,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再说了,咱们不是达成共识了吗?只是赌博游戏而已,你干吗要这么当真?
我说:我没当真,我一直很认真地在玩这个游戏。
李维说:对,你太认真了,你认真得过分了!早知道这样,当初我就不该跟你一起玩什么赌博游戏!
我说,你要知道,亲爱的,世界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给你后悔药吃的。
李维说:游戏玩大了,我是不是有权拒绝?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建议你不要拒绝。做人要有原则,出尔反尔怎么能行?
李维改变策略,声泪俱下地倾诉她是如何不想跟我从此相忘于江湖,更不想让我吞食毒果。她说:你要是心理不平衡,现在就可以去出轨,想怎么出就怎么出。
我说:亲爱的,出轨只是一种形式而已,无足轻重,你说呢?
经过一个晚上的磋商,我们没有达成协议。最后我妻子李维绝望了,她恶狠狠地说:好,我们就来赌这最后一次。
我说:这就对了。美国上校罗伯特不信邪,当众吃掉十个西红柿,使人们一致公认的自杀行为瞬时转化为英雄壮举,可谓一吃成名。我吃十个西红柿的目的虽然不是为了效仿罗伯特,甚至如果传出去的话,让人们知道了来龙去脉,没准还会遭到世人的唾骂。但你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行为意义非凡……
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开始吧!我妻子李维已经露出峥嵘面孔。
我在露台的洗手池里把手洗干净,然后摘下十个西红柿,用洗洁精仔细地清洗两遍,放到我们家最昂贵的一只果盘里。我和妻子坐在露台上的圈椅里,我开始吃起了西红柿……
作者简介:
王秀梅,女,1972年出生。现就职于烟台市创作室。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发表出版作品五百余万字,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大雪》《零度火焰》《微幸福时代》,中短篇小说集《去槐花洲》《丢手绢》《春天到了,赵小光!》等。短篇小说《去槐花洲》被翻译成希腊文。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