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
2013-04-29唐俊高
那一年农历的大寒,始于一月二十日八时四十八分。
一年中最为冷酷的一段日子如期而至。
这一刻,大地发出“嘎嘣”一声脆响,牛凼村村公所大门前的老银杏树浑身一哆嗦,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它似乎看见一百多里之外。一辆黑色的小车从市里启动,直奔县上而来。而在县政府大门前,牛凼村村民抬去的那八台滑竿(轿子)已一溜儿排开。
天空飘飞着星星点点的寒雨。
妻子就那样立在雨中,一手悬空作指挥状,一手抓着手表,两眼紧盯着表上游走的指针。
“走——!”妻子悬在空中的手一斩而下,司机小马即刻松开了制动。
从反光镜里看见妻子满意甚至得意的神情,冯明太心里有点腻烦:八点四十八分秒不差又怎么样?就天神相助了?就一切顺发了?神秘兮兮,神经兮兮!
今天是冯明太作为代县长到凤山县赴任的日子。虽然冯明太对这次升迁多少有点不以为然,心里认为早就该轮到他上了,但毕竟又意满志得,因为被搁在副县级上已经十余年了,别的兄弟正县副县的差不多都已经修成正果了。他却熬到油竭灯枯也炼得心如止水了。可妻子和几个铁杆哥们儿隆重为他庆幸,东查黄历西掐算的折腾了好几天,把赴任之日定在了这么个“大寒”时节,且动身的时刻必须是“小寒”与“大寒”相交替的时刻,分秒不差,说是“万事才顺”。弄得冯明太心里有点烦了。
更让冯明太烦的,是昨晚妻子向他透露的那个“感人的秘密”:为了保证他冯明太能顺利从“代县长”坐正“县长”交椅,那几个铁杆哥们儿竟慷慨解囊凑了五十万元“份子钱”,让妻子背着他孝敬给了老爷子。妻子一个劲地叮嘱他:好好干哈!抓住机遇努力上哈!今后不要忘了哥几个哈!
冯明太烦啊。他跟过老爷子,也得到过老爷子的阳光雨露,大家都把他视为老爷子的人。可不知怎的,老爷子就是不重用他,十余年了,他就在副县长、副书记、副局长、副主任等副县级岗位上逗圈子,连个虚职正县级都没捞上。一次次失望后陷入一阵阵郁闷,一阵阵郁闷后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是不是和老爷子较着一股劲。究竟较着啥呢?究竟是自己在和老爷子较劲,还是老爷子在和自己较劲呢?似乎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似乎昭然若揭心知肚明……
小车从市区里穿行而过。冯明太无心再看他已厌烦的这座城市。对于凤山,虽然前途未卜,但那毕竟是他要去大展身手的地方,他心里充满了期待。
小马的手机“哔”的响了一声短信提示,他麻利地掏出迅速翻看,动作很是熟练。可还是出现了状况,冯明太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吱——”小车戛然而止,小马慌忙打开车门下了车去。冯明太从车内只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先是瞪大双眼惊恐地看着车轮下,继而双手捂脸哭了起来。他正忖度是否该下车看看。却见小马摸出钱夹掏出一叠百元大钞塞到女人手里后,很快回到车上,迅速启动车子,一打方向盘绕了过去。
“小伙子,怎么了?”
“狗,一条……小狗。”小马有些慌乱。
“赔了多少?”
“一千,”小马大吐了一口气。“在城里面,少了一千走不了路。”
冯明太没再说啥。小马是凤山那边派过来的司机,为了接他,人家昨晚就赶到市里来猫了一夜。
车出市区,到了乡间。雨点更密了,夹杂着细小的雪粒。这时小马说话了:“冯县长。今天我们就不走大路了,走小路哈。”
冯明太不理解了,“为啥嘛?”
“刚才,政府办的发来信息叫走小路,怕大路上有人……拦车。”说话间,小马已在岔路口把方向盘一打,拐上了小路。
冯明太一时无语,也就糊里糊涂地任小马给拖上了小路。但他突然又反应了过来:走小路?!我冯明太前往赴任,第一天去就躲着走小路,今后还有路可走吗?!不行不行,有刀山火海也得过,“小马,掉头掉头,走大路走大路!”口气不容分说。
小马不敢怠慢,找一处地方掉过车头。回到了大路上。
小车风驰电掣行驶着,冯明太接着想他的心事……咳!就这次,还不是因为凤山那二杆子县长弄出了人命嘛。弄出了群体性事件嘛,才叫我冯明太出头来收拾这个烫手山芋嘛!这种危机时刻,就想起我来了,要我出马才去捡顺搁平了!当时情景浮现眼前:他还没坐稳,老爷子就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神情木然,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井透着两点幽深的光,“你晓得该咋个做!”就把他打发走了。冯明太异样的感觉只能埋在心底,任谁也没说过一个字。所以听几个铁哥们儿慷慨解囊凑“份子钱”他心里如五味杂陈——这不是在老爷子面前掉我的价嘛!亏了妻子还对他们满怀感激哟,那几个“人精”,早不湊晚不凑,偏偏在我冯明太要动一动了就慷慨出手了,他们是在借势做投资嘛!鬼才晓得他们还在哪些人身上投过这样的资哟!
窗外细雨纷飞,车上没人说话。就在这正常安静的当口,路沟突然蹿出一条黑狗,且径直蹿进了车肚子下面,这次连冯明太都看得清清楚楚,“吱——”,小马赶快刹住,下车去查看情况。
又碾了一条狗。今天是怎么了?冯明太嘀咕着,一扭头看到几个人从路边的村子里跑了过来,一下就将小马围住了。
冯明太以为有麻烦了,却见小马一反在城里碾死小狗后的慌乱,十分镇定地向村民们争辩和比划着,接着还是伸手掏了钱,只是显得不慌不忙,理直气壮。
等小马上车启动以后,冯明太问“又赔了多少?”,他语气平静,不想给这个年轻人增加心理负担。
“一百,”小马回道,还嘟囔了一句,“乡下的狗。”
乡下的狗?乡下的狗一百,城里的狗一千……冯明太心里一“咯噔”,一下触及到一根敏感的神经,也是这次凤山县农民群体性事件最敏感的神经。
那辆黑色小车一路上的折腾,老银杏似都看在眼里。见他们离县城还远,折腾还会没完没了,老银杏便眯起了眼睛想打一会儿盹。可刚一眯上眼,另一辆车又浮现在眼帘,那是一辆蓬头垢面的面包车。
每年到了秋收,好些在外打工的庄户人家都回到了村里。忙完秋收,开始拾掇拾掇着准备过冬。到了冬至,家家户户开始卖年猪、杀年猪,又准备过年。这时节,那辆面包车在四邻八乡逛得更勤了。
那是镇上撵税的车。准确地说,是帮镇上撵税的车。
自从由镇财政担负镇级机关、事业单位等公家人的工资以来,收取农税成了镇上的头等大事。除了负担人员工资,还要维持文教、卫生事业和庞大的日常开销,所以在农税上加码搭载收取的税费越来越高,庄户人家的负担越来越重。有的人家干脆丢了庄稼,任地荒着;有的举家外出,人影儿都见不着。税费收取越来越难,成了天下第一难事。其中的重头税——生猪屠宰税,就难上加难了,因为那是向买猪的贩子收取的,猪贩子常常开着运猪车与财税人员玩捉迷藏,镇上只好全体动员上路去撵。这可苦了那些公家人,从头头脑脑到虾兵虾将,从镇干部到学校教师,几乎都上路撵过猪儿车。有肥头大耳的镇干部被猪儿车带翻在路沟里:有斯斯文文的教师被猪贩子糊了一身的猪屎:而弱不禁风的女干部、女教師们远远地掉在后面尖声尖气地呐喊助威,顺便收捡男干部、男教师遗落在路上的衣服、鞋子、眼镜……
后来,镇上干脆把这费力不见效的差事承包给了那台成天游手好闲于城乡之间的面包车,面包车上的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效果是立竿见影的:要撵路,面包车有的是力气;要打架,面包车有的是人手。三五个回合下来,猪儿车们就老实了。
紧接着,面包车还不辞辛劳上山下乡走家串户,把哪户人家养了好多条猪、哪户人家卖了好多条猪、哪户人家啥时候添了好多条猪等等情况一一登记造册,严令每家每户的生猪买卖必须提前报告,并且,必须在把猪儿卖给猪贩子时就把猪儿税先代收起来再转交给面包车。
一时间,全镇的猪儿税就这样收得顺风顺水了,该镇对生猪屠宰税实行源头管控的经验风靡全县。县长豪言:“如果全国上下都这样,何愁这个社会搞不好呢?!”
但是再后来,就出事了。总有庄户人家图高价钱同猪贩子私下交易,总有庄户人家偷偷私自屠宰不缴纳税款。铁面无私、执法如山的面包车便课以重罚,轻则牵走猪只、扛走猪肉,重则开仓搬粮、上房揭瓦。但总有庄户人家不怕事,扬起了锄头扁担,提起了镰刀斧头。面包车再有背景、再有实力,但也有寡不敌众的时候。那天,牛凼村几户村民相互帮忙杀了几头过年猪,面包车闻讯赶来收税,车上还跟来了一个镇干部。几番言语不和,面包车就开始动手,但反被村民们提着杀猪刀撵得落荒而逃。村民们在后面紧撵,面包车在前面疯跑。一个绰号叫“牛卵子”的村民从外面回来看见了,就在前面想把面包车拦下。面包车左冲右突,速度飞快,那个镇干部从车窗探出身子去,想把“牛卵子”推开,结果两人的头重重地撞在一起。
凤山县城在望。小马的手机响了。
“好好好,走北门。”显然,小马又得到了指示。“冯县长,我们走河边街,直接到凤山宾馆。”
冯明太问:“为什么?”
“牛凼村有人在县政府门口聚众闹事,那边有人处理,你就不过去了,直接到宾馆休息吧。”
冯明太气不打一处来。我冯明太赴任第一天却连县政府都进不去,简直是笑话!我不就是来收拾烂摊子的吗,怎么还要绕着躲到一边去?!“走,小马,直接去县政府,不用躲闪。”
小马不敢犹豫。
车子顺着大道进入城区,直奔县政府。小马伸长脖颈瞪大眼睛随时注意观察前方情况,冯明太镇静地靠在椅背上,看似闭着的眼睛实际上也时不时地虚开一条缝。
驶过几条街,风平浪静。没有人对这辆车投来异样的目光。没有人对他冯明太的到来大惊小怪。
但一进入政府街,情形就有些异样了。县政府大门边,好几十个穿制服的人围成了一圈,被围着的是一群乡下人和几具滑竿。街边已聚集了一大片看热闹的人。
小马放慢了速度,“开过去!”冯明太镇定自若。见有车过来,一个穿制服的赶忙打手势要车绕行。车子却没理他,直接逼近了人圈才停下。
有穿制服的注意到了小车的牌照号,也注意到了车里坐着的冯明太,便赶快凑了过来。冯明太放下一点车窗玻璃,一股寒流扑面而来,雨点夹着雪粒钻进车来。穿制服的小声解释道:“领导,前面正在处理闹访事件,请绕行。”
冯明太索性打开车门,钻了出来。寒风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趔趄。他赶快屏住呼吸稳定自己。他迈步走进圈子,左右打量了一下。十多个村民被寒风冻得缩头缩脑的。但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他们身边一溜儿摆着八台滑竿,每台滑竿上都贴有一张白纸,白纸上都写着官衔和姓名,第一台就写着“代县长冯明太”,之后是几个副县长,最后是政府办公室主任。那些滑竿都是用才砍下的竹竿绑上座椅做成的,看上去很简易,但很讲究,而且还颇费了一番心机,因为座椅依好孬排序,“代县长冯明太”的最好,是一张很结实、年代很久的木制躺椅:几个副县长的是竹制的躺椅:办公室主任的就只是一张普通茶馆里的靠背椅了。上面铺的东西也有等次级别,“代县长冯明太”是一条厚实的毛毯,几个副县长的是几条薄薄的毯子,办公室主任的就只是一块薄布了。
冯明太把那十几个村民扫视个遍,之后平静地宣布:“我是新来的代县长冯明太。”
村民们一时疑惑,制服们也一时疑惑,但显然很快就都相信了。一个村民说话了:“等的就是你。”
冯明太朝那些滑竿动了动下巴:“这又是弄的啥子板眼呢?”
村民来气了:“我们一直请你们这些当官的去村里,请不动,就只有备好滑竿来抬了!”
“胡闹!”一个穿制服的厉声吼了起来、“你们一边在村口设置路障,不准我们进村;一边又不派代表进县政府去同领导面谈,今天又上演这么一出,这是恶意取闹!你们的幕后策划是哪个?说出来!”
是啊,虽说“下下人有上上智”,但仅从这么一群村民来看,是弄不出如此“好戏”的。再看整个“牛凼村事件”,简直是“好戏”连台,唔,这后面一定有高人。难怪县上抓了几个在闹事中冲在前面的村民,却始终没抓到那个隐藏在后面的“一号人物”。
村民们根本不理会制服们,有两个村民走近“代县长冯明太”的滑竿,一前一后地待着:“红县长,请上轿。”
当地口音,声母F、H不分,“冯县长”就成了他们的“红县长”。
见村民公然挑衅领导权威。穿制服的几步跨过去。一把就把“代县长冯明太”的滑竿掀翻了。毛毯掉到了地上,写有“代县长冯明太”的纸也滑落到了地上。
冯明太眼睁睁地看着“代县长冯明太”被当众掀翻在地。全体制服向前凑了几步,眼睛都看着冯明太,一旦他略微示意,他们就要动手抓人了。
村民们紧张起来。吊儿郎当的表情消失了,坐着的蹲着的全站了起来,缩在袖头里的手抽了出来。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冯明太却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把“代县长冯明太”的座椅搬正。把毛毯捡起来铺好,把写有“代县长冯明太”的纸头捡起来叠好,端端正正揣在怀里,然后说,“既然你们请,我去就是,不用你们抬,咱们走吧。”
村民们一时愣住了,制服们也一时愣住了。
冯明太自己也愣了一下,“走哇!”见都不动,他带头迈步,说,“有没有人带路呵?我跟谁走?”
村民们一看他是当真的,赶紧收起滑竿,小跑着跟上来了。
眼看着冯明太跟着那支滑竿队伍走了。穿制服的,看热闹的,还有司机小马,还在那儿伸长颈子瞪大眼睛,莫名其妙。好一会儿小马第一个回过神来,喊了声“还不跟上去!”一伙人刚跟了上来,却被冯明太一挥手赶回去了:“人家请的是我,又没请你们,你们跟来做啥?”而且还专门跟小马作了交待:回去跟县委办公室主任说一声,不许其他人跟来。我是去作客的,需要什么我会给你们打电话!小马忙不迭地点着头,呆呆地看着代县长跟着村民们走远。
村民们两人一组抬着滑竿,排成了一溜儿。冯明太走在最前面,脸上神情泰然得很:你们来请。我就去嘛!这还不简单。
但是事情确实不大简单。因为那天镇干部和“牛卵子”两头相撞,当即双双而亡。
面包车先是一路疯跑,把镇干部送到了卫生院。医生当即宣布人已死亡,面包车便红了眼,提起棍棒、砍刀,一路疯跑要杀个回马枪。哪晓得正遇上牛凼村的男女老少,一个个头缠一根白布条,提着锄头扁担、镰刀斧头。正要找他们算账呢!老银杏树上挂起了一块白布,上书猩红大字:“还我‘牛卵子,还我血债!”还架起了一只大喇叭,一个绰号叫“鼓眼睛”的村民在里面声嘶力竭地高喊:“为老百姓伸冤,为‘牛卵子报仇!”面包车刚一露面,村民们就杀了过去,杀得面包车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面包车还不甘心,又带来了两车人。而随着大喇叭声嘶力竭的喊叫,附近村已有村民也提了家伙飞跑过来增援……双方在老银杏树下的村公所前剑拔弩张。
镇上的人赶来了。
县上的人赶来了。
警察赶来了。
武警赶来了。
后来的人当即控制了面包车,但回头来抓带头闹事的村民的时候,村民们抬出了“牛卵子”的尸体,“鼓眼睛”拨开众人挺身而出:“要抓可以!你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抓!不过。”他指着地上的“牛卵子”,“先把这个事情解决了!”
“鼓眼睛”眼睛又大又鼓,秃头,下巴很尖,尖得来好像没了下巴,就像一只老鹰。他讲话和不讲话的时候,一双鼓鼓的眼珠都要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显得足智多谋、应变灵活。
“桥归桥。路归路。先把带头闹事的抓了!”一声吆喝,就有穿制服的扑了上来。
村民们涌上前去一挡,把“鼓眼睛”给保护起来。
那边的头儿厉声吼叫:“你们!要翻天了嗦?!先是暴力抗税,现在又暴力抗法!”
众村民炸开了锅:“你们暴力征税!”
“你们不分好歹,乱执法!”
“还撞死了我们的‘牛卵子!”
“鼓眼睛”在人群里踮起脚尖高声质问那边那个头儿:“你是哪个?!你代表哪个?!”
那人把胸脯一拍:“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是县长派来的!代表县长!”
“叫你们县长来!他才是父母官!你没资格和我们对话!”“鼓眼睛”还在双脚跳。
众人又嚷:“他不来,明天我们就把‘牛卵子抬到县上去!”
“抬到省里去!”
“抬到北京去!”
办公室主任临危不乱。他把手一招,几十个警察、武警齐上阵,三下五除二就拨开众人逮住了“鼓眼睛”。有几个村民仍然阻挡,被一并拿下。
牛凼村离县城二十里,在一处半山腰上,因村里有一口水凼可供牛儿夏天打滚而得名。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板桥,是进出之咽喉。
冯明太随滑竿队伍走上石板桥,早有两个村妇守在那里。见队伍走近,就为他们抬起了小圆木横杆。那横杆上挂着一块破铁,想必是用来报警的“钟”。他们一过,横杆放下,路又被卡断了。原来这是村民们设置的路障。
进村以后反倒是出奇的清静。没有一大片一大片的人聚集,没有一大群一大群的人围上来,连一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田间地头,偶有三五个村民在整理土地,见了他们,也只是打望打望,就又埋下了头去。但从田间地头到处留下的脚印、大面积被践踏的衰草来看,确实有几百上千人在这里聚集过。村公所处几条大标语仍还悬挂着,最醒目的是“还我‘牛卵子,还我血债!”,“同命同价,还我公平!”,“坚决拥护党中央、国务院《关于切实做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的决定》!”。村公所的墙上,也还保留着很多小标語:“严禁对农民的一切乱收费、乱涨价、乱罚款!”,“严禁各种摊派行为!”,“严禁动用专政工具和手段向农民收取钱物!”,“严肃查处加重农民负担的违法违纪行为!”等等。老银杏树上。大喇叭还在,只是现在没再大喊大叫;高大、挺直的树身上,同样保留着醒目的标语:“农民也是人!”,“人人平等!”,“坑我农民,天理不容!”,“干部的命值20万,农民的命只值2万?!”老银杏树下,摆放着从村公所里抬出来的烂办公桌,桌子后面摆着一把太师椅,椅子边立着一把大伞。
冯明太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同时他也看到,牛凼村是一个老模老样的村庄。村民的房屋大多是石板缮架墙,屋顶铺的是小青瓦。村子里的巷道还算宽敞、干净。进村以后,一群人中抬滑竿的各自散去,余下的人把冯明太拥引进了一个大院落。领头的小伙子边走边喊“幺爷爷,幺爷爷,红县长来咧。我们把县长请到了!”
应声而出的是一个老者,大约七十来岁。老者个儿高挑,慈眉善目,浑身上下干净清爽。他抬起双手,朝冯明太作了个揖:“啊,红县长到,幸会幸会,请进。”
“老人家好呵!”冯明太没想到会有这样礼遇,但他也抬手儒雅地回了一个揖。打量了一下周围。这是一座有点底实的老宅,二重四合院,外面一个大天井,里面一个小天井。砌天井的石头已经黝黑,爬满了青苔。整个院子虽然老旧,但同它的主人家幺爷爷一样,收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幺爷爷让家人把冯明太引到里面小天井的阁楼上。真的把县长请来了,领头的小伙子一扫在路上的那些沉闷和生硬,也变得彬彬有礼了:“红县长,请你先休息一会儿……说实话,我们都没想到请得来你,没有准备,我马上去通知吴支书。”
冯明太终于能够独处清静了。他来不及细想今天的每一个环节,以及下一步将会出现些啥情况。他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早上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翻开一看,果然有好多未接电话,而且还有好多短信,看来是因为电话没打通就改发短信了。多数是祝贺他赴任的内容。其中妻子发来一条表示忧虑:“你只身进牛凼村,我很担心。听说那里的人很刁蛮,当心!”县委办公室主任发来的是:“冯县长,要不要我让公安局长带人赶来?”冯明太淡淡一笑,回了妻子两个字“放心!”回了办公室主任三个字:“不许动!”之后全部删掉,再让手机保持静音模式。
村支部书记急急地赶了过来,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头了。吴支书和善谦卑,笑容可掬地连声说“得罪得罪”,说已是午饭时候,请县长到他家去吃便饭。冯明太抬腿时提议:“干脆把你们支委成员都请来吧,就算开一个临时支委会,我也好了解了解情况。”吴支书哈腰连声应道:“要得要得。”到了支书家不一会儿,又有两个老头赶来了,同样是七十来岁,同样是和善谦卑,笑容可掬。
他们给“红县长”倒了点酒,自己却不喝,说老了,整不动了;他们一个劲地请“红县长”夹菜,自己却不大动筷子,说日子好过了,牙齿却掉了,没口福。冯明太这才注意到,三个老头儿都瘪着嘴。吴支书笑嘻嘻的,“我们三个支委五颗牙。我一颗。”另两个老头儿也笑嘻嘻的,“我两颗。”“我两颗。”
冯明太绝口不提村民闹事,却问起了农税提留的收缴:“今年的农税提留完成了吗?”
三个老头儿一笑三点头:“完成了,完成了。”“完成了,上半年就完成了。”“完成了,年年都是上半年就完成了的。”
“上半年就……完成了?”冯明太疑惑了,“粮食都还没打出来就提前完成了?”
三个老头儿一笑三点头:“不光我们村,全镇都是。”“全镇都是上半年就提前完成了的。”“镇上年年都是全县的先进。”
既然农税提留这么好收缴,那村民怎么怨气冲天,闹事闹得惊天动地呢?冯明太更加疑惑了,“说说你们的先进经验。”
三个老头儿一笑三点头:“贷款。”“先贷款垫上。”“先垫上,过后再挨家挨户地去收。”
“贷款?村上贷?村上有些啥资产作抵押?”冯明太简直惊讶了。
三个老头儿一时语塞。但仍是笑嘻嘻地:“镇上。”“对,镇上。”“镇上会想办法。”
轮到冯明太语塞了。
就这么一共只有五颗牙的三个老头儿,会带领村民去闹事?不会。能够阻止村民闹事?不能够。能够带领村民发家致富?似乎也不能够。这是怎样的一级基层组织哟!
从三个和善谦卑,笑容可掬的老头儿嘴里掏不出什么话来,吃完饭后,冯明太点名让带他来的那个小伙子继续带路,带他在村里转悠。果然年轻人包不住话,走了一会儿,小伙子一声叹息,一语道破:“这个年辰,哪个还愿意去干村组干部这两头都不讨好的苦差事哦。这仨老头,每个人身上,都还以私人的名义帮镇上背着十几万的贷款!唉,三个老好人……”
漫步村里,冯明太听到隐隐约约传来了读书声。那声音长声吆吆,似隐似现,彷佛来自远古。“……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小伙子解释说:那是幺爷爷,他可是我们村里饱读诗书之人。
不知是路过还是有意,小伙子带着冯明太走到了老银杏树旁。小伙子停住了脚步,指着树说:“冯县长,如果这树会说话的话,它会给你讲它的一个故事。”听小伙子话里有话,冯明太也站下了,说:“哦?它不会说话也没关系,你说给我听不一样吗?来,讲给我听听!”
本来,老银杏的身边还有一棵银杏,年龄只有它的一半。单株银杏,是不能开花结果的。但一旦有了双株,就会互为雄雌。小银杏长啊长,先是把根系伸过来,与老银杏的根紧紧地缠在了一起。小银杏过二十岁后,性已成熟,他们便开始扬花、结果,年年扬花、年年结果。那是多么美好幸福的日子哦!可是后来。有人出高价钱把年轻一些的银杏树买走了,把它栽进了城里的大公园。小银杏先是舍不得老银杏,把自己的根系给留下了。进城后,小银杏得到了很多在牛凼村根本没法得到的优越,人们给它浇水,修枝,冬天给它保暖,夏天给它输营养液,还有很多很多人同它合影留念。更让它心花怒放的是,城里的公园里有很多雄赳赳、娇滴滴的帅哥靓妹银杏,它新长出的根系可以想缠哪个就缠哪个……
命。老银杏抓着小银杏已经腐烂的根,一遍又一遍地告慰自己:这就是命。乡下的命。就是不能和城里的命相比。
冯明太知道,小伙子已经把话绕到核心问题上来了。他静听着,让小伙子继续说。
“就像牛凼村的村民一样,只因为你生在了农村,这条命就比城镇人的命更贱?比如‘牛卵子的命就比那个镇干部的命更不值钱么?”
原来,“牛卵子”和镇干部双双死亡的事,最后被县上定性为交通事故,而且把事故的主责方定为了“牛卵子”,说是他故意阻挡行进中的车辆,才酿出如此大祸。他本应赔钱,但念及他不幸丧命,还是根据交通法规让车主赔他两万元。而镇干部是城镇户口,获赔二十万元。
“牛卵子”的家人不依了,牛凼村的村民不依了。“‘牛卵子是为牛凼村死的!‘牛卵子是为农民死的!”愤怒的村民成群结队到镇政府去讨说法,镇长说这是根据国家的交通法规硬算出来的,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的死亡赔偿标准就是差得天远地远。他还撂出一句话:“你们乡下人,你们一个‘牛卵子,能值几个钱!”
这下把村民们惹毛了。村民们砸烂了镇政府的吊牌,砸烂了办公桌椅,砸烂了政府的车辆。在一间办公室里,村民们发现了从县上发下来的农税提留缴讫证,那是各家各户的缴讫证,本应该发放给各家各户的,但被截留在了这里,叫你只缴钱,但见不到究竟应该缴多少。这里面果然藏有巨大猫腻:本应该每人缴一百多元,但县上一翻倍,就成了两百多元;到镇上又翻倍,成了五百多元!怒火中烧的村民把缴讫证搬回村里,准备到县上去讨说法。
“牛凼村刁民砸烂了镇政府。正准备冲击县政府!”一得到消息,县上立刻派出大批警察、武警,在牛凼村通往县城的路上层层设卡严防死守。牛凼村村民也在石板桥上设置了路障,派人昼夜守住。双方隔河相持,森严壁垒。
对峙局面就此形成。
牛凼村似有高人指点,之后高招频出。
首先,统一了口号:“农民也是人,人人平等!”
其次,统一了目标:一是“牛卵子”必须得到同镇干部一样的赔偿。镇干部是因公殉职,“牛卵子”是因为政府执行错误的税收政策而成为牺牲品,也是因公殉职。二是通过为“牛卵子”争取到合法权益,使‘鼓眼睛他们早出班房早回家,使全村、全镇乃至全县农民得到正确、公正的政策待遇。三是县上违背了党中央、国务院的《决定》精神,损害了我们的利益,县长必须亲自到现场来给个说法。
牛凼村村民握有党中央、国务院的《决定》这一尚方宝剑,又逮着县政府、镇政府乱收农税提留的把柄,所以不慌不忙地,有组织、有计划、有步骤地应对着,县政府终于派出了工作组。第一次工作组也还顺利进了村。“牛卵子”的哥哥“大牛卵子”端坐在老银杏树下的太师椅上,头上撑着那把被叫做“万民伞”的大伞,一边站了一个长相凶悍的村妇。“大牛卵子”也不叫人端出板凳,让工作组的人就那样站在他烂办公桌的对面,义正词严地宣布了村民们的意愿:一、“牛卵子”必须得到同镇干部一样的赔偿。镇干部是因公殉职。“牛卵子”是因为政府执行错误的税收政策而成为牺牲品,也是因公殉职。二、“鼓眼睛”等人是为“牛卵子”争取合法权益,不应该被带走,立刻放他们回家。三、由于县上违背了党中央、国务院的《决定》精神,损害了我们的利益,县长必须亲自到现场来给个说法。工作组的人面面相觑,不敢应承任何一条,说了一堆废话后垂头而去。此后工作组又来了两次,均被设了路障的村民吼退:“县长不来。恕不接待!”
风波已起。影响越来越广泛。终于导致现任县长被停职。当牛凼村的村民得知新县长即将赴任后,居然绑扎起了几台滑竿,策划了一场貌似有礼有节地请领导下来解决问题的好戏。却没想到还真的请来了尚未跨进县政府大门的代县长冯明太。
冯明太听完后,沉吟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带我去那个……牛什么来着……我去他家看看。”
“哦,你要去‘牛卵子家呵?”
俩人来到了“牛卵子”家。冯明太看到,这家是村里少有的砖砌小平房,看来才建起不久。此时新房却成了灵堂,房前的地上还散落着一些黄色的纸钱。大门紧闭,人去屋空。小伙子说,“牛卵子”的婆娘太伤心,带着娃儿回娘家去了。冯明太心下唏嘘,立定屋前,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隔壁就是“大牛卵子”的家。他家的母猪刚生完小猪,猪圈屋的门上挂起了鲜红的布帘。提醒生人莫去惊扰新生命,这都是当地悠久的风俗。冯明太看到这个,也自觉地停下脚步,小伙子说,我把“大牛卵子”叫出来吧!
“大牛卵子”快人快语。见冯明太主动上门来,而且尊重遵守乡间习俗,见门口挂了红就自觉不进门,心里有几分感动。嘴里长叹起来:“唉——,命哪!”
之后,他就有话直说了:“红县长。我们请你来,不是要为难你,不是要逼你非得做个啥子。家有家规,国有国法。再说,国家这么大,发展不平衡,乡下人和城里人就像泥鳅和黄鳝,不可能扯到一样长。但是——这些年我们心里真的是积起了很大的气啊!”
冯明太点头,表示理解。
“大牛卵子”显然已经不像老一辈农民没受过教育、遇到领导就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样子。时代给了他知识,生活给了他思考,加之对冯明太有好印象,就愿意说出心里话:“改革,从我们农村开始,全国一下子就活了。可当我们刚刚有口饱饭吃。重心就完全转移到城市里面去了,而成本和代价,却是让我们农村来支付。农民在为发展垫背啊!这个社会不平等啊!就连农村户口的命和城镇户口的命都是很悬殊的两个价!你我同样都是人啊!”
冯明太的确感到有几分震惊。这么一针见血的话。居然出自一个乡野村夫之口。他想起路上小马撵死的那两条狗,城里的值一千,乡下的只值一百。
离开这户人家之后,冯明太对小伙子说。情况他都了解了。他准备回县上去了。说着给小马打了电话,让他开车来接,并且强调只许他一个人开车来就是。放下电话,小伙子却面有难色地道:“其实呢紅县长,你主动跟我们来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你去留随便。但是呢,幺爷爷执意要请你吃顿晚饭,你看……”
正说着,前面来了个面目清朗的长者,可不正是幺爷爷。他是专门出门来迎接冯明太的,挽留他吃了晚饭再走:“红县长,你一定要了了老夫的这个心愿,一定不要推辞。”
冯明太稍加思忖。想起下午听到的读书声,觉得这个老人家肚子里肯定还有话,何不再听他又说些什么?于是爽快答应了。
幺爷爷把冯明太直接引到了他住的屋子里,那里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两个酒杯。菜端上来,幺爷爷提起酒壶,“来杯小酒,御御寒。”
“小寒忙买办,大寒要过年。老先生,岁末年终了还来打扰你,真是过意不去哦!”幺爷爷的和善和清爽。让冯明太觉得心胸开朗。
“立春梅花分外艳,雨水红杏花开鲜。”幺爷爷也和他对上了二十四节气歌谣。“贵客的到来,预示着春天的脚步加紧了哦。”冯明太见他说话如此儒雅,酒过两杯后,开口问老先生以前是干什么的,幺爷爷轻描淡写道:“以前在工厂,管过千把号人。后来成了右派被打回老家,再后来平了反喊我转去,我想我还是留在祖屋里好,就没转去。虚度此生啊。”
冯明太环视屋里,见案头上堆了不少书籍,还有报刊。“难怪不得,老先生谈吐不俗,还喜欢吟诵《论语》——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是《论语》吧?”
“见笑见笑。不过,现在难得有你这样的现代官员,还对一本老书有如此兴趣。”
“我是浅尝辄止。俗话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我是只懂点皮毛。”说实话,他冯明太确实好久没和人谈起过书了,何况是谈皇皇巨著《论语》。
“《论语》共二十篇,一万一千余字,在老夫看来,字字见‘仁。‘仁即‘爱人,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冯明太表示高度认同:“在施政上,他也呼唤‘仁政,还说应以‘礼为规范,‘苛政猛于虎嘛。他还强调无论什么法令法规,为政者都要首先以身作则,‘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
“但有个问题,不知红县长替孔老夫子想过没有?”幺爷爷摸了摸下巴,好像捋了捋胡须。但那下巴光溜溜的,白白净净的。
“不妨一提。”
“孔子的思想,应该说早已融入了我们民族的血液,甚至铸成了我们民族的个性,对全世界也影响巨大、深远,但是,他那么会教人,怎么自己从政却没搞好呢?”
“愿闻其详。”
“孔子一生落魄,几乎都在逃亡。五十一岁时好不容易才在鲁国干上了中都宰,后又被升为大司寇、摄相事。虽一时政绩明显,可口口声声呼唤‘仁政的他,却动强力去削‘三桓,导致与‘三桓矛盾重重,仅三年后不得不又启程逃亡,直至终老。这说明个啥呢?”幺爷爷那神态,似乎这问题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冯明太真的没注意到过这个问题,不好贸然作答。
“也许,孔子的思想太完美,甚至只是一幅完美的愿景,他人实现不了,连他自己也实现不了?”幺爷爷几乎是喃喃自语了。
就着一部《论语》,冯明太喝下了好些酒。这顿饭,他吃得有滋有味。离桌时,他没有忘记向老先生作揖辞行:“谢谢老先生的热情款待和多多教诲。我今后还会来向老先生请教的。”
其实冯明太心里正对自己的前任不满:这哪是什么交通事故,明明就是政治事故嘛!村民们争的只是钱么?他们争的是一口气,争的是一份人权……
小马把车开来了,冯明太出得门来,猛见门前站了一大片村民,一个个神色忧郁。他一下有些不太明白,不知是来给自己送行,还是不准他走。这时,幺爷爷说道:“红县长,我就是他们说的幕后策划者,他们不是在找‘一号人物吗?我跟你去自首。”
幺爷爷神情淡定,冯明太却很是惊愕,连忙拦住:“老人家留步,余下事情容我接下来一一解决。请乡亲们放心。”
暮色中,冯明太和幺爷爷走在前面。后面是全村的村民。走过村巷,走过村公所和老银杏,走过石板桥。幺爷爷回望一眼,村民们自动停在了桥上。
上得车来,冯明太重重往后一靠,仰天长叹。从后视镜中他看到,老银杏下面那一片灰色的人影,一直伫立在寒风里。
短评:关于庙堂和江湖的传说 邱成佑
在中国,千百年来。有两个生存空间:一个是居庙堂之高,一个是处江湖之远。居庙堂之高叫做在官场混事,简称官场;处江湖之远叫做活在民间,简称民间。唐俊高用小说《大寒》对庙堂和江湖作了一番他自己的注释。小说描述了县官冯明太从庙堂融入江湖的故事。这个故事讲得很艰难,讲述得很悲情,讲述得让人不安。
故事说到了城市和乡村的鸿沟话题,说到了一个当今热议的体制腐败的话题,一个艰难而又急需解决的话题,一个古老而又新鲜的话题。乡村高人幺爷爷用传统文化解读这个古老而又新鲜的话题。现任县长冯明太用自身的实践试图终结这个话题。但他们真的做得到吗?在这篇小说里,这已经不重要。作者不是医生,他能看出毛病,但未必能开出药方。即使开出了药方,也未必能抓到药!作者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已是难能可贵了。
小说的结构是单线条式的,犹如一条弯弯的河流任意东西曲折。两岸如画的风景纷至沓来,让人应接不暇,看似漫不经心却又匠心独运。但是,对情节和景物设置应顺其自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太过分的匠心独运不可取,偶一试之便成败笔。如冯明太在去凤山县上任的路上接连碾死了两条狗,两条狗的命价差异太大,作者想借此来暗示城乡之间人命价格的差异,可让作者没想到的是,读者一定会疑问:这不会是太巧了吧。仅这么短的一段路就碾死了两条狗?不是司机的技术有问题。就是两条狗的脑子有问题!冯县长在牛凼村最后与幺爷爷讨论《论语》的一番对话显得太专业,太学术化,别说一个县长和一个山野村夫很难展开这样的讨论,就是专题学术会也不应该有这样的讨论,简直有些像掉书袋了。这种对话的结果让人觉得幺爷爷不是世外高人,而仅仅是一个书呆子而已。
看一个作家的文字功夫是否成熟,就看他是否真正掌握了叙述与描写的要领。小说的叙述和描写是至关重要的,叙述和描写的关系就像走走停停,叙述是不停地走路,描写是停下来看风景。作者在行文中对叙述和描写的掌握非常得体,让我们看到了很多风景而又没有累的感觉,这就是叙述和描写的本事。文中许多地方的叙述和描写可圈可点。唐俊高的叙述与描写手段正在走向成熟。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只看到了庙堂人物的来来往往,忙碌于他们体制内的创造或繁衍,还有他们行色匆匆的自欺欺人的表演,而属于大多数人生活的江湖却渺无影踪,整个社会舞台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唐俊高的小说《大寒》却让我们看到了森林的一角,这是这篇小说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