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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伊斯塔的信

2013-04-29沙爽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6期

沙爽

NO.1

原谅我这样称呼你。在见到你之前,我还不能确定你是否喜欢这个名字。在得知你的到来已是不可逆转之后,我接受了这个事实。第二天清晨,我正在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给自己吹头发,想到你即将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就是在这一刻,我的大脑中突然跳出来三个字:伊斯塔。

是汉字,伊斯塔。我不能确定英语世界是否真的存在这个名字,以及,它所代表的涵义。但我是一个有点迷信的人,总认为最先出现的直觉往往也最接近真理。对不起,“真理”这个词有点过于巨大和严肃了。但我真的觉得那就是你,伊斯塔。虽然眼下我还无法知道你的性别,但这个名字的字形和发音都相对中性,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可以适用。你说呢?

忙了大半天,直到现在我才坐下来喘口气。作为一个资深的懒人,得知今天傍晚你要来,我这才开始动手清理整个房间——沙发后面;跑步机与地面间的夹角;各种我永远不可能涉足的狭小空隙——但是偏偏,它们极有可能是你最钟爱的探险之地。这世上有多少表面上的亮丽和光鲜,而你,我亲爱的伊斯塔,你注定看见这世上更多的尘土和灰烬。

赶在你到来之前,我上网搜索“伊斯塔”。没想到,这个名字不只有一种拼写方式——Lshtar和Easter。作为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神话中的女神,Lshtar同时也是金星的化身,代表爱情、丰收和战争。而Eastermj 则是《圣经·旧约·以斯帖记》中的女主角,在公元前五世纪中期,身为古波斯性感美貌的王后,以智慧拯救了波斯境内所有犹太人的生命。

那就是你,对吧,伊斯塔?兼具温情、通灵的巫术、泛滥的精力和尖齿利爪。还有更多的巧合:我已经知道,你周身披覆黄白相间的柔软毛发。

很有可能,在多年浮皮潦草的阅读中,在许多个我自己全然未曾留意的时刻,我的大脑沟壑间偶然嵌进了这些遥远大地上的古老神灵。必须承认,我喜爱这些神秘的故事,连同它们的野蛮、迷离和血腥。而记忆是最神秘不过的东西了,伊斯塔。等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告诉我关于你记忆中的趣事,用你自己的方式。你会的,对吧?

等待你的到来。

NO.2

刚才问了一下,说是你的主人仍然关机,因此无法去接你回来。我突然担心事情有了变化——有没有可能,我今生都无法见到你了呢,伊斯塔?

昨天晚上,我看到了你的照片。你看上去有点可怜兮兮,满心不情愿自己这个睡眼惺忪地进入镜头里。我有点喜欢上你了,伊斯塔。据说有个著名的教育家是这样说的:漂亮的孩子人见人爱,爱丑孩子方显真正的爱心。去年我帮出版社的朋友整理一本教师文集,发现很多老师尽管文理不通,却纷纷引用这句话来标榜自己。我觉得中国的教育之所以会变成眼下这个样子,和这些把说谎当成必修课的人民教师大有干系。小时候我是个丑孩子,成绩优秀却性格叛逆,因而从未得到过哪位老师的欢心。说到这里,我要检讨一下自己是否心怀怨怼。无论如何,我希望你生而美丽,希望你是人见人爱的上帝的小宠儿。

美丽是天赋的资本。从物种进化的角度说,上帝也应该是好色的。——抱歉,作为一个无神论者,我偶尔会这样大放厥词;如果这让你感到不快,请你随时提醒我。

今天中午,我去参加同事的婚礼。需要我解释一下“同事”这个词吗?这个外表光滑内里曲折的词汇,引发多种触觉和味觉。至于你,你不需要有“同事”。将来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希望我不会把自己扮演成你的“领导”。记住,我曾经是你的“同类”;直到现在,我的一部分仍然是,伊斯塔。

为什么必须有婚礼呢?依我看,婚礼的第一个功用,是宣布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同居一室,是件合理合法的事情。第二个功用,是给亲友们的聚会提供一个理由。这世上的每一件事情都需要理由,无论我们活着,还是死去。没有理由,我们既不能随便出生,也不能随便离世。即使我们早就知道,所谓“理由”,无非是“藉口”的同义词。

理所当然地,我的朋友们出现在婚礼上。只不过,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朋友”;对于我的同事来说,他们是“作者”。所以你看,每当这个时候,我的身份就变得模棱两可。当然,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多种身份,只要能够在这数者之间自由穿梭。但是我似乎始终缺乏这方面的天分。在作者们中间,我是“编辑”;在编辑们中间,我是“作者”。我从一张桌子挪到另一张桌子,刚好坐到我的好友Sue旁边。酒宴散后,几个朋友相约去辽河老街喝茶,我对Sue说我不去了。这时一位朋友的车正好停到身边,我便打开车门坐了进去,打算搭顺风车回家。

误解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伊斯塔。我以为车里面的两位朋友和我一样,急于回家。而朋友们以为我和他们一样,要去喝茶。或者他们知道我打算回家,于是委婉地实施了一场友情绑架。就这样车径直开到茶馆门前,下了车,我向他们挥手作别。虽然我一直希望自己为人谦和,却始终无法接受智者们擅长的将错就错。我的小任性极有可能被他人判定为傲慢。你会理解我的感觉吗,伊斯塔?

茶馆离河畔不远,我决定把这个小小的意外事件化解为一场天赐的春游。春光明媚,和风徐来,我长发飘飞,这感觉真的不坏。这时Sue发来短信问我在哪里,让我快点回茶馆去。我想,Sue应该是懂得我的,但她更希望我在他人面前把过多的自我收敛一点儿,照顾一下表面上的周全。我承认,为了Sue,我犹豫了好一会儿,但结论还是“我不情愿”。我不喜欢喝茶;还有,我相信某人一旦接受了一次绑架,就不得不妥协于更多的绑架——这是一副源远流长的多米诺骨牌,我无法忍受它的连锁坍塌。

河水很脏。许多年前,它脏得还没有这样明目张胆。许多年前,我还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就是在这条河边,我看见了一个跳河自杀的女人。当然,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之前我以为跳河自杀是一件凄美的事情,这一次目击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女人脸部朝下趴在一片树荫下面,我看见的是一团湿漉漉的、又脏又乱的短发。她周身上下包裹着一层细密的泥浆,隐约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那时节应该是初夏,一群体型硕大的绿头苍蝇正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乱爬,让我喉咙深处一阵阵发痒。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领破旧的芦席,但是芦席太小了,它无法遮盖住这偌大的死亡。在家人赶来认领之前,她就只能这样暴露在苍蝇的围攻和各式各样的目光之下,让原本神秘的死亡变得毫无尊严。如果说在此之前,偶尔与父母闹别扭的时候,我年少的心里曾经半真半假地升起过跳河自杀的念头;那么从此以后,这个假设就永久地消失了。在众多的陌生人面前,我不能容忍自己死得这样肮脏而丑陋。

顺便说一句,和你一样,我不会游泳。从小我就害怕水,害怕敞着巨口的井,它太像一个蛊惑人心的引诱。我说不清是因为害怕水,我才始终也没有学会游泳,还是因为不会游泳,我至今怀揣对水的敬畏和惶恐。

那么你属于哪一种呢,伊斯塔?

站在沿河的栏杆边上,我探头向下面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在我年少的时候,这河岸上布满小小的洞穴,密密麻麻的,是小螃蟹们的窝。那时候我以为它们永远也长不大,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可以永远和好朋友在河岸上玩耍。可是,转眼间我就长到了成年,而小螃蟹们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

在紧挨着河水的泥滩上,有一只鸟也在走,和我一样,方向从西往东。走几步,飞快地在河滩上啄几下。紧接着,在它前方二十米远的地方,我看见了另一只。它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身体雪白,头部和尾羽却是纯黑色,外形很像娇小的鸽子,但远比鸽子优美灵活。我想我是认出它们了,只是一时间还难以置信。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美术老师带我们来河边写生,那时候,这种叫叼鱼郎的水鸟还多得要命。至今我还记得在当年的图画本上,我把它们画成了一群大大小小的“M”。那时候我不喜欢这种生物,认定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与人类争夺食物。你看,伊斯塔,人类的少年时光其实自私而缺乏良善。现在它们已经成为濒危物种,也许用不了多少年,它们就会彻底从这个星球上消失,像龙、凤、麒麟一样,成为传说中的动物。

对了,就在七十年以前,就在我驻足的这条河边,曾经真的出现过一种和传说中的龙相像的巨型生物。这件事,等我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讲给你听。

这天下午,我就这样站在河边,看两只鸟行走和觅食。我看了很久,看着它们飞起来,在河面上盘旋一周,又径直落回河滩上。我知道它们已经没有办法像它们的祖先那样,盘旋,鸣叫,俯冲,从河水中叼起它们鳞光闪闪的猎物……曾经的一切已经消失了,伊斯塔。

外面开始下雨,越下越大。看来,今天又无法见到你了。

拥抱你,伊斯塔。

NO.3

今天是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单位里有点冷清。其实这里多半时间都是冷清的,即使盛夏,也有一股清冷之气。这幢日本人于一百年前建起的二层小楼,木质楼梯仿佛通往另一个时空。以后有机会我带你来这里看看,到时候还要请你帮忙转告那些老鼠,不要闲着没事就嗑我们的网线。

这时一位作者在QQ上责问我说,为什么他用稿费订阅的杂志至今还没有收到?我解释说,他用稿费订刊的事,我向负责的同事口头传达过三次,写字条传达过二次。眼下该同事不在,我暂时无法得知具体原因,只能等到明天。

说真的,我有点儿不耐烦。我在想念你,伊斯塔。

这是你第一次独自在家。临走前,我虚掩上了主卧室的门,我不确定你是否能够忍受这漫长的孤独和囚禁。

中午和另一办公室的同事去食堂的路上,我向她展示了一下你的作品。其中包括你刚来的那天晚上的,以及第二天、第三天,最新的来自今天早晨。这些或长或短或横或竖或倾斜蜿蜒的线条画在我的身体上,眼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彻底消失。而且,它们中的一部分无法用衣物遮挡,这真的很糟糕,伊斯塔。我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向你解释。你天生就以身上的斑纹为荣,并且它们还表明你确实是老虎的近亲。但我不是,伊斯塔。

你睡熟的时候,我轻捻你雪白的脚爪。他们说我可以趁机剪掉你的指甲。但是我不能,伊斯塔。与我不同,你的指甲是你生命中一笔重要的财富。我希望你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包括完整的快感和触觉。我不能想象你用一副粗糙的钝指甲触摸世界的感觉。这种完整还包括更多,但是你现在还小,这件事以后我再和你商量。

你可以保留你每一件锐利的武器;我只希望在针对我的时候,能够保留一点儿分寸。把这些“每天作品”删减成“偶尔作品”。

你对我买来的玩具球缺乏兴趣,这一点我已经对你解释过了,我只是没能找到比这更小的球而已。为了补偿你,我已经把电脑桌和数据线都让给你作玩具。你喜欢我这两摞枕边书,想起来就抱着啃几口,我也假装不介意。前天我读插图本的莎翁戏剧,在翻开的那一页,你把伊阿古、蒙太诺和凯西奥举杯畅饮的图片细细舔过一遍,我多情地相信,你是一只有墨水的小咪。

但你的作品已经让同事大感惊骇。在她的提醒下,我才想起你居然和“狂犬病”多少有点儿联系。但是她不知道我的经历。你注意到我嘴唇上的一个小疤痕了吗?那是许多年前,我奶奶养的一只黑猫留下的印迹。黑猫大多是些急脾气的家伙,可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一天我刚从城里回到奶奶家,看见这个周身纯黑的家伙在炕头上睡得正香。我叫它起来和我一起玩,它果然一跃而起,只不过,爪子和牙齿同时落到我的脸上。那一年春节,我的嘴唇肿得吃不下饭,一张大花脸倒还在其次。后来我和黑猫相处得很好,它武功高强胆识非凡,夏天时还会跳上墙头吃草。黑猫教我懂得叫别人起床必须的礼貌。每个人都会教给我们许多东西,有的人从正面,有的人从反面。前提是,只要我们愿意。

给你洗澡的时候,我知道猫为什么不会游泳了——你小小的身体竟然吸收了那么多水份。看得出你喜欢我的珊瑚绒睡衣和珊瑚绒毯子,每天玩累了或者小睡醒来,你都要把头在毯子里拱来拱去,最后固定在一个地方,投入地舔呀舔。我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但是你徒劳的寻找让我突然流下了眼泪。当时你为什么那样惊讶?你从未见过别人哭泣吗?

你让我心痛,伊斯塔。你应该像他们说的那样,记忆力差一点,这样就会省却很多伤感。我纠结了一番,还是到超市给你买了一袋奶粉。这几年,除了做面包的时候用来调味,我从未买过任何国产牛奶和奶制品。虽然我的妹妹沙琳在香港定居,但就在他们一家人回来探亲的前一天,香港出台了奶粉限购令。之后没多久,英国、德国、新西兰、澳大利亚和荷兰都纷纷出台同样的限购令,只是因为我们中国大陆的婴儿实在太多了,他们不允许我们的婴儿抢光本属于他们的婴儿的奶粉。你会觉得这是一个笑话,是吗,伊斯塔?可是这正是我纠结的原因,我无法相信这些摆满超市货架的奶粉真的具备它们的包装上标注的营养成分;实际上,它们更可能含有包装上从来不曾标注的有毒物质。如果你当时在场,亲眼目睹那排偌大的货架前面,竟然奇迹般空无一人,你会知道,所有人都揣着一颗和我一样欲说还休的心。

你不爱喝这袋奶粉,这倒让我松了口气。但是你继续每天花那么多时间去舔一小块毯子。我无法安慰你,我无法模仿出你妈妈的气味。有时候,你凝望我的眼神让我突然想起我的奶奶,在她过世前的那一段时间里,她就是这样久久地、留恋地望着我。我能向你描述出那种肚肠寸断却还要若无其事的感觉吗?如果你早出生三个月,你就能够见到她了,伊斯塔。有一次我陪她在小区里散步——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有两只漂亮的小黑狗正四下里撒着欢跑来跑去,萌态百出。我指给她看,她点点头,接着长叹一声,说了一句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话:“猫都没有家了啊!”这个爱猫的老太太,一生都在养猫,直到她连自己也照顾不了。

好吧,伊斯塔,我不能再责怪你。你的记忆如此固执,而实际上我也是。

就到这里。我可以回家了;20分钟以后,我就可以见到你,伊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