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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异化”依赖看群己权界的消亡

2013-04-29刘方

粤海风 2013年6期
关键词:马尔库塞异化马克思

刘方

距棱镜门事件爆出已经过去了数月,做出种种窃听、监视国民勾当的“民主政府”俨然已经找回了自己的遮羞布,依旧捡起被自己踏至粉碎的“民主”旗帜摇旗呐喊。而彼时参与抗议游行示威的男男女女也已渐渐将此遗忘,他们回到家中依旧把玩着手机,对随处可见的监视器熟视无睹,肆无忌惮地在电话里交谈各种话题,仿佛“棱镜”已在抗议声中死亡。人类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窃听事件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淡出人们的视线,快到令人难以置信。回想1972年的“水门事件”,丑闻一出,尼克松便因为各方压力而道歉辞职,落得千古骂名,类似行为至今未有再现;而今日棱镜门爆出后,非但奥巴马未受到任何问询,依旧稳坐于总统宝座之上,就连恶名昭著的“棱镜”也依旧在继续。这种事情居然出现在发生过大规模黑人运动、反越战大游行以及众多学生运动的美国,一个民众能为其一丁点受侵犯的权利奋起反抗的国家,那些最不起眼却又在关键时刻能站出来捍卫权利的民主卫道士们此刻沉默到令人吃惊。

严复先生在将约翰·穆勒的《On Liberty》[1]翻译至国内时译作《群己权界论》,从字面意思便可看出,自由乃是一场个人权利与统治干预的拉锯战。从《政府论》、《论法的精神》、《社会契约论》、《独立宣言》一直到《论自由》,二者此消彼长的斗争一直是在日益完备的众多理论指导下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而今日“棱镜”一役,自由在政府权力面前可谓是一溃千里,为其鸣冤者亦是寥寥可数。何方神圣为政府壮胆使其敢于这般践踏自由民主,又是何人令忍受如此压迫的大众失语?在笔者看来,答案在于人们对“异化”的依赖。

一、异化,从马克思到马尔库塞

“异化”一词源于拉丁文alienatio,意指受异己力量统治、为别人所支配。异化的概念一直为欧洲近代哲学、社会学所关注。霍布斯、卢梭、黑格尔都对“异化”概念的发展做出过相当的贡献。马克思在吸收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提出“异化劳动”理论。“异化劳动”理论以资产阶级经济学批判为基础,关注由劳动中产生并最终波及劳动之外的人的异化现象。马克思从人与劳动产品的关系上看到在资本主义工业大生产中,劳动者与劳动产品分离,以至于劳动者的劳动成果越多,其占有的劳动成果反而相对越少。“工人同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关系就是同一个异己的对象的关系。”[2]在与劳动本身的关系上,劳动由对人的肯定转化为对人的否定,由带给人幸福与喜悦的人类独有特征,变成了一种对人身心的摧残。从这两种异化中,马克思看到了人的类本质同人相异化,作为人类生存基础和劳动对象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了。作为人的本质的生产活动,变成人的异己本质,沦为谋生手段。异化劳动中,人丧失了自己的类本质,把自己降低为动物。在上面三种异化的基础上,马克思推理出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人的异化,一般说来,就是人同自己本身的任何关系只有通过人同其他人的关系才得到实现和表现。”[3]从马克思“异化”的理论中可以推理出,人与异己力量关系的扭曲与“异化”最终会导致人与人类本身的关系步入“异化”,而人与人关系的“异化”加深则会使人对这种“异化”的关系逐步产生依赖。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创始人,卢卡奇对“物化”的分析可以视为是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发展与丰富,对于“物化”概念,卢卡奇指出“人自己的活动,作为某种客观的东西,某种不依赖于人的东西,某种通过异于人的自律性来控制人的东西,同人相对立。”[4]在卢卡奇看来,正是对生产效率最大化的狂热追求使人们要求生产与社会组织的合理化,亦即组织细化的分工并拜服于技术的进步。在这种条件下,社会已经成为一架机器,从生产者到资本家全都丧失个性而成为了这部机器上的零件,人与人的关系也变为生产基础上的物与物的交换关系。为了实现社会机器效率的最大化,科技被推向神坛受人崇拜。在这种崇拜中,社会中的一切乃至于人也成为技术的研究对象,从而异化为物。卢卡奇对于“物化”的批判抓住了资本主义社会中,技术理性通过对人的控制实现统治,以至于使人丧失了独立的主体性,进而迷失价值判断的核心问题。

马尔库塞是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最早的解读人之一,他对“异化”的解读更多地显示出与马克思和卢卡奇关注方向的不同,其更多地沿着黑格尔人道主义的方向,以带有弗洛伊德心理学的色彩去加以研究。马尔库塞从阐释马克思早期异化思想入手,进而全面揭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普遍异化,并最终把异化定位在人本质的异化上。在马尔库塞看来,造成当今异化的主要原因是人们对技术理性的过度崇拜与大众文化对人造成的扭曲,这些手段是极权社会把人改造成畸形生物的惯用伎俩,以此让人的本能、精神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服从于统治。在《单向度的人》中,马尔库塞猛烈批判了这种对人的控制,提出了“单维人”的概念:相较于同时拥有接受肯定之维与批判否定之维的完整人性来说,在“异化”的过程中,人已经逐渐丧失了批评之维,作为个体解放与社会进步之根基的批判理性已然丧失。面对因异化而走向怯懦的民众,技术理性与大众文化一起,最终完成了对自由的合围。

从马克思、卢卡奇到马尔库塞,三者对于“异化”关注的角度各有不同,分别侧重于反映劳动对人的压迫、物欲对人的反噬以及人对技术与文化工业的依赖。他们对“异化”理论的发展,勾勒出了一幅人们在“异化”面前由受压迫、被整合的对象,到忘记自己的处境变得乐在其中,并对之产生依赖的蓝图。由此看来,这条“异化”发展的轨迹其终点指向了人们对于“异化”本身的依赖。

二、科技的奴役

文艺复兴以来,人类步入了理性社会。在理性主导的社会环境下,科学技术进入了一个快速发展的时期。蓬勃发展的科技也日益显露其在社会各个领域的巨大作用——推动生产力呈几何式的发展,带来物质生活和社会财富的空前提高,等等。科技在物质领域带来的巨大红利日益为其在社会普遍精神领域中确立了不可置疑的地位。从“日心说”的覆灭到人类登月,科学不仅击溃了宗教,更是打败了一切。曾经敢于质疑科学的一切力量都被放置在显微镜下,被科学通过科学的手段以科学的语言加以彻底否定。物极必反,可以说科学在摧毁了中世纪的神话之后,也将自身塑造为了另一种神话。在科学处于绝对强势的语境下,科学与非科学的对话已然停止,所有非科学的东西都被贴上封建、愚昧的标签,被关入福柯所谓的“疯人院”[5]。对于科技的强势,马尔库塞对曾做出如下点评:“如今,统治不仅通过技术而且作为技术使自身获得了扩张和不朽,而作为技术又为政治权利的扩张提供了充分的合法性,这种合法性同化了所有的文化领域。”[6]这一点评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技术理性在统治阶级扩张政治权利中的重要作用,在人们因享受科技带来的种种益处而认可科技的同时,也是在潜意识中认可了将自己化身为科技代表的统治。在这种肯定性潜意识的影响下,人们甘愿在自由上向统治做出让步,只因统治在对自由的挟持中踩踏着科学的光环而将匕首深藏于身后。以至于对民众的监听乃至于种种权利的侵犯也被人们用“不了解但最终是有益的科学行为”为由将自己说服,由此,科技奴役下的人们最终成为自由葬礼上冷眼旁观的路人。

自由在科学的利诱下日渐萎靡,科技由人类的创造与发现物变成了对人的奴役,这是“异化”在科技领域的生动体现。从创造到依赖再到为之控制,人类已经沦为科技及其背后统治的奴隶,技术理性的控制使人甘愿在自由上做出妥协。面对科技带来的“异化”,“群己权界”节节败退。

三、双管齐下的大众文化——需求的制造与满足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自建立伊始就承担着发展生产力的使命,而资本主义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固有矛盾必然会成为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因素,其数十年一度的经济危机亦是因此而起。另一方面,马克思也指出,所有的生产都要通过消费行为来实现自身价值。消费因其实现生产的价值并为生产提供动力而凸显其巨大的作用,为了在最大限度上赚取利润并克服固有矛盾,资本主义必然会向消费型社会转型。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的欧美国家,二战的结束为经济开启了持续的繁荣,得益于技术创新、现代管理体系以及资本运营的成就,后工业化社会亦即我们今日所说的消费型社会逐渐成型。在消费型社会中,资本家竭尽所能地压榨工人以获取利润的现象大大减少;相反,他们为工人增加薪水,设立完善的福利系统,建立信贷制度,使曾经日夜劳累于生产线上的劳动者完成了向消费型社会基础元素——消费者的转变。曾经存在于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激烈对抗变得缓和,无产阶级在消费带来的无尽享乐中放弃了自己的政治诉求。被马克思赋予推翻资本主义使命——最富有革命性的无产阶级在消费的诱惑面前荡然无存。曾经的革命主体在革命的歌曲中站了起来,却摇身一变成为了稳固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基石——消费者。

在对消费社会的文化领域进行批判时,阿多诺把文化沦为商品从而进入流水线被批量生产的这一现象称为文化工业,文化工业生产着被剥去使用价值的文化产品,利用其仅存的交换价值在消费端攫取利润,这种只能生产出被剥去“能指”而没有实际意义空洞“所指”性商品的文化工业,在赚取利润的同时,也作为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不断地对消费者进行自上而下的整合(from above),统治阶级的意识通过这架日夜轰鸣的宣传机器在潜移默化中被植入全民的大脑,最终使马克思的“革命主体”放弃自己的政治诉求。在阿多诺看来,面对这种“糖衣炮弹”式的整合,消费者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在商品的幻觉性崇拜面前,消费者变成了天堂里的奴隶。没有在其他地方献出自己的人肯定会在这里献出自己,而在这儿他们又被完全出卖了。”[7]应该说阿多诺对于大众在文化工业面前只能一味顺从的判断是有失偏颇的。本雅明就曾针锋相对地指出:文化工业内部发展的不均衡在相当程度上证明了大众的选择性是不容置疑的真实存在。寄希望于这种选择性的存在,本雅明憧憬文化工业的普及性效应及其中残存的批判性,希望这种批判性在长时间的积累后能在受众心中引起批判的共鸣,最终培育出坚定的革命主体,带来政治的变革。本雅明敏锐地发现了为阿多诺所忽略的主体选择性,然而他对这种被限制于大众文化领域的选择性的依赖,却又使他走向考茨基式的机会主义。在消费社会中,大众确实拥有一定的选择权,然而也应该看到,这有限的选择权终究不能逾越文化工业提供的产品范围。这就意味着,在文化工业存在的语境下,文化的消费虽存在着众多不同,却也终究是消费着文化工业制造的一种商品。与狭义上的自由选择相对应的是广义上的别无选择。在绝对垄断的语境下,攫取绝对控制的尝试便不可避免。通过借用弗洛伊德《梦的解析》里的概念,文化工业反复强调作为文明的对立面,人的本能必须受到压抑,文明的产生必然是以对本能的压抑为基础的。而另一方面,其最显著的特点是将人的本能简化为性欲的代表:通过性的语言、文化的大力传播,让“性”成为人脑海中唯一的本能代替其他本能需求,承担相对的放纵与绝对的压抑,最终实现对人本能的替换。这种本雅明式的自由选择过程却沦得阿多诺式的“异化”结局揭示了一个可怖的现实:人们自认为在消费社会中无拘无束的自由消费,究其根源是被制造出来的,消费的动机受人引导,消费的过程更是让他们放弃抵抗,选择顺从。消费让人们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性的诉求,一心满足于消费社会笼子里的选择。

消费领域的异化通过对人本能的替换,让人失去了反抗的欲望,使人由此沉醉于消费提供的虚假安慰之中,同时一再地从人们对消费的依赖中制造出新的需求。生产与消费皆是从消费领域的“异化”中而来,统治通过大众对于此种“异化”消费的依赖从而实现逐步加深的控制。在需求乃至于需求的产生都依赖于统治的消费社会,自由自然难以立身。

四、失语症——说不出的“NO”

依赖于技术与文化工业的大众,在经历了二者的反复灌输与洗脑之后,已经患上了失语症:文化工业原创性匮乏以及批量生产的特征,使其语言必然呈现出数量匮乏而又高度重复的特点,经历此种文化洗脑的人们,已经无法用自己的语言去表达思想与情感,而只能依赖于文化工业生产出的语言。在语言的消费中,自我意识逐渐消亡。“当我们体验世界时,我们是通过语言的范畴来体验世界的,而语言又帮助我们形成了经验本身。”[8]语言的匮乏带来经验的萎缩,这样的语言清洗是统治者喜闻乐见的事情,大众的经验越简单,也就意味着越容易被管理。在如此轻松的管理中,统治自然不会教人如何说“NO”。文化工业在语言领域的强大控制力不仅体现在对现有语言的筛选与传播,更体现在对于否定力量的强大同化能力。20世纪60年代的欧美出现了一场“大否定”运动,摇滚乐的狂放不羁、嬉皮士挂在嘴边的污言秽语以及黑人充满谩骂的说唱音乐,都被当时的马尔库塞视为在语言领域的否定与颠覆:“一种更富有颠覆性的话语领域的暴动出现在黑人斗士们的语言当中,这是一场有计划的语言造反。他粉碎了词语所被使用和规定的意识形态语境,然后把这些词语放在了一个相反的语境中,即放在对既存语境的否定之中。”[9]这些语言将自身置于与官方语言相对立的立场,贬损官方话语中各种严肃、神圣的描述对象,力图打破虚假的意识形态话语垄断,来剥去被官方话语赋予正当性的种种神圣光环。通过这种方式,它们一方面确认了自己的民间立场,另一方面又完成了对官方主导话语的解构。在这股抗争洪流中,语言领域的革命一度呼之欲出,然而到了70年代,丹尼尔·贝尔的“大修复”取代了曾经的“大否定”成为主流,曾经具有反抗性的语言逐渐被文化工业“招安”,当统治认可了这种语言之后,其政治潜力也就消失殆尽了,曾经具有颠覆性的语言除了为攻击者提供一种随口而来的攻击性发泄以外,再也不存在其他功能。“当这种反抗逐渐变成现实生活的一部分时,它也就丧失了用艺术来对抗现存秩序的超越性。”[10]随着这一批文化工业整合中的“剩余者”被再次纳入文化工业体系,批判理性之维又一次在马尔库塞的心中沦陷。如果说对本能的占领让大众失去了反抗的欲望,那么对语言领域的占领则让大众彻底噤声,失去了最后的反抗资本。

由此看来,在种种“异化”面前,人们已经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建立在科技基础上的科技理性,一方面确立了统治的正当性,另一方面也对个体施以控制,瓦解了个体的反抗性。而在科技助力下的文化工业则是在精神层面更进一步地加强了这种控制与瓦解。从个体角度来看,文化工业的洗脑已经令人们放弃了抵抗的欲望,进而沉迷于科技与大众文化带来的消费游戏之中。以至于“异化”的控制非但没能激起人们的反抗,反而让人们乐在其中,并对“异化”本身产生依赖——人们可以接受长驱直入的监视,却不能忍受没有手机、没有电视、没有娱乐消费的世界。在科技依赖与大众文化的控制面前,自由本已难觅安身立命之地,语言沦陷导致的大众失声更是让自由处境艰难。在人们既无抗拒本能,也无反抗语言的时候,接受就是仅剩的选项。当社会中充斥着丧失批判否定之维的“单维人”时,群己权界焉有立身地?在“异化”依赖的语境下,“棱镜门”的快速平息就不再难以理解:得不到科技与文化工业控制的人们会变得渴望被其控制。当欲为奴隶而不得的人们都为美梦成真而庆祝时,自由葬礼上的钟声自然就在这锣鼓喧天的庆贺中愈加寂寥。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1]亦作《论自由》。

[2]卡尔·马克思、冯·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42卷,第91页。

[3]卡尔·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12月,第52页。

[4]格奥尔格·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7页。

[5]福柯《疯癫与文明》中提出的理念,意为文明占据强势地位以后,将所有非文明要素定义为疯癫,并设立疯人院以明确双方界限并将之隔离。

[6]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年版,第158页。

[7]Theodor W.Adorno,On the Fetish-character in music and the Regression of Listening,NewYork,Urizen Books,1987,P278.

[8]布莱恩·麦基:《思想家》,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67页。

[9]Herbert Marcuse, An Essay on Liberation , Beacon Press,1969,P35.

[10]赵勇:《整合与颠覆:大众文化的辩证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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