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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长虹:一不小心……

2013-04-29诸荣会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莽原狂飙长虹

诸荣会

很长一个阶段,许多当年被鲁迅“骂”过的人似乎都被注入了另册;可近年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又似乎如“出土文物”一般而被人们重新“发掘”了出来,其“文选”“论集”“回忆录”等一版再版,对他们的方方面面都有了重新的评价和认识,如林语堂、梁实秋、陈西滢和杨荫榆等。然而,即使在今天这样的背景下,有一个人,提起他的名字人们或许仍觉得既熟悉而又陌生,熟悉的是他的名字的确多次出现在鲁迅的著作中,通俗地说,多次被鲁迅“骂”过;陌生的是我们一般人对他的了解似乎也就仅此而已,至于他与鲁迅究竟有过怎样的关系,鲁迅又究竟为什么“骂”他,他被鲁迅“骂”过后他究竟又有着怎样的命运与人生……一般人大都不太清楚。

——此人就是高长虹。

一不小心走入了“新的世界”

一般人都以为高长虹是鲁迅的学生,其实并不然。高长虹并不曾在鲁迅任教的学校中听过鲁迅的课,也并非是在鲁迅的指点和提携下发表作品进入文坛的,还不曾如旧塾中那样拜过师。至于他确实曾称鲁迅为“先生”,那也是一种尊称而已,并非是狭义的学生的称老师的称呼。当然,高长虹得识鲁迅后对他是非常尊敬的,鲁迅也一度对高长虹非常赏识,但高长虹与鲁迅的关系大体也只能定位在亦师亦友之间。这样的关系当然足可使二人定交,但同时也为二人最后的反目打下了伏笔。

我们今天形容“五四”运动后的一段历史,最常用的一个词语恐怕便是“狂飙突进”了,这说起来恐怕还真与高长虹分不开。高长虹是携着“狂飙”在“五四”后不久进入文坛的。这样说并非因为他早在1922年便在《小说月报》上发表诗作、在《新学生》《晨报副刊》上发表杂感与组诗了,而主要是因为他曾于1924年8月,在太原成立了一贫民艺术团,并创办了一本文学月刊《狂飙》,并将它从太原办到北京,后又从北京办到上海。事实上高长虹是“五四”时期“狂飙”运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并且在认识鲁迅之前,已经是一位小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了。

高长虹得识鲁迅是在1924年底,那年,《狂飙》在太原出至第三期便难以维继,于是高长虹便来到北京,将《狂飙》作为《国风日报》副刊的名义继续出版。12月的一天,高长虹在《京报》副刊孙伏园处得知,鲁迅对《狂飙》评价很好,并且因为鲁迅评价,郁达夫也对《狂飙》十分认可。而此时的《狂飙》发行量并不大,处境正十分艰难,于是高长虹便前去拜访鲁迅,其主要目的很显然,是想得到此时作为文坛领袖的鲁迅的支持。后来高长虹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在一个大风的晚上,我带了几份《狂飙》,初次去访鲁迅。这次鲁迅的精神特别奋发,态度特别诚恳,言谈特别坦率,虽思想不同,然使我想像到亚拉籍夫与绥惠略夫会面时情形之仿佛。我走时,鲁迅谓我可常来谈谈,我问以每日何时在家而去。此后大概有三四次会面,鲁迅都还是同样好的态度,我那时以为是走入了一新的世界,即向来所没有看见过的实际世界了。我与鲁迅,会面只不过百次,然他所给我的印象,实以此一短促的时期为最清新,彼此时实在为真正的艺术家面目。

高长虹这里所说的 “新的世界”和“向来所没有看见过的实际世界”当然是指鲁迅的世界,只是他走入这个世界多少有点偶然和突然,或许他并没有做好准备,因为他此时想到的是“亚拉籍夫与绥惠略夫”。此时高开虹27岁,鲁迅45岁,虽然无论是年龄上,还是学识和威望上,此时的鲁迅都足可以做高长虹的老师,后来事实上高长虹对鲁迅确实尊敬如师长,但在他心目中,他们二人的关系只是如“亚拉籍夫与绥惠略夫”一般。这足可以看出,高长虹与鲁迅相识时,身上确实携着一股无羁的“狂飙”。而鲁迅看重高长虹的恰恰正是这一点。

见证鲁迅对高长虹看重的便是《莽原》。

1925年3月底,高长虹的《狂飙》停刊,4月11日,鲁迅就邀高长虹、向培良、章衣萍等人来家共饮,并于席间商定创办《莽原》周刊。

《莽原》的创刊,高长虹是“奔走最力者”,对于这一点,鲁迅也是承认的;当然鲁迅对此投入的心血也是很多的。李霁野在《忆鲁迅先生》一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有一次,我去访问他时,见他的神色不好,问起来,他并不介意地答道:昨夜校长虹的稿子,吐了血。”当然,我们并不能据此说鲁迅的吐血是因为校对高长虹的稿子造成的,但是或许可以说,鲁迅在吐血的情况下还在为高长虹校稿,这也足可以说明,鲁迅对高长虹是看重的、欣赏的、热忱的。

鲁迅后来在谈到创办《莽原》的目的时说:“我早就很希望中国的青年站出来,对于中国的社会,文明,都毫无忌惮地加以批评,因此曾编印《莽原周刊》,作为发言之地。”还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说起创刊的情形时说:“这种漆黑的染缸不打破,中国即无希望,但正在准备毁坏者,目下也仿佛有人,只可惜数目太少。然而既然已有,即可望多起来……我总想对于根深蒂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令其动摇,冀于将来有万一之希望。而且留心看看,居然也有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虽然意见和我并不尽相同,但这是前几年所没有遇到的。”鲁迅在这里所说的“目下也仿佛有人”和“几个不问成败而要战斗的人”显然是指高长虹等几个创办《莽原》的人。鲁迅对高长虹如此高看,其欣赏不可谓不高。当然,鲁迅也明确表示出了,高长虹等“意见和我并不尽相同”。究竟是哪些意见不尽相同,鲁迅这里没有明说,但或许也是后来双方互相反目的伏笔之一。不过由此看来,鲁迅对于高长虹走入他的世界会发生的后果,多少还是有准备的。

在合办《莽原》期间,高长虹成了鲁迅家里的常客,有人依据双方的文字记载对此做过统计,从1925年4月到8月,高长虹平均每个月都要到鲁迅家里六次以上,此足可见二人之间的关系达到了非常密切的程度。可是8月后,高长虹到鲁迅家的频度明显减少。这不能不说到一件事情。

一不小心“飙”错了对象

鲁迅看重的是高长虹身上的这种“狂飙突进”的精神和“准备毁坏”的劲头,可是不曾想到,高长虹竟有朝一日几乎是对鲁迅首先发起“飙”来。

1925年8月5日,《民报》上刊出了一则广告:

现本报自八月五日起增加副刊一张,专登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伯诸先生为副刊撰著,实学界大好消息……

高长虹对其中“中国思想界之权威”的说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中国刚经历了“五四”运动,国民的思想尚处于刚刚启蒙阶段,在这时还需要进一步解放思想,而这时提出“中国思想界之权威”的说法,无疑于阻碍人们思想的解放。心直口快的高长虹有一次竟然当着鲁迅的面将自己的意见说了出来。不过按逻辑推断,高长虹之所以将自己的意见向鲁迅当面说出,可想而知他这意见并不是主要针对鲁迅的,可能主要是针对报社的,这于这一点我想鲁迅也应该是理解的。但是这《民报》副刊的编辑韦素园是鲁迅的学生,听了高长虹的意见,或许鲁迅也是多为了帮自己的学生开脱一下,也兼为高长虹与韦素园二人间调和一下,于是似乎不经意间对高长虹说:权威一词外国人用得多了。意思也就是说,未必是你理解的意思,无非是一种商业炒作而已,不必太当真。

可是显然高长虹是当了真了,他口头上虽没再多说什么,但是行动上却表现了出来,最明显之处便是到鲁迅家的频率和次数明显减少。对于高长虹的这种表现,敏感的鲁迅不可能不觉察到,只是鲁迅也并没对此说什么和做什么,但心中的芥蒂算是开始结下了——或许二人间关系的裂痕便从此开始了。

不可否认,高长虹与鲁迅关系的密切程度是因为《莽原》而达到高峰的,但后来事实上也是因为《莽原》而引起反目的,因此就二人关系来说,正所谓成也《莽原》,坏也《莽原》。

如上面所说,高长虹并非鲁迅的学生,而他在杂志社中事实上又是除鲁迅外第二号重要人物,因此在《莽原》社中,似乎自然而然间便形成了各自围绕着高长虹与鲁迅的两个人际小圈子,前者以高长虹的山西高乡为主,其中包括高长虹的弟弟高歌;后者自然是鲁迅的学生。二者在关系上似油与水一般不能相溶,工作中自然也很难能相容。但是当鲁迅和高长虹都在杂志社时,大家都面对面共事,在具体事情上还不太容易产生误会,可一旦离开了,许多事情不能面对面处理,这就很容易发生误会。

果不其然!

1926年6月高长虹离开北京,去上海重办《狂飙》,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借尸还魂”;8月鲁迅也离开北京南下厦门。这样一来,事实上两个刊物的主要人物都离开了《莽原》,鲁迅便让韦素园暂时负责编务。

韦素园接管《莽原》编务后,将高歌的一部小说退稿处理了,同时又将向培良的一个剧本压着老不发稿,于是很自然地高、向便写信给高长虹告诉此事。高长虹得知后,便写了两封公开信发表于复刊后的《狂飙》上,一封是给韦素园的,一封是给鲁迅的,前者措辞激烈,大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架势;但可能是一是鉴于自己对韦素园在《民报》副刊上的那个启事发表过意见,也鉴于鲁迅与韦素园的师生关系,更鉴于鲁迅之于《莽原》的领袖地位,给鲁迅的信口气还是很有分寸的,主旨是要鲁迅“主持公道”,并寻问鲁迅何时让李霁野主持编备,因为鲁迅曾说过这个话;另外高长虹还在这封信中说准备写一篇鲁迅小说的评论。因此,由这封信本身就足可以说明,高长虹此时不仅对鲁迅在《莽原》中的地位很尊重,而且对于鲁迅本人也还是很尊重的。

照理说,事情到此,之于“思想权威事件”鲁迅既已原谅了高长虹,那么鲁迅岂会因为高长虹仅仅代表高歌和向培良告了自己学生韦素园的状而迁怒于高长虹呢?难道鲁迅会如此地护着自己的学生?

鲁迅当然不会这个小气。事情另有原因。

或许是见鲁迅没有反应吧,高长虹在给鲁迅写信不久,又写了一篇题为《一九二六,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的文章,并发表于《狂飙》第五期上。或许是高长虹想到,之所以韦素园会退稿、压稿,是因为他曾经对他编发的那个启事有过非议吧,他竟然干脆在这篇文章中旧话重提,大有干脆论个是非短长的架势:

试问,中国所需要的正是自由思想的发展,岂明这样说,鲁迅也不是不这样说,然则要权威者何用?为鲁迅计,拥此空名,无裨实际,反增自己的怠慢,引他人的反感利害又如何者?

如果说一年前高长虹的意见主要是冲着韦素园的,但是这一次显然已不是了,而是直接冲着鲁迅的了。

可是尽管如此,或许是因为鲁迅觉得高长虹虽然行为失“礼”,但话本身似言之有“理”;或许是他此时还不想“自家人”论战而让别人笑话;或许是他此时正忙着与许广平写“两地书”而没有空也没有心情来作出反击吧;或是鲁迅在等待最好的反击机会……总之,鲁迅此时仍然没有立即对高长虹进行反击,不过这一回他真的生气了。

倒是这个高长虹,此时还傻乎乎的,并没感觉到鲁迅的生气,因为他主持的狂飙社办的另一份杂志《新女性》刊,竟于当年作月刊出的一个启事,其中称鲁迅为“思想界先驱者”。

这让鲁迅看到了最好的反击机会。1926年12月,鲁迅在《莽原》第十三期上发表了《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一文,大体意思是,人家说我“思想界权威”你竭力反对,你怎么也说起我“思想界先驱”来了?同时,鲁迅在写给韦素园的信上说:高长虹在《狂飙》上骂我,我作了一个启事,与他开一个玩笑。说实话,鲁迅这样的反击很是手下留情的,甚至可以说多有善意的;其原因或许是鲁迅对于高长虹这种身携“狂飙”走入自己世界的文学青年言行之过激是早有思想准备的。

事情至此,照理说也就为止了,可为什么后来鲁迅会对高长虹不依不饶,大有将“痛打落水狗”的原则用来对付高长虹了呢?

这又另有其因。

一不小心成了“小丈夫”

鲁迅写过一篇小说叫《补天》,里面的主人公当然是女娲,可女娲的裤裆里竟出现了一个“衣冠小丈夫”。高鲁反目后,许多人都以为鲁迅在这篇小说中塑造这个“小丈夫”是在影射高长虹,其实不然。因为高鲁反目是1926年的事,《补天》写于1922年,那时高鲁二人还没有相识哩。

不过在高鲁彻底反目的过程中,确有一个“小丈夫”的角色起了作用。

1926年12月20日,韦素园几乎在将鲁迅的《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发表于《莽原》的同时,竟给鲁迅写了一封长信,其中的主要意思有两点:一是高长虹之所以与鲁迅接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为了追求许广平;二是高曾发表于《莽原》上的一首爱情诗《给——》原是写给许广平的。他说了这一切以后,还在末了要向鲁迅问个仔细。

收到韦素园此信,鲁迅终于忍无可忍了!

尽管鲁迅一向自诩“有青年讥笑我,我是向来不还手的”,可这一次例外了。他在给韦素园的回信中宣称:“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要动手撕碎它,使他更其痛哭流涕。只要他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鲁迅出手了,除写了那则《启事》发表外,还一气写了《〈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等对高长虹加以讨伐,对此高长虹竟也不曾示弱,一直竭力抵抗,为此有人说高长虹倒也算是一条汉子。再后鲁迅又以牙还牙,针对高长虹写过一首诗而写了一篇题为《奔月》的小说,对高长虹大加影射,为此也有人曾说,鲁迅如此对一个曾经的学生辈朋友不依不饶,似也有失风度。但这一切此时发生在鲁迅身上似乎也属正常,因为论战既已展开,依鲁迅性格肯定是“痛打落水狗”,更何况在这一过程中高长虹也不时有过激言论发表——不过此时双方所有的过激言论,应该都是属于所谓“相打没好拳,相骂没好言”了!

尽管高长虹一直竭力抵抗,但他哪是鲁迅的对手呵!最终败下阵来的肯定是他。不久,高长虹竟发现自己再在文坛混下去也难了,于是1930年初,高长虹离开了祖国,东渡日本,后又去了德国和法国。当然,这一切不能说是全是因为与鲁迅论战失败而致,但与之有关是显然的。

今天,我们反观高鲁间由这场论战而最终彻底反目,或许多数人都会觉得责任多在鲁迅一方,因为说到底不就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别人转述的传闻吗?就有必要如此暴跳如雷、兴师问罪吗?当然,转述传闻者是提供了“罪证”的,但“罪证”不就是高长虹几年前写过的那么一首《给——》的诗吗?身为作家的鲁迅,竟然忘了“诗无达估”的古训,竟然相信这首诗便是高长虹害了“单相思病”的证据,并由此明白了高长虹“川流不息到我这里来的原因,他并不是为了《莽原》”。这也太不应该了——简直是有点弱智嘛!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转述者所转述的传闻都是真的,就算高长虹写的那诗真的是写给许广平的,就算高长虹真的是害了“单相思病”,鲁迅似乎也不该如此恼羞成怒呵。因为你鲁迅爱许广平是你的权利,但你并不能因此而有剥夺这个世界上其他男人也爱她,对她害“单相思病”的权利呵,更何况此时你与她又并没有正式结婚!当然高长虹也说了许多混账话,大体上是他将许广平让给了鲁迅。但对于这样的混账话鲁迅不可能不想到,许广平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哪怕只是一个女人,也不会是如一个物件一般,任人让来才来的,因此高长虹这样的混账话,照理说鲁迅应该是听后一笑了之,对这样的混账青年“不还手”才对,他干嘛会如此较真——简直是太小气了嘛!

然而,由鲁迅的表现可知,他事实上真的竟就是如此“弱智”而“小气”。对此当然这也绝不是仅仅就可以一句“爱情是自私的”的老话所能说通的,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其背后是否有一定的原因呢?

其实,这对于鲁迅来说这一切“反常”举动的背后是有着深层的原因的。

鲁迅与高长虹的论战过程,实际上正是鲁迅与许广平之间感情挣扎的表现。1926年8月鲁迅南下厦门,直至12月收到韦素园的那封长信时,鲁迅并没有公开自己与许广平的关系,因为他很怕舆论知道后会攻击其“失节”,一是他毕竟有着妻室,二是许广平毕竟是自己的学生;而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鲁迅收到了这个多嘴的韦素园的信,得知这个高长虹又是写诗又是“瞎说”——这不是添乱吗!对此鲁迅第一反应敏感而激烈,既可想而知,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鲁迅作为一个从封建社会过来的旧知识分子,尽管他曾留学海外多年,接受过西方文化和思想的影响,但身上终究还是留有许多旧时代的印记的。如对于爱情和婚姻的问题上,一方面对于母亲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婚姻很不满,有着追求爱情的强烈愿望,这不免让他矛盾和痛苦,且当他遇到了许广平时,更是陷入了一个悖论之中:放弃与许广平的爱情当然不行,但如果与之结婚也不行,因为他不能不要名节。可如果将许广平纳为妾,无疑以是对封建婚姻制度的妥协与承认,这自然又是不行的。因此可以说,在这一方面,鲁迅一直处于一种矛盾、痛苦中,自然也对此有关的一切格外敏感。因此,当他听到有关自己这方面的传闻时,他第一反应肯定是过敏,然后是千方百计地保护——过度的敏感而导致了他对高长虹本能的反感,能本能的保护导致了也与高长虹之间似乎无聊的论战。这或许就是鲁迅在这件事情上“弱智”与“小气”的深沉原因。

或许是对于这场多由误会引起的论战中的无聊成分多有觉察,鲁迅事后似乎也对高长虹多有原谅了。要知道,鲁迅对于论敌从来都是少有原谅的,而对于高长虹似乎是个例外:1935年,鲁迅在写《〈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时,在其中不但不再认为他当年“川流不息地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为了《莽原》”了,而是再次肯定他是莽原社中“奔走最力者”,而且还在自己的序言中直接引录了高长虹《狂飙宣言》中的话达十段之多,对高长虹当年的表现和所做出的贡献大加赞赏。

那么,至此照理说,作为文学家的高长虹应该会在文学界“复活”的,至少不会被遗忘吧!更何况许多最终也并没有获得鲁迅原谅的人,不也在后来渐渐“复活”而并没被人们遗忘吗?

高长虹确是一个因被鲁迅“骂”过而名字似乎便注入了另册被一般人遗忘了的人,然而他人被鲁迅“骂”过不假,名字似被一般人遗忘也不假,但若说此二者间构成一种必然的因果关系,似乎并不然,至少是并不尽然。

一不小心“被神经病”

高、鲁反目,说句公道话,应该是双方都有过错和责任的,甚至越到后期,鲁迅的责任似乎越大。但是反观高长虹与鲁迅间由定交到反目的全过程,高长虹在其中的表现亦足可让人们见出他身上性格的一些独特方面,如遇事不够冷静,说话没有分寸,行为不计后果(用鲁迅的话说是“不问成败”)。当然这样一种“狂飙突进”的情格也决非一无是处,如在之于“毁坏旧世界”的战斗中,其是需要的,甚至是可贵的,但是如果在建设性的工作和事业中,仍是如此而不能作出调整,则会必然导至悲剧,不是吗?高长虹许多人生的转折,似乎都是他在“一不小心”间就摊上了:一不小心把人得罪了,一不小心把事办糟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推上了绝路……就正因为他这样的性格,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与鲁迅的反目也有其必然,甚至他最后悲剧人生的成就也有其必然。

高长虹出国后,毅然放弃了自己擅长的和已颇有成就的文学(其中多少与鲁迅论战失败有些关系),而改学经济。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此时的高长虹在欧洲漂泊,但似乎在经济学的研究上也并无大成。“七七事变”后,抗日战争全面暴发,远在欧洲的高长虹得知后,怀着一腔热血不远万里回国参加抗战。他从意大利转道英国,再从英国回到香港,再从香港奔赴当时正面战场的抗战中心——武汉。“武汉会战”后,武汉沦陷,他又来到重庆,在重庆停留了一个阶段后他又毅然决定奔赴延安。1940年冬,高长虹只身徒步数月,终于来到了延安。

高长虹是怀着一腔热血奔赴延安的,而当时的延安也十分需要各方面的抗战人才,照理说,高长虹来到延安后,应该如多数文学青年和进步作家一样,很快就能溶入到延安火热的抗战生活中去,谁知道事实上并非如此。

明知道有许多当年在北京和上海的文学界朋友已在延安,但高长虹来到延安后并不去找他们,而是名士气十足地躺在延安的大街上,衣衫褴褛地睡了两天。或许他是想学着古代的名士那样,等着得识他的人来识他这个人才吧!不过他倒真的等到了,当年共产党在上海地下组织的主要领导人、同时也是作家的潘汉年,竟然无意中在街头发现了如乞丐一般的高长虹,赶紧将他领到有关部门,表示热烈欢迎,并给安排住处、安排工作,一切自然是不在话下了。

应该说,高长虹来到延安后还是得到了礼遇的,然而很快就发生了矛盾:高长虹认为自己已是一位经济学家,而非文艺家,首先是在工作方面上多有意见。1942年5月毛泽东主持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召开,高长虹作为一名曾经的知名文学家也得到了邀请,应该说这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政治待遇。然而高长虹以自己是经济学家为理由竟然拒绝了邀请,为此他成了当时唯一身在延安而没有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文艺家。

“整风运动”中,高长虹又不满于其中的“抢救运动”有扩大化的倾向,多次向中央领导同志直言不讳地发表自己的意见,最后还给斯大林写信告状。尽管如此,高长虹此时在延安也并没受到运动的冲击,只是他如此一系列的行为,已将自己推到了一种孤立的境地。或许是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已很无趣很无味,而此时正处于抗日战争相持阶段,包括延安在内的抗日根据地经济上陷入了极度的困难,于是高长虹竟提出一个要求,说是他要去东北开采金矿,为根据地和解放区渡过经济难关。这样的愿望当然不能说不好,但是事实上过于天真,在那个年代、那样一种战争条件下,靠一己之力,要开采金矿,谈何容易!但高长虹敢想敢做,他真的离开了延安只身前往东北。

等到他几经折腾来到东北,抗战已基本结束;又过了不久,东北基本上已被共产党解放,此时的高长虹倒也不必为食宿操心了,但是金矿他自然是没有开成,他也不可能开成,事实上他处于了无所事事的状态。他住在一家小旅馆的一个房间里,每天到干部机关里吃饭,但来去完全是一副目不斜细、目中无人的样子。每领得津贴后,他便到旧书摊上买回各种外文书籍与字典、辞典。由于他曾留学多个国家,懂得多种外语,他曾与人表示过,之所以买这些书是为了要编一本“中国最好的字典”。他的这些言行,在常人眼里本来就觉得很怪异了,再加上他晚上为排泄心中的苦闷,常常用英语、日语、德语、法语等不同语种,高声朗读和背诵各国诗人的诗。旅馆的服务员和周围的人当然对此无人能听懂——他们听到的是此人在那儿“呜哩哇啦”,起初出于好奇便悄悄上前想看个稀奇,可这看竟发现了大问题,此人“呜哩哇啦”的同时竟然还表情丰富、时笑时哭,于是第一反应是:此人疯了!

这一次,高长虹一不小心竟成了“神经病”,不久即被那些“好心人”“好心”地送进了精神病医院。

1954年春的一天早晨,抚顺市精神病院的值班服务员,发现二楼一个房间没按时开,于是报告了值班主任,主任说这是高长虹的房间,他年纪大了,常常夜里不睡早上不起,有时你叫早了他他还会向你发火,等一会或许他就自己开了。然而等到九点多,那个房间里依然没有动静,这时将门打开,发现高长虹已经伏在床沿上永远地睡着了,至于他去世的具体时间,谁也不知道。

就这样,一位能用多国语言背诵多国诗人原作的文学家,一不小心竟然被人当做了“神经病”;一位让鲁迅赞赏有加的“狂飙”运动的倡导者,一不小心竟然将自己最后“飙”进了精神病院;一位满腔热情立志要“毁坏旧世界”的“五四”青年,一不小心最后“毁坏”的竟然只能是自己!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生命的悲剧,不能不让人扼腕!

然而扼腕之余,我们或许会忍不住想,如果高长虹能“小心”一点那又将会怎样呢?不言而喻,或许他就此可避免与鲁迅的反目,甚至可以在鲁迅的帮助和提携下取得更大成绩,获得更大的名声,享受更美好的人生。但“那个”高长虹还是“这个”高长虹吗?

如此说来,“这个”高长虹的悲哀或是一种必然!换言之,高长虹悲剧的根源绝不在于他的“不小心”,而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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