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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经

2013-04-29陈纸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耳洞姐姐母亲

陈纸

1

回家的火车上,我对面坐着母子俩。

母亲教小男孩儿认字。

小男孩儿一边跟着母亲念,一边扭头看四周。

念到“童年”两个字时,小男孩儿突然回头,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母亲,问:妈妈,什么叫童年?

是啊,什么叫童年?我也想知道答案。

不消停地干活就是我的童年。

记忆中,母亲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我耳边:别看了别看了,书有什么好看的,明天有没有书念还不晓得呢,快点,趁天气好去收割稻谷回来,快点!

我看看母亲,再看看外面的天——六月的艳阳天,我脸上的汗先冒了出来。

我丢下书本,跟在母亲后面走了出去。

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对母亲的顺从。

下午两点,正是太阳最毒辣的时候,我拿着镰刀,将稻谷割出一个洞的形状,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去躲太阳。

母亲马上在外面嚷:出来出来,这点太阳就受不了,一点也比不上你的两个姐姐,今晚割不完就不得收工。

顶着火辣辣的太阳,默默地继续割,我觉得头好晕、眼好花,稻谷在癫狂地晃动。

我对准稻谷的下摆,用尽我的全身力气割下去。瞬间,我只觉得我手指麻麻的。

我直起身,扬起那只麻麻的手,放在眩晕的日头下面看,一股红色的液体,正从我的左手小手指泉水般地冒出来,已经模糊了伤口。

我割到手了。

怎么做事这么不伶俐啊,笨手笨脚的,越帮越忙。去找个抽烟的给点烟丝堵上就没事了。

母亲看都不看我的伤口一眼,弯着腰,低着头,割她的稻谷。

大伯,我刚刚割到手指了,给我一点烟丝止血吧?

天哪!怎么不小心点呢……可是我今天没带烟出门……你快点回家找村医生看看吧。

哦,谢谢!

我转身时,隐约还听见了他在身后嘀咕:唉,不是两个姐姐嫁人了,怎么轮得到这么小年纪出来干这种活呢。

是啊,怎么姐姐们都嫁了呢?不过,幸亏她们都嫁了呢。我倒希望我也嫁了算了呢。

我假装没听见,低声求母亲:没问到烟丝,我回去跟医生止了血再来。

母亲只是动了一下身子,算是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看着我受伤的手指,五秒钟、七秒钟、九秒钟,不,或许更长时间。然后,说了一句:唉,你说你还能做个啥?又弯下腰,干活去了。

一个人,走在回村的路上,我用另一只手捏住伤口,我感觉流血的地方,胀痛胀痛。

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滴。我口干舌燥,不停地舔嘴唇,大口大口地呼吸。我的眼前出现了好多好多星星,我的世界好像在晃动。

以前,我觉得我挺怕死的,看到别人流一点点血,就会浑身哆嗦。现在,我感觉无所谓,甚至有一点点期待,期待撑不下去,倒在地上算了。

反正也没人来扶我,父亲在城里的建筑工地上,离这里天远地远,想扶也来不及,何况,就是在面前,他可能也不会扶。

我看到过两个姐姐生病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时候,父亲从来没有扶,只有骂,或者连骂都懒得骂,干脆走开。

我晓得父亲是怎么想的。即使现在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我也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从我有记忆起,就晓得父亲想什么,他就想那点事,那点事是他惟一的事,是他天大的事,不然,他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到了城里,人家都是为了的更多更快的钱寄到家里来,我从没听到母亲说收到了他的钱。母亲不敢问他,也不想问他。母亲的腰弯得更低,头低得撞到了脚尖。

我想:时代真的不同了,村里的人,都往城里跑;城里的人,都往乡村里来闹。

可时代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我不晓得,我哪天也要放下书本,去城里。我想我一定能去城里,我想我肯定不会死,即使死了,也是可以上天堂的,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情,也没有动过什么歪心思。

医生,麻烦帮我看看,我的手被镰刀割到了。

我终于撑到了全村唯一的一家医护所门前。

哎呀,怎么割得这么重,肉都往外翻,见到骨头了。

我没事的医生。

怎么没事,再晚一点来,可能你的这根手指就废了。

我的泪这时才流了出来。它迟到了呢,不是医生使劲地涂碘酒,你可能还不会来呢。

2

大婶,你家姑娘好勤快啊,一放学回来,就帮家里干活。

哪里呢,越帮越忙。

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卖给我当女儿好了,哈哈。

好啊好啊,只怕你不想要。

只怕你不想给呢。

我有什么想给不想给的,我前面带了两个,我带怕了呢。她爸都怕得跑到城里去了。我要不是怕孤单,早都想送人呢。

送吧送呢,不送,怎么有来呢。

我拔着田埂上的野草,一根根地往嘴里塞,一根比一根苦,涩得舌头硬硬的。

小妹,你叫什么名字?

那些人没想到我母亲答应得那么爽快,一时有点无措,只好换了话题。

三儿。

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

真名?

小三儿。

你就没有一个完全的姓名?

……

我曾不止一次的问过母亲,关于我的名字。每次都换来一样的答案:三儿,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后来,上学了,一定要用正规的名字,他们才临时给我起了一个:春花。韦春花。

俗到顶尖的名字!土得掉渣的名字!——同学们都这么说。我晓得,跟班上所有同学的名字比,我的名字不算最不好的,但他们就这么说我,可能是看我不爱说话,不敢抬头,好欺负,是吧?

后来,他们甚至连我的姓名都不叫,还是只叫我——三儿。

我知道,是村里的韦阳偷偷告诉他们的。

我觉得,我的两个姐姐都有自己漂亮的名字:海棠和海岚。

我听母亲说过,她们的名字,都是请村里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韦大学精心取的。为此,每个名字,还耗去了母亲的两个染得鲜红的土鸡蛋。

后来,我就再也没看到母亲把鸡蛋染红了。家里的鸡还在一个一个,连绵不绝地下蛋。

再后来,就听到父亲追着鸡,边打边骂:死鸡,光吃,不下蛋!

又再后来,父亲不追鸡了,他气喘吁吁了几次后,就一口气跑去了城里。

母亲不养鸡了,一只也没养。但家里并不缺鸡来,地上有洒落的剩饭剩菜的,总有邻家的鸡跑来抢着吃。母亲就抡着扫帚,满庭院地追着鸡,打得比父亲还狠。

好不容易,逢到过年,父亲回到家,姐姐、姐夫们来拜年。

父亲穿得比以前光鲜了,一年比一年光鲜。眼睛也是向上斜视的。不在我们身上,也不在电视身上。在什么身上呢?我们谁也不晓得。

他们围在火堆旁烤火,小心地看着电视,小声地说着笑。

我就在厨房里,洗一家人的碗筷;在井水边,洗一家人的衣服。

以前,都是姐姐们干的,我从来没想去帮过;现在,姐姐们没想来帮我,都是我干的。

我今天肚子痛,叫姐姐做一回吧。

那一次,过年的时候,姐姐们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母亲说:你们谁去帮一下你妹?

没人答话,一片嗑瓜子的声音,“咔咔”的。

我擦了一下手,站起来,转身进了房间。

叫做这么一点点事情都不愿意,越来越懒了。要不是家里田多,早把你赶到城里,像你老爸一样,眼不见人心烦!

我没欠你们的,你们小孩的尿裤也丢进来,你们自己洗!

死丫头,白养你了,还跟母亲顶嘴,把她都弄哭了。

大姐、二姐从电视机前站起来,对着我大声说。

我额头冒虚汗,周身冰凉,倒在床上。

3

我认为,我有一个全世界最丑的发型。

比班上男生的头发还短。又粗又黑,又多又卷。不遗传任何一个我家人的发质。

我记得,大姐的头发又长又细软;二姐爱在发丝里插些花呀什么的,身材胖胖的,却爱摇头晃脑,只为让头发花枝乱颤。

村上的小孩老是笑我:假小子,丑女孩;假小子,丑女孩……

我想留长发,我想穿裙子。

留什么长发啊,你又长得没你大姐好;裙子要你穿二姐的你又不要。

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越来越别扭。

我仔细回想起当初穿耳洞的原因。

村里一位老奶奶会穿耳洞,村上的好多小女孩,都去给她穿了耳洞。

老奶奶捏着绣花针,放在昏黄的火上,烫几下,趁你不备的时候,针一戳,就成功了,然后,拿一根粗粗的白线穿插其中,预防耳洞重新长肉被封住。

她们都说不疼。

我感到很新奇,怎么会不疼呢?

后来,莫名其妙地也去打了耳洞,挂着两个大大的白色圈圈回到家。

谁要你去打耳洞的?净跟些不伦不类的人鬼混,快给我扯掉那些线!

我愣在那里。

怎么还不动手,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就算你打了耳洞,你就以为漂亮了,是吧?

母亲拿过挂在墙上的剪刀,冲过来,一把剪掉了我的白色“耳环”。

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上了初中,我班上的一位女孩,也会穿耳洞,我重新让她帮我穿了耳洞。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也是一个与她们一样的女孩。

后来,慢慢地,我却对耳洞产生了厌恶,后悔得像我家后院的荒草,蔓延到了台阶,草茎上结着干瘪的果实,擦到皮肤就发痒。

我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捏一捏,耳洞就填平了,重新像圆润欲滴的水,完美无缺。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穿了耳洞,却从来没戴过耳环,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我压根就没想过要戴。

现在,耳洞还在,不疼,有悔。

仿如凿空了心灵,空洞难填。

4

我喜欢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木板发呆,想像着是一片蓝天,柔软地在我眼前飘动,我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地呼吸。

我想一直那样下去,但是,木板上方的柴堆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老鼠声,把我拉回了现实,然后,被这个灯泡的光亮扎得眼睛生疼生疼。

六月,花开了。

这个季节,农村的味道是独特的。

空气中,细微的尘埃在由薄转浓的阳光下肆意飞舞,夏天的热烈以它无可阻挡的气势开始连绵不绝。

很多故事都发生在那个夏天。

高考成绩出来了,差一点上二本分数线。

我知道,离母亲的要求有不少的距离。

考不上重点就别读了。每天晚上,她都准时送来这样一句话。

回到家,我把成绩条放到饭桌上,然后去做饭。

成绩出来没?母亲从外面干活回来了,扛着锄头,神情疲倦地靠在门边。

嗯,出来了。

把饭菜端到桌上,母亲坐在椅子上,背光,看不清表情。

吃饭了。

你吃得下吗?

我尽力了。

尽力了?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先是无力的靠着门,然后,滑坐在地。

填志愿那一天,我来到学校。看着其他同学,都打电话跟家人商量专业的选择,学校的选择……

我没跟任何人联系,选择了远离家乡的一所大学的旅游管理专业。

谁让你填那个学校那个专业的?!

我喜欢。

你喜欢!那个学校那么远,浪费多少车费,你知道吗?

我自已会打工挣钱。

那个专业出来,你还是打工挣钱。

打工就打工,哪个工作不是挣钱?

懒得跟你绕舌!真是自作聪明,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嗯!现在马上回学校改志愿,填师范,出来当老师,稳。

改不了了。

什么改不了,我跟一起找班主任!

三儿是吗?做了我三年的班主任,也叫我三儿。

只当是亲昵的称呼,却不知我的苦涩。

嗯,母亲让我去改志愿,可以吗?

……你以为是修改作业呀,改不了!

最后,我到外省首府的一所大专学校去读了旅游专业。

我没有理由违背自己的意愿,我终于有个机会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没有学费,我自己想办法。

在我眼里,将来稳定的收入算个狗屁。

将来?先想想今天吧,想想当下。想想眼前。

5

我叫三儿,就叫三儿。

列车向南,向南……

窗外的山上,家乡的野花开得如火如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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