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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种

2013-04-29刘仲

四川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犁耙牛儿老子

刘仲

闲了一冬,腿毛又长出来了。魏银章挽起裤管,打量着自己的双腿,叹了一口气——他是犁耙匠,犁耙匠觉得自己即便挑尿桶挖土边,只要不驾牛下田就是“闲人”。人一闲就长腿毛。

在川中资阳,只要季节来了,忙起来的犁耙匠是全天候开工。惊蛰后,水不浸骨了,枷担和犁头挂耙就挂不住了,从山墙上取下来,换掉磨损的绳索,用菜油把铧头、耙齿擦得铮亮。这时候的牛儿歇了一冬,长起一身膘,牵出来精神抖擞,哞哞直叫。它先要“酱”秧田:在一块背风向阳的小田里犁了耙,耙了犁,翻来覆去地“练”,把田泥“练”得天鹅绒一般。然后泼上粪水,用木梯拉平,再掏好排水沟,撒上谷种,在田坎上插一个手提笋壳的稻草人吓唬麻雀——得了,秧田就算办成了。

小春收割后牛儿和犁耙匠的活儿是“牵沟”。资阳是丘陵地区,人多地少,土地金贵,就是坡薄地也要套种:在麦子或胡豆行里间种苞谷。当小春收割时,苞谷苗已开始拔节。行距不宽,打沟堆垄泥土要疏松饱满,又不能伤着庄稼根子,这就要考犁耙匠的手艺了。初夏时节,太阳火辣,牛儿是累得直喘粗气,嘴角挂着白泡,这时候犁耙匠心里发疼:“遭孽啊,你咋个要变牛哇!好生点,二辈子变乖婆娘,讨大家喜欢,不挨黄荆条子。”若牛儿听话,就能听到好听的口哨。一般是“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或“天大地大”之类。若牛儿“打横耙”或偷吃苞谷苗,背壳子就要挨上一条子:“哇!你这瘟汤锅儿!”

秋天打过谷子后,犁禾桩就是当务之急。遇上绵绵秋雨,背蓑衣戴斗篷也要干。拖到深秋,气温低了,翻犁了的禾桩也不会腐烂了。而二化螟三化螟的蛾子卵也会在禾桩硬杆里躲过严寒……

农业社的牛是归放牛匠管,牛儿的状态全在放牛匠。金狗儿当上放牛匠是表叔魏银章搌的劲——他是队长的酒友。但亲戚归亲戚,魏银章对表侄儿要求特别严:“这根牛儿是老子的命,你给老子好生点!牛儿累了大半年,冬天你要烧热水给它喝,晚上你要丢个谷草给它嚼,交春后牵出来掉膘看老子咋收拾你!”

金狗儿是读书不搌劲才回来当的放牛匠。16岁的小伙子,又瘦又小,先是想当“主要劳动”挣十个工分。挑尿桶抬石头的活儿吃不消。于是“转业”去当“附带劳动”,跟着一群妇女丢种施肥拔草掰苞谷,每天挣七个工分。但骚婆娘们不听金狗儿娘的招呼,天天总拿小侄儿穷开心。“为啥不读书?”“天天读毛主席语录,听老贫农忆苦思甜,有啥读头?”金狗儿不怕奚落,只怕骚婆娘们的骚龙门阵。哪个男人的大,哪个男人的小,大的是“英雄”,小的是“狗熊”。撒尿时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命根:太小了,蚕蛹蛹一样——他自卑得抬不起头来。

在金狗儿眼中,表叔魏银章是个英雄。这不仅因为他让自己摆脱骚婆娘们,当上放牛匠,挣上了每天满满当当的八个工分,他更在意那些粗野女人对这个单身汉的称赞:宽眉大脸,牛高马大的,腿肚子又粗又硬,放在床上不知有多凶……可惜是上中农成分,从小没爹没妈的,30岁了还没人疼。对女人从来不正眼看一眼,只把他那牛儿当作了爱人……

那天傍晚,竹林里冒出的炊烟裹着红苕汤的气味,在田沟里徘徊,引得人肚子里咕咕作响。魏银章“酱”完秧田刚上田坎,金狗儿背着空背篼放着小跑过来,背篼里的两把镰刀碰出了响声,发出一股新鲜山草的清甜味。魏银章朝牛儿一努嘴:“这东西今天是累了,你拿刮子给它刮刮背。”

“嗦!”金狗儿应承着,牵着牛儿朝牛圈走去。

金狗娘来到了田头,满脸神秘:“表叔,你屋头来人了。收工了快点回去。”“哪个?”单身汉不慌不忙,捞起田水,仔细洗着腿上的稀泥,田缺边留下一大摊锈红色的泥水:这田坎下有螃蟹洞,犁耙匠没心思管这些,只是埋头洗自己的脚。“哪个?你回去就晓得了。”表嫂故作生气,说完扭头向金狗儿喊道:“狗娃,早点回来,你老汉割了几斤瘟猪儿肉,今晚打牙祭,给表叔端一碗过去。”

魏银章的家是篾巴门,从不上锁,他家除了两个碗,都是粗笨家什:床是树棒捆扎的;桌子板凳是石头的;装粮食的柜子也是石板镶成的。棉絮老起了鳞甲,硬得不像棉花做的。老蓝布套子洗得再干净也是补疤补嵌,送人也没人要。再说,犁耙匠这人平时爱帮忙,耿直落教,远近都有口碑。总之,他家不招贼。篾巴门不锁君子也不锁小人,只是虚掩着。

“来人了?是哪个?”一路上魏银章都在想这个问题,脑壳想炸了也没想出个名堂。到家了,他推开篾巴门,眼睛一亮,呆住了:一个二十七八的美妇人正在箩兜灶前翘着嘴巴吹火。灶台上,笋壳锅盖周边蒸气缭绕:“我家来了七仙女了!”他揉了揉眼睛:“你——”那女人苦笑了一下:“咋哪?不欢迎哪?”她揭开锅盖,吹了一口气,用筷子在锅里插了插,皱着眉头:“好了,吃饭吧。”

石桌子中央是一碗辣酱,是青椒红椒混着打的,有一种下摊海椒的生臭味儿。为省着吃,放了很多盐,咸得要命。刚起锅巴的红苕干饭在粗斗碗里散发出诱人的甜香。两个人低着头,两手夹在双膝中间,都在等着对方问话。随着脚步声,一股蒜苗炒爆肉的香味飘然而至,金狗儿推门进来,把一大碗回锅瘟猪肉往石桌子上一放:“我娘要我快点回去——你们吃吧,”话没说完就不见人了。

“来,打个瘟猪肉牙祭!”魏银章来了精神。往女人碗里夹肉:“吃,吃了再说。”

女人抬起头来,眼泪汪汪:“你不问我是哪里来的么?”

魏银章愣住了,夹肉的筷子收不回来:“我,我可以问么?表嫂啥也没给我讲。”

女人叹口气,摇摇头:“她是不晓得——还是等几天再说吧。”

煤油灯的黑烟拉得好长,灶膛的余火是一团暗红。女人提着木桶,从茅房洗澡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虚掩的衣襟后半露的乳房一颤一颤的,又白又挺,发出致命的诱惑。她低头看了看灶膛,操起葫芦瓢往桶里舀热水。弯腰的时候,衣襟敞开,乳房圆滚滚的露了出来,让犁耙匠看得心跳。女人看着他:“你也去洗一洗吧。一身汗腻腻的,不舒服。”

石桌子上没摁熄的叶子烟还在冒烟,魏银章看着女人不转眼。一口气堵在了咽喉——茅房里传出洗澡的水响时他就不能自持了。他裤裆里坚挺,不好意思站起来。女人嫣然一笑,过来拉他。他脸色血红,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抱起女人往床铺冲去,情急中竟碰倒了木桶。

煤油灯里的油快干了,火苗开始摇晃,房间里一片昏暗。腊篾捆扎的木棒床吱嘎吱嘎地响,似要散架。女人呻吟着:“轻点,轻点,你弄痛我了……”疾风暴雨过后是安恬宁静,魏银章鼾声震天,他觉得自己是在天上的白云深处飘,飘,浑身舒坦得快散架。而女人却伏在他胸脯上默默流泪。

第二天晚上,女人开始主动迎合这个粗野的男人,两人几番欲仙欲死。魏银章很想开口说话,女人滚烫的嘴唇和舌头堵住了他。销魂之余,女人叹息:“这才是两口子的事呵。”魏银章抱紧了她:“好久把迁移办过来?”“办迁移?”女人愣住了,随即摇摇头:“不,我不能骗你,我……有男人。”

“啊?你有男人?那你……你是出来偷人?!”魏银章弹了起来,带着哭腔:“你要了老子的命了!”说完抱头痛哭起来。哭声先是暗哑,后来竞撕心裂肺,发起了干呕:他已饮过爱河之水,再也不能回到荒漠中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女人抱过他的头,脸摩擦着他的脸,两人的泪水汇在了一起:“莫要恨我,我是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她语无伦次了。

从第三天起,魏银章犁田发起了狠劲,吆喝声中充满了愤怒。他开始抽打牛儿,动辄就骂“瘟汤锅儿!”把那老实憨厚的畜牲打骂得眼泪汪汪的。金狗儿不敢靠前,怕招惹表叔,祸事落到自己头上。社员们先还开玩笑,说等着吃他的喜糖。“吃,吃个锤子!”魏银章破口大骂。大家见他脸色不对,一个个讪讪走开,敬而远之。金狗娘鬼魂一样地飘过来:“看你恼火的样子!是不是那个……”“唼?”魏银章转过头来朝田坎上一望,楞眉横眼的样子吓得表嫂转身就跑。“他是疯了!疯了!”她惊魂未定,逢人就这样说。

晚上,不再有惯常的矜持,饭碗还泡在锅里,捆绑成的木棒床就开始摇晃。呻吟,喘息,吼叫,挣扎、碰撞、吞噬、融化……血液在沸腾,灵魂在燃烧,肉体在发烫……“床要散架了。”妇人提醒。“房子垮了老子也不管!”犁耙匠说。他的发泄近乎于仇恨。女人的激情丝毫不亚于他——是迎接末日的那种疯狂。

分手的时候到了。那天,女人把魏银章那些破破烂烂的衣服被套全部翻出来洗了,晒干,缝补好。门外围观的婆婆客们窃窃私语,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但就没人敢站出来说话。她们眼巴巴看着那女人从容地在床上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折好,放进一个纸箱,见魏银章黑着脸回来,便一哄而散。女人迎上去,递上一碗水,犁耙匠接过去一扬脖咕咕咕喝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抹抹嘴角。她想给他擦汗,他拒绝了。于是她坐在床沿上,低着头,沉默半晌后,抬起头来:“我要走了。”

没有回答。

“我还没给你讲我的名字。我姓唐,叫冬菊。家在资中顺河场。从小和于明礼要好。他是兽医,被人打坏了下身——是穿着翻毛皮鞋踢的……”女人声音很低:“我们这样过了三年了。”

“哪个打的?”魏银章眉毛立了起来。

“是我们大队革命领导小组里的造反派头头——他说他喜欢我。”

“老子也要踢爆他的卵子!”

“我嘎爷老汉是黄埔军校的,是国民党,打过日本,是好人……他们是三代单传,我要给他们于家留条根。”冬菊脸红了:“可能……我是有了……”

“搞半天你是来借种的?”魏银章跳起来又蹲下:“你把老子害惨了——”他皱着眉,向外挥挥手:“回去!把娃生了,留给他们,再回来嫁给我——没有你,老子不晓得咋办了。”

冬菊抚摸着他粗硬的发茬苦笑:“娃也是你的——到时候我会给你带信来的。”

1970年初夏,冬菊回去快半年了。一切都很正常。田边地头的“三忠于、四无限”仪式依旧:百十号人,每天出工收工都要对着毛主席的像“早请示、晚汇报”,黄毛蔫蔫的庄稼却躲在草丛中,半死不活的。晚上,生产队晒坝。两棵半大的桉树中间横绑一根硬头黄竹竿,上面挂两盏亮壶子,风一吹,时明时暗。老榆树上的高音喇叭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十多个小孩坐在土台上,晃着腿,看大人们勾腰驼背僵手僵脚地伴着音乐跳“忠字舞”。一个个指指点点,唧唧咋咋,尖声的嘲笑让那些老踩不到点子上的舞者很不好意思。可不搌劲跳不行呀,这是对伟大领袖的态度问题。扣工分不说。弄不好还要戴高帽挂黑牌挨批斗。队长说,跳好了,逢年过节,还要去公社所在的乡场上参加汇演呢!

“我们有多少知心的话儿要对您讲,我们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您唱……”金狗娘自觉身材舞姿都很好,筲箕背男人手脚硬梆梆的,在她身边很不般配。她回过头来,见魏银章操着手在一旁吧嗒叶子烟,便丢下老公出来,要拉犁耙匠去跳舞。那大汉眼睛一愣,吓得表嫂后退了一步,撅着嘴:“你不来就算了嘛,何必那么凶干啥子!”见老表把头偏向一边,她凑上去:“我晓得你去顺河场了,冬菊——”

“老子恨她!”犁耙匠吐掉叶子烟回过头来打断话头。

“见到人了?”

沉默。

“没谈拢?”

沉默。

“听说于明礼愿意离,他老汉——”

“她那一家人老子都恨!”

“祝福您老人家万寿无疆!”高音喇叭有点卡,跳舞的人不知所措。“他们也是遭孽人呀……”金狗娘嘟嘟哝哝,幽幽地回到晒坝。她很想告诉魏银章,于明礼的老汉是通情达理之人,但只怕到时候空欢喜一场,把老表真的气成“花癫”。

说实话,这女人就是喜欢男人的这个表弟。但没办法,不嫁给那个烟灰把把都嫁了,还能做什么呢?她很想让老表幸福,四处张罗给他“说婆娘”。半年前唐冬梅从娘屋那边过来,问有无身体品行都好的单身汉,她以为她是寡妇要嫁男人,立马就把魏银章介绍给了她。不想这女人呆了几天就走了。不知她是哪些地方对这个每天挣十一个工分的壮汉不满意。“这可是打起灯笼火把都不好找的好人喽!”——她在心里喊道:“不是年龄比他大几岁,老娘早就嫁给他了!”她恨上了冬菊。认为她伤了老表的心。得知原委后,她又同情起这个女人来。她让娘屋的人关注着冬菊一家,关于魏银章去顺河场找于家人说事的事情,就是娘屋二嫂告诉她的。她不清楚那天见面的情况怎样,只晓得魏银章回来后人都闷起了。“他不该去——你把冬菊带走。那姓于的一家又该咋办呢?”她摇摇头笑笑,觉得自己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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