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菜飘香的日子(外一篇)
2013-04-29马玉珍
马玉珍
每年的秋天,小镇上的大白菜就有点泛滥成灾的局面,这些大白菜是从甘肃省张掖市运来的。我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看一车一车的大白菜一袋袋卸在街头,小山一样摞起来。真担心一场霜气会把这些大白菜给冻蔫了,要成了那样子,谁要啊,这么多的大白菜?
母亲喊叫着我们兄妹俩推着架子车,去街头挂大白菜。不叫买,就挂,意思买的多,比单零买要便宜些。大白菜过了秤,我们推着一架子车的大白菜,在自行车、架子车、手扶拖拉机的中间,拐着弯儿挤出来。
白菜叶子踩在脚底下,稀烂了,磨磨叽叽地沾在鞋上送了我们一路。街道两旁杨树上的叶子飘落下来,一片片的金黄色,带着秋意的惆怅从头顶飞过,三三两两落在架子车的白菜摞上,将一份秋天的苍凉和饱满抒写得很充实。
过了一星期,巷道里喧哗着。母亲回来说,邻居家去买大白菜,街上大白菜卖光了,说是路上下了场雪,运不过来了。我出去玩,听到邻家的阿娘在喧慌,一个阿娘唉声叹气道:没挂来大白菜,酸菜腌不上,这一冬天,可怎么过呀!是啊,到了冬天,冰天荒地的,饭里没有点菜叶子帮衬,那饭白不拉叽的,一冬天的日子可真惨了。
一冬天饭里调的蔬菜每家的主妇是提前准备着的。就像地里的老鼠,在庄稼成熟时,也是拼了命往洞里储藏食物,小小的动物都惦记着一冬天的日子,何况人乎?那挂白菜也就十多天的时间,天一变脸,下了场小雪,菜就运不过来。有人吊儿浪当地说,张掖的大白菜多了去了,不急不慌的样子。说话的工夫,谁知一晚上的光阴大白菜就从街头消失了,连烂菜叶也被惦记着喂鸡喂鸭的收拾了个干净。这不急不忙的慌了阵脚,满街头乱转,寻那卖大白菜的。
母亲起萝卜时,将萝卜的叶子一串接一串辫成麻花辫,比大姑娘的辫子要长许多,挂在屋檐下,时间一长,就成了灰突突的干菜叶。还有母亲劳动时顺手从地边揪的野葱花,捆扎了几把,也在屋檐下挂着。再腌了这大白菜,这一冬天,做饭是不愁了。
主妇愁吃的,看到洋芋萝卜下窖了,大白菜也挂回来了,母亲就显得气定神闲了。
母亲把大白菜,一个个切成四瓣,倒了两大盆子温水,又喊叫着我们帮她洗菜。在水里抓了一上午,累得我直不起腰,我叫嚷着我的腰好痛。母亲说:癞蛤蟆没膘,娃娃家没腰,说着就摸我的腰。说看看我家丫头的腰,摸得我咯咯直笑,跳起来跑老远。惊着了院子里找食的鸡,抻长了脖子咕咕咕地叫着,院门口耷拉着脑袋想心事的老狗也应着汪汪了几声。
一架子车的大白菜洗得干干净净,摆放在炕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菜叶子是绿的,菜心是嫩黄的,菜帮子是白的。母亲说甘肃张掖的大白菜真是好,包得紧实,里面干净,没有虫子,重要的是味道好。
我家院子里也种着几棵大白菜,可和张掖的大白菜比,就好似东施效颦。这大白菜松松散散的,成了菜虫的乐园,菜叶子被咬得伤痕累累,菜虫肥肥的身子爬在上面,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倒是鸡察觉了有这等美味,不时地在菜地里巡逻,脖子灵敏地转动着。我想母亲打心眼里就没想要用它们来腌酸菜,母亲把它们摘下来剁碎,拌了麸子,犒劳院子里下蛋的鸡了。
下午放学,母亲要我和哥哥去河滩找石头,压菜用。我说,去年的不是在院子角落里吗?母亲说,用不成了,让狗浇了尿。我和哥哥推了自行车到河滩去寻石头。在河滩转来转去,河滩里有的是石头,可要找扁的,圆形的,也不易。满镇子的人家都到河滩找石头,又不去远处,就在就近处找,留下一个个的沙窝。连玩带找挑了几个青色的石头,抬到河边洗干净,用自行车捎回家。
母亲正忙着用茶窝捣花椒面,捣青盐。青盐像灰蒙蒙的小石子,花椒也是买卖人来家门口时买下的,红艳艳的。母亲让我们剥蒜,剥的我手指甲缝里像伤口撒了盐一样疼。
母亲倒是不慌不忙,舂碎了花椒面,舂碎了青盐,剁碎了大蒜,这腌酸菜的料备齐了。你看,黑红色的花椒面,青白色的盐,白白的大蒜,还有红红的辣椒面,盛在一个个大碗里。一切准备就绪,酸菜缸也被母亲拾掇得干净。
母亲在缸底铺了一层白菜帮子,抓起一把盐,均匀地洒上,又抓起一把花椒,均匀地洒上,又抓一把辣椒,又抓一把大蒜,又放一层白菜帮子。忙活了一阵,炕桌上的菜摞子降低了高度,缸里的菜冒出尖。母亲小心地抬起石头压上去,这腌酸菜算是告一段落。
过了一两天,缸里的菜陷下去了,母亲又补了几回,炕桌上的白菜没有了,缸里的酸菜被压得磁实。母亲盖了缸盖,封严实,放在外屋的一角静静地等待冬天的来临。
已是深秋了,菜院子里还有几棵油菜,几棵菠菜,和不多的芫荽,也在半黄半绿中挣扎着,将就着还能烧几顿黑饭。过了些时日,树上的叶子落得寂寥,赖在树上的几片黑不溜秋的,飒飒地打着摆,麻雀的声音也小了,不太吵闹了。
一天早,一场寒霜来临,菜院子里那几棵可怜的菜被冻得硬棒棒,中午,太阳照得温暖,菜抽了筋似的成了一摊烂泥。
所幸还有几棵大白菜,忽悠着过了一个月,母亲说酸菜该熟了。每天从屋子里进进出出的,屋角酸菜缸散发出的香味越来越浓,那股味儿诱惑我多日了,就等着母亲发话。揭开缸盖,搬开石头,捞一棵上来,麻辣酸脆,香气冲天,透入五脏六腑。情不可待,自是大快朵颐,安抚安抚肠胃。
酸菜讲究个气温,总在零下几度里泡着,才泡出酸菜独有的味道。每次捞酸菜,冰疙瘩缠着酸菜,捞上来手都冻僵硬了。将切碎的酸菜放进做好的饭里,或上面泼点热油,就着饭吃。一冬天,除了窖里的洋芋,萝卜,这绿色食物只有屋檐下的干菜、葱花。蔬菜主要的是这酸菜了。碗柜里常备有一碟酸菜,饿了,饭点还早,馍馍就酸菜,也能垫补垫补。
青海人做饭叫烧汤。母亲烧汤时,擀了青稞面的面叶子,汤里调了洋芋萝卜,还有温水泡软的干菜,再揪几棵葱花用清油炝了,滚进汤里,就有滋有味了,再加上酸菜,也算是色香味俱全了。
每年跟着母亲去挂菜,然后洗菜腌菜,也有十多年的时光,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家,腌酸菜的活母亲指望不上我,但有嫂子帮着她,我也就安心着。每次到母亲家蹭饭,临走,母亲都要捞几朵酸菜让我带上,母亲知道我喜欢吃酸菜。
我喜欢做酸菜炒粉条,就着米饭吃。或是买一条鱼,滚了汤,放进酸菜,这酸菜鱼的味道,真是一道美味佳肴。一次,在单位,到下午班,我带了饭,在车间暖气管上烤热,大家伙凑在一起吃。我打开饭盒盖,不想,大家伙都闻到我的饭香,筷子勺子齐下来,抢我的酸菜炒粉条吃,那场面真紧张。后来,同事到我家,没别的招待,但一碟子酸菜炒粉条是钦点了的,不能推辞。同事喊,小马,多炒上点,多炒上点啊!我就把家里有的全炒上,大家一起解馋。
后来,母亲在她的本命年走了,但酸菜还是每年都腌的,是嫂子接续了这份工作。虽说,街上有几家蔬菜门市部,但冬天,菜较贵,这腌了酸菜,隔三差五调饭,也是不错的。自从前年,嫂子说,两个孩子嘴尖,不吃酸菜,要是调在饭里,连饭也不吃。好好的一缸酸菜没吃完,到夏天馊了,孝敬了邻居家的老牛。
我在心里可惜着,我也是隔三差五吃点,酸菜性寒,次数吃多了,胃里不好受。而且嫂子腌的酸菜也许是料下的不足,比母亲的酸菜味淡,只有酸味,我吃惯了母亲的酸菜,就有些挑剔嫂子腌的酸菜了。嫂子说,这酸菜他们都不喜欢吃,就不腌了。
我说你不腌,我就腌一小缸。其实这个念头有好长时间了,只因为有现成的吃,懒得动手。到街上挑回来一个小缸,又买来十朵大白菜,学母亲的样子,洗净了,控了两天的水。花椒面、盐、大蒜、辣椒面,准备停当,一个太阳高照的中午,用不多的时辰就腌好了,挪放在门口,就等着过上一月半月开吃。
过了一个多月,肚子里的馋虫提醒着酸菜该好了。满心期待地掀开缸盖子,菜水上泛着一层白沫,一股难闻的味道,直冲进鼻翼。用手拔弄了下菜,菜坏了个一塌糊涂,可惜了我的好心情。
不知哪个环节出的毛病,我寻思再三是控水这环节出的问题,我洗了菜放在玻璃封闭内,因没有空气流动,菜里的水分还是有的,母亲把菜放在屋檐下,水分就跑光了。
第二年,再没了腌酸菜的心情,街头大白菜还是卖的,不过一点不紧张,也没见用架子车推,或是自行车来捎的。做蔬菜生意的张掖人在当地开的蔬菜门市部越来越多,小区门口就有好几家。
主妇看谁家的菜新鲜买谁家的,菜样数多,四个季节的都有,价钱也不贵。调饭的菜有油菜菠菜,绿油油的,谁还淹酸菜呀。想来酸菜多年以前是高原小镇上百姓人家饭桌上的主角,但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酸菜被冬季暖棚里的蔬菜取代,从饭桌上淘汰了。
洋芋萝卜的酸菜饭就跟劳动人民一样,盛在粗磁大碗里,粗糙而又朴实。那种日子是父辈们苦日子里调出的美味,因有浓浓的亲情包裹,它更多地包含了一种远去的情怀。现在日子的丰盛,是不言而喻的。吃的精细了,样数也多,主饭有:羊肉面片、杂酱面、拉条子、臊子面、炒面片……就看主妇巧不巧,爱不爱动手了。
不过去下馆子,尤其农家院里,还是有人们喜欢的酸菜炒粉条这道菜,虽平日里吃不到酸菜,但偶尔能解解馋也是挺不错的。看到热乎乎的酸菜炒粉条端上桌,闻着那味儿,就不由想起母亲腌制的酸菜来。
话说青稞面
早些年,门源川一天三顿饭里,晚饭的汤是最重要的。这汤是萝卜洋芋油菜在汤水里滚熟了,再下青稞面擀的面叶子。这青稞面脆,下到锅里,汤糊了,汤也稠了,汤水还发着黑,这就是门源川老百姓每天必不可少的黑饭。这庄稼人,一天干农活,就指望晚饭时的一顿汤,稀里哗拉喝上两三碗,这肚子才感觉实实在在饱了。
现在满街的面铺,要精的有精的,要白的有白的。可是,在我小的时候,除了这青稞面,就是这青稞面。
母亲想法子让这青稞面做出的汤有个好味道,每晚上换个新花样,没少花心思。一晚上擀长面,一晚上擀旗花,一晚上擀寸寸,一晚上用这青稞面擀饺子皮做饺子吃。这青稞面没有面筋,揉起来就像一摊稀泥,做别的还行,做青稞面的长面,就有难度了。说来也奇怪,在自然界中,一物是克着一物的,这青稞面也不例外。在甘肃地界产一种叫黄茅籽的食物,用这黄茅籽调在青稞面里,这青稞面立马就有了面筋,精神抖擞起来,长索索的青稞长面就擀成了。
家在农村的主妇,邻居或是家人去上街,一样东西是吩咐了再吩咐的,不能忘记的,就是擀长面的黄茅籽。家里来了客人,忙忙地擀一顿长面,没有了这黄茅籽,再巧的主妇立马没了主意。
这家里来了亲戚,没什么好招待的,来个鸡蛋炒粉条,再烙上个叫扫鸡毛的薄饼子,就等着吃一顿青稞面的长面了。这青稞面加上黄茅籽是人人能做,但要擀得薄,切得细,捞出来滑溜溜的,也不是每个主妇能做到的,这就要看主妇做茶饭的本事了。这长面吃的时候,要配上洋芋臊子,还有熟青油炝的葱花,炝的大蒜未,再调上醋、盐、红辣油。唉,这味道,想起来馋死个人哩。
这长面在门源川百姓人家的饭食里算是一等一的好吃头,家里来了亲戚,不擀一顿长面是过意不去的。擀了一顿长面招待来客,算是把人当人了。这当人,当地话是很上心的意思。这长面有个孪生姐妹,叫搓鱼。把青稞面团切成小布点,然后在掌心搓,搓成一尺长的细圆条,就成了。
没搓过这搓鱼的人,搓一条在手心里,它是左右不听话。但看那常年做惯这活的主妇,两只手在案板上滚动,一只手下有三四条,这条条鱼娃一样的细圆条,排列有序,在手掌的搓动中是越来越细,长的有两尺多,短些的也有一尺长。
搓搓鱼的这功夫可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这是回族阿娘们在长年累月的日子里练就的一道绝活。小女孩时候,就踮着脚在案板前跟着阿妈学了,长大了自然就成了搓搓鱼的高手。这搓鱼,可以说是把青稞面做到了极致,因而,它也比长面身价要高,档次要高。因为做起来慢,纯手工完成,要费些时间。时间宽裕了,就搓上两把,给贵客吃,时间紧了,就擀成长面了。这来做客的也不在乎是长面还是搓鱼,有其中一样,就很满足了。
不过现在的农村人也不常吃这俗称杂面的青稞面了。这青稞面又黑又没面筋,天年不好的一年,叫天旱了,或是叫冰雹打了,这青稞穗儿没长足,成了秕青稞,磨的面就成了芽面。用这面做馍馍吃在嘴里,往往套在牙齿上下不来,很粘,这滋味上了年岁的门源人都是尝过的。这青稞面祖祖代代吃,早吃烦了,吃厌了。当年,没有条件吃白面,没办法,现在条件好了,一天三顿白面馍馍白面擀的汤,都说这白面的味道好,面也劲道。
你就是到满地满坡种青稞的农村人家做客,茶倒上了,馍馍端上来,不是烙的就是蒸的白面馍馍,这青稞面做的馍馍是很少吃的。这烙青稞面的馍馍要到锅头上拉着风箱去烙,这爱干净的媳妇们最怕烟熏火燎的灶火了。不过,有贵客来,或是城里亲戚来拜访,憨厚的农村人知道城里人好这口,忙忙的在厨房擀起长面来,让来客吃一顿正正宗宗的农家饭,才让离开。
近年来因旅游业的兴起,这门源川里的农家院是应运而生,左一家,右一家,生意很是兴隆。不管是外地的游客,还是当地的食者,最主要的是来这农家院吃一顿青稞面做的饭。在厨房里长索索的长面和搓鱼都准备好了,还有青稞面擀的杂面汤,就看你想吃那一种了。
这青稞面是杂粮,是粗粮,现在人吃的精细,没有粗粮的调解,得的病多了,据说隔三差五吃顿青稞面,对身体是非常有好处的。也许是这些原因,这青稞面也水涨船高,比白面还金贵,价格也是节节攀升。
婆家在农村,到婆家,最上心的吃一顿杂面汤了。每年的七八月,我觉得是吃杂面汤最好的时节。你看,菜院子里的萝卜半截白胖的身子露了出来,洋芋的垅上绽开了左一道右一道的口子,口子里的洋芋像一个个胖娃娃。而那些油菜、菠菜、芫荽、蒜苗、葱,也是在各自的领地里有模有样地长着。有这些地里长的绿油油,嫩汪汪的蔬菜,这做出来的杂面汤岂不是更诱人?
婆婆擀了一大盘的面叶子,我拔了萝卜,刨了洋芋,摘了油菜、葱、芫荽、蒜苗。婆媳俩忙活了一阵子,一顿香味十足的杂面汤就滚在炉火上了。一家人,端着碗在屋檐下,台阶上,左一个,右一个,喝得稀里哗拉,让肠胃美美满足了一回。
现在生活好了,这青稞面在百姓的饭桌上是无足轻重了。但是作为一个门源人,这青稞面擀的长面、杂面汤,在心里成了一种情结,时间长了,不吃一顿青稞面的饭,心里就有念想了。
这青稞面虽然粗糙,比不上山珍海味,但在每一个上了岁数的门源人的心里,家乡那质朴的青稞面,是无法忘却的。不管走到哪里,它质朴不能再质朴的滋味,是地地道道家乡的味道,是每一个游子的挂念,是农家炕头的一道美食,是一道门源川里农家人待客不能缺的一道风景,一番心意。
【责任编辑 柳小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