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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反话

2013-04-29津子围

北京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枝子女儿日本

大上午的,浅田枝子就跟老头儿闹得不愉快。早晨天还没亮透,浅田就哼哼唧唧的,断断续续地喊着枝子的名字,枝子拉开浅田的房门,浅田说,我喘不过气儿来。枝子知道老头子又犯病了,她的第一个念头是给浅田喷一种气化的缓解药,正要转身去药盒子里拿药,发现那个万花筒一般20ml的药瓶早躺在浅田的身边。枝子连忙握住药瓶,将喷头伸进浅田嘴里,按压一下,没听到“刺”的一声。枝子摇了摇药瓶再喷,还是没喷出来。浅田气喘着说,没、没气了。枝子知道浅田说的是喷药。

枝子想给儿子打电话,一想儿子这会儿正在上海出差,儿媳妇几乎听不懂几句汉语,沟通起来十分困难。即便是儿子在家,从城里赶到岛上最快也要一个半小时。两个女儿就更不用说了,一个在爱媛县一个在岩手县,赶来已经没了意义,况且,赶来又没太大的可能。当然,枝子也想到了他们熟悉的中岛医疗所,不过这个时间医疗所里是没人的,而急救中心的电话她从未打过,即便打通了,凭借她的日语水平怕也说不清楚。无奈之下,枝子又给“双眼镜”打了电话。也许正因为是给“双眼镜”挂了电话,浅田对枝子颇为恼怒。

双眼镜是浅田给起的外号,还一个外号叫白眼狼。双眼镜大名叫岩下茂,他的两个眼镜片儿不一样,一个远视一个近视,所以透过眼镜片看他,他的眼睛显得一只大一只小。岩下先生矮墩墩的身材,整体上比常人小一号似的。岩下的正式身份是一所国际语言学校的校长,对于浅田夫妇来说,岩下则是他们去医院看病的专职翻译。说起来,看病翻译是一个特别的领域,在翻译职业大类里这个应该属于小类中的小类,有点冷门的意思。双眼镜已经给浅田夫妇做了十几年的看病翻译,翻译费不但一分没少,每隔几年还要上涨。时逢节日,双眼镜见到浅田夫妇,偶尔带一个小礼物,比如两双箸(筷子),一盒小型的台历,最贵重的礼物要算是一盒寿司或者一盒昆布卷了。昆布卷就是海带包着青鱼或者多春鱼,扎上葫芦条儿的那种日本传统食品,浅田和枝子都不喜欢吃那个东西,主要是含糖量太高。浅田所以不喜欢双眼镜,钱是一方面,主要是觉得双眼镜的翻译水平不够,属于糊弄洋鬼子型的。可在这个小岛上,他们还真找不到第二个合适的人。有一次枝子跟儿子讲了双眼镜翻译中出现的过错和笑话,儿子沉吟一下,说岩下先生非常可以了,在城里找这样的人更不容易。日语好的汉语不好,汉语好的日语又不好,因为讲病这样的翻译和一般的专业翻译、生活翻译都不一样,很困难的。枝子把儿子的话复述给浅田,浅田白了枝子一眼。总之,尽管他不得不用那个一身薰衣草香水味儿、洋芋模样的男人,可他一点儿都不信任他,一点都不喜欢他。

屋外传来了轻型汽车的鸣笛,枝子搀扶着浅田出门。早晨的雾气已经散去,空气中弥漫着港口一带传来的咸腥味儿,还传来海鸟的鸣叫。枝子知道今天是这些日子里难得的晴天。只是浅田的脸却一直阴沉着,属于该下雨不下雨那种阴法儿。其实,天亮以后,浅田的病症就缓解多了,也许是听说双眼镜要过来,他坐起来,涨红着脸费力地骂枝子:混蛋老婆子,谁让你找那个白眼狼啦?白眼狼是东北的土话,双眼镜一定听不明白的。当然,很多话也是没办法翻译的,别说“白眼狼”岩下先生,儿子和女儿也翻译不了。比如无脊六瘦、杨了二意、突撸反仗、鼻涕拉瞎、木个瘴的……这些话不仅枝子说,浅田也说。有一次浅田看牙病,浅田对医生说,这几天吧,我就难受巴拉的,总觉得这半拉脸酸几溜洪,谁想,昨天晚上厉害了,牙疼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贼拉邪乎呀!……双眼镜听得半云半雾,上不去下不来,整个儿卡在那儿,能翻译明白才怪呢。医生问双眼镜,浅田先生是日本人吗?双眼镜告诉医生,浅田是地道的日本人,跟父母去中国东北做武装移民(开拓团),昭和二十年(1945)战争结束时丢在了中国东北,那时浅田先生才3岁,被中国农民收养了,昭和五十五年(1980)才回到日本。医生理解浅田的日语为什么有那么重的口音了,连忙起身向浅田道歉。浅田莫名其妙,问双眼镜这个大夫啥意思么,弄得我五迷三道的。接着,该轮到双眼镜莫名其妙了,被浅田说的话儿给“五迷三道”了。

浅田不怎么气喘了,但是医院还是要去的。浅田管这叫瞧大夫,瞧大夫其实是让大夫瞧,瞧瞧你到底有没有问题。浅田瞧大夫更有“瞧”的意味,有点小毛病就瞧大夫,闲人更在意自己的身体嘛。退休之后,浅田和枝子看病基本不花钱,可是翻译每次都一万多日元,他们俩人每月从政府那里总共才领取14万的“退休金”,还得向政府提供的“廉租房”交2万的租金,加上其他的生活费开销,如果一个月内看四次病,刨除翻译费5万元,这个月就亏欠多了。没办法呀,谁让咱老么卡哧眼儿了呢。枝子这样说。

那天上午,浅田一点儿都不配合,只让医生检查,就是不说话。浅田的意思枝子明白,不说话就不用翻译,不用翻译就可以不给双眼镜翻译费。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既然请了人家,你就得付报酬,人家算的是时间,跟说话多少没关系,十句也好二十句也好,没那么计算的。从医院回来,浅田就找茬儿发脾气。枝子说你不用找茬儿,我能怎么办?请人家能不给钱吗?浅田说,你这个混账老婆子,败家呀!我一句话都没说,为什么还要给岩下那个白眼狼钱?枝子说,你一句话没说,可说明病情还不得靠人家?别说人家帮忙了,就是人家不帮忙,陪了咱一上午,还不是一样得给钱?浅田仍紧绷着脸说,败家老婆子,谁让你请他呢?枝子说我不请他我请谁,你说说看,当时我有什么办法?有本事你别有病,你没有病那就谁都不用请了,舞舞扎扎的样儿吧,像要吃人似的……浅田的脸进一步涨红,他说,你请就请了呗,钱不能少给一点?枝子觉得浅田的话很没道理,生气地说,你别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少给?那你给啊!你以为我愿意给?这个月的生活费又不够了,我不知道钱好啊!我跟钱又没仇。你在这儿跟我筋鼻瞪眼的,一会儿我就给岩下先生打电话,让他把钱退回来,你再给他!浅田被枝子给“将”住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只说了一句,看你那样儿,破马张飞的!

枝子心里想笑,她知道对付浅田最好的办法就是持续性地压住他的火力,他欺软怕硬的性格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中午浅田的病就好了,他在枝子身边转悠了两圈儿,对枝子说,你不是说这两天要吃酸菜炖粉条吗?枝子用眼睛斜了斜浅田,没理他。浅田说,我听说中国超市里有酸菜,是从东北运过来的。枝子还是不理他。浅田说,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去买。枝子的脸板不住了,她噗地笑了,说你要想吃酸菜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浅田说,这几天嘴里不是味儿,巴苦巴苦的,就是想换换口味儿。枝子不想跟他斗气了,说,你要想吃就自己去买。

浅田去超市买来酸菜,还买回一袋“顾食品”豆腐,那豆腐不同于一些国人发明的“日本豆腐”,那些豆腐膏状,鸡蛋糕一样软塌塌的,属于东北豆腐。做豆腐和酿酒一样,对水的要求很高。老顾头做的豆腐用的是日本水而不是东北家乡的水,应该说味道是有些差异的,但毕竟还比较接近东北的大豆腐。那些豆腐都有种原始的、粗粝的豆香味儿。那是一顿丰盛的午餐,酸菜肉片炒粉条,家常炖大豆腐。尤其是尖椒段泡酱油,吃得浅田鼻尖儿冒汗。吃过饭,浅田抹抹嘴巴遛弯去了,枝子才给自己盛了一碗米饭,抹上昨天炸的鸡蛋酱吃了起来。

枝子想,老头子这么快就好了,要感谢佛祖保佑啊。这样一想,眼睛就瞄向了佛龛,她连忙放下碗筷,去厨房净了手,然后到佛龛前上香。枝子嘴里祈祷着,十分虔诚,以致回到饭桌时想到浅田会不会又是周期性闹人这样的问题,都觉得是对佛祖的不敬。事实上,浅田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闹腾一次,特别是顾食品的老顾头去世以后,浅田发病几乎有了规律和周期性。枝子叹了口气,唉,人老了,身体有毛病,心里也添毛病啊。

浅田不在,枝子的世界就格外安静了。收拾完餐具,无聊的枝子只能打开电视,她家的电视通过卫星接收器,锁定的电视频道只有几个,都是中文电视台,看新闻、看电视剧、看娱乐节目,国内发生的事情她都关注,都上心,按原来的国内的老话说,心和祖国的脉搏一起跳动——尽管她早就加入了日本籍。可是,如果心不跟祖国的脉搏跳动又能怎么样呢?到日本20年了,除了简单的日常用语,根本没办法和日本人深入交流,也就是说,她从未真正融入过日本社会。浅田呢,那老头子也一样,他在日本的亲戚都很远,住的距离远,彼此的关系也远。当年他父母加入东北开拓团是举家全迁的,日本没有留下直系亲属。据说,前期移民到东北的日本人还有选择,后来日本政府发现有些人牵挂家乡,没几年就跑回日本去了,所以就修改了政策,要求举家全迁。浅田在日本的亲属都是远房亲戚,按中国的说法儿,早就出了五服。浅田和那些亲戚三四年都见不上一面。浅田虽然是日本人,他的日语水平也比枝子高,可只要一张嘴,就会被认为是外国人,小时候定型的口音是没办法改的。退休前,枝子在一家中餐馆打工,那个中餐馆的主要业务是接待旅游团,每天接触的也都是国内来的游客。翻来覆去就那几样菜:红烧肉、麻辣豆腐、炒大白菜、土豆烧茄子、西红柿炒蛋……还有紫菜蛋花汤。可以说,除了青菜根据季节的变化调整外,其余的菜品常年基本保持一个模样。如同一成不变的菜一样,简单重复的生活并没有让枝子增加外国生活的经验,而一转眼自己就老了。浅田虽然在工厂里做工,可每天接触的是电子元器件儿,似乎也积累不了更多的日本生活经验和人脉。人脉这东西说起来可就复杂了,别说与其他人,就是亲戚之间、甚至儿女之间也是冷冰冰的,礼貌并且保持着距离。因此,对于枝子来说,看中文电视、吃中餐,还保留国内的一些生活习惯、一些思维习惯,都是没有选择、没有办法的事情。

电视里正演一个抗战片,游击队无比勇敢,日本兵除了对老百姓凶残之外显得不堪一击。看着看着,枝子进入了梦乡。

梦中,仿佛有一只黑色的老鸹一样的东西在她头顶盘旋着,她挥舞手中类似毛巾或者扫把一类的东西,可那个老鸹还是扑扑棱棱地飞来飞去。枝子努力轰赶那个东西,可手脚被冻住了一样,十分吃力。老鸹又飞了过来,在枝子的头顶呵呵呵地笑着,枝子抬头一看,那个东西身子是老鸹,脸却是浅田……枝子一下子惊醒了。

枝子坐了起来,她的额头和脖子上都是冷汗。这个死老头子,人还没死就知道吓唬人了!突然,枝子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浅田犯病和“大军”有关?枝子仔细回忆着,昨天下午她的确跟大军通了一个电话,她和大军通话不超过20分钟,她不过询问了大军的病情,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而已。浅田怎么会知道她和大军通电话的?不可能的!枝子想。在过去那些年,浅田的确怀疑过她和大军的关系,他下了很大的功夫,那些功夫在枝子看来是无用功,也是十分荒唐可笑的。到日本刚安顿下来那会儿,枝子跟大军通过一次电话,当天晚上,浅田就含沙射影地问枝子是不是给国内打电话了?给谁打的?枝子觉得奇怪,打电话时只自己一个人在家,浅田是怎么知道的?枝子知道浅田疑心重,为了避免口舌之争,就含含糊糊地撒了个谎。这下麻烦了,浅田不依不饶,最后还拿出了证据,说出了国内的电话号码,那个号码是镇邮电局的号码。枝子解释了半天,告诉浅田她不过是给亲戚朋友报个平安。可越解释越解释不清楚。浅田不和枝子说话,沉默了整整一个月,枝子也困惑了一个月,她不知道浅田是怎么发现她打电话并查出那个电话号码的。后来枝子知道,浅田并不是在电信服务那里查的号码,他只是按了电话的“重播键”,很简单就查出了“证据”。那之后枝子打电话就小心了,也避免发生重复的错误。可令她觉得可恨可气的是,浅田居然在电话上安装了录音机。那个录音机是小型录音机,尽管小型也不是间谍专用的,所以很容易就被枝子发现了。更滑稽的是,浅田虽然在电器厂工作,但毕竟不是技术人员,他设计的录音“启动装置”了不起是中学生物理实验课的水平,复杂而不适用。枝子知道,即便那样的设计也一定耗费了浅田大量的心血,可就因为防止自己的老婆偷着打电话而下那样的功夫,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一开始,枝子以为浅田是心痛电话费,才那么在意她向国内打电话的,后来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渐渐地,“大军”的问题才渐渐显露出来。问题的关键是,浅田疑心重又不肯言语,他想什么你无从知道,而枝子主动解释过几次,那些解释都是单向的,好像根本落不倒浅田那里,甚至是越解释越不真实似的……想起这些,枝子觉得很无聊,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他们都老了。枝子继续看电视,看一看又睡着了,她有些奇怪地希望那个老鸹再来她的梦境,这回她一定要痛击它。

浅田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枝子不知道。浅田见枝子斜歪在沙发上,张着大嘴酣睡,就用遥控器关闭了电视,不想,枝子一下子醒了过来。几点了?枝子问。浅田没回答枝子的话,语调平和地说:今天是老顾头的祭日。浅田手里还拿着一小把显得有些精致的菊花。枝子叹了口气,她不明白浅田为什么会在意老顾头的祭日,他和老顾头并没有多深的交情。以前,浅田从不祭奠谁,他亲哥哥的祭日也没祭奠过。

浅田的祭奠仪式比较简单,他在一个空白的木牌上写:顾先生。然后,将菊花摆在那个牌子的下面,祭奠仪式就算完成了。枝子没理睬浅田,独自叼上一棵烟去厨房抽烟,点着烟的同时,枝子打开了吸油烟机。吸油烟机很努力地工作着,枝子吐出的那股日本生烟的味道儿还是辗转飘移到浅田那里,浅田空洞地咳了两声,枝子连忙把烟熄灭了。

老顾头第一次到家里做客是横扫本州和四国的台风之前,浅田给一家料理店送货,就让枝子去跨海大桥的桥头等老顾头。桥头离枝子家大概一公里左右,距离并不远,但是站在家里的阳台上并不能看到大桥,她家和大桥之间有很多比他们视野还高的建筑物。退休后枝子经常到那个桥头张望,儿子在桥对面的城市里,好几个月见不到儿子、儿媳和孙子孙女了,她还不能给他们打电话,只好张望着。枝子这样对自己说,自己来桥头并不是等待儿子的,明明知道桥上一辆接一辆的汽车里没有儿子,如果是等待儿子,那自己脑袋不是出了问题了吗?自己来桥头仅仅是散步而已,散步来看风景。了不起就是浅田的说法儿:特性!好端端的人习惯到那里去闻汽车尾气的味道儿。

可能相对于小岛上的人来说,枝子最熟悉那座桥了。枝子管它叫鸣桥,因为那个桥下可以根据不同的天气发出不同的声音。除了“唰唰”的汽车行驶的声音外,遇到疾风暴雨,那座桥就会升腾戾气,那些风雨仿佛有了牙齿,与桥体接触时发出急促碰撞的声响。单纯的刮风天气就是另一种声音了,根据风的大小,声音也是不同的,比如呜咽、哼叽、抽泣甚至呼号。鸣桥的叫法也是有过一些经历的,一开始枝子管它叫响桥、风箱桥。有一次浅田得了中耳炎,她向岩下先生介绍浅田得病经过时,提到了响桥,大意是说浅田分辨不清响桥的声音。岩下当然不明白响桥的含义,枝子解释了半天,岩下似乎明白了,他在纸卡片上写:鸣桥。枝子想了想,觉得反正意思差不多,也就认可了。后来,枝子想起岩下写的那两个字,觉得文绉绉的,从此以后,枝子也把那座桥叫鸣桥了。只是,除了枝子和岩下先生,小岛上的人谁知道那座桥叫鸣桥呢?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枝子还记得老顾头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她为客人做的是日本料理:烤秋刀鱼、炸鸡脆骨、蔬菜天妇罗、大杂烩关东煮,还有柚子熏鱿鱼饭,配餐纳豆。这些日本料理都有半成品,加工起来很方便,口味应该不算最正宗。比如枝子在烤鱼中加了孜然,在关东煮里添加了料酒和白醋。料理虽然不正宗,两个老头儿吃得还是十分高兴的。浅田请老顾头喝的抹茶也是枝子自制的,那些茶叶是国内捎来的,而她自己独特的配方是添加了家乡玫瑰花的花瓣和大枣干儿。将茶叶、玫瑰花瓣和大枣干儿碎粒倒入机器干磨杯里,磨几次,过筛,未过筛的茶粉倒回干磨杯,反复再磨,自制的抹茶就成了。老顾头问,这么好的抹茶是从哪里买的呢?枝子掩饰不住骄傲地说,别的地方您是买不到这样的抹茶的,东京买不到,大阪也买不到,只有我们浅田家里有!老顾头用赞叹加疑惑的眼神儿看着枝子,那意思仿佛是,曾经的一个农民还会做出这么讲究的抹茶?老顾头也曾经是地道的农民,他比浅田大16岁,日本投降那年他刚刚当了“满洲国”兵,苏联红军进东北时,他协助苏军看管日本开拓团的妇孺,按老顾头自己的说法,他年轻时就好色,他在看管的人群里物色到了池上理子,并带着理子回了老家。那阵子,骄傲的日本人也成了落汤鸡,有饭吃就跟着走,理子成了老顾头的老婆。老顾头当了一辈子农民,他的日本老婆为他生了8个孩子,7女1男。不想,年近50的老顾头竟然跟着池上理子移民到了日本。眼前的老顾头早就没了农民的形象,他皮肤细嫩透亮,戴一副金丝边眼镜,俨然一个大老板。浅田说,老顾头刚到日本的时候不行,和理子闹矛盾,他老天扒地的,还跑到东京做买卖,别的买卖他也不会做啊,在东北老家做了十几年豆腐,豆腐做得好吃,他就在东京做豆腐。做豆腐也不容易啊,吭吃瘪肚的。可谁也没想到,老顾头的豆腐正好对上从中国来的那些人的胃口,一来二去出了名,大伙儿都管他叫顾豆腐。老顾头干脆弄了一个“顾食品”,全日本都有人订购。枝子问,老顾头自己这样跟你说的啊?浅田说有一些是他自己说的,有一些是我听别人说的。

老顾头和浅田一边喝日本清酒,一边说说笑笑,十分开心的样子。枝子在他们身边服侍着,本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没多大一会儿,浅田就用不欢迎的眼神儿看了她好几眼,枝子自觉没趣,悻悻地离开了。

枝子知道两个老家伙一定又讲女人什么的,如果不是讲女人,他们不会那么猥琐地笑,浅田也不会鬼鬼祟祟的样子。

枝子回到卧室,她想,你们讲你们的,我也找个人唠唠嗑儿,她给国内的大军打了电话。她问了大军小儿子婚礼的事儿,彩礼钱给了吗?新房子收拾好了没有?大衣柜、炕柜打好了吗?需要我帮你做点什么?他们聊了半个多小时,大军说了很多困难,但他都有办法解决,不需要枝子的帮助。也是啊,千里迢迢的,想伸手都伸不上。枝子还向大军问了老婶和二姨夫家里的事儿,大军告诉枝子,二姨夫和老婶都“走”了。放下电话,枝子觉得心情沉重,在她的印象中,二姨夫和老婶都挺健壮的。

老顾头离开之后,枝子问浅田,老顾头都跟你讲了什么?浅田支吾起来。枝子说看你吭哧瘪肚那样儿,准没啥好事儿。浅田说,也没说啥,都是生意上的事儿。枝子再问,浅田就不高兴了,他说,我跟你说了,你还磨叽啥?我没啥好事儿?我看是你没啥好事儿。枝子愣住了,她瞪着眼睛问:别扒瞎,我咋没好事儿啦?浅田气呼呼地说,你非得我揭穿你才行啊……得了八瑟的样儿吧,你刚才跟谁打电话了?枝子傻了,刚才她打电话,浅田正和老顾头兴高采烈地喝酒,他分身有术?居然知道枝子在打电话?枝子说我是跟大军打电话了,就打了咋的?浅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别以为别人都得儿喝的!然后,嘟嘟哝哝回房间睡觉去了。枝子呆呆地坐在榻榻米上。

晚上二女儿来了电话,枝子本想提浅田去医院的事儿,想一想还是算了,说了女儿也不会来的。她早就想好了,除非浅田病危,不然她没必要告诉女儿,告诉也白告诉。枝子有些抱怨地对女儿说,本来以为这个月你不来电话了呢。二女儿说,是啊,没什么事儿打电话也烦你们。那你打电话一定是有事儿啦?枝子问。二女儿也没客套,直接说,妈你跟我哥说说,让他快点把借我的30万日元还了,不然我在丈夫面前都抬不起头来。枝子立刻不高兴了,她说,你哥借你钱你不去找他,找我有啥用?二女儿说我跟他说过好几次了,不好意思总催他呀。枝子说,你不好意思,我就张开了口吗?二女儿说,你是妈呀,我只能找你了。

“这个时候想起你妈啦?”枝子冷冰冰地回敬了一句。

枝子知道儿子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90年代那会儿,日本发展那个快呀,儿子的生意也好,钱来得太快了,都不适应,按儿子自己的话说,钱来得这么容易,自己都有晕船的感觉,自己都有些害怕。枝子记得,那时候儿子买衬衣都是一打一打的,脏了就扔了,连洗都懒得洗,当然也没时间洗衣服,大家都忙着搂钱呢。儿子就是那时候贷款买的房子,一个独立的三层别墅,房子一到手就涨了百分之十,可惜呀可惜,房子涨到百分之五十的时候,一夜之间发生了九级地震一般,日本经济大厦顷刻间土崩瓦解,从此一蹶不振。当初儿子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不想,房子成了他背在身上、仿佛永远都卸不下去的负担,一直到今天还没缓过气儿来。想起佝偻着虾腰的儿子,枝子的心隐隐作痛,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二女儿加重了语气说,你不跟我哥说也行,我再跟他讲怕是要失和了,你愿意看到我们兄妹之间闹矛盾?二女儿的话像一根鱼刺卡在枝子的嗓子眼儿里。他们兄妹之间生分归生分,但总不至于撕破脸皮吧。枝子的口气软了下来,她说,你哥他现在、在上海……二女儿说,我知道,我也没让您马上跟他讲,我所以先跟您说说,是想让您有个准备,看看怎么讲好,这方面您会拿捏分寸的。枝子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那我看看吧。二女儿似乎早就谋划好了,也知道枝子会帮她这个忙,目的达到了也准备挂机了。我等您的消息!二女儿说。枝子怕女儿挂断电话,连忙问:久菜怎么样?野香怎么样?二女儿说都好都好。久菜还做噩梦吗?野香尿尿还频吗?二女儿说没事了没事了。好了,你和爸多多保重吧。二女儿把电话放下了,枝子坐在那里很久,仿佛自己羽毛一般飘落在无边无际的空谷。

人啊都犯一个毛病,隔辈儿亲。可孙子孙女也好,外孙外孙女也好,枝子都挨不上边儿。儿媳妇是典型的日本家庭主妇,三个孩子都自己带,一天也不放在枝子家。大女儿孩子大一些,也很少来姥爷,姥姥家。想外孙外孙女了,枝子就去岩手县的花卷市大女儿家探望。大女儿对枝子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热情,也不明白枝子的心思。在枝子看来,大女儿笃信佛教,心事没在儿女身上,不过介绍起佛教来却十分热心。大女儿给枝子看的DVD据说是著名的天台寺主持濑户内寂听大师的演讲录影。寂听大师面对密密麻麻的信众说:“我是为了爱情才活下来的,其实婚姻的美妙之处在于婚外恋……不要怕伤害,大胆去爱。”枝子愣住了,她挥着手对大女儿说,你赶紧把电视给我关了,这是出家人说的话吗?什么乱糟糟的!大女儿笑了起来,她说我最敬佩寂听大师了,她说话不装假,风趣幽默,深奥的佛理讲得通俗易懂……你还是了解了解再下结论的好。枝子从大女儿那里知道一些濑户内寂听的情况,寂听大师出家前感情经历复杂,还是一位情爱小说作家,削发为尼后在NHK电视台主持脱口秀节目。据说还获得过NHK电视台放送奖……寂听大师说,火能把东西烧坏,它自己是不知道的,天性使然;水能灭火,它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天性使然;佛慈悲,他自己也是不知道自己慈悲的,佛性使然。水火给了人好处或者坏处自己不知道,佛呢,给了人间慈悲而自己也是不知道的。所以,行好事图报还不是佛,是谁呢?你偶然回头,发现自己做过的事原来是慈悲,那你就成佛了。 大女儿说,啧啧,寂听大师说的这些多么透彻、多经典啊!枝子不以为然,她说,我不管佛理讲得好不好,我首先得看她像不像个出家人,一个好色的女人怎么能成佛呢?大女儿说,您不能说寂听大师好色,她只是承认人的本性罢了。再说,修佛的方法很多,八万四千法门,哪一条路都能修成正果的。枝子想了想,还是接受不了。

与大女儿比较起来,二女儿做得要好一些,毕竟她还把两个妞妞送到枝子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二女儿的两个孩子久菜、野香还小,二女儿陪丈夫出国去越南,就把孩子寄放在枝子家里。那些日子可是枝子和浅田最幸福的时光啊……久菜和野香来的时候带一些漫画书和玩具,枝子看了看,《花样男子》(《花より男子》)和《花房乱爱》(目を闭じて抱いて)等等,她连忙给收了起来。没长成的小女孩这么能看这样的东西啊?枝子自言自语地说。浅田在一旁乐呵呵的,他对这些不太理会。枝子抱怨道,亏得孩子的爸爸还有文化,你看孩子的名字给起的,翻译成中文多难听:韭菜(久菜),还不如香菜呢,还有野香,怎么看都算不上文雅。浅田咯咯地笑,他说日本的一些事情你是没办法理解的,操那个心干啥?枝子不服气地说,她们是我的外孙,我当然要操心了。

枝子以她自己的方式对久菜和野香进行文化灌输,可惜时间过于短暂了。枝子给久菜和野香读童谣:“下雨下雪,冻死老鳖;老鳖告状,冻死和尚。”老鳖死了怎么告状呢?为什么要冻死和尚呢?一段童谣,引来久菜和野香一大堆问题。

“大毛愣出来,二毛愣撵,三毛愣出来干瞪眼。”枝子向久菜和野香讲解,大毛愣、二毛愣和三毛愣都是星星,可久菜和野香无论如何还是理解不了。

对于小孩子来说,难理解是正常的,但是她们能从姥姥的眼神和态度中体会到姥姥的爱,知道姥姥是喜欢她们的,所以整天跟枝子背童谣。“跟我学,长白毛。白毛老,吃青草。青草青,长大疔。大疔大,穿白褂。白褂白,今天死了明天埋。”

久菜和野香特别喜欢互动性活动,像“逗逗飞”、“拍手”什么的,那些童谣是玩中念叨,念叨中玩的。“逗逗飞,我家有个小胖墩,也不哭也不闹,吃饱了就睡大觉,一睡睡到日头落。”陪久菜和野香玩拍手时,枝子有节奏地念叨起来:“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篓,七斗八斗绕街走,九斗一簸箕,到老享清福。”久菜问奶奶什么是斗呀?枝子拿起久菜的手告诉她,斗是手指肚的纹,圆圆的一圈儿一圈儿的是斗。野香问,那什么是簸箕呀?枝子说簸箕呀,是用来筛米用的,手指肚开口的圈儿就叫簸箕,因为他们长得像簸箕一样。外孙女还是没听明白,久菜问,筛米干什么呀?枝子说,筛米就是用簸箕啊。野香说,那我的手可以筛米吗?……对于枝子来说,这些童谣早已沉淀到记忆的底层,并且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天真童趣的久菜和野香面前,短短时间内都复活了。

枝子认为,童谣中的大反话是最有意思的了,她一直认为大反话里存在着智慧——“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公鸡得了月子病,克朗(公猪)得了产后风。”二女儿和丈夫回来目睹了这一场景,女儿的丈夫受了惊吓一般,呆呆地站在那儿。二女儿十分不满,大声说,妈,你都跟孩子唱什么呀?枝子说,怎么啦?你们小的时候我不是也说这些吗?二女儿不礼貌地对枝子大喊大叫:我们是我们,孩子是孩子,那些东西早都过时了,早就长毛了。二女儿丈夫虽然没表明态度,但是坚决反对久菜和野香单独和岳父母在一起。从此,枝子再没机会教小菊和样子童谣了,尽管她又想起了很多童谣。

星期六一大早,枝子给浅田蒸了鸡蛋羹,配了点心和小菜。浅田吃过饭之后要去寺庙大市场,那个市场只有周六周日上午开,主要是卖旧货,有点类似破烂市场。原来那里的生意很冷清,近十年才逐渐红火起来。原本实实在在的旧货市场,国内来的游客却把它叫作“古玩”市场,一些半吊子收藏家到这里淘宝,他们中有些人受到两种说法的鼓动。一种是海外古董回流的责任感,一种是日本的中国古董假货少的误判。于是眼睛发亮,出手大方。浅田曾对枝子说,你说那些人吧,看着六精八怪的,都长外路精神,到了节骨眼儿上就痴苶呆傻。浅田虽然没去过北京潘家园,不过他知道,寺庙市场上的很多旧货都从北京进口,再被一些国人买回去。居日的华人或者有华人背景的人管这叫吃国人饭。老顾头吃的也是国人饭,日本经济不景气了,他就以日商的名义在国内成立独资企业,花了几百万就买了一家工厂,生产“顾食品”,一部分产品出口到日本,很大一部分以日本的品牌直接卖到了内地。到国内投资时老顾头眼瞅着就70岁了,居然找了一个22岁的小媳妇,那个小媳妇是工地里包工头的女儿,据说非常漂亮。枝子对浅田说,那个小女孩一定是图老顾头的钱,或者图一个日本身份。浅田说,老顾头不这样看,他说是“爱情”。老顾头的工厂办得不怎么成功,几乎年年亏损,可谁也没想到,中国的地产一路飙升,老顾头的资产也年年丰厚,到他去世时,卖掉工厂的净利润就达到8000万元。典型的吃国内饭啊!

说起来儿子也吃国内饭,他经营那个贸易公司主要是海产品和农产品。国内的年景好了,他的生意就好;国内年景差了,他的生意就差一些。浅田倒弄的“古玩”是伪满洲国的老东西,比如一些大臣的字画,满洲钱币、绣品什么的。浅田对买卖不怎么在行,钱没赚多少,主要是有个营生,可以牵动自己的注意力和越来越生锈的身体。

浅田走了一个多小时,枝子觉得无聊又开始看电视,她看的是一个伦理片,一对母女正在发生争执。枝子想起了大女儿,大女儿也很久没来电话了,她从抽屉里拿出了备忘卡,往大女儿家拨了电话。一直等到忙音出现也没人接,枝子又拨了一遍,还是没人接。枝子叹了口气,把电话放下了。大女儿的年龄也不小了,属虎的,今年也50岁了,跟自己的儿女关系也十分生疏。大女儿一共生养了4个孩子,两男两女,孩子到了18岁,她和丈夫就把孩子撵走了。你当妈的怎么那么狠心呢?枝子责备大女儿,大女儿说入乡随俗,日本都这样,如果她不这样做,丈夫不会同意的,别人也会不理解的。那你不会说服你丈夫呀,你可是中国人啊,中国人哪有那么狠心的?大女儿说,你还把自己当中国人呢,你回中国不需要签证吗?是啊,他们是日本公民了。枝子这个年龄跟女儿不同,她觉得她保留了百分之九十五的中国,大女儿来日本刚刚三十岁,没几年就和原来的丈夫离了婚,后来又嫁给一个日本人,她保留百分之五十的中国吧。而她的孩子,尤其是在日本生的孩子就不同了,他们从小讲日语,生活在日本的环境里。“一个一个狼崽子,跟我都不交流,也不讲汉语,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大女儿抱怨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办法呢?枝子想,你们不也一样吗?你们虽然都讲汉语,可也不愿意跟我交流啊,我跟谁抱怨去呢?

电视剧结束,枝子觉得自己的腿有些麻,她突然想起,有很长时间没给大军打电话了,这两年都是大军那头主动给她打得多,问题是,大军并不知道多心的浅田什么时候不在,所以有的时候枝子不方便接听。有两次,赶上浅田在家,正巧大军的电话打过来,枝子接电话时用日语说:“对不起,您打错电话了。”枝子给大军拨了一个电话,没有接听,再拨一次,还是没人接听。枝子自言自语,身体那么不好,能去哪儿呢?枝子起来收拾一下自己,准备去鸣桥桥头溜达溜达。临走,枝子想了想,还是胡乱拨了一个号码,把原来的记录覆盖了。

枝子从家里下一个大坡,再转一个急弯儿,鸣桥就不远了。今天的鸣桥与往日不同,它被深锁在雾霭之中。一艘游船从桥下过去,发出刺耳的鸣叫,那样的汽笛声大概惊了海鸥,海鸥也发出一连串的叫声。由于雾气太重,枝子看不到海鸥令人眼花缭乱的飞翔。站在桥头,枝子觉得飘浮在浓雾中的鸣桥安静了许多,只有海浪舔舐岸基和桥墩的声音。桥上的汽车引擎声也很小。枝子想,午后下大雾,晚上搞不好还要地震,本来昨天晚上就地震了,接下来的地震可能更明显一些呢。想起昨晚的地震,枝子就本能地想起浅田,那些小级别的地震他们早适应了,但是从国内来的游客不一定适应,他们会在摇晃中增加恐惧感,所以会影响到淘宝的情绪。事实完全印证了枝子的判断,枝子回家时,浅田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

今天的生意不好吧?枝子问。浅田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接着有些自得地说,今天买东西的人不多,可我把郑孝胥①的字给卖出去了。卖了多少钱?浅田用手比划着。枝子没看明白。浅田走到枝子身边,对着枝子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枝子吓了一跳。那不发财了吗?枝子说。浅田四下看了看,仿佛怕人听见一般,不过接下来他就自己给自己哼哼着旋律,在地上跳起了笨拙的舞步。

老顾头活着的时候找浅田拿过字画,主要是为了送礼用。那次两人喝酒吃的是中餐,枝子给他们炖了东北菜。老顾头高兴了,他说这符合他的口味儿。东北有名的四大炖是: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鲶鱼炖茄子、排骨炖豆角。枝子笑了,她说这个说法我还第一次听到。老顾头说,四大炖,猪肉炖粉条叫馋死野狼嚎;小鸡炖蘑菇叫吃饱不想夫;鲶鱼炖茄子叫撑死老爷子;排骨炖豆角叫天下没处找。枝子听后更加笑。在这样的氛围下,两个老头就刹不住车了,当着枝子的面儿讲起了荤嗑儿。还有很多是东北民间“四大”中的经典,像四大舒服:穿大鞋、放响屁、坐牛车、看大戏。四大软:老头的屌,新棉袄,霜打的茄子,烂心的枣。浅田也不甘示弱,他说我也想起一个,四大晦气:撒尿湿鞋面,喝汤浇裤裆,擦腚抠破纸,放屁带出屎。枝子听不下去了,自动避开,两个老头儿像淘气的孩子一般,反而高兴得眉飞色舞。

晚上,浅田对枝子讲起了老顾头的故事。浅田就这样古怪,你问他他不讲,你不让他讲他反而更来情绪。酒态微酣的浅田告诉枝子,老顾头这辈子不亏,在国内就不必说了,到日本与池上理子离婚之后,他先是找了一个留学生,一个高官的女儿,那个女学生为了拿日本身份就跟他办理了结婚手续。老顾头说他睡那个高官的女儿时,心想自己就是一个农民,如果不是因为到了日本,他一辈子可能都见不到县长,睡高官的女儿,那可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啊。当然了,那个留学生图的就是身份,身份办理好人家就离开了。后来老顾头又找了几个人,他最喜欢的是一个千叶县来的日本姑娘,唯一问题是那个姑娘吸毒……你啥意思?你的意思你找女人找少了呗?吃亏了呗?可那些年你在外面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你以为我一点都不知道哇?浅田说,我不跟你说这些,没意思。枝子说,我看也没意思。浅田说,就是没意思嘛!老顾头说得对,我要是找个日本老婆就好了……枝子最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她说,你找啊,有本事找啊!没心没肺子的东西,当初要是不是中国人,你早就让狼叼去,做鬼也做老了。浅田说,你有良心?如果不是我,你能来日本,能过上这样好的生活?狗屁好生活!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你以为我喜欢这样的生活?枝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喝了酒的浅田也不示弱,他说,那你为啥跟我来日本,有本事别来呀。枝子说,我来日本是冲孩子来的,你以为是冲你来的?别不要脸了,照顾你大半辈子,回头换来这么个结果,你的良心让狗叼去了还是让狼吃了……浅田觉得事情闹大了,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枝子得理不饶人地追了过去。人都是爹妈养的,不是石堆里蹦出来的,你说说你,为啥就长个狼心狗肺呢?我倒霉瞎了眼嫁给了你,困难那时候我带着三个孩子递溜蒜卦的,我娘儿们大饼子都吃不上,还给你吃大米饭,你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抠抠搜搜、磨磨叽叽的,除了脑瓜好使一点,你说说你有啥优点?……不说我了,就说你的养父母吧,生前你没条件尽孝,可来日本这么多年你回去上过几次坟?……枝子机关枪一般不停地数落浅田,不想,浅田竟然在床上打起了呼噜。枝子站在浅田身边,本想伸手打他一巴掌,手在半空中举着,渐渐地落了下来。枝子委屈得想哭,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很干涩。

枝子给大女儿打电话的第三天,大女儿才回复了电话。大女儿告诉枝子,她跟丈夫到静冈县热海温泉去了,回家才看到电话记录。有什么事儿吗?大女儿问。枝子本来想关心关心她和外孙外孙女的事儿,这会儿话题变了。我要和你爸离婚!枝子说。大女儿似乎在电话那头伸了懒腰。枝子问,你怎么不关心我为啥要跟你爸离婚呢?大女儿见怪不怪的样子,不得不问:为啥呀?枝子大声说,你爸说我不如日本娘儿们……大女儿说你别理他就是了。枝子说,可他骑在我头上拉屎,我能忍受吗?这次我要坚决离婚。大女儿说,你们闹了那么多年,我们都习惯了,妈不是我说你,你和爸都70岁的人了,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枝子说,这次不一样,我是铁了心要跟这个老东西离婚。你知道他有多猖狂,还说要找日本娘儿们……大女儿说,我刚回来,很疲劳……你们俩有精神头闹离婚,我不反对,想离就离吧,不用征求我的意见。枝子很生气,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你的亲妈?大女儿说,我支持你呀,你打电话来不就是想让我支持你吗?我说了,我支持!我支持你也不满意,我要是不支持你,你会更不满意。说完,大女儿就把电话放下了,枝子喂了好几声,话筒里没有回音儿。

枝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两眼发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奇怪,瞅的时间长了,镜里那个人越来越陌生了,你是谁?是枝子吗?

退休后,枝子和浅田两人经常闹离婚,仔细想一下,一年起码有三四回。按理说,人老了心气儿就平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枝子觉得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出出火气,也许对于浅田也是一样的,两个人出火气的时间不一致还好,如果恰巧赶上两人都想排火气,那冲突就不可避免了。枝子喜欢看电视连续剧,看了这集就想知道下一集怎么回事儿,由于和国内的时差关系,有些电视剧的时间晚一个小时。浅田睡眠不太好,枝子是知道的,所以夜里看电视她尽可能把音量调小一些,一点声音没有也不行,枝子文化水平不高,有些字她不认识,还需要声音。浅田对枝子半夜三更地看电视一直不满,不过总体上还是能忍受的。那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忍受了,枝子正看在节骨眼儿上,浅田穿着内裤光着膀子出来,二话没说,一下子把电视机关掉了。枝子愣了一下,嘟哝一句:你神经病啊?过去又把电视打开了。浅田凶巴巴地瞪着眼睛,很有力量地推了枝子一把,过去把电视机的电源给拔了下来。枝子被浅田给惹恼了,她大声对浅田宣布:死老东西,我要跟你离婚!浅田也大声对枝子喊:混蛋老婆子,我也这样想的……这次是浅田的过错,枝子当然这样认为。当然也有枝子犯错的时候,那年浅田拿回一个“瓷碗儿”,那个瓷碗实际上不是真的碗,而是文房中的一个“笔洗”,浅田很喜欢,把玩来把玩去。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后来他居然用那个“笔洗”吃米饭。由于那个“瓷碗儿”里面釉掉了很多,每次洗碗时枝子都挺烦的。一天,枝子忍受不住了,一赌气把那个麻麻拉拉的“瓷碗儿”丢在地上。浅田回来,枝子说洗碗时不小心把他的饭钵摔碎了。浅田非常不高兴,他说,我看不是洗碗摔碎的,是你故意打碎的吧?枝子立即火了,她说,我就是故意摔的能怎么样?家里水光溜滑的碗有的是,你不用,用那个破玩意儿,你不是有病吗?枝子承认是故意打碎“笔洗”,可把浅田给惹恼了,浅田骂枝子混蛋败家老婆子,我明天就跟你离婚。枝子当然不示弱,她说,好啊,我等啊盼啊就等这一天了,离婚了我也不用伺候人了,也清净了。第二天,浅田还真去找了律师,讨价还价好几天。后来变卦了,又不想付律师费,最后请律师吃了一顿饭,还给人家送了一小幅满洲刺绣。儿子和女儿都知道老两口闹离婚的事儿。二女儿对枝子说,你们俩太让我佩服了,你说说看,你们闹离婚哪次是因为原则问题,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看啊,就是闲的,太腻歪是不是?太腻歪了找点别的事儿,何必闹离婚玩儿呢?……令枝子不解的是,这么多年,浅田和她闹过那么多次离婚,可一次都没有跟电话和大军有关的。而在枝子看来,这件事才是浅田心里的大事啊。

第二天早晨,浅田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早晨出去打那套形似神不似的太极拳。回来后对蓬头垢面的枝子说,昨天我喝酒过量了,一定是胡说八道了。枝子用眼睛扫了他一眼,没理他。不给饭吃了吧?浅田问。枝子还是没理他。浅田笑嘻嘻地说,那我自己找饭吃去了。说完哼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明白的小调走了。浅田手里有钱,饿不着他。

直到中午浅田也没回来,枝子心里渐渐有些不安,素日里浅田去的几个地方枝子是知道的,她想去找他,可又有些别不过劲儿来。这时,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枝子踉跄着跑了过去。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对方讲的是日语,枝子听得囫囵半片,只听明白浅田以及病什么的。枝子觉得头顶嗡的一下,仿佛地震时身后柜橱上的瓶子掉到了地上。这死老东西,越是担心的事儿越是发生了。枝子扔掉木屐,连衣服也没换,匆忙穿上外出的鞋,直接出了门。

医院在枝子家西侧,需要下一个大坡,上一个大坡,如果从近路插过去,就得走一个七八十级的台阶。枝子出门时小岛上很安静,街上的行人也很少。麻雀在街上跳来跳去,枝子一路小跑地过来,把麻雀惊飞,飞到街边电线杆子上叽叽喳喳叫着。毕竟上了年岁,枝子来到台阶前就已经气喘吁吁了,她手捂着胸口,站在覆着一层层绿色青苔地藻的台阶前把气儿喘匀,然后开始爬台阶。应该说,爬台阶的过程中枝子什么都没想,她就一个念头,快点赶到医院。可在她爬过大半的台阶,几乎要登顶的时候,她的腿软了,脚滑下来,接着就顺着台阶滚落下去。事后枝子想,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呢?她艰难地、吃力地爬台阶时,是不是跟自己过往的生活一样,年复一年,台阶越高年龄越大,以致某一天突然倒下了。

事实上,浅田并没有进医院,住院的却是枝子。枝子从台阶上滚下来,髋关节骨折。医院给枝子打电话只是让浅田家来人取浅田前些日子的×光底片,枝子没听懂。枝子住院期间,岩下先生发挥了重要作用,尽管浅田还是看不上他心目中的“双眼镜”,可现实的需要还是把他们的关系拉得很近。双眼镜一定会敏感到,随着两位老人年龄增大,他们是自己稳定的收入来源和可以深入挖掘的矿藏,所以态度十分谦恭。闲适下来,双眼镜还时不时向枝子请教问题。双眼镜拿着一沓纸卡片,上面记着枝子和浅田说过的方言。双眼镜恭恭敬敬地问枝子,“闹心吧啦”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说,“闹心吧啦”就是有些心烦,心里难受烦躁。双眼镜嗨嗨地点着头,表示明白。接着问,那么,“直吧愣蹬”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说,就是直来直去,像木头棍子一样,比如说眼神儿吧,直吧愣蹬的……双眼镜做好了笔记,又问,舞马长枪呢?我们这里没有马,也没有长枪的……枝子有些为难,她说,舞马长枪就是个比喻,我也说不太准确,就是舞舞扎扎的意思。双眼镜嗨嗨地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明白,接着问“舞舞扎扎”是什么意思。枝子说舞舞扎扎……就是、就是比比划划的意思。双眼镜明白了,他用手比划着,笑着说我现在就在“舞马长枪”。枝子说,不对,我说这个比比划划不是你那个比比划划。双眼镜愣住了,眼睛直盯盯地看着枝子。枝子说,我也说不明白,舞马长枪不是说动作,是指人的个性……双眼镜眨巴着眼睛,一脸茫然。双眼镜翻了翻自己的卡片,继续请教:还有一个问题,牛逼哄哄是什么意思呢?这个问题枝子没办法回答,她说你问我家浅田先生吧。双眼镜请教枝子期间,浅田一直在旁边坐着闭目养神,枝子这样说他就睁开了眼睛。双眼镜认真地问浅田,浅田先生,牛逼哄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浅田很不愉快的样子,他说牛逼哄哄的意思就是牛逼哄哄!双眼镜“嗨嗨”了两声,想一想,又摇了摇头,十分困惑和不解。枝子对双眼镜的认真态度和钻研精神还是认同的,不过枝子也明白,在双眼镜谦恭讨教的背后,将是她积蓄的减少和生活费的亏欠。

枝子出院后出门要坐轮椅。傍晚浅田推着枝子到外面透透气,枝子提出想要去桥头看看。浅田没说话,却按自己的想法儿去做,反正方向掌握在他的手里。枝子多么希望早一点扔掉轮椅,那样她就可以支配自己的身体了。

秋天的落叶在街上飘零着,儿子终于来看他们了。儿子少言寡语,在浅田那里了解一些情况后,只对枝子说了一句话:“这个年龄就不要伤感了,伤感对养病不好。”枝子并没有觉得自己伤感,她记得自己曾对儿子说过,忧伤是可耻的,那个时候儿子刚到日本,他曾经暗恋乡中学的一个女同学,儿子离开了中国,他们就各自天涯了。儿子这个时候跟她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

枝子让儿子陪她去桥头,她告诉儿子,她很长时间没去看鸣桥了。儿子不知道鸣桥在哪里,在枝子的指挥下,儿子用轮椅把枝子推到了陆岛跨海大桥的桥头。到了桥头,儿子仍十分糊涂,不知道枝子为什么管那个悬索大桥叫鸣桥。枝子在医院住院期间,这里被台风洗礼一次,台风肆虐过后的狼藉仍然拾目可见。枝子说,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儿子说海浪的声音。枝子说声音里是有颜色的,不过你要细心才能辨别出来。以前,枝子来桥头张望,跟儿子女儿以及孙男弟女有关,现在儿子就在身边,她还在张望什么呢?

秋风轻轻掀动枝子的围巾和衣袂,她的目光也迷离起来。60年前,家乡那个清澈见底的小河,那个牛车在上面就摇晃的木桥,那个早晨青绿的岸边;小凤英听到柱子的声音,柱子就在她身后的大树上,她不好意思去看。柱子喊道:小丫蛋儿,上河沿儿,挖俩坑儿,下俩蛋儿……那景象像库存经年的老片子,闪动划痕、影像模糊,迷离的景象恍若梦境,都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存在过。柱子的确是存在过的,在她看来,小时候的柱子总是如影随形,后来他当兵走了,再无消息。

儿子见枝子满脸泪水,小声问,妈,你不舒服吗?枝子说,我没事儿,老了老了眼睛也出毛病,风一溜就流眼泪。突然,枝子想起了什么,她抬头问儿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妈妈跟你说过的歌谣吗?那个大反话。她小声念叨起来——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公鸡得了月子病,克朗(公猪)得了产后风。儿子用古怪的眼神儿看着枝子,表情谦和却透着冷漠……这时,枝子看到了侧面树丛里的浅田。

枝子说,老东西,别在暗处鼓鼓秋秋的,来了就来了,光明正大一点儿好不好?浅田有些羞涩的样子直起了腰,他走过来对儿子说,你看明白了吧,你妈就这样,动不动唧唧歪歪、急扯白脸的。枝子说,还好意思说我,你好?半拉卡叽的样儿吧!

枝子出院以后,大女儿来探望过一次,她是顺路赶来的。她对母亲的病没怎么上心,对岩下先生翻译疾病却十分感兴趣,她问岩下,您给很多病人翻译疾病吗?岩下说有几家找他,都是从中国来的日本遗孤。那你觉得,这些老人(找岩下的几乎都是老人)与日本老人有什么不同呢?岩下说翻译起来很困难。困难在哪儿呢?是奇怪的病症还是奇怪的想法呢?大女儿问。岩下说,主要是沟通起来不容易,语言上有障碍。大女儿自作主张地点了点头,她说,我明白的,其实,人身上的病好办,心里的病就不那么简单了。大女儿显然不希望枝子听到她和岩下的谈话,她把岩下拉到医院外的树林里。大女儿跟岩下谈起了自己内心的困惑。她说,不知道我父亲跟您谈起过没有,他是个孤儿。岩下说,这个我是知道的,浅田先生3岁多,战争结束了,他被中国东北的农民收养了。大女儿说,是啊,可您知道我的爷爷奶奶在哪儿吗?岩下疑惑地摇了摇头。大女儿说,死了。岩下点了点头:是死了。可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是被我姥爷杀死的。光复的时候——我们那儿叫光复,我的爷爷奶奶带着我父亲——也就是浅田逃亡,路上爷爷被我姥爷带着村民杀死了,奶奶自尽了……岩下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大女儿接着说,可是,你知道我姥爷为什么要杀死我爷爷吗?我爷爷是个凶残的人,他在日军占领期间,欠我姥爷家三条人命……岩下张大着嘴巴,问:浅田先生和枝子不知道这些吗?大女儿说,我不确定我父亲知道不知道,我父亲小的时候就被收养了,他太小,不知道父母是谁,还一直找父母呢。而我姥爷在土改的时候也病逝了。这个消息我是移民日本那年才知道的,县里有人查了历史档案,搞了调查。我母亲应该知道这件事的,可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和父亲已经有了一帮孩子。我想问您的是,岩下先生,像我母亲这样的人——我是说,她和家族仇人的儿子生活在一起,并且还得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您说她的人生是什么样的?她的内心是如何承受的呢?岩下仍没有从问题中摆脱出来,他礼貌地对枝子点头,同时眨巴着眼睛,最终也没说出什么。不过从他的表情上看,惊恐、诡秘之中还隐藏着疑惑。

枝子躺在沙发上四下望着,阳光下,老顾头牌位下的菊花枯萎了。

枝子一直也想不明白,浅田为什么会怀念老顾头,他们只是来日本之后才认识的,没有深厚的交情,也没在生意上合作过,他们只是一般的酒友。从枝子的角度看,她并不喜欢老顾头。当然,老顾头也知道枝子不喜欢他,别说老顾头那么聪明的人,一般人从表情上也能判断人家是不是喜欢你。老顾头第二次到枝子家来,他对浅田说,我这个人啊,一辈子是硬闯过来的,有句老话说,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旺。当然我也有难的时候,难的时候我就脱了裤子看看自己的裤裆,给自己打气,爷们儿就要学习老二的精神——能软能硬!这样的话枝子能愿意听吗?浅田却听得有滋有味儿。还有,讲起在国内的生产队时,老顾头私下里用豆腐换黄豆,被队长抓住了,本来队长想处分他,他大半夜去队长家闹事。老顾头说,我这个人啊,流氓一个,你啃我头皮——太硬,你啃我屁股——太臭,谁都拿我没办法。所以,在枝子的印象中,老顾头是个老流氓。枝子这样看待老顾头,尽管是心里想的,可老顾头也能感觉出来,所以老顾头也不怎么喜欢枝子。一次浅田去城里拜访老顾头,喝得醉醺醺的回来,不知不觉把老顾头说枝子的坏话给说了出来。浅田告诉枝子:老顾头说你不会打理家务,厨房埋了咕汰,进去一股唔拉巴登的味儿,客厅里坯儿片儿的,还有桌子,在太阳下看魂儿画儿……枝子一听就不高兴了,她说,老顾头是个什么东西啊,自己砢了吧碜的,还吹牛,哎呀呀,那么多女人喜欢他爱他,害臊不害臊啊,你看他那秃顶秃的,奔搂瓦块的,还有牙,如果不是假牙,早就豁牙露齿地小瘪瘪嘴儿了,还来说我?……以后他再来咱家,看我能给他好脸才怪!

有时静下来,枝子想,老顾头那样的也是一辈子,他的人生价值在哪儿呢?他死之后是上了天堂还是入了地狱呢?或许根本就没有天堂,当然了,也没有地狱。

枝子不喜欢老顾头,不等于别人不喜欢他,浅田就喜欢他。奇怪的是,岩下茂似乎也很喜欢老顾头。老顾头那次来,正赶上岩下陪着浅田从医院回来,在枝子的挽留下,岩下也陪着喝了酒。当老顾头知道岩下茂是解释疾病的翻译,他对岩下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问岩下,你经常给人翻译疾病,那你不成了半个医生啦?岩下点头哈腰,表现出格外的礼貌和谦逊。其实老顾头真正关心的并不是岩下的医学知识,岩下毕竟不是医生。他感兴趣的是,岩下一定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人生经验,因为疾病往往和人的隐私联系在一起,岩下知道很多通常人们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也会比别人更懂人生。老顾头说,我这个人身体很好,只是心里有个疙瘩一辈子也解不开。岩下耐心地等着老顾头说下去,老顾头似乎想等岩下问。等了一会儿,老顾头说,我觉得我这个人被诅咒了……岩下没听明白。老顾头解释说,他小时被跳大神的巫婆诅咒过,从此之后,自己一直没摆脱那个诅咒。“什么诅咒呢?”岩下问。老顾头说,诅咒我是一只跳马猴子,一辈子劳碌奔波,为钱、为女人。有很多次,我很清晰地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那个跳马猴子,年轻的时候看还没有胡须,后来老了,长着白胡子。岩下想了想,笑着说,顾先生说的很有意思,其实我们都是跳马猴子啊!老顾头很失望的样子,显然,岩下并没有给予他解释清楚或者说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浅田在一旁说,什么跳马猴子不跳马猴子的,跳马猴子也没什么不好,不是说人是从猴子变来的吗?岩下并没有浅田的教育背景,他不太理解地说,人怎么可能是猴子变来的呢?人是神的后代啊。老顾头叹了口气,发愣地说,看来巫师说得对呀,诅咒是没办法解除的。浅田见老顾头情绪忧郁,连忙调节气氛,讲了一个猴子的故事。浅田说,他在工厂做工的时候,仓库后面来过一只猴子,由于工厂地处城市,不知道那只猴子从哪里来的。组长组织大家去抓猴子,尽管那只猴子已经进到电子元器件封闭的厂院里,可灵活的猴子还是很难抓。大家好不容易把猴子抓住了,关在一个笼子里。他们像养宠物一样给猴子买了很多好吃的,香蕉以及各种糖果点心。晚上,组长怕猴子跑掉,他亲自上了笼子盖儿,用纤维绳子打死扣系好,这样大家才放心地离开。谁想第二天,那只猴子不见了,绳结儿被打开了。他们想不出猴子为什么那么聪明,人系的扣子猴子居然可以破解。于是,他们四处寻找猴子,也打了不少联系电话,结果一无所获。就在大家快把猴子忘记时,大概第四天下午,一个工人喊了起来,大家循着声音跑过去,发现那只猴子自己已经回到笼子里,正在吃前几天剩下的食品。说完,浅田大笑起来,岩下也跟着笑了起来。老顾头想了想,似乎没想出笑的理由,端起酒杯,自己沉闷地“嗞喽”了一口儿。

那天晚上,浅田喝得站不起来了。老顾头只好由枝子和岩下送。老顾头私下里拉了枝子一把,他有些郑重地问枝子“大军”是谁?枝子明白了,浅田一定跟老顾头讲过他的困惑。枝子说,这死老鬼,我跟他说过多少次了,可他不信。大军是我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老顾头诡笑着,说,不是吧,据我所知,大军是你们村里原来的大队书记,据说……算了,这个我不该问……不过,咱都这么大岁数了,啥事儿都无所谓了。枝子你告诉我心里话,你儿子是浅田的还是大军的?我绝对不说出去!你……混蛋!枝子本能地举起手来,然后慢慢地落下,那只手并没有落在老顾头的脸上。枝子十分委屈,她大声骂道:胡说八道!颠倒黑白!老顾头看了看惊愕中的岩下,连忙安慰枝子,他说是我胡说八道,我酒后失德,没、没事儿啦。老顾头走了,岩下看了看远去的老顾头,看了看枝子,他还是停在枝子的身边。枝子的泪水噼里啪啦地掉下,怕岩下看到连忙扭过头擦着。岩下还是看到了,他故意打破窘境,笑着问枝子,跳马猴子是什么意思呢?枝子说,猴子从马上跳来跳去呗。岩下想了想,十分不解地说,这样啊,可它们还是猴子啊!

枝子和岩下向回走的路上,枝子念叨起了童谣,那个童谣一定令岩下大惑不解:大年三十亮晶晶,正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公鸡得了月子病,克朗得了产后风……

2012年冬于大连

①郑孝胥(1860~1938年),字苏龛(苏堪),福建省闽侯县人。他是清朝的改革派政治家,亦是伪满洲国建国的参与者之一。近代诗人,为诗坛“同光体”倡导者之一,被称为伪满洲国书法第一家。
作者简介:
津子围,男,当代作家。1962年生,1980年代从事文学创作,在国内外公开发表作品300余万字,转载百余篇,多次获奖。现居大连。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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