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落霞
2013-04-29徐泽
徐泽
白玉米
在乡下,最熟悉的就是玉米,它既是我们的食物,像土豆一样,也是我们前世的兄弟。
我们长这么大,谁都吃过玉米,谁还能放弃玉米和那片土地呢,爱玉米就是爱我爹我娘;玉米也像人一样,那么多兄弟,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不争不吵,拼命地向上生长。最先一粒和最后一粒,同样享受着雨露阳光。同样在一片风里,站稳了自己的身子。这多像我的祖国,不管白天夜晚,一样有温和的风和群星照耀。生活在自由的大地真好。
每一棵玉米,都站在风中,直到成熟了,也不会弯腰。它是能看见天空的植物,彩色的云飘得再远,他们也不离开故土一步;土地的爱只能让他们学会感恩。就是干枯了,也要燃起大火给人类以温饱。我不知道,谁是田野最后的守望者。是麦子还是向日葵?我说是玉米。
在农村,许多女孩子都叫玉米,还有玉秧和玉秀,她们都是我的姐妹。是她们为我们守候最后的家园。在一盏油灯下,她们穿着蓝布衣服,我还能看清她们在黄昏羞涩微笑的面容。
我多想再回一次故乡,用玉米杆当竹马骑回家园。是的,我回家了,千万不要惊醒在风中刚刚睡熟的玉米。每一粒玉米都是有心的,像铜一样闪亮,像玉一样温润晶莹。
天水茶
故乡的老屋中有一个天井,天井中有一个大缸。大缸上有一个草帘子的盖子。草帘子编得有些厚,灰尘落叶都落不进来。缸里也就干净。
屋檐上长满了草,那草像一个老人的头发在风中飘,有些忧郁也有些凄清。
下雨了,天空反而明亮起来,疾风暴雨打在瓦片上,似有千军万马走过。雨水从瓦沟流到水缸里,声音有些清脆,水泡不大,水花却能看得见。在这样清脆悠扬的雨声中入梦是很好的,想象着田野里麦苗青了,春水涨起来了,许多小鱼的嘴啄破了明月下的波浪。
天井大缸里的水,不知什么时候就满了,却不溢出来,水面却如平滑的镜子,水缸的边沿在太阳的照射下就像嵌镶嵌了豪华的金边。很是好看。
这样的水当时是不能喝的,像酒一样要等半年甚至一年才更加甘淳。
茶叶也是有讲究的,但在贫寒的乡下却讲究不起来。多是老母亲将榆树叶子和大麦一起混炒,心不能急,火也要文火,这样炒出的大麦茶才香。
这样的好茶,我们小孩是喝不到的,一定是来了贵客,母亲才肯做天水茶。
有一次客人走了,还有半碗天水茶,我偷偷喝了,那种淳和甘甜是名贵的“大红袍”也无法比拟的,那是深入肺腑又唇齿留味的一种香。
故乡的天水茶对恶火攻心燥动不安的城里人是一剂上好的良药。
故乡的天水茶啊,这辈子也许喝不到了。心烦的时候想起它就想到山村那个迷人的雨季。
拔茅针
拔茅针一定是在春天,大都在阳光灿烂的午后,那时候村路上行人极少,野花野草像星星一样洒满了河滩,春天的泥土路早就解冻了,穿着布鞋走在上面十分松软。如果是光着脚丫走在上面将会更加舒服。在早春的河滩上,茅针很多,不用翻找就能拔到一大把,用手指甲把它轻轻剝开,放到嘴里,先是有点青涩的苦味,但过后却十分香甜,那是我童年吃的天下最好的美味。
田野上的油菜花也开了,金黄金黄的连成了一大片。高大的杨树上,喜鹊不停地叫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蓝天出奇地蓝,一往无垠的田野一直铺向远方,何处是天的尽头。
在田野上走累了,我们可以静静地躺下来,让阳光温润地照在自己身上,一直到肚皮发烫才起来,有时还会看到水上的白帆和在玻璃一样平滑水面上滑行的帆船,船要驶向哪里我们却不知道。它们是否也会在太阳落山时落帆呢?它把我们童年的梦停泊在哪一片港湾?
我们沿着河滩走回家时,天已全黑了,星月还没全部升起来,老屋里温暖的光显得十分柔和,外婆在缝补衣服,外婆的身影映在老屋的墙上很是优美。我将拔来的茅针给外婆吃。外婆也说好吃。由于疯了一天,还没吃晚饭,我就在外婆身边的土炕上进入了梦乡。我梦中我看到太阳花开了,我用清翠的芦笛吹奏着希望的歌光明的歌;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是那样让人难以忘怀……
我有近三十多年没吃过茅针了,但那带着清香甘甜的茅针却一直留存在我心里,它是那样柔润和温馨,却常常把我被岁月磨硬的心刺痛。
甜杆子
甜杆子,就是玉米杆。刚刚收割的田野有点显得空旷。但总是还有几杆没有长玉米的甜杆子,孤独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穿着绿衣又呆又傻的乡村女孩等待我们的来临。那时我是一个乡村少年,我还没吃过甘蔗,总是感到甜杆子很甜很甜。我长大后没问过同龄人,不知他们少年时吃过甜杆子没有。
玉米在青壮年时期,枝叶繁茂,像一片翠绿的青纱帐,又像一队队威猛的士兵站成整齐的队列,手中握着带缨的长枪,很是精神,就是在大风中也很少弯曲挺直的身子。小时候,它是我们最好躲藏的地方。有时看到乡间农妇在里面小解,拉下裤子白光一闪,我们想看又不敢看,但乡村女人一般是不躲避小孩的,一直到方便完毕才轻松地走出田垄,有时还回过头神秘地笑笑,对于刚刚春情萌动的我总有一阵青春的喧哗与骚动,但田野是无边的,太阳是苍白的,静静流淌的河流总能给我忧伤的心灵很多安慰,故乡啊,就是一贴最好的好良药,特别是在你孤独无助的时候。
在收割后的田野寻找,你总会拾到一两只遗落的老玉米,把它架在火上烧了吃,真是又香又甜:老玉米有时就像我最好的朋友,在我孤单无助的时候,我不能不想到它。是这些故土中长大的朋友,伴随我走完风雨兼程的人生。所有的痛楚都变成温馨美好的回忆。
我已好久没吃过故乡的甜杆子了,它还能让我当作竹马走回洒满月光的家园吗?
桑椹儿
桑椹儿,在我们老家就叫桑树果儿,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家后面的尼姑庵里长着一棵巨大的桑树,上面挂满了一串串有葡萄那么大的桑树果,桑椹儿成熟后是紫色的,既香甜又好看。但我们夜里不敢去,老人说那里闹鬼,是一个女鬼,上吊死的,每当夜晚就出来游荡,总是像梦魂在桑树前飘浮,吐着鲜红的舌头,吓得人们不敢走近桑树,桑树在月色下发出凄清的光辉,桑树也就更神秘了。
就是在白天,要走进尼姑庵里的桑树,必须经过一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巷。每当走进小巷就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全身的细汗一下被收住了,心里也凉凉的。
桑树长着尼姑庵里,隔着又高又大的围墙,我们只有打高肩(就是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肩上)才能通过围墙爬到桑树上,那时我少年的朋友田桂松(田老鼠)人长得瘦弱,胆儿却比我大,都是他站到我肩上,然后用手扶着围墙爬到桑树上去,田老鼠把桑椹儿摘下后就随手扔到地下,不一会地上就有了一大片,我们个个都吃得小嘴紫紫的,手上也染上了紫色。
有一次田老鼠一脸坏笑,问我桑树果儿像什么,像不像成熟女人的奶头儿,我说不知道,他说你回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后来我在洗澡时偷看了外婆和姨娘的奶头,黑黑的透着暗红鲜亮的光泽,还真有点像,桑椹儿刚开始是红色的,后来是紫色的,最后是黑色的,这是成熟的标志,也是一个村姑向母亲的转变,她用大地的甘露无私地哺育着乡村的孩子,留下的是阳光和雨水鲜活的记忆。
我有三十多年没回故乡了,不知儿时的伙伴都生活的怎样,那屋后的尼姑庵还在吗?那遮风辟雨的老屋还在吗?那棵长满桑椹儿的桑树还在吗?那片苍老的浮云从河流上升起又覆盖了古老的村庄。
捡蚕豆
我永远不能忘怀故乡,更不能忘记在故乡的田野里捡蚕豆。田野里刚下过一场春雨,空气清新极了,雨后的彩虹在田野闪烁迷人的光彩;灿烂的阳光下,微风暖暖地吹,在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上,蝴蝶、蜻蜓轻盈地飞,像一首优美的诗,又像一幅动情的画;河水解冻了,静静地流,喜鹊欢快地叫着,报告着人们的喜讯,整个田野充满了生机。
那时还穿着开裆裤子的我,是和春兰姐一起捡蚕豆的,春兰那时才十三岁,穿着小花袄,扎着两个羊角辫,但已出落得像花一样,一笑两酒窝,既天真又活泼,真是美极了。农村的少女成熟得早,也懂事得早,十三岁就知道害羞了,和我一起捡蚕豆时,总是远远地走在前面,我就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那时的我什么也不懂,她在田垄里解手时,我还在她身边给她站过岗呢。
一天虽然拾不到多少蚕豆,但那捡来的属于田野的春天的欢乐,却也是数不清的,把那蚕豆放在香炉里烧熟吃,也是十分香甜的,我就是吃这些蚕豆长大的,所以我总珍藏着故乡的记忆。
后来我到城里上学了,故乡真的成了美好的记忆。
我回过一次故乡,春兰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在我面前解开怀喂孩子竟然一点也不害羞。脸虽然还是红红的很有血色,额上的皱纹却刻下了岁月的艰辛,脚是很大的,这样的脚走起路来一定很有劲,手也是粗糙的,并且也裂有许多小口子就像婴儿的嘴,眼神是柔和的,但却添了一些痴呆和麻木,再也不是我记忆中在田野活蹦乱跳的春兰姐了。岁月老人总是用它无情的刻刀雕刻着人生,而我不也不再是那个穿着开裆裤在田野唱着歌捡蚕豆的小男孩了吗?青春的梦中又添了几多清泪。
我再也记不起旧日的故乡了,但我总不能忘记提着挖野菜的小竹篮在初春的田野捡蚕豆的情景。
摸螺蛳
在家乡,我不会摸鱼,鱼极精明,身子又滑,一般都捉不到。但螺蛳却傻,贴在水下平滑的泥土上一动不动,只要手能摸到就再也不会跑掉。再说螺蛳都在河岸边的淤泥里和水塘边,不会在深水处,这也给摸螺蛳的小孩带来了安全系数。但一般家人都是不允许的,我们只有偷偷下河摸螺蛳。
春夏交替,春水还有些寒,我们穿着短裤甚至有时就光着身子下水,下水后先用水扑扑心口,然后手脚就慢慢活动开了,小鱼咬着脚趾很痒但很舒服,水草像绿色的绸带在身边缠绕,木桶飘浮在水面,我们将摸到的螺蛳丢到木桶里,只一会儿就能摸到半桶螺蛳,有时还能摸到河蚌和一两条小鱼,那将是意外的收获和惊喜了。摸完了螺蛳,我们会扶着木桶学游泳,从来没有人教我,在游泳上我是自学成才,后来还学会了跳水,从几米高的水泥桥上跳到水里不费吹灰之力。我不太会潜水,我最佩服的还是童年的伙伴田老鼠,一个猛子下去,能从河这边一下串到河对岸,中途还不换气。真是了不得。
摸完螺狮要晒干身上的水渍穿上衣服才敢回家,如果有傍暮夜色的掩护我们的胆儿就会大点儿,但黄昏后的太阳为什么迟迟不肯落山呢?
摸了螺蛳回家,不但得不到奖赏,还要挨打受骂,我总是躲到外婆身后,再生气的父母也不能拿我怎么样。由于有了螺蛳,晚餐就十分丰盛,有炒螺蛳,还有螺蛳肉子炒韭菜,那时还没有牙签,我们就用桑树上的钉子挖着吃,外人或邻居来了,就用竹筒盛了送给人家。月亮的清辉照在乡村的院子里,秋虫的鸣叫声清唽可闻,夜更静了,雾霭也更浓了,但食物的香味挥之不去,我们一家人吃得十分香甜,真是打嘴巴子也不丢。
故乡的春水涨了,我的心情也不由地澎湃起来。真不知今夕是何年,故乡的螺蛳还会爬到我的梦中来吗?我是老了,不知那些挖螺蛳的桑树钉子还能不能扎出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