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做成半件事
2013-04-29王超逸
王超逸
面对无垠的夜空和永恒的时间,一个人的生命无论是半百还是一百岁都是长江中的一叶扁舟,大漠里的匆匆过客。是贵为皇帝老儿还是轻为布衣白丁,作为人的自然生命,其实没有多大差别。不同的是,有人在瞬间铸造了永恒,在匆匆中留下了历史的回音;有人震撼了当世;有人影响了未来,并且历史越久远其影响力越大。
说到这里,我想到了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两件雅事。
一
去年,我到陈早春老师那里去看望老人,我们谈到了当年陈老师主编的杂志《新文学史料》。其中,说到了在大陆改革开放后文化界的新气象,说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全集》,还说到了《新文学史料》上刊发的宋清如女士回忆朱生豪先生的史料文章。当时,我一时还记不起传主的名字,是70多岁的老师脱口而出——朱生豪!
那时我还是个穷学生,正在大学求学。一天,到书店闲逛,忽然在新书广告牌上看到了《莎士比亚全集》的预告,遂为之心动。此时已近年底,我搜索囊中,还和同窗借了十元钱,总算凑足了那笔数目。当用牛皮纸裹着的犹如农村土坯状的一捆沉甸甸的书籍放在我的宿舍床头的时候,那种意足心满的感觉,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直到春节过后,我才还了同学的那笔借款。全集共十二卷,平装本土黄色的封面上印有暗暗的花纹,呈淡白色线状。小心翼翼地翻开书,一股油墨清香淡淡地散出。他的十四行诗集、他的历史悲剧、他的浪漫喜剧奔来眼底。但是,当时我并没有十分注意到他的译者是谁,有何背景,只是享受到了译者的高贵典雅的译文,甚至忘却了这是英文的翻译作品,以为莎翁是用汉语来写的诗歌和戏剧。20多年后,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掌门人的陈老师也对那个桃花盛开的年代诞生的清雅的作品怀念不已。
我搞不明白,大概越是心爱的东西也许越会留下残缺和遗憾。
在我的青年期,我曾将《全集》中的最精华的几部悲剧送给了我心爱的一位姑娘,我们的恋爱没有结果。后来,姑娘又把几部书退还给了我,但是,书籍已经残破。为了能成龙配套、保持完美,在几次北京的书展上,我曾托朋友陆续买回了残损的几卷,有的还是精装本,已是若干次印刷的版本,但是,时过境迁,已全然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了。落叶飘零、索然寡味。
青春、爱情,能给人力量、给人热情、给人活力、给人想象,但是,火焰的温度过了头,也会灼伤人的心灵,想象的翅膀飞得太高远也会损伤了它的羽毛。青春、爱情也同样给人以打击、消弭。它可以使冬天变成春天,也可以使夏天变成秋天。
我的感觉似乎35岁是一个人的分水岭,人过40岁犹如晚秋的深山,既深情、深沉,又饱满;既朴实,又凝重。去年,又读到了《朱生豪小言集》(人民文学版)一书。前面有范泉先生写的长长的序文。范泉先生当年与朱生豪是同事,而今已进入暮年。他不幸得了舌癌,舌头已被切除。他是忍着病痛折磨,为了对历史负责,向后人交代朱生豪的功业和境界、他的怀抱和遗憾、他的坚实的足迹和巨大的历史空白,而留下了这份珍贵的历史文献。
朱生豪(1912—1944),出生于嘉兴一个没落的小商人家庭,家境贫寒。原名朱文森,兄弟三人,他为长子,不幸十岁丧母,十二岁丧父,孤儿三人,由早孀的姑母照顾。生命只有短短32年。他少有大志,以“看纵怀四海,放志寥空”期许。1933年毕业于杭州之江大学,先在《之江校刊》英文部任主任编辑,接着赴上海世界书局任英文编辑,参与编撰《英汉四用辞典》,后来到《中美日报》工作。据范先生推测,朱生豪可能负有中共特殊使命,但是,他的不朽的价值是与莎士比亚的名字永远连在一起的。朱生豪生前穷困潦倒,性格内向,少言寡语。上个世纪30年代十里洋场的大上海,天下豪雄会集于此。朱生豪以他短短的流星般的生命闪烁在大上海,以他孱弱的身躯架起了中英文化交流之桥。他23岁就立志翻译《莎士比亚戏剧全集》,并与世界书局签订了翻译合同,自此,他同十年的最后的光阴与生命拔河,进行倒计时竞走。其译稿之甘苦,非外人所能体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在给其弟弟朱文振写的最后一封信中说:“这两天好容易把《亨利四世》译完,精神疲惫不堪,暂停工作,稍事休息……这一年来,尤其是去年九月以后到现在,身体大非昔比……因为终日伏案,已经形成消化永远不良的现象。走一趟北门简直有如登山。幸喜莎剧现已大部分译好,仅剩最后六本史剧。……不管几时可以出书,总之已替中国近百年来翻译界完成了一件最艰巨的工程……终日伏案,常有腹泻,不知还能支持到何时!”动荡的国运不能让这个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子有一间安静的书房,一张安稳的书桌,使他完成这部划时代的巨著翻译。他的译稿两次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他无奈!他绝望!无奈中他又打起精神。他的夫人宋清如回忆道:“八一三的炮火,日敌在半夜里进攻,把他从江山路赶了出来。匆忙中他只携着一只小小的手提箱,中间塞满了莎氏剧全集、稿纸、一身单短衫出来……他姑母见他把衣服被褥整个儿的全部财物都给丢了,气得直骂,他却满不在乎,只管抱着莎士比亚,过他的日子。”危难时刻见真情。朱生豪把莎译手稿不是当作手足,而是珍若生命。当他译到《亨利四世》第二幕时,生命的油灯已燃尽了最后一滴油。据说他得的是肺结核,临终的最后一句话是:“小清清,我去了!”狂呼一声,气绝而亡。正如他在《译者自序》中所说:“夫以译莎工作之艰巨,十年之功,不可云久,然毕生精力,殆已尽于此矣。”
一颗流星陨落了!
当年,日本人便讥笑中国文化落后到连《莎士比亚全集》都没有译本。历史选择了朱志豪,他站出来要给中华民族争一口气,也要实现自己的抱负。在他的同时代,不知有多少中英文俱佳的学者、名流、大外交家,面对莎剧都望洋兴叹,不敢企及。
朱生豪生前还有四个历史剧没来得及翻译,为后人留下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但是,后人理解了他、同情了他、感恩于他。后来者只扼腕叹息而没有责备。
32岁的生命是何等的强度、韧度、密度和顽强!好像他不是为生活才来到人间,而是为一种宗教信仰才消蚀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中国大陆最流行的《莎士比亚全集》(人民文学版)是在朱氏译本的基础上,组织专家校核补充和补译而成。经过莎学家方平、吴兴华、章益、方重、杨周翰、张谷若、梁宗岱、黄雨石等人的补充和加工,《莎士比亚全集》更加优秀。
我们曾惋惜、慨叹鲁迅先生55岁生命的短暂和业绩的伟大!
我们也曾欣慰巴金老人生命的长度和人性的博爱!
我们也曾不得不面对一代文豪郭沫若后半生的荒废与荒唐!
我们也曾感叹一代理论家、思想家胡风、冯雪峰的独立不倚和威武不屈!
我们也曾浩叹瞿秋白36岁生命的“觅渡、觅渡,渡何处”的坚定与迷惘!
我们也曾哀叹何其芳、林默涵、周扬的麻木不仁,走向异化的人性的弱点!
在浩瀚的历史太空,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朱生豪以他独特的色彩,永恒闪烁着他的光辉。
这颗流星永远闪耀在东方的扬子江和欧洲的英吉利海峡的上空。他既是华夏民族的儿子,也是英吉利民族的儿子。
有人说:“一生做成一件事。”
我想,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一生只能做成半件事,甚至对半件事也仅是弄个开端,指引方向。在他的有限的自然生命中是不可能完成一件大事的。除非他的目标很小,他量力而行,也许能完成一件具体的事。因为欲速不达!真正的大事是需要代代人去接力完成的。这大致符合历史事实。
二
一天,我的一位朋友说她的几位朋友刚走完“玄奘之路”——这是中央电视台推出的全程跟踪采访的文化苦旅活动。
在她的那个朋友的团队之中,有企业家、哲学家、知识分子、探险家、新闻记者。大致说是一些不安于现状、有探索精神、想超越自我而寻求另一个精神家园的人。我的这位朋友说:“之中的不少成功人士,自从甘肃、新疆、越过尼泊尔、巴基斯坦、印度回来之后,大都沉默寡言,陷入了深深的迷惘。”于是,她热心牵线,约成了我与诸位朋友的会面。我们先后聚谈了四次。在一个寺院里,一杯清茶,娓娓道来。我发现,起初,他们还沉浸在对这次文化旅行活动的回忆之中,似乎思想还没有概括总结出这一次重走“玄奘之路”见闻的意义和收获,因而思想还杂乱无章,甚至迷惘彷徨。初次见面,我带去季羡林先生的《学问人生》一书分赠朋友,朋友们甚喜之。季老是当代印度文化、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和佛学研究的通人。该书扉页上有季老的亲笔签名和印章。风格庄重典雅、清淡悠远。他们向我娓娓追述了徒步跋涉40天的沿途见闻和生命体验的旅程。其实,我并无缘与他们一起参与这次活动,我也没有先见之明,我的成绩和贡献,甚至也不可与他们比拟。我很渺小、很微弱、很平凡,但是,在与朋友们交心对流时达成了默契和共鸣。
——遥想一千多年前李唐王朝开国之初,一代君王李世民让玄奘伴一匹马,万水千山、风餐露宿、西行精进。历17年,玄奘负君王的重托,更是践行自己的人生壮志,驮着经书又从巴基斯坦回到长安,从此,将印度佛学在中国的兴盛推向了高潮,将世界佛学研究和传播的中心由巴基斯坦转向了中国,由中国再播扬日本、韩国和世界各地。几百年后,明代好事者、文学家吴承恩驰骋他的想象,以此为元典,写成了流芳百世的《西游记》。玄奘的行动离不开政府的支持,但是,他的文化自觉应是他这次远行的原动力。君王的嘱托、君威皇恩只能是外力。对于一个孑然远行的天涯孤客不会是政治力起最终作用,而是道德力、文化自觉力在起最终作用。正因为他心中有理想,脚下无沟壑,才踏平坎坷成大道。以一人一马之功完成了这次文化壮行。当然,在玄奘之先,古代的志士仁人、贤人、圣人都不乏文化使者。老子的出关、孔子的周游列国、孟子、荀子游学于齐国稷下学宫、张骞出使西域,或是古代的丝绸之路的商贸活动等等,或是政府推动的政治、军事、经济、外交、文化活动,或是士大夫的个人行为。
据专家考证,佛教在东汉传入中国,至玄奘时期已有几百年历史。放在历史的链条中来看,玄奘所引进的是一种珍贵的域外宗教、文化资源、哲学、精神财富,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战略文化资源和价值体系。儒、道、释三教合流,奠定了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一千多年来,深深地影响了显至统治者政府管理、王朝兴衰,隐至民间的国民心理结构和个人思维方式,至今还在真正构造着、影响着、统御着、渗透着当代人的思想,成为当代社会主流思潮和强势文化。自原儒到理学到今天的文化热、国学热,第三期儒学热,依然显示着传统文化的旺盛生命力。每一个不持偏见的理性学者,甚至普通国民,当抹去统治阶级鼓噪的意识形态的东西后,不能不承认,支撑这个民族的脊梁是儒、道、释。释家文化的光大和绵延是与玄奘的名字分不开的。这正是玄奘的不朽历史价值。
先哲的经验从“我注六经”到“六经注我”,是一种人生的况味和境界。我在想,重走“玄奘之路”的朋友们,他们岂止是在重复“玄奘之路”啊!而是带着各自半生经验与成果、教训与挫折、欢笑与眼泪、掌声与跪拜、坚韧与脆弱、骄傲与虚伪、崇高与卑下,在走自己心中之路,在寻找自己心中的家园。他们是群流浪者,又是一群自由者;他们是探险者,又是一群冒险家。他们不是在探寻“玄奘之路”,而是“玄奘之路”在走他。
悠悠千古,漫漫古道,黄沙茫茫,碧空渺渺。
玄奘当年的马铃声早已堙没不闻。他们与其说是在寻找“玄奘之路”,毋宁说在寻找玄奘的原创,在重新寻找、定位自己的人生坐标,对自己的人生境界超越再超越、提升再提升。一直在追问生命的终极答案,叩问生命的真正价值。后来,其中的一位朋友还赠我一幅对联:生者易,活者易,生活不容易;人简单,事简单,人事不简单;横批简易人生。他们之中的佼佼者可称得上这个时代的人中龙。在这个商品社会的博弈之中,他们积累了金山银山。在无数无姓无名的芸芸众生中,他们有姓有名、人五人六,算是个人物了。他们有的还做潇洒状,蹬上了珠穆朗玛峰,双手挥舞:“我成功了!”山高人为峰,世界在我脚下了!在这个小球上我最高大了!不说他们这一吼,究竟有没有历史意味和回应。但是,难得的是,“玄奘之路”使他们体味到的真谛是——现实中个人行为的渺小和历史中思想家探险行为的伟大,支撑他们攀越珠穆朗玛峰的无疑是文化自觉力。他们想追求想达到的境界无疑是思想王,而不是世俗社会的财富的攫取者、堆积者。由平民到富翁到绅士,又还原为真实的大写的人,这是这些可爱可敬的朋友们的归宿。
历史正是由代代思想的探索者所连接的环组成的。
面对自然和历史,个人永远是渺小的。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所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所谓“风流人物,俱往矣”;所谓历史的天空闪烁着几颗星;所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故谓,一生做成半件事!非不为也,是不能也!
半件是圆满,一件是残缺;半件是真实,一件是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