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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记忆

2013-04-29徐立保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田螺泥鳅

徐立保

1

乡下的孩童,只要有腿脚,只要学会了走路,没有不跟在大人屁股后面颠颠地跑的。田间地头,山上树林,河边溪畔,没有他们不想去的。在他们的眼里,天地真大,到处都有吸引力。天地也小,小到哪里有田螺石螺,哪里有水蛇黄鳝,他们都一清二楚。

夏季,禾苗还泛着青,田螺早已出动。它们傻傻地趴在水田里,只将盖儿半开着。它们大概还是聋子瞎子,人都站在面前了,它们才犹犹疑疑地关门闭户。这时,你只要伸出两根指头将它拈起,往桶里一扔,保证它们一天里大气都不敢出。捡田螺是个眼面上的活儿。放学了,小小的人儿拎着个小小的桶儿,沿着田边走一遍,就能捡半桶。那时的田螺个大,肉多。二三十只能炒一盘菜。捡来的田螺用清水养了,待它们吐清泥汁,我娘便蹲在场院里,用纳鞋底的钻子挑出螺肉。这下可招惹了鸭鹅,它们扇着翅膀嘎嗄扑来,被哄得七零八落,还若即若离地窥伺。也有带壳炒着吃的时候,多半在傍晚。我和妹一人端着一海碗,靠着西边的墙,翘起兰花指,捏着一颗往嘴里送,先吮吮,再吸吸,接着“扑”地一声,吐在地上。猪低着头,伸着嘴探了过来,嘎吱嘎吱地嚼螺壳,不一会儿,嘴巴就辣得红红的,还嚼。狗也寻了过来,一双眼不错眼珠地看着我们,一根舌头垂下老长,滴滴答答地挂水儿。

我二姐比我年长十几岁。她说她当年捡田螺,那不叫捡,推着车去,带上筲箕到田里去捧田螺,一天一车。推回家的田螺,用七水缸装着,只等养鸭的人拿鸭蛋来换。田螺在缸里也不安生,贴着缸壁儿爬。人一掀缸盖儿,它们就凝然不动了,密密地吸在缸壁上,像是给缸壁打满了泡钉儿。

二姐的一番回忆,听得我眼睛贼亮。

2

割了早稻插晚禾,是捉泥鳅的最佳时机。日头当顶,毒辣辣的,能晒脱人的一层皮,乡下的人也是要歇昼的。我们这些孩子却睡不着,蹚着滚烫得冒泡的水田,伸出指头专挑水田里的斜眼儿戳。泥鳅就躲在小洞洞里歇昼呢。它们也怕热,一游出水面,就直挺白胖了。

我堂姐比我大几个月,却是个捉泥鳅的能手。只见她一伸一勾,我还没看清楚是出一指还是二指,泥鳅就到她手里了。她还告诉我“轻捉泥鳅重捉鳝”的理儿 ,可我每次都比她捉得少。尽管少,提回家去,娘也是满心欢喜地兜了麦子去换面。吃面也是在晚上。我妹吸溜得满脸淌汗,打着嗝儿放下碗。我爹问她饱了没有。妹撩起衣襟,一双小手拍打得圆滚滚的白肚皮“咚咚”作响。我娘说,哎哟哟,都怀了小毛毛了。妹咯咯地笑开了,腆着肚子在屋里转圈圈儿。

现在,街上也有卖炒田螺、煮泥鳅面条的。我不能闻香,一闻香,舌头底下就冒水儿。我也不看他们做。我得看人,看看有没有人察觉我在咽口水。

3

天大地大,啥好东西没有,就看你有没有一双发现吃的眼睛。菜穗儿、芦苇芽儿、嫩荆棘都可剥了皮,填进嘴里,嚼得满嘴清香。路过花生秧地头,瞥一眼,我就知道泥里的芽蚕蛹一样胖。一猫腰,一根花生芽就攥在掌心里。在衣袖上擦擦,花生芽银子一样白。嚼一口,又甜又脆。实在馋了,藏几根麦穗儿在身上。上夜学时,背过老师的眼,将麦穗儿放在煤油灯上烤,烤得滋滋地响,一声轻微的爆裂,黄艳艳的火苗上开出了一朵洁白的花。

就说吃花吧,吃映山红(也叫春了花)。清明前后,我家乡的山上,春了花开得灿,一簇簇,一团团,风一吹,枝一摇,春了花就腾起烈焰,将山山水水都燃得活泛了。春了花开得野,一枝枝,一朵朵,挨挨挤挤的,像一张张红嘟嘟乐呵呵撒娇娇的小嘴巴。这么美的事物,怎么舍得吃?花丛中,我们蝴蝶一样穿梭,燕子一样斜掠,唧唧喳喳的,张开了手臂,恨不得将花全揽在怀里,插在头上。头上实在插不下了,就撮起一朵,将花蕊对准了自己的嘴巴,轻哈一口气。那情景和挠痒痒惊人的相似:要挠人之前,先撮起了五指,放在唇边,再轻哈一口气,眨几下眼,似乎在说:好了,我要开始了。那边的人早就笑麻花了,仿佛你那哈了气的五指带着魔力真的伸到了胳肢窝里。我不知道春了花咯咯笑了没,反正它已被送到我们的唇齿之间。花瓣上的露珠儿沁凉沁凉的,我们的牙齿一丝一毫地轻轻咬过花瓣,舌间便感到一丝丝微甜微酸。现在想起来,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轻轻咬着你爱人的一寸寸肌肤。吃了不少,有人就说,不能再吃了,怕会流鼻血呢。我们舍不得离去,仍在山上玩。折了树枝当做旱烟筒,掏出花手绢,钵钵子扭了扭腰身,唱开了。唱的是《花为媒》里的“报花名”。她嗓子粗,把媒婆的腔儿架儿招式儿学得惟妙惟肖,一句词儿都不错。也奇怪,原本最笨的人,一篇《小马过河》都背不全,看了几回戏,戏词儿竟一字不落地记住了。

回家的路上,花在我们头上颤,花在我们怀里摇,春风将清脆的童声合唱送出很远很远:“春了花,笑哈哈,梳妆打扮回娘家。爹问闺女住几日,看看双亲转婆家。”

4

我家的母鸡一咯咯嗒,我娘就踮着脚小跑着去鸡窝边,摸了鸡蛋揣进怀里,转身飞快地钻进房间。我贴着门缝见她扒开一个灰罐,将蛋埋住。她这是防着我们想吃鸡蛋呢,可我倒觉得她更像个偷儿。我也经常扒开了灰数蛋,蛋一天天增多,大约二十个的时候,蛋就突然没了。家里的母鸡也不见了,正孵蛋呢。

孵了四五天,晚上,娘从母鸡身子底下掏出蛋来,一手捏蛋,一手五指曲成弧状凑近煤油灯光。我们学她的样子,两个小脑瓜挤着一个大脑瓜,细细地照蛋。如果蛋内透明红亮,这就是没有受精的蛋,俗称“寡子”。遇上椿树抽芽儿的时候,挑岀来的“寡子”用嫩椿芽儿炒了,也算是一道不赖的菜。

孵了十四五天,娘又将窝里的蛋全掏出来放进水盆,待盆里的水静止了。她嗫了嘴,“咻咻”地喊。也真奇怪,蛋居然动了起来。我拍了拍掌,蛋摇晃得更欢实了,我们也叫得起劲了,“踩水了!踩水了!”那纹丝不动的蛋被娘埋进火红的柴灰里。厨房里,一灯如豆,乡间的夜晚有几声虫子的鸣叫。我们守着柴灰,竖起了耳朵,单等灶间的几声爆裂。姐妹俩扒出蛋来,又吹又拍,左手颠右手地倒腾。差不多不烫手了,捏着蛋大头朝下轻轻一嗑,剥出指甲盖儿大的洞,嗫起嘴一吸,蛋里的汁液极鲜。再剥,就看见刚刚形成的鸡胚子。我拈一点点放在舌尖,感觉肉质滑嫩无比。

以后,再验蛋时,我仍眼巴巴地守着,祈祷蛋们一个个都不会“踩水”,都变成可供我们吃的“安头鸡”。

平生大半,我还不知道我乡人叫的“安头鸡(音译)”怎么写。只知那味道就连南京有名的化子鸡也无法比。其实,现在,也有许多孵房特意孵这种“安头鸡”。据说供不应求,它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活珠子”。“活珠子”被誉为“天然真空包装物”。我早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就已经吃上了现代生活中不可多得的绿色生物。

5

我常常以悲悯的目光看着儿子从超市买来大堆的流水线食品。我跟他讲了我幼年的种种吃食,他竟然瞪大了眼睛,说:“你们那个时代的人真幸福!”

其实,幸福的不仅仅是味蕾,更多的是种种与之有关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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