啮鬼
2013-04-29甘耀明
甘耀明(台湾)
癫金仔的故事有意思,但是,接下来我讲的也不差。
我是上“伙房”(客家聚落)的阿水伯,与过身的“面线姊”差十岁。我读过些汉书,说话较文雅,每天的乐趣是看报,吸收新知识。我曾经把接下来要讲的故事说给“面线姊”听,相信她不会反对我再说一次。毕竟,这是穷困年代的趣事,只有吃最折磨人呢。
吃,只有舌头那么短的距离,却控制全身。所以,吃是服侍舌头的艺术,或者修练舌头的定性。这么说来,饮食是驯服舌头的骗术,而不是锅子、铲子、火候与食料的艺术。教我这些道理的,是我的妈妈,如果她还活着也有百来岁,但总之,她不像我说的那么啰唆。她说:“舌头,鬼的尾巴!”
好啦!我来说“鬼的尾巴”的故事。说这段前,先从我出生时代说起。我是二战期间出生的人,这时期缺少食物。当时的小孩常生病,最难治疗的怪病是饥饿。治疗这种病“多吃饭菜”就行了。可是,哪来这种药呀!
为了吃一次“澎湃”大餐,我化身成跟屁虫,纠缠妈妈。她洗衣服时,我在背后纠缠。她上厕所时,我在外面纠缠。她睡觉时,我在耳边纠缠。
“再缠我,剁掉你的鬼尾巴。”我妈妈怒吼。
我费力地伸舌头,要妈妈看。舌头瘫在嘴里,微微地抽动。可是,如果说舌头是鬼尾巴,那么鬼的身体在哪里?是藏在肚子而露出一截像舌头的尾巴?要是真有鬼藏在我肚子里,真希望妈妈拿菜刀剁了我的舌头。于是,我张大嘴巴,恐怖地抖着饿死鬼的尾巴,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牵丝到地上,样子非常可怜。妈妈看了好久,发出叹息,眼光淡了下来。
这招有用了。到了年底,妈妈决定要来顿丰富大餐。围炉时,阿公用榔头把松动的牙齿给敲稳,阿婆笑朗朗。其他人围着桌,筷子捏在手里。不久,大餐上桌,每个人得了一碗白饭。这饭叫“清饭”,没配菜。
我惊讶不已,不是失望,是全身兴奋得发抖。没错,这是我期待的大餐,如今呈现眼前。
年轻人可能不懂,一碗饭有什么希罕。我来说明,当时的主粮是番薯签。番薯量产的时候刷成签条,晒干,收入麻布袋收藏。番薯签常有臭心与虫嚿味,蒸过后,黑糊糊的,非常难吃,跟现在改良后的新鲜番薯差多了。好了,要是一年到头吃番薯签,能熬出头,吃碗“清饭”可就丰富了。
得了一碗饭,我撒了薄盐,坐在门槛上,用细竹签一粒粒挑来吃。面对夕阳吃晶莹剔透的饭粒,是何等享受。我边吃边算,而吃到第八十三粒,胃肠绞痛难耐呀!可能是肚子里的饿死鬼受不了在打滚。我赶紧把饭扒光,安慰饿鬼。可是我回头看,姐弟们也学我拿竹签挑饭,而我的碗空了。我瘪着嘴哭,为自己的鲁莽哭泣。我姐姐被我弄烦了,赏我五粒饭。祖上佑我呀!我用竹签串起饭粒,拿到厨房,当作香肠蘸了酱油炭烤,吃到大年初二。
吃完了这顿餐,我又发挥纠缠的功夫。有半年时间,我妈妈见我如见鬼,她骂:“你要不是饿死鬼转世,就是我上辈子的影子。”
结果,当然是我赢了。她答应我,可以吃更好的大餐,但是得自己来。这意思要自己干活赚钱。我当时八岁,连钞票都没看过,就得自己来。幸好,我阿婆教我编织扫帚与畚箕的杂活,七月开始剖竹子编畚箕,九月河滩上的甜根子草开花后就可以割下当扫帚。到了十二月,我手指长茧,技术成熟,也算能编上几个不错的货品。
到了除夕早上,我爸爸扛了畚箕与扫帚,撑了拐杖,出门去买办。他走到少数民族部落,用货品换了一只山猪腿。他提着粗重的猪腿,笑呵呵回家,路上所见都是好风景。结果,走过村界的大榕树,忽然有了尿意。我们家有家训:“如果人在村里,有尿回家撒;如果人在村外,有尿得想办法回家撒。”这个叫肥水不落外人田。
爸爸前脚跨在村界,心想,回家还远,可是呢!要是就地找个地方解决,又吃亏。想着想着,他膀胱又胀了,咬牙冲回家。他跑进家门,跑进卧房小解。没错,早期厕所文化,尿桶得放在女人卧房里。他尿得快意,一手撑着墙,两眼翻白眼时,忽然间,他感到提猪腿的那只手一松,扑通一声,尿桶炸出大水花。爸爸大喊完了,莫非一时得意也把自己的“尿壶”“解放”了。低头一看,更惨啦!还得了,手中的猪腿掉入尿桶里浮沉了,像是水鸭快溺死在混浊的三寮坑溪水。
爸爸的叫声引来家人关心。我也在场,心情可想而知,总之呢!要是想象“陈年臭卤汁泡着一只臭袜子”,就能体会美好的世界坍了。那是沉默时刻,几乎像守灵。这时候,妈妈把两个袖子往上勒,往尿桶捞它几下,抓起猪腿离开。我们大梦初醒,顺着地上的尿渍找到厨房,看见妈妈正料理猪腿:拔猪毛,洗刷后,丢进蒸笼,一瓢水、一把火,猪腿不久就熟了。
之后呢!能吃了吧。
“别急,这要先拜‘阿公婆(祖先)。”我妈妈用红托盘摆上猪腿,拿到客厅祭祖。
“这当然的,它们先得吃。”我应承。这用尿卤过的猪腿,自然得让祖先大口吸光“臭喷喷”的味道才行。
到了晚上的团圆饭,全家围着桌子,碗里是番薯签饭,“桌心菜”(主餐)可是大猪腿。这可“澎湃”了,我吃完绝对不剔牙,牙缝塞肉,就像妇人装金牙般贵气。谁知道筷子才动了起来,猛然被妈妈用锅铲拍掉,她没好气地说:“这猪肉很珍贵,不能一下吃完。”
我拾起被打落的筷子,上前夹,说:“我吃一点就好,看,就那一块小猪皮好了。”
“用看的,用眼睛吃就好。”
“那给我一根猪毛吮,塞塞牙缝。”
“不行,越吃越想吃,猪毛也不行。等明天大过年再吃肉。”
于是,我的围炉,猛扒了三碗番薯签饭,“眼尝”了好大的猪腿。让我努力餐饭的理由,不过是等待明天到来。
到了隔天傍晚,阿公用榔头把松动的牙齿敲稳,阿婆笑朗朗。他们下午四点就坐上桌,到了五点,先吃到一块猪肉。那,我们呢?我们欣赏完了两老吃肉的干劲,却什么也吃不到。因为,我妈妈发令了,她说,这块猪肉得来不易呀!天字第一号圣品,我们吃番薯饭,再用眼睛配就好。
到了年初二,我妈妈割了块肉,准备给大家。这时候,我独身且到处串门子的舅公来了,门也不敲地闯进来,刻意说:“这么刚好,在吃饭。”
根本不刚好呀!因为,妈妈把小孩赶走,把肉盘子推到舅公桌前。舅公嘻嘻哈哈吃完了,油渣都不留。我这辈子愿意为一小块肉牺牲,可是它消失了。我们几个小孩躲在窗下,目睹肉没了,流下泪水。我弟弟跑到竹林大哭,他接下来的半年知道谁是仇人,看到舅公不是不理,就是怒眼斜瞪。
餐后,我妈妈颁布命令:“等到‘挂纸(扫墓)时,再吃肉。”
之后,猪腿放入“冰箱”藏起来。所谓的冰箱,是个大瓮,用大量的盐巴将猪腿腌了,瓮口盖木板,贴上封条。盖上去的刹那,我的心情起了阴霾,晚上睡觉时,恨得咬竹枕头泄愤,喃喃说:“猪腿,吃掉你。”结果弟弟被吵醒,又跑到竹林搥地大哭。
我早也忍,晚也忍,梦中也忍,好日子终于来了。客家扫墓在元宵节后的第一个星期日。这天祭完祖坟,回家路上,阳光真好,小孩乐得甩臂膀走,提着猪肉的祖父却刻意到伯婆家。
我伯公死了,伯婆长年躺在病床,面对难治的褥疮与丧偶情绪。天呀!阿公不听小孩的劝阻,进入伯婆家,割下好大块的猪肉送她。有十几分钟,伯婆感动得发抖,从病榻挣扎起来,想用发抖的手泡茶给大家喝,却翻身也难。阿公连忙阻止,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来,所有人都泡在温暖里。伯婆要我的阿公从铁罐里拿出日历纸包裹的糖果,一人赏一颗。她则躺在床上,哼着歌,回报没吃到糖的阿公。阿公眼睛红润,我们小孩则大哭,不是感动,是对伯婆憎恨了些。小孩的饥饿能制造恨意呀!因为回家后,妈妈又下了新命令:猪肉额度减少,大家忍忍,等到端午节再吃。
那块肉就像爹娘,得半年看不到。也就从那时开始,日子越来越忙,割牛草、翻田、整理鸡舍牛栏,没空暇思念猪腿。可是,到了晚上,疲累的身体躺在床上时,脑海分泌食物的蜃影,怪了,整套消化系统积极运作,舌头在跳,胃肠在响,蠕动的大肠在鞭打肚皮。它们对付脑海丢下去的食物幻影。我常被这种状况搞得睡不着,饥饿得很,偷跑下床,要不是“冰箱”有封条,真想掀开吃。我抱着“冰箱”,舔着瓮,想像在啃大猪腿,直到自己又盹了。
好了,天气越来越热,端午节终于到了,总算能吃猪腿。阿公用榔头把松动的牙齿给敲稳,动作更滑稽,惹得我阿婆大笑。结果,她最后一颗牙掉下来,像骰子在桌上转不停。老人掉下最后一颗牙,这意味阿婆要过身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妈妈当下宣布,把切下的一小块猪肉给阿婆独享,其余的份,等到中元节再谈。孩子们坐在桌边看人吃,嘴巴张得好大,等了半年,得到如此酷刑。到了深夜,弟妹的棉被又传来稚嫩哭声,和窗外的蟋蟀唱和。
我知道妈妈的伎俩是无尽的“延长赛”,日复一日,猪腿可能熬到年底的团圆饭才能吃。也就是,那套“等到中元节再吃”又是托辞。为了给夜晚乱运作的肠胃一个交代,我想到妙计,趁夜取了细长的竹皮,从瓮口探进去,戳一点点的猪肉吃。那点肉屑,美味呀!令人眼珠子打转,胃肠抖动,这下值得了。从此,我每晚不破坏封条,却干了偷吃的勾当。
到了中元节,也就是俗称“七月半鬼门开”的前一天,时值下午,阿公经过大瓮时,听到里头传出呜呜呜的呻吟。他吓一跳,边跑边嚷嚷,说:“饿死鬼逃出地狱,跑来我们家吃猪腿了。”
这还得了,人还没吃,鬼先拉屎抢地盘。大家聚到大瓮边,果真听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响。声音时而轻,时而缓,除了鬼,谁还有能耐躲在那。阿公拿了锄头,阿婆拿了长针,我妈妈拿菜刀,其余小孩各拿了木屐、火钳与剪刀,准备打死鬼。我呢!什么也没拿,喉咙像快烧干水的茶壶猛响,好备妥口水。据说鬼最怕口水。
爸爸怕死了,用脚踢开瓮盖。阿姆唉!饿死鬼爬出来,黑糊糊的脸,看不到眼睛,却感到“它”趴在瓮口瞪我们。然后“它”飘起来,凝聚成一股臭烟雾,脸变得更狠,牙齿锐利,发出嗡嗡声。接着,饿鬼变成蟾蜍,又发出凄厉叫声。最后“它”变成巫婆,像如今我在这讲故事时的苍老模样,好悲伤的脸,永远吃不饱的样子。整个过程中,家人被千变万化的鬼吓在原地,忘了攻击。最后,巫婆的泪水掉在妈妈脸上。妈妈原地踏步,大声尖叫,打死那滴“泪”,张手看出打死的“泪”原本是一只苍蝇。
所有的人都懂了,没有鬼,只不过是天色阴暗把一群苍蝇看错了。妈妈拨开苍蝇,往瓮里看去,猪腿爬满了蛆。它们又白又胖又可恶,在仅剩的肉块上办同乐会。孩子们把鼻子哭坏了,一个也不少的躺地上又滚又踢,悲愤交加,还有什么比失去一块肉更哀伤的。
“是谁搞的鬼?”我妈妈大喊,“谁偷掀盖子,没盖好。”
姐弟们仍在地上打滚,只有我小声说:“不是我。”接着爬起来,脚步心虚地往后大吼:“不——是——我。”然后转身跑出后门,跑向田野。
阿公拿了锄头,阿婆拿了长针,妈妈拿菜刀,弟妹们则各拿了木屐、火钳与剪刀从后方追来,像面对恶鬼般对付我。理由很简单,那根支撑全家绮丽梦想的猪腿被我拆了,它成了腐木,造成美好的家倒了。
我跑向田野,不小心栽进了水田,头插进烂泥。家人拔起我,只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辱骂我。这时候,我阿婆——那个神奇活过苦难时代,失去牙齿,被认定将过世却活得更好的人——她告诉在场的人,关于饥饿,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尤其是小孩。
“可是,也不必一只猪腿看了半年,还吃不到,你们大人都是‘啮鬼(吝啬鬼)。”我低头反驳。
“大人说话,小孩顶什么。”妈妈说完,赏我个耳光。
我沾满泥巴的“火柴棒头”,多了个掌印,又痛又红。最后,大哭起来,泪水在脸上凿出两道痕迹。我越哭越凄厉,满腹委屈化成热泪往外流,大吼:“啮鬼,反正妈妈是啮鬼,肉宁愿拿去喂苍蝇,也不愿意喂我。”我的舌头,也许该说鬼尾巴,这时又抖动了,它也认同我的想法。
妈妈也哭了,泪水泛在脸庞,说:“你以为我愿意吗?那块猪腿,我一疙瘩也没吃到。”这下子整家人沉默下来。
我不管,头也不回,拼命地往荒野跑,也不知跑了多久,寻地方坐下,把头埋在双腿间。这期间,妈妈急切地呼唤我,要我赶快出来。我使性地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天色渐渐暗了,四周充满杂草、凄冷与黯淡,反正躲得了我。我哭累了,抬头竟然看到讽刺的景象。几只山羊在草丛里啃草,几只蜜蜂在酢浆草的紫花上采蜜,几只蚂蚁搬蚱蜢,几只螳螂快意的捕椿象,它们整天忙着有东西可吃,我却忙着饿肚子。
忽然间,我闻到香味,味道绝对只适合人类。我趴在地上嗅它从哪来,这里转,那里钻,然后起身寻找,也不知走了多久,撞上一扇门,抬头看出那是我家后门。我打开门,使性地冲到锅子边跺脚,大喊:“妈妈,我好饿。”满室馨香,味道让我置身天堂呀!原来,妈妈花了几小时把那根猪腿处理了,剔除蛆与烂肉,下锅去煎,趁热切成丁,撒了盐与九层塔,应该能叫作“盐酥猪”了。我呢!受惩罚了,没有份,却得到最大的猪腿骨。
整整有三年,我与这根猪腿骨奋战。妈妈教我用绳子将它挂在颈子上,成了特大只奶嘴,嘴馋的时候,吮它一口;嘴贱的时候,用它敲脑袋。我十岁的某个早晨,起身摸摸颈子上的猪骨,它没了,真的没了,管它怎么消失的。我连忙爬下床,第一泡尿都没撒,冲到客厅上香谢祖。
几年来,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猪骨没了。一只猪腿吃四年的噩梦醒来,从此天亮了。
(选自台湾宝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丧礼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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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耀明
台湾东海大学中文系、东华大学创英所毕业。曾任台湾静宜大学驻校作家,现为儿童创意作文班老师、静宜大学兼任讲师。出版有小说集《神秘列车》、《水鬼学校和失去妈妈的水獭》、《杀鬼》,教育学专著《没有围墙的学校》(合著),作品多次入选台湾年度小说选,曾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吴浊流文学奖、2004年度小说奖、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林荣三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