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爱情
2013-04-29欧阳明
欧阳明
钉子户
谁都没想到,三娘会是钉子户。
三娘的房子是土坯的,早已破烂不堪,就算送人都没人愿意要了。可她就是不同意拆迁。
是不是补偿低了?低了我们可以商量。我反复对三娘说。
给座金山也不拆!三娘还是那句话,语气硬邦邦的。
政府在镇上给你们新修了砖房,又宽敞又干净,还有自来水,比瓦房好多了。再说,你上了年纪,一个人住在这里,没个照应,也很不方便。我继续劝。
我喜欢住我的烂房子!三娘说完,撇下我们就走开了。
三娘是烈士遗孀。三叔是红军,又是文化人,驻扎在村里时被分到三娘家住,当然那时三娘还不是三娘,只是个姑娘。三叔白天帮她家种地,晚上教她识字。三叔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长得英俊帅气。姑娘很快就喜欢上了他。三叔也深深被山村姑娘的质朴和俊俏所吸引,两人很快好上了。结婚那天晚上,三叔突然接到出发命令。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多识点字,积极参加革命工作,千万不能拖革命的后腿!临走时,三叔对三娘说。
三叔走后,三娘牢记三叔的话,坚持每天看书写字,还学会了写信。她给三叔写了一大堆信,却一封都没寄出去过。三娘盼望着三叔回来,但三叔走后,杳无音信。
解放后很多年,当地政府帮三娘寻夫,终于得到消息,原来三叔在离开村子后的第三天就牺牲了。可三娘不信,说,他没死,你们骗我!政府发给三娘补助。三娘坚决不要,说,我有脚有手的,要啥!啥叫遗孀?我男人根本就没有死!后来三娘老了,干不了活了,政府就以孤寡老人的名义把补贴发给她。才得以把一直给她存着的钱兑现给了她。但三娘生性节俭,把大部分钱都给了周围需要帮助的人。
多好的老人呵。按理,三娘怎么也不该成为钉子户呵。三娘的房子不拆,已严重影响到了工期。领导多次批评我办事不力,我压力很大,决心要把三娘有悖常理的行为弄清楚。她可是为什么要当这个钉子户?
这天我来到地里,一边帮三娘收萝卜苗,一边和她聊着。
三娘,我三叔为革命而牺牲,是我们的榜样,我们都应该向他学习是不是?
他没死!三娘狠狠地盯着我。
没想到话一开头就不顺。我赶紧改口道:嗯嗯,在三娘心目中,三叔就是还活着。
他当然还活着。三娘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他会回家来的,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我心里一动:三娘一直在等三叔回来呀?
当然。这些年来,我夜夜睡觉都要留一盏灯,门锁坏了又修,坏了又修,从来不换。他回家来打不开门怎么办?
我一下恍然:就因为这个,三娘你就不愿意搬家?
当然!我要搬走了他到哪里去找我?
我嗓子哽咽了,好一个痴情忠贞的三娘呵。
几句话套出了三娘不愿意拆迁的原因,我并没有感到轻松。因为又要顺着老人的心意,又要完成拆迁任务,该如何是好。
我小心翼翼地继续和在三娘聊着:三娘,你说我们村上修路好不好?
要想富,先修路,当然好!
还不止是这个呢。现在到处都是公路了,人来人往都坐车开车了。修好了路,处处通畅了,我三叔呢,回家也更方便了呢。
三娘一下停住了手。细细想着什么。
见这话起了作用,我趁势说了下去:听说三叔临走时给你交待来着,无论什么时候,千万不能拖革命的后腿。三娘,你看,我们现在的革命就是修路,你不搬迁就是拖了革命的后腿。公路修好了,三叔回来了,万一被他知道了……
三娘呆了一下,猛地大声说:我明天就搬,不要补偿,我搬!
三娘说话算话,第二天就搬到镇上去了,死活不要补助。
永远的女人坐了一天的车,终于到老家的地界了。天,如愿以偿地暗了下来。下车,步行一里地,就到了家后面的垭口。家里的屋顶正冒着炊烟,那是木子正在做饭呢。她看了看包里的那些糖果和玩具,脸上的笑意。像石子激起波澜,一圈一圈地荡漾开来。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可是……再向前走几步,她突然想起什么,又生出些胆怯来,腳失去了力气,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脸色突然结了冰。
她是想起同在洗浴中心的姐妹。回家被乡亲鄙视、被家人唾骂的情景来了。那个姐妹从家里回城来,哭得眼睛肿成了桃。说丈夫见到她,脸拉得长长的。冰铁皮一样的冷。婆婆见到她,抓起农具四处摔,弄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乡亲们像从地里突然冒出来的麦苗,很快就挤满了院坝,眼神怪怪的,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她,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那夜伤伤心心哭了个通宵,第二天天不亮,就逃离家乡回到了省城的洗浴中心。
如今她回家,会遭遇什么样的情景呢?
她是三年前到洗浴中心的,为了儿子。几年前家里房子着火时儿子被烧伤了,医生说要植皮,要做8次手术,一次要几万。8次就要几十万。那是她和木子想都不敢想的数字。木子是单腿。做不了什么活。自然挣不到钱。木子的腿是为救她和儿子被房上掉下来的梁砸断的。
为了儿子,夫妻俩先是用光了积蓄,后来是求人借钱,欠了一屁股的债。但到了儿子第三次手术的时候,再也没人愿意借钱给他们了。夫妻俩没了抓拿,整日以泪洗面。
老子去抢!木子红了眼说,反正我废人一个,枪毙了无所谓。
你无所谓?我和儿子怎么办?再说你以为钱是想抢就抢得到的?
想来想去,她说,我出去吧,你别管我做什么,只要能把钱挣回来。
木子无言,拳头把桌子砸得山响。
到了省城,她到过餐馆、超市等很多地方打工,但收入不高,一月才千元左右,就算干到老死,都无法筹够儿子手术的费用。后来,听说洗浴中心挣钱多,就一咬牙去了。
洗浴中心的事她不敢告诉木子,只是每到月底,就把钱汇给木子。那么多钱,木子肯定一看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三年了,算算钱也挣得差不多了,她想回家了。回家后她打算不再出去了。欠的账都还清了,儿子的治疗费也攒够了。洗浴中心新来的姐妹年纪越来越小,笼络男人的手段比她高明,点她的人也越来越少了,老板也流露出想她快走的意思。
回家后乡亲们会怎样看她?乡下人可不像城里人,认为什么都可以干,什么脸面都可以不要。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在农村,讲究的就是面子。
回家后木子会如何对待她?木子挣不了钱,但踏实,就像房子后面的大山,永远都会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她这几年干的事情后,还像大山一样等待着她么?
水娃,吃饭了。突然听见木子唤儿的声音,她才意识到,虽然脚步迟疑,但已经走到家门口了。听到丈夫唤儿子,她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跨进了家门。
木子听到声音回转身来,一眼见到她,呆住了。
见他脸上没有表情,她浑身一软,靠在了门上。
木子上前来一把扶住了她,一边欣喜地叫出声来:水娃,你看谁回来了?
妈——儿子跑过来抱住她,她一下泪流满面。
木子让母子俩亲热着,忙转身去再拿一副碗筷。等她上了桌,他却又说要再去添个菜。她伸手拦住,说我又不是客,添什么菜。木子还是执意要去炒个鸡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木子边忙边念叨着。她眼泪一下又出来了。
对不起。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对木子说。
不怪你,是我不能干。木子说着,一把抱住她。
她挣开,你别……我不干净。她说,用力把木子往外推。
木子低低地吼了一声,你是为了这个家!没有你,这个家早就垮了!
她还是拒绝,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
木子眼睛看定她,说,你心是干净的,人就是干净的。你是我的女人,是我永远的女人!
听了这话,她浑身一抖,哇的一下哭出了声。
靠在木子的肩上,她痛快地哭着,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有着这么多的委屈和心酸,又有着这么多的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