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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迷宫

2013-04-29吕虎平

延河·绿色文学 2013年6期

吕虎平

时钟戛然而止

有一部典型的美国西部片《正午》,拍摄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它是一部单线条叙述的电影,故事在正午的阳光下紧张穿行,构成了时间的迷宫。正是这部电影,奠定了弗雷德·齐纳曼西部片大牌导演的地位。

海德莱镇是一个400多人左右的西部小镇。新任警察局长凯恩敢作敢为,在五六个副手的帮助下,挫败了米勒匪帮。凯恩任期届满,在一个骄阳如火的夏日,在法庭上举办完婚礼,准备偕同妻子登上马车离去,却意外地接到电报:米勒已假释出狱,将乘火车于正午到达海德莱镇。故事也正由此展开,许多人物粉墨登场。我们听到两架时钟在嘎嘎作响,在严密、精确地运转,绵密而令人窒息。第一架时钟,挂在墙上,我们不断看到它指示的时间。从10点40分开始,直到正午12点响起火车的汽笛声为止,先后插入了17个片中人物看钟的镜头。电影几乎按实际进程向观众显示时间,与故事的讲述彼此映照。这个钟,制造了悬念,营造了紧张氛围,凸显了人物的艰难处境。凯恩从10点50分开始,在镇上四处奔走寻找帮手,然而,令他寒心的是,他走遍全镇,只有一个瞎子和一个十四岁的小男孩愿意帮他。钟面上时针毫不留情,嘎嘎作响。每一分钟的消失,都意味着死亡的进一步逼近。凯恩在空旷的小镇上独自奔走,这样的镜头反复出现,暗喻着在邪恶迎面袭来时,主人公即便孤单一人,也要选择去面对荒诞、抵抗邪恶的主控思想。

第二架时钟,是人物和人物之间发生关系、互相推动的时钟。电影涉及的人物非常多,关系错综复杂。每一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定位上,从自己的社会地位和性格出发,在自己的脚跟上站得很稳。正是他们的性格定位,决定着他们彼此之间像齿轮一样咬合紧密。他们唯利是图,他们想息事宁人,他们自私、怯懦、逃遁,他们的动机彼此冲突,行动又彼此推进。故事就像一架时钟,严密、有力、精确,走向动作的高潮,完成了戏剧的最高任务。当然,《正午》与传统的西部片不同,凯恩的胜利完全出于侥幸,是一次无人喝彩的胜利。这位遭遇强势敌对力量的西部英雄,凭借着正义、勇敢和运气战胜了邪恶,以他的英勇行动拯救了这个小镇,在道德意义上却加深了整个镇子的羞耻和屈辱。显然,面对人性的自私和丑陋,凯恩曾苦心经营的事业已名存实亡,他的身份也由秩序建立者和维持者,变为孤独的离索者。凯恩看到向他欢呼的居民们,没有向任何人道别,他心中充满了厌恶,他把警察徽章扔在泥土里,带着妻子赶着马车离去,没有回头,时钟就此戛然而止。

时间的分岔和交叉

在时间的迷宫里,弗雷德·齐纳曼构筑了关于超越有限性时间的企图,并试图奔走在时间的分岔和交叉点上。时间的延展是无限的,也是无形的。电影《正午》,让我们明白了时间像空间一样,有着无限延展的可能,然后,在某个节点上开始分岔、分歧。

坐在飞机上,我的内心是焦躁的。因为不确定的原因,在我们即将抵达目的地时,飞机却突然改变了方向,迫降在南方湿热的城市。等待是难捱的,尤其在湿热难耐的梅雨季节,等待更像驻扎在内心的蜱虫。我曾多次告诫自己,生活不如你所愿时,改变它是最好的选择。事实上,我是被迫抵达这座城市的,我不能改变目前的现状,就像被绑缚战车冲上沙场的士兵一样。在此之前,我感到了一阵欢快,我看到了我所要抵达的目的地上空的云,内心也像浮云一样,柔软而不确定。突然的改变,让我失去了重心,随着舷窗外的云层下沉。

空姐有如云彩一样柔软的声音,告知我们的却是很不柔软的结果:我们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流量控制的原因,本次航班将迫降某某机场。“嗡”地一声,机舱里开始躁动了。一切都没有事先排练,但一切似乎经过预演一般。所有的声音都是模糊不清的,所有的声音传达的情绪却是一致的,埋怨、急躁、愤恨。流控,流控是个什么玩意儿?在行话里,他们清楚,但对旅客来说,像一束冰凉的塑料花。空姐的声音此时即使再柔软,也无法让人感到它的温热。

我们在飞机上,等待再次起飞的指令。时间指向1993年夏天,T154还没有从中国大地淘汰出局。这种机型设施相对简陋,成本低廉。等待期间,保障设施需要关闭。关闭了空调,机舱像一个大蒸笼,闷热得浑身像被撕开一样,挥汗如雨已不足以形容闷热的感觉。有人要求下飞机,许多人跟着闹起来。空姐依然笑着,依然柔软地说,没有得到空管部门的指令,不能下飞机。中国人有个习惯,喜欢群起。像古代农民起义,一呼百应,揭竿而起,呼啦啦聚起一竿子人。有一个人挑了头,更多的人都跟着喊起来。有人对着空姐指手画脚,还有人把唾液啐在空姐的脸上。空姐委屈得想哭,她咬了咬嘴唇没有哭出来。2008年那场大雪,咸阳机场候机楼滞留了几万旅客。我看到人们疯狂一般,抢水,抢餐食,砸电脑,砸门窗,有一个工作人员被打昏在地,还有人用脚踹他,说他装死,给他身上吐痰。有一个女孩子,打扮得很另类,她坐在工作台上,抽着烟,两只小腿,晃来晃去,工作台也跟着晃。工作人员向她解释,她不听,抽完一根烟,把烟头直接投进工作人员的脖颈。几个外国旅客,安静地坐在连椅上,一个在玩手机,一个在看书。书是英文版的《三个火枪手》,我看看他手中的书,又看看周边火药一般燃烧的旅客,想笑。

焦躁、烦闷、压抑,就像震动的蝴蝶翅膀,机舱里的情绪不断传递、泛滥、膨胀。这种时候,时间更显示出它的分量。我看到了时间实在、具体和准确的运行细节。一张张不同表情的面孔,一个个不同情态的宣泄,时间在这里停滞不前。正是南方的梅雨季节,天空阴翳、模糊,雨淅淅沥沥,像一把把利剑,企图击穿舷窗。我的邻座开始了更加夸张的发泄,他将正在阅读的报纸撕碎,扔在脚下。他像一个多动的、焦躁不安的孩子,一刻不停地调整座椅背。也许他已与家人约好了吃饭的时间,也许有一个重要的会议,一份重要的合同要签。飞机的方向打乱了他的计划,他不能改变它,但他能表达自己的不安,甚至泄愤。

生命最初的分岔,可追溯到童年。比如说,我们选择了一种错误,而且为错误而孜孜追求,收获的必然是苦果。相反,我们选择了另一个去向,结果也许是一片艳阳天。时间的表象如流水,要么直线奔流,要么迂曲回溯。事实上,它更是一张巨大无边的树形图,有着多重分枝和交叉。博尔赫斯说,“我们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是我们永远处于焦虑不安之中的原因。”什么是朋友?有人说是哥们儿,有人说是歃血为盟,两肋插刀。读金庸的《笑傲江湖》,一个叫作刘正风的武林人物与一个叫曲洋的魔教头目意气相投,诠释了朋友的另一种内涵。他们时常相约于青峰之上,泛舟于江河之间,抚琴纵歌,谈天说地。江湖上有正邪之分,名门正派与黑道人物不共戴天。刘正风的作为激怒了一大批道貌岸然的武林人士。他们用刀剑逼迫刘正风斩断与曲洋的关系。刘正风傲然一笑:朋友就是朋友,这种关系焉能被刀剑所改变。他们俩不算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篇幅简短,语言简洁,但词意畅达,将两个空前绝后的音律知音形象跃然纸上。我佩服刘正风,他不愧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童年时,我和王山是铁哥们儿,在他的撺掇下,我们做了一件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孩童调皮的“坏事”,他担心我说出去,让我对天赌咒发誓,不做叛徒蒲志高。我这边正学李玉和呢,他那边已做了王连举。他成了一个诚实的孩子,而我呢,却背着撒谎的“恶名”。好长时间,我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抬不起头来。我为朋友两肋插刀,而他却在关键时刻,插了我两刀。据说,最后那场晚宴,是耶稣和他的门徒共同策划的一场骗局,让犹大担了告密者的骂名,成就了耶稣。

已经逝去的不可逆转,就像无法改变时间的流向。潜意识里,我时常感到镜像的我,脱离了身体的磁场,沿着复制的我的轨迹继续偏离。时间之船,生活之船,承载着我,它是我在茫无涯际的空海上唯一的载体,我也是它船舱的载物。有一部电影,当主人公衰老、消亡后,一只大手逆时针拨转了指针,让时间在新的轨道上开始运行,生命由死而生。这种感觉更接近于孩童调皮的玩笑,但它告诉了我们,时间的线性和流动性,或许能获得反方向的可能。比如,我们从死而生,从耄耋垂暮,步入青春年少。这种反方向的认知,是对传统的反叛。就像谁也无法完成对生命意义的拯救和救赎一样,谁也无法让生命获得戏谑性的逆转。果真能够达到这样的终极目的,那么,时间在单向逆行中,让生命停下来,去认知那个不被人所认知的未来和过去,便有了可能。未来是抓不住的,当我们挥手的瞬间,时间就会流逝。即使拨动了时针,也仅仅是我们对时间的一厢情愿,真正的时间仍旧在多重的分岔中,获得了多重的结果。

有一度,我对自己的路非常清晰,这几年,反而模糊了。站在自己的甲板上,寻找不到归航的灯塔,偏离了时间的航道、生活的轨道,在不该停泊的港湾,一次又一次搁浅。许多记忆被时间的利刃分割,一段一段伤痛,让我失去了回望的勇气。我想到了《堂吉诃德》预言:世界的观念,和他们所预示的教条、寓言和必然性,在与现实遭遇时,必然遭遇嘲弄和讥讽。所幸的是,堂吉诃德给世界带来的信仰和普遍觉醒的思想,被证明有着强大的免疫力和昭示性。这些信仰不会死,死去的是麻木不仁。这些思想不会被放弃,放弃的是思想能力的本身。

射穿我肌肤的雨

生活原本如此,复杂多变,反复无常。许多不确定的假设,像一列奔驰的火车,突然改变了行驶方向。你不知道原因,或者你清楚原因,但你无力改变它。在不同的时间里,思想有不同路径。姑且抛开虚伪、利用、谎言、假设之类的企图,仅仅一个人的多面性,也会让人误以为在不同的时间线性里,有一个镜像的人和一个复制的人。像量子物理学里经典的杨氏双缝实验,我们透过观察屏,可以感受到单个光粒子在穿越狭缝时,呈现出的那幅明暗相干的美妙条纹。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的一座迷宫。在时间的分岔上,充满多重变数,有着无限的选项,展示着深刻而复杂的未来。事实上,我们的思维也处于多重状态,但我们没有勇气去面对它,或者没有让思维在这样的状态里,停留、观望,而是随着思维被牵制、掣肘,抑或被时间、空间、视点和因果关系所构筑和控制。面对巨大的宇宙空间和时间,我们显得渺小和无力。

我不止一次地打量我生活的这座城市。我惊叹于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庞然大物,是靠时间一寸一寸筑垒起来,像人的心病,靠一粒粒尘埃积攒起来。列车在飞逝,城市从我眼前水一样向后洇去。更准确地说,是那些高楼从眼前矮去,渐渐地消失在视野里。其实,这还是时间,只是火车的位移让时间变得支离破碎,不堪一击。更多的时候,我是站在城市的骨骼,或者,血脉里,观望城市伸向四周的毛细血管,纵横而去,无边无际。人置身其间,像蚂蚁爬行在巨大的巢穴中。

一场阴郁的、淅淅沥沥的剑雨,射穿我的肌肤。濡湿的发,紧贴前额,反而让人有一种亲近的喜悦。这条巷子让我留恋,有我千辛万苦筑起的巢。我在这座城市停驻了二十多年,它仅仅成了我唯一的念想。其他的一切,不足怜惜,像面对一个被你终于看穿了内心的人,你对他早已失去了信心。我将手探入生活的河流中,体味水的温凉。我看到了无穷的生活,被生活所迫。从生存的角度讲,我们的每次决断都是对时间的僭越。在时间的这一面,我们看到的是事实的真相。在时间的另一面,我们看到了另一重真相。我们复制、记忆、还原、往复,在意识的构筑和臆想中,对真相重新设置,剔除那些过程中的杂质和谬误,对我们视觉里看不见的时间进行一番新的演绎。时间有许多分岔和交错。每一支分岔,都有一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是一种结果,每一种结果都在预料和逆料之中。难道这不是另一种真相吗?你对一件事情已经十拿九稳,但事实上存在着许多变数,即使拽在手上的,瞬间飞离了你的掌心。任何时候,生活都不会轻松,时间也因生活的沉重而多了一重负载。你觉得你有很多朋友,事实上,你可能是孤家寡人。你最信任的人,可能是踩你最狠的人。你最怀疑的人,或许成为你最值得信赖的人。

进入这座城市二十多年,我又不得不离开它。我苦心经营的圈子,不得不放弃。这座城市成为我时间的另一个截面,从此,让我只能在匆匆来去中,隔窗打量,感知它的大不寻常。这里面就有了千山万水,有了山重水复。我的童年时代,一直认为这座城市很大,很繁华。每一次父亲带我进城,我都好奇地张大眼睛,将目光投向眼前,或者远处一座座高楼的顶端,我看到了楼与楼夹缝中的蓝天白云,我看到晃眼的阳光从楼隙间穿凿而出。在火车站,我看到巨大的长龙,吐着烟雾,如约而至,又呼啸着不知驶向何方。它是力量、速度和远方的象征。而现在,我到了真正意义的远方,我依然不知道火车的去向,它只有停靠站,却没有终点,所谓的终点,也只是形式意义的终点。就像我,原以为找到了终点,现在又不得不背起行囊,跋涉在另一个旅途。

这座城市,以及我抵达的城市,成为我内心的痛,一个人的时候,让我苦寂、焦虑,像恋爱中的少年,不识愁滋味,强说愁闷。

蜀地烂生活

我的另一个栖息地是成都。来成都之初,有如行走在淤泥里,双脚陷进去,拔不起来。冬日的成都沉浸在灰蒙蒙的雾霾中。2011年1月28日,我抵达双流机场,两个猩红的大字“成都”,歪斜、颠仆,不知出自哪位书法名家,“成”字右边,用笔极短,如一把藏在腰间的匕首,抽了一半,又缩了回去。

说到日期,突然想到我的年龄,心里不由一惊。我刚上班那年,有位朋友给我看过手相,对我四十五岁之后,有所预言。对此,我半信半疑,也没多往心里去,只是偶尔想起来,不由蓦然一笑。此前,我在湘子庙求过一支签,卦象所指,也是一种看似明确实则隐秘的未来。那天,正是我的生日,难道是天意,还是机缘巧合?每个人的生活旅程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如何面对才是根本。我积极面对我遇到的任何事和任何挫折,我善意地面对任何帮过我的人和没有帮过我的人。我甚至因为时间的淡去,遗忘了那些踩过我的人。各种各样的经历,为我积淀了不同生活经验和人生阅历。我不后悔我的经历,也不抱怨我的人生。能有今天,能很好地活着,是上天的恩赐。

我要生活的地方在双流。在这里,我无处可脚踏实地,无处不在飘荡,不知所终。难道这就是我要生活的地方,难道这就是我没有梦的未来:节奏缓慢,街道杂乱。坐飞机,航班很难正点。有人说,双流,双流,来也留,去也留,是留人的留。也有人说,来也流,去也流。这个流,是民航专业术语,流量控制。流量控制,带给旅人的是更多无奈。坐上飞机,你不知何时滑行?道路交通堵塞已是各大城市的普遍现象,而空中交通堵塞是这座城市难以根除的顽疾。在成都,你既能感到它的拥堵,又能感到人的悠闲在车流中的呈现。堵就堵吧,慢就慢吧,谁也不会给谁让道,谁也不会想着去尽力疏通,就那么蹩着,看谁能蹩过谁。

更准确地说,我居住在金花镇。金花是成都皮鞋生产基地,周边散落着一家又一家皮鞋厂。厂区不大,厂名叫得响亮:云翔、鹏程、天马、飞云。踏上金花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胶皮的味道,像从地下泛出的污水,蒸腾出乌黑的气泡。厂区内,堆着一垛垛皮革,有整皮,也有废料,还有剪好的鞋样。工人穿着皮围裙,戴着皮袖套,坐在一堆鞋样旁,用木槌敲打着,将土钉嵌进鞋帮。我对这里有着本能的反感,但无论我是否喜欢这个小镇,无论小镇是否接纳我,我都要把自己安顿下来,像工人手中的一枚钉子,嵌入它的肌体。

我是一个喜欢独处、喜欢幽静的人。在这里,我尽可以独自享受难得的安静。防盗门关起来,窗帘拉起来,室内就是一个安乐窝。同事斌征求我意见,打算与我合租,我没有答应。我喜欢干脆利落,不喜欢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扯不清:谁用的电多了,谁用的水多了,谁洗澡多了,谁做饭多了,谁看电视了。想到这些,我会头疼。上中学的时候,与同学合租,你要休息了,他要看书,你要看书,他要睡觉。与人相处,这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好在那时大家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没有多少计较。与同事就不一样了,会有许多麻烦等着你。我不是一个过于计较的人,但我怕别人计较。

斌和我一样,为了梦想离开家乡。斌是甘肃人,那地方不甘,却干,是干涸的干,是干燥的干。来到成都,他就喜欢上这里的湿润了。我和斌都是背井离乡的人,在这里,我们突然成了“单身”,自然“同病相怜”。周末的时候,我喜欢做饭,斌到我这里蹭饭。我在厨房包饺子,做拉面,他坐在阳台弹吉他。这个年代,弹吉他已经赶不上潮流,像出土文物。他一边弹,一边唱。他唱的都是老歌,我高兴了,也跟着哼唱。我们似乎回到了青春少年。事实上,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跨出这一步,谁都回不去了。

刚上班的时候,我和同事潘租住在草阳村。同事是内蒙人,他喜欢吹口琴,唱蒙古歌,尤其是他低沉悠扬的呼漫绝技,让我叹服。那时,我对什么都好奇,对未来有着美好的幻想,当我走进城市后,我便迷失了自己,没有了方向感。我也买了一把口琴,向潘学,还买了《口琴技巧入门》一书,生吞活剥。虽然我再努力,可我缺乏音乐天赋,只是半通不懂,仅仅学了几首简单歌曲。即使那样几首歌,也骗过了许多女孩子。现在想想,那时的生活,无忧无虑,哪像现在,多了牵挂、多了无奈、更多了生存的压力。

一进入秋天,成都就像暮秋的老人。几天来,远处的榕树、桂树,还有黄桷树,闪烁着墨绿的光影,与春天的嫩绿相比,显出成熟和沉稳。我在江安河边,看到大片的竹林,低垂着浓密的枝叶,形成云团状,向岸边弯曲伸展。还有那片桔园,叶子稀疏了,而累累的桔子,有的泛黄,有的依然呈现晶亮的绿色,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几只鸟雀在林间,叽叽喳喳叫着,忽东忽西,不肯停歇。此时,我以低于大地的姿态倾听季节的律动,我隐隐地感到了暗香来自于遥不可及的山林,来自于奔流不息的纵横交错的河流。当季节刺激人的肌肤时,注意力才会发生某种变化。比如这冬日的寒凉,令我想起家乡,想起“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昨夜我失眠了,一个人的秋天,寂寞、漫长。虽然我的租屋还算宽大敞亮,但依然觉得像在铁屋里。有时,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伏契克那样,下意识地去数脚下的地砖,甚至期待着上面浮出一张熟悉的脸。站在阳台,愣愣地望着外面的景致,却没有对此聚精会神和身在其中的思索。江安河水静静地流淌着,没有了夏天的湍急,时间被定格在水面,迟滞而模棱两可。时间就像一个诡异的使者,预示着未来的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此时的江安河如此幽静,像淑女。这条河,有着悠远的历史,滋养着古蜀国的百姓。我清楚,它既不是西方哲学家笔下的河流,也不是中国思想家笔下的河流。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论语》记载,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些先哲们,用不同的思想,揭示了时间与流水的关系。

一辆拉土车,迅疾地驶过我的身边,带起地上几片落叶。我的目光追着隆隆作响的车辆,直到它在拐弯处消失。那辆车是橙黄色的,宽而高大,看到这样的车,我内心总有说不出的压迫。前面有一处工地,未完工的建筑正在展开,旧房拆除了,也拆去了它原有的根基。临时围起的蓝色围墙内,机车隆隆作响,想必那辆拉土车拐进了那处工地。拉土车来自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又消失在熟悉而陌生的环境,像时间一样,从指尖流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