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为激励──浅谈巴金
2013-04-29彦火
彦火
一、巴金谈诺贝尔文学奖
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是第一位获奖的中国籍作家,相信听到这个消息,长眠地下的巴金,肯定会格外高兴!
溯自三十多年前,巴金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在答覆我的一封回信中,曾预期中国作家将会获诺贝尔文学奖。
巴金所以谈起诺贝尔文学奖,起因是中国刚开放不久,巴金应邀于1979年4月25日访问法国18天,不仅震动了巴黎,而且被视为世界瞩目的文坛大事。法国巴黎《世界报》著名记者和作家雷米(Pierre Jean Remy)报导巴金访法时,称巴金为“当今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现年七十五岁的安详的长者”。
当时,法国的学界就有很多人将此与197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联系起来。其实,这个传闻,应直溯至1977年,当时法国的汉学家已准备提名巴金为应届的诺贝尔文学奖金的竞逐者,后听说因考虑到中国当时的政策未必愿意接受这一荣誉,所以才搁置下来。
1979年4月曾去信探询巴金先生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意见,他在回信中说:“诺贝尔奖金的事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谣传或者是一些法国汉学家的愿望,好像他们都为之努力。我没有什么意见,只是我认为在东方,印度和日本都有人得了诺贝尔奖金,也会有中国人闯进这个‘禁区的……”
至于作为巴金自己,假如当年获法国汉学家提名竞逐诺贝尔文学奖,其机会率如何?
巴金的小说等作品,在海内外的发行量是很大的,但有些人却认为其艺术技巧的未臻善美,对作品的文学价值产生怀疑,这是有点吹毛求疵的。
其实文学作品的价值,除了艺术性之外,还应该包涵思想性和历史性,法国的巴金作品研究专家明兴礼博士(Dr. J. Monsteleet)曾指出:“巴金小说的价值,不只是在现时代,而特别在将来的时候要保留着,因为他的小说是代表一个时代的转变,这好似一部影片,在上面有无数的中国人所表演的悲剧。”
这是明兴礼在读完巴金的整个作品后所下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比之某些所谓中国论者要来得中肯。明兴礼更进一步指出:“巴金在小说中描写的英雄们,都有着坚强的的信念,这是好似一支二十世纪的十字军,为了解救千千万万的青年脱离那封建制度的毒害,向着这充满罪恶的旧社会发动了神圣的战争。在这些图画里,巴金虽然不像茅盾那样注意历史事实的记录,但是他另外给我们描绘了新旧二势力间所发生的冲突。”巴金不是很早便宣称:“我的最大的敌人”是“一切旧的传统观念”吗!他的小说,便是有力的见证。
至于在毗邻的日本,除了1994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大江健三郎对巴金有高度评价外,日本名古屋南山大学的中裕史教授,虽然未曾与巴金有过谋面,但他读过巴金大部分著作,他认为:“巴金先生是一位二十世纪的时代亲历者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见证人。巴金先生在文学创作上做出巨大的贡献。他根据自己的生活体验而写作的《家》是读者最熟悉的,影响最深远的长篇小说。在晚年还完成了《随想录》。巴金先生也在文学研究上做出杰出的贡献。”
俄罗斯当代汉学泰斗阿列克谢耶夫(B. M. AлeKceeB, 1881-1951)曾经这样向俄国读者介绍中国文坛耆宿巴金:“巴金是现代中国作家中的一位巨匠,他的创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及其境外早就得到了应有的普及。”
巴金的散文很丰盈,不能说很精髓,也不是雕琢之作,却是自然流露的,是真摰的、热情的;因此,也是感人的。这是巴金散文的艺术特色。
巴金在《生之忏悔》和《短简》中一再宣示:“我不是个艺术家。”“我写文章如同在生活。”他所以情不自禁提起笔写文章,是因为“我(按:巴金自称)无论在什么地方总看见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动荡,在创造它自己的通路,通过乱山碎石中间。”
生活的召唤,使巴金锲而不舍地运起手上的笔,而笔下的文字,多的是他的生活阅历、真情的抒发,所以他的散文,往往情景交融,勃然生色。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巴金的散文就属于“有境界”的一种,浑朴、感人!
巴金晚年的作品,特别是《随想录》等,更是直抒胸臆的剖白,受到海内外评者的嘉许。至于巴金《随想录》的文学价值则评价不一。
巴金在《随想录.合订本新记》特别谈到这点,巴金写道:
为什么会有人那么深切地厌恶我的《随想录》?只有在头一次把“随想”收集成书的时候,我才明白就因为我要人们牢牢记住“文革”。第一卷问世不久我便受到围攻,香港七位大学生在老师的指挥下赤膊上阵,七个人一样声调,挥舞棍棒,杀了过来,还说我的“随想”“文法上不通顺”,又缺乏“文学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们的一句话使我开了窍,他们责备我在一本小书内用了四十七处“四人帮”,原来都是为了“文革”。他们不让建立“文革博物馆”,有的人甚至不许谈论“文革”,要大家都忘记在我们国土上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巴金提到香港大学的学生、老师批判《随想录》,其实是当年港大黎活仁教授做的一场“秀”。
陈思和在《巴金随想录手稿〈跋〉》中写道:“现代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一些应该忘记的和不应该忘记的东西都慢慢地被遗忘,但有了《随想录》的存在,就像《拉贝日记》被发表一样,有这样的读物被一代一代的人所阅读,讲真话的传统被一代一代的人所继承,鬼魅们到底会有所收敛。”
巴金是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并不重要,只是巴金晚年彰显不畏强权的大勇精神,相信除了鲁迅,没有一个现代中国作家可以与之伦比。金庸在巴金逝世悼念文章中指出,巴金是和鲁迅、沈从文被列为他近代最佩服的人!
二、忿忿不平的巴金
去年6月下旬,香港城市大学艺廊为我举办了一次“现代文人书画手札特展”。我在整理作家手迹中,初步统计巴金给我的信札共有十二封。最近重新翻阅作家信札中,又发现了巴金新一封的信。
这一封信是笔者负笈美国时,在纽约大学(NYU)攻读出版管理和杂志学期间,巴金从上海寄给我的信,弥足珍贵。
这一封信,是年届八十一岁的巴金,亲笔用英文誊写了我纽约的住址,并且在左上角也细心地写了他在上海的住址,一丝不苟,捧读这封信,不禁为之动容。
时间是1985年3月13日。当时笔者在纽约留学期间,为美洲《华侨日报》主编“读书周刊”,曾向各方文坛友好征稿,其中相信也包括巴金先生在内。事后想起,不免孟浪。
巴金在回信中写到:
信早收到,我患病未愈,写字困难,写封短信也很吃力,写文章更不用说了。我的《随想录》都是一笔一笔地写出来的,因为先在香港发表,受到一些人的责难,其实《大公报》还是我们自己的报纸。我身体不好,又想写点东西,做点事情,需要安静,我害怕干扰,不愿意给谣言提供资料,因此不想在你们的报纸副刊写文章,请原谅。上次在香港小住十八天,没有见到您,感到遗憾,希望您在学习方面取得大的成就。
巴金在这封信特别提到他的《随想录》“在香港发表,受到一些人的责难,其实《大公报》还是我们自己的报纸”,语带无奈。
巴金在此之前的1982年7月24日给我的另一封信,也提到相关的事。
巴金在这封信中提到“《鹰的歌》标题下的注文内您要加上几个字,我同意”。关于《鹰的歌》,背后有一个曲折的故事。
巴金五卷本的《随想录》写于1978年的中国开放年代,完成于1986年,耗去巴金整整八年交瘁的心血。巴金自称,五卷本的《随想录》中不少篇章是在病榻中用颤抖的手艰难运笔,“每页满是血迹,但更多的是十年创伤的脓血”。巴金把笔当作手术刀,作了深刻的自剖,毫无保留的刺向自己,挑开累累的伤疤,令人在伤痛中彻悟,允称“讲真话的书”。
在中国的文坛,这种高度自我反省的精神和以一丝不苟的态度作认真忏悔,还是破天荒第一遭,所以具有深远的意义。
巴金的《随想录》分别在他主编的上海《收获》杂志和香港《大公报?大公园》发表,他与《大公报》的一段不愉快经历就是源于《鹰的歌》──
早年香港《大公报》驻京代表和《大公报》副刊主编潘际炯(笔名唐琼)与巴金先生论交,关系迩密,因了他的关系,巴老把他的《随想录》给《大公报》副刊和上海《收获》杂志同时发表,并由北京三联书店和香港三联书店分别出版简体字版和繁体字版,一向相安无事。
为了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巴金先生于1981年7月下旬写了一篇《怀念鲁迅先生》,先送到《收获》杂志,待出了清样后,他把文章寄给香港《大公报?大公园》的编者,结果被编者删得面目全非,举凡文章与文化大革命相关或略有牵连的句子,均给编辑无情之刀砍掉。
最令人百思莫解的是文中提到鲁迅先生的自我况喻:“一条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和血”也给删掉,原因是“牛”与文革“牛棚”有关云云。这种匪夷所思的上纲上线的做法,与文革的标准相仿,难怪巴老给气煞了。
巴金的《怀念鲁迅先生》文章被删改,他感到愤慨莫名之余,曾托北京三联书店负责人范用告诉我,要求出香港版的香港三联书店把《鹰的歌》内文抽起,只保存目录,以向极左思潮表示抗议,这就是“存目无文”的原因。
当时我以编辑部名义给他写了一封信,表示在书目《鹰的歌》之下注明“存目”两个字,他在上述的覆信中表示同意。巴老的《鹰的歌》记叙了他的《怀念鲁迅先生》被《大公报》编者删改的经过。顺带一提,后来1988年香港三联书店出版的《巴金随想录合订本》巴金已把《鹰的歌》补上去了。
巴金在三年后给笔者的信,重提《大公报》这起风波,可见他内心为此而一直忿忿不平!
三、夸父战士式的风范
最近重新翻阅《巴金随想录手稿》(199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仍然深受感动。这套一函四册的手稿本,第一版拢共只印了九百五十册,巴金曾亲笔签名寄我乙套。从这套手稿本,可以看到巴金晚年生活的心迹。巴金不是书法家,他的著作全部是用墨水笔或用圆珠笔写的。
严格来说,他的字不算太工整,也没有硬笔书法的工力。
但从他幼细、不甚讲究章法、时粗时幼的蝇头小字,仍然是清楚可读的,感觉上还有一股不倔的张力。
主催其事的陈思和先生认为,巴金的手稿虽然没有毛笔字的墨香,但在气质上却有一种夸父战士的风范。
陈思和在《巴金随想录手稿〈跋〉》指出:“在写作《随想录》期间,巴金先生几次生病入院,年老体衰是任何强者也无法阻挡的生理现象,尤其是帕金森氏症,使老人的手难以握笔写字。记得第一次巴金先生对我说,他写作时,脑海里文思汹涌,可是握笔的右手却僵在纸上动弹不得,他着急得要用左手去推。那时正是他写《随想录》之四《病中集》的时候。其实这样的艰难劳动贯穿了《随想录》的整个写作过程,这些颤抖的文字可以作证。这些字迹是一种能量,熔铸了作家巴金晚年生命的全部力度;它是一种思想,形象地表达了作家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状态。”
巴金这套《随想录》的手稿,尚有九篇见遗,只以“存目”方式出现,深以为憾。
巴金《随想录》的香港版,曾是经我的手编辑出版的,期间也有与巴金通过信。
巴金的信,大都很简短,但精要得很,短短一百几十字,把要说的事逐一列明。但他每次写信,信末的日期,往往只写月、日,不写年份。如果没有及时加上,往往不知何年写的。这部手稿也有这个毛病。
我保存巴金的另一帧手稿,是他晚年撰写了的另一部倾力之作《创作回忆录》的《后记》中的《再记》。
《创作回忆录》的写作时间,比起《随想录》还要早四个多月。巴金晚年大力呼吁建立中国现代文学馆的主张,最早便是在《创作回忆录》中郑重其事地提出的。
1979年2月12日巴金在给萧干的回信指出:“我去年曾答应人文社(人民文学出版社),写一本《创作回忆录》……但我最近写文章每一篇常有两三句不合‘长官意志的话,麻烦编辑同志费神删改,因此不一定写出来就用得上。”
1978年开放后,茅盾、阳翰笙、胡风、陈学昭、徐懋庸、姚雪垠等老作家纷纷写回忆录,巴金曾公开声言拒绝写“自传”、“回忆录”,至于《创作回忆录》又当别论,他表示:“我既然写了那许多作品,而且因为它们受到长期的批评和十年的批斗,对这些作品至今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议论以至于吱吱喳喳,那么回忆一番它们写作的经过,写出来帮助读者了解我当时的思想感情,自己似乎有这样的责任……”
从1978年7月开始,到1980年底结束,历时一年半,巴金在香港《文汇报》发表了十一篇创作回忆录。
巴金在《后记》中写道:“出版这本小说,我有一个愿望:我的声音不论是微弱或者响亮,它是在替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出现喝道。让这样一所资料馆早日建立起来!”
巴金写《创作回忆录》,前面提到的应人民文学出版社之约,在出版后记,又说是为香港《文汇报》庆祝创刊三十年而写的,所以散篇是在香港《文汇报》发表,应是同时为两家文化机构所邀约的。结集时繁体字版仍交给香港三联书店于1981年9月出版,简体字版则由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于1982年1月出版。
《创作回忆录》出版时,巴金是写了《后记》,后又写了《再记》。他给我寄来的《后记》是贴了已刊登报纸的文本,《再记》则是后来亲笔加写的。
《创作回忆录》的开篇就为朋友丽尼鸣冤,之后写到了卢芷芬、王树藏、香表哥、三哥、表妹等人。与此同时也写到了萧珊,细腻动人,文章记载他与萧珊的新婚之夜: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夹菜、碰杯,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四周没有一声人语,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声音大而且单调。
文情殷切,令人动容。
《再记》补述了巴金夫人萧珊好友王同志临终之前成了“活着的死人”的境地,这使巴金感到非常难过和不安,巴金听到了她逝世消息后,感情复杂,但同时也为之透了一口气,遥祝她安息。
《创作回忆录》出版十年后,巴金发表了谈话:“我写这小书倒是替几位朋友雪冤,洗掉污泥浊水,让那些清白的名字重见天日。我下笔的时候总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推动我,我要完成任务,而且我完成了任务,这小书起了作用。”
巴金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当他收到我邮寄的《巴金随想录手稿》繁体字版的样书后,他签赠一本繁体字版的样书,并亲自在函寄的封套上誊写了香港地址寄给我。收到他的赠书,亲炙他的墨迹,我感极为之泫然。
四、讲真话的巴金
2005年10月17日巴金逝世,他的道德文章曾引起热议。
巴金以文坛长跑者的雄姿,冲破百岁的生死界限,以一百零一岁的高龄划上休止符,曳下袅袅不绝如缕的余音。
在此之前的六年漫长岁月,巴金已处于昏迷状态,静躺在上海华东医院的“无言的巴金”,相信他的心境像极了他于1927年在巴黎写的第一部小说《灭亡》状态:“完全置于孤独寂寥之中”。
巴金一直是孤独的,因为他要在一个黑白混淆的年代去“忠实地生活,正直地奋斗,爱那需要爱的,恨那摧残爱的。”巴金要以一个人的力量与一个时代角力,难免会产生“时不我与”的苍凉感,注定要孤独终生。
巴金逝世后,不少论者指出,巴金除了在中国文坛享有崇高地位外,最主要是他晚年竭力提倡“讲真话”的难能可贵。坊间有论者调侃巴金提倡“讲真话”不过是做人基本原则,道理太显浅,可谓乏善足陈云云。
殊不知今时今日,口称“讲真话”者大都只是属于纸上谈兵而已,真正做到“讲真话”的人,凤毛麟角,反而哄上瞒下、口蜜腹剑、媚上压下、跟红顶白、欺善怕恶的马屁精比比皆是。
文革之后,巴金一直强调“讲真话”,他自己也身体力行,为了提醒自己和世人,他不惜挖自己的疮疤,把自己在文革讲的违心话和做的违心事,一古脑儿倾倒出来,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以便痛定思痛,用心良苦。从文革走过来的文化人──就是时下的文化人,也不容易正视自己过去的历史,更不要说本着自己的良知,不做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不讲假话、妄话,要做一个讲真话的谔谔之士,可谓戛戛乎其难也。
巴金在《随想录》合订本的后记指出:“我们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话说得太多。写作了六十几年我应当向宽容的读者请罪。我怀着感激的心向你们告别,同时献上我这五本小书,我称它们为‘真话的书。我这一生不知说过多少假话,但是我希望在这里你们会看到我的真诚的心。这是最后的一次了。为着你们我愿意再到油锅里受一次煎熬。”巴金这一自我反戈,是具震撼性的。正如陈思和指出:“巴金始终不像曹禺等人丧失人格去迎合权势,客观上就树起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自由言论的旗帜。”
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对巴金道德文章作了较全面和深刻的肯定,他表示:“……《家》、《春》、《秋》是亚洲最为宏大的三部曲。目前,我也完成了自己的三部曲,越发感受到先生的伟大。先生的《随想录》树立了一个永恒的典范──在时代的大潮中,作家、知识分子应当如何生活。我会仰视着这个典范来回顾自身。”
记得当时我把巴金逝世的噩耗告诉人在英国剑桥大学的金庸,请他为我主编的新一期杂志策划的“巴金特辑”写篇文章,金庸听罢夤夜写了一篇悼念文章。我收到稿后,又把稿传真给巴金的家属。金庸在《正直醇雅,永为激励》(见《明报月刊》2005年11月号)为题的文章中,提到早年他读《家》、《春》、《秋》没有读武侠小说过瘾,“直到自己也写了小说,才明白巴金先生功力之深,才把他和鲁迅、沈从文三位先生列为我近代最佩服的文人。”
金庸写道,他读了巴金的《随想录》后自忖:“如果我遇到巴金那样重大的压力,也难免写些违心之论,但后来却决不能像他那样慷慨正直地自我检讨,痛自谴责。”他说,巴金在文革时饱受磨难,但意志坚毅,不仅活了下来,而且写出了“这部掷地作金声、惊天动地的《随想录》”,“实在是中国文化界的大幸事”。
金庸对巴金的推许,与乎大江健三郎的评价,不谋而合。两个作家都是写了小说后,才觉得巴金的小说的巨大成就。他们都对巴金晚年写的《随想录》所作的自我解剖、批判的精神和人格力量,表示了深切的敬佩之情。可见,具有迩密渊远文化关系的中日两个代表性作家,对巴金的评价,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对于过去的文学之路,巴金自己作了以下的概括:“不曾玩弄人生,不曾装饰人生,我是在作品中生活,在生活中奋斗。”巴金是脚踏实地者。人生是万花筒,万花筒之中,布满坑坑壑壑,巴金是从坑坑壑壑走过来的。这是需要具有勇毅的精神的。他在十九岁冲破家庭的樊笼,怀着大的勇气离开成都时,慨然写下两个短句,作为他人生的座右铭:“奋斗就是生活,人生只有前进。”
巴金的生活创作之路,基本没有背离他的座右铭。他写下近六百万字的小说、散文、杂文,如果把他的译著加在一起,应该超过一千万字。
巴金创作不辍,即使在文革十年那样艰难的生活,他已披专政的“黑老K”的恶名,白天受到红卫兵铜皮带的鞭打,他还是揪个空间,攀上原是汽车房的狭小顶楼,去进行赫尔岑《往事与随想》的翻译。他一边翻译,一边进入了赫尔岑的世界中,与这位十九世纪的俄国思想家、作家,去感受沙皇时期俄国社会黑暗般的煎熬。
创作是巴金第一生命,他的笔从来未停歇过,他的作品、他的正直精神,将永远激励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