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经历
2013-04-29李天斌
李天斌(黎族)
阳台
在夏天,我发现了一个阳台,它寂寞地躲在三楼尽头,像一座荒弃的孤岛,一道门严严实实地将其隔在里面,门上落满灰尘,蛛网丛生,仿佛野生的荆棘,蓬勃且凌乱,也许最后一次关上后再没开启过。
那时候,怀着好奇,我轻轻地拂动尘垢,像要揭开一个尘封的秘密;手脚都显得小心翼翼,却又呼吸急促。推开门的刹那,我想象着一些惊险呈现,但什么也没有;除阳台外,即使一张废椅子,也不见踪迹;故事平静如一张白纸,视线生起处,云烟隐退,波澜不惊。
阳台很老了,水泥地凹凸分明,阒无人迹,却尘埃遍布、无孔不入;栏杆上铁锈汹涌,一层层使劲向外流淌,像某种绝情的奔赴;鸟粪星星点点,仿佛时间的某种胎记,花开花落之际,浮现的是岁月流逝的面庞——灼人,却有明显的忧郁与彷徨,在心的深处低头沉思,徘徊不前。
阳台前面,却是另一个世界,仿佛第三条路,幽暗之间,重见光明。一片林子,庞大而幽深,像不着边际的海域。目睹的过程,一缕半明半暗的光影在风中晃动;树叶层叠如堆砌的水墨,深浅有致;杂花遍布,状如飞天;鸟声如雨,清幽满目;一条野径,仅剩浅浅的轮廓,在落叶里若隐若现,像一个遗落的梦,迷离如水墨间的笔外之意。
风来回穿梭,树林瞬间生动起来。先是一对斑鸠,然后是一对野鸽,再是一只黄鹂……一只只鸟,飞起来,像飘飞的舟子,划起层层水波;更像朵朵音符,缀在开满鲜花的五线谱上,目不暇接,心驰神动。风应是夏天真正的标志了?在一缕风的背后,夏天的事物,都表情着墨,洇开来,就像灿然开放的时刻,一个季节呼之欲出;而一个阳台,在生死的两面,是否也有深藏的秘密,甚至魔法,照亮谜一样的彼岸?
后来我又去过几次,每次所见都大致如前。只有一次,我看见了一个人,很老的一个男子。他就在不远处,就站在林地上,衣冠整洁,手拄拐棍,头发一片银白;他长久地站立,分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到最后,他回过身来,蹲下去,把一朵白花插在地上,然后迅速离开。他转身的瞬间,一些细碎的红花落下来,落在白色的插花上;红白之中,像是彼此迷离的眼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极为诡异,隐约有象征和隐喻的气味飘起……
也就在那天,我还看见阳台上落下了东西:两枚桂花叶,一只蟑螂与几朵花瓣的尸首;一支长长的蚁队正来往穿梭,疏密有致,曲折如人群;生与死的上演,一直在那无声处,在尘世的气息外马不停蹄……我觉得了惊奇:这一些细节,就像一些熟悉多年的镜头,怀抱我们身体的某个部分,在多年后不经意地与我们重逢;在重逢的刹那,我们分明找寻到曾经走失的自己……到最后,我甚至疑心自己不慎入了幻境,总觉得一个阳台、一片林子、一个老人,以及我,还有如蚁的万事万物,我们更像虚构中的风景,远离地面,像一些游移空中的梦魇和内心。
有一天,我还意外得知,多年前(具体时间早被人遗忘),有一个年轻姑娘,在某个月夜从这个阳台上跳了下去。第二天发现她时,洁白的连衣裙上缀满血色,像一朵朵风中的桃花,在风中不明所以地凋谢。一直多年,始终没人知道她自杀的原因,也没人愿意追究其中的真相。闻听之下,忍不住叹息,一个阳台的来去,一个人的死亡,毕竟卑微如某个逝去的瞬间,就像一朵花落了被流水吹走,就像一只蚂蚁爬过了被尘土掩埋,不值一提,也无需一提。
至此,一直到整个夏天结束,我都没有再打开那扇门。门上的灰尘和蛛网,很快又聚集完毕,它们重新挡在那里,就像我决定要离开一个阳台——决然、惶然,更多的却是对某种事物的义无反顾和深信不疑。
掌纹
某个夏日,在台阶上,我拾起一枚落下的构皮叶——淡黄之中洇出一片暗黑,像滴上去的一朵墨花;花朵四周,叶脉凸起,仿佛摊开的掌纹,若明若暗,曲折如谜,隐喻丛生。
每年夏天,构皮叶早早就已坠落;对它而言,秋天很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概念;往往等不到秋风骤起,它就已先零落入尘,情缘散尽。只不知这是它的明智选择?还是无奈之举?总之,它就像一个中途走失的人,让人想起生命的挽抚与伤悼。
落叶覆盖台阶,仿佛一些小小的墓冢,凌乱而又寂静;每一次,轻轻踏上去,我总怕惊扰它们,总觉得它们就像身体里的某个梦,一旦弄出声响,梦就碎了,接近于残忍的瞬间;就像一个寂灭无争的世界,所有的造访,即使心怀善意,都只能是一种斫伤。
这种感觉持续了近十年。最初时,我把它理解为习以为常,最后却认定属于某种肃穆的仪式——它来自灵魂与肉体内部,一种内心对另一种内心的认可与尊崇。因为在此过程中,目睹一枚夏天的落叶,我发现比之于秋天,它的殉情,更具悲怆性质,还隐约有了宗教的意味。
就像我自己的某段旅程。近十年,这些台阶,一度成为我自己的道具。每天,我走上去又走下来,我始终构成某一刻的主角。只不同的是,我这个主角,更像一个轻描淡写的镜头,没有谁在意——包括我自己,从此经过的时光,往往不及一缕风留下的刻骨铭心;很多时候,我走过了,台阶还在那儿;台阶静默如初,我却把自己深埋;于是,时间与往事、还有故人,包括身体(在某种形式上),就如齑粉,及至散落无痕了。
某个时候,我还会遇上一些鸽子,它们是两只,三只,或者四五只,从来没有单独一只的;它们或许是一家人,也或许是生死相依的一群,从不落下谁,它们情感与生活的姿态,让人联想簇生的一团花瓣,每一瓣都不离不弃;它们在那里,安静地啄食红色的构皮果,从不惊怯于我的脚步,始终安静如初,仿佛跟台阶一样,早就落在那里了;就像一个人,很多年前,那颗心,就已安放在那里了,不早也不晚,即使轻轻一声呼唤也不需要,它其实早就在那里了;就像地老天荒的某些情节,从开始到最后,它一直都停驻在那里,直至不动声色,无声无息。
这大约就是我所能描摹的场景了——有点虚幻,却真实如生活,如身体,世俗与神性共存,就像两面旗帜,一直在我们的头顶飘扬。尤其在夏天,当一枚树叶陨落,我总能听到一个神秘的声音,它始终萦绕在我的耳际,提醒我对某些平静无痕的事物的重新发现和认识。
所以当我彻底摊开一枚落叶,的确就窥到了来自内心的某种仪式,在掌纹间一次次扑朔迷离;也就想:一条掌纹与一条路,或许就是贯穿我们命运的所有比喻了?
而我终于断定,比喻实在是一个充满危险的词。比喻开始时,我们就像一阵风,早已远离了大地的身体;就像在黑暗中,当我们摊开掌纹,所看到的,仅是黑夜的目光如洞,所有的真相,都已在时间里悄然隐遁。
终于,夏天就要结束时,我把那枚落叶送给了一个朋友。那时候,朋友从邻县跑来见我,之后就要挤上打工的火车。朋友没有工作,却酷爱写作,唯一的行囊,是几本厚厚的文学杂志。我说不清为什么要送他予落叶,更说不清他与一枚落叶的关系,只恍惚觉得,这极像一次纯正的告别,就像古人折柳,就像在一阕阳关与长亭之上,在一首隐隐约约的古诗深处,我总能看到一条伸向远方的路——未知,充满悬念;就像朋友和我的命运,以及命运本身,从来都没有谁,能纹理清晰地将其把握。
秩序
我要说的是一个院子,它与夏天有关。
春天时,我并没发现它——不,应该说是没在意它。夏天到来,我却像其中的一棵草,或是一只虫子,不经意地撞入了它的领地。
院子隔我不远,只要一抬头,院子就被一网打尽;树木、花草,阳光和风雨,以及鸟雀,都将一览无余,逃无所逃。但事实是,在春天时,我总是忽略了它们(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日日从眼下走过的,竟是深藏的一片陌生与疏离;也或许春天是迷人的季节,春天里的双眸,即使清澈如溪,明媚如画,也常常会被某些风景所遮蔽?
院子最显眼的,是四棵桂树,据说每棵各自不同。一棵只开花,不结果;另一棵只结果,不开花;再一棵不开花也不结果;再另一棵既开花也结果;四棵桂树,正如人生百态,万千世象,恰在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开花的那两棵,每年两季,一季在中秋前后,另一季在霜降时节;尤其第二季,百花凋零时,那一层层的白,以及沁鼻的幽香,仿佛遗世独立的风华,直叫人有生死相随的冲动。
但在夏天,我所看见的四棵桂树,却是一致的;花果隐去,只剩青枝绿叶,鸟雀飞跃其间,世事相忘,物我消隐;于是就想,相比其它季节,夏天抚平沟壑的同时,也为草木之心涂上一层诗意;于是就想,遮蔽其实也有其美好的一面,有时就像梦幻,半醉半醒之间,往往能成就心的慰藉与皈依。
桂树过去,是一棵石榴花树。不结果,花朵却灼灼夺目;稍不留神,一朵朵红,就从细密的枝叶下窜出来,硬生生吓你一跳;往往是,近处一朵,远处一朵,远远近近,尽是密密匝匝的红,红得透不过气来。遗憾的是,只不知这些红,是春日就已绽放?抑或夏日才赶趟而来?责怪自己的同时,就想,所谓的熟视无睹,或许源于心与心的隔膜?寸草不生的荒芜,或许正是隔膜的质地?
石榴花下,簇生一地紫罗兰。关于它们,先前我只听说,并不熟识。早先,紫罗兰留给我的,意境极妙,尽是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形象;想它们在风中,该是风情袅娜、惹人情思,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掩藏不住的妩媚与诱惑。但实际上,我所看见的它们,尽是歪斜的身子,青春远遁,没一丝笔直与光洁;粉红的花朵,也细而碎,一脸猥琐,与想象相去甚远。到最后,双目迅速逃过,失落刹时在身体里纷披如雨。
院子两边,是长长的花台。俯身走过,目睹里面杂草从生,有蒲公英、狗尾草、臭牡丹、喇叭花、何首乌、仙人掌;还有黄果、橘子、樱桃的幼树;也还有极为低贱的兰草,不顾一切吸引视线……它们高矮不一,枝节横生,随意充斥其上;失去指引的方向,秩序一派纷乱。
关于这个院子,在夏天,我还必须说到一棵文竹。那时候,同事小陈在一块湿地上发现了它,幼小的身子刚从土里冒出来,毛茸茸的,像新生的小孩。小陈是学植保的研究生,更因生为女子的缘故,对一切花草,都心怀悲悯和热爱。初见之下,就发誓要给予精心保护。想不到的是,夏天还未结束,小陈就调离了单位。我们也在疏忽和忙碌中忘掉了一棵文竹。只是有一天,接到小陈电话,才又去看了它;但它已不在了,我曾猜想它可能被人拔走了,也可能被风雨吞噬了。我没有告诉小陈事情的真相——我不想让一棵下落不明的文竹,让小陈担心;但我又想告诉她,关于一棵文竹,最好是让它长在心上,心中一念,文竹即在;在即是有,有即是情;情生情灭,缘来缘去,全在一份美丽的怀想之上。
蛙声
据说,我所居住的这道山梁,曾是青蛙的云集之地。每到夏夜,蛙声遍地,像流水,从高处倾泻而下,珠飞玉溅,其声圆润,其色明净,一如满月之身;人们一直疑之为神祗降下的风景,不敢有任何惊扰。据说若干岁月以来,这里的原住民一直与蛙声比邻而居,共守一份美好。但有一天,宁静被硬生生打碎了——城市的触须突然伸到这里,一觉醒来,整道山梁就爬满了钢筋水泥,一幢幢高楼君临其上、趾高气扬;至于蛙声,只好逃之夭夭了。
不过,几年后的夏天,我似乎真的听到了蛙声: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一声比一声响亮、急促,却秩序井然,最后竟像朵朵盛开的百合,上下一片清亮妩媚……后来,蛙声倏忽消失,我才知是做了个梦。这个梦多次缠着我,像自己的影子,有些纠结,但我猜想它一定携带了内心的某种愿望。
少年时在村里,我就喜欢在夏夜,静静地伏在地上,耳朵贴着某棵青草,听蛙声响起——咕——呱——咕呱——咕呱咕呱——咕咕呱呱——咕咕呱咕咕呱——它们像一群飞翔的神祗,越过田野、河流、山川、庄稼乃至明月,最后进入我的心里;它们神态安静,面目恬适,身心空洁;它们始终柔柔的,像清风,也像雨露,很多年,它们一直贯穿我的灵魂,沐浴其间,我一度感觉到了美好。记得某年某个夏夜,给住在村里的父亲打电话,刚一接通,一阵蛙声就从手机那头传到城里,那一瞬,我重重的怔了一下,说不出一句话,在父亲一边“喂、喂……”的追问里,泪水早已顺着蛙声一边奔驰而下……
所以,关于一道山梁以及消失的蛙声,我大抵是为之失落的。
入住这里的,大都是外来户(原住户都卖了土地,不知搬往哪里了),只是背景各有不同:有在机关上班的;有从乡下进城务工、最后在此安居的;也有在此租房作短暂停留的;甚至还有在小城有地位和身份的人经此出入。各色不同的人不约而同聚集到此,有意无意间改变了原来的秩序,也有意无意地碰落了生活乃至尘世的某种真相。
很多时候,我都会把这里想象成一片森林,陌生的森林。我觉得我们大多像一只鸟,撞入这里,就像某次意外的飞临(有时想起搬走的原住民,我还会萌生“入侵”一类的词);我相信一只鸟有时是没有方向的,一个巢穴的最后落定,更多是一种偶然;就像风吹种子,一株新生植物的出土,一个新地址的诞生,就是一次次迁徙后的生命烙印,钉满了苍凉的历史图钉。
这里其实仅是个弹丸之地。之所以被城市盯上,是因为城市太过狭窄,必须尽可能向外扩张;当然,也有可能是出于贪婪之心,一旦有此心,欲望必将像洪水泛滥。因为小,又因为高楼们寸土必争,这里显得很拥挤,也凌乱不堪,仿佛一副潦草的画,直至像块块随意扯开的尿布。
这里还没有树,树早在建房时砍了;就连草,也被钢筋水泥深埋。还可以夸张点说,山梁上已不剩任何一粒土了,在城市的利爪之下,泥土们早已销声匿迹、尸骨无存。城市从来是不容于泥土的,城市与泥土天生是一对死敌;对泥土而言,失败在它身上,更像与生俱来的命运。
这让我不止一次想起那些蛙声。在梦里,我不止一次确信:水是青蛙的家园;只要水还存在,蛙声就不会消失;一缕水的背影,就是一声声蛙鸣的故乡——但它们还会有故乡吗?在集体逃遁的路上,它们的故乡显然已经丢失;故乡这个词,恐怕早已沉沦深陷、不知所终了?
而我们自己呢?我们不也一直行走在丢失故乡的路上么?从乡村到城市,再到这道山梁,我们还会往哪里去?——所谓故乡,在路上,或许真的只剩一个空洞的概念了?就像枯朽的木头,剩下的,都是一堆不堪回首的碎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