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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的浪子

2013-04-29熊卫民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浪子大鹏

熊卫民

有些时候,我呆呆地看天上,天空大方大气地蓝着,眼界里有一团云。

那是一练雪白的马,轻飘飘地从太阳身边闪过,从月亮身边飘过,在星星身边蹭一下,伴着月亮走一程。它没有事儿,它有的是时间,它不急不忙慢悠悠地走着,没有那么多负担,没有那么多绊脚的事情,心里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每天都一样,每天早晨走出家门,匆匆走进办公室,与窗外静候的树草、阳光一起站在安排的位置上。三十来年没有变化,一直都是一样。累了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站在窗边,一边揉颈椎一边往外看。有一些忧郁的气息,像藤蔓从窗外伸进来,在我的眼里盘绕。近处的树草很不起眼,它们各自静默在自己的空间,望着它们,我的目光总有躲闪的意思,眼睛里藏着的那种抑郁,好似是因它们而产生的,我不愿意承受。我喜欢看有云的天气,云上面的天空蓝得滴水,会把心中莫名的郁结化开了,让我心旷神怡,想笑想奔跑。太阳在遥远处放着光辉,多么的灿烂。阳光是个可人儿,诱惑着人极目远眺,心思遐飞。这就是我要的安宁,活着的日子有四十多年了,总是觉得活在一场梦里。在一个地方呆了这么久,浑身似乎长出了苔藓,心还是那样活跃、活泼,竟然常常百思不解地花费一些时间,去纠结那茫然无头绪的感觉。那是一种我想说出什么,却又难以言词而产生的一股焦虑,它们直接影响我的心绪。

青天下静静流动的景色,眉眼飞舞。我听到碧空里雪马的蹄声,听到长嘶声。它踏在飞燕上,额鬃、尾巴迎风飘扬,奔腾不羁的势态,那是天马行空的骄傲。它对我作无上的邀请,劝我走出淋漓尘烟,与它共遨游。它向来是最活泼最自在的浪子,与它的邂逅,我把心放到了遥远的地方。从小向往火车,时常编织着一个梦想,到了中年,心中还时不时地浮现收藏在心里的一幅景象:傍晚的风尘里,大地轰隆作响,一列绿色火车热气蒸腾地缓缓开出站,汽笛仿佛告诉旅人们前面的旅程是未知的。夕阳燃烧着微渺的心灵进程,我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绿树成荫、泉水叮咚和花香弥漫的净土,还是千里荒烟蔓草的寂境。我坐在窗边看着倒退的风光,飞涨的城乡,在万水千山中。

牵着心头肉的,多数是无涯彼岸处。远方,始终是一眼神秘的泉,想象和梦境在我的心头汩汩涌出清凌的绿和晶莹的蓝。一如盼顾的时间,于安然中让我体会人生的一种美好。心的波念,跟乌托邦发生着千丝万缕的机缘。我承认,我是一心向着远方的浪子,远方有我的路径。生命意志的超越,生命吊扬的境界,摆脱一切做人烦恼的涅磐,我的期望在那条路径上。过了半辈子,还是虚虚触之,蓬莱仙岛、昆仑、喜马拉雅、千里荒漠……幽灵一样浸染着我的心灵深处,衍生孤独和忧郁的藤蔓,并且蜿蜒地伸展到我的眼睛。

一个夏天的下午,长江上有风飘来。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这个下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的胸扉,放出了万里豪气。尽管记不清楚这天是哪年哪月哪日,只记得那时自己很萌。我在

湘北一个号称中南最大的石化企业当泵工,岗位在长江边的取水泵房,工作很轻闲。

那天,看不见太阳,天空带着神秘的温柔。遥望着远远堆在天空的云絮,一团团地把太阳搂入绵绵的怀里。太阳是淘气的处子,脸藏在云的胸怀里,晕红的脚趾伸到云山云海里放肆地搅动,云团就镶了一圈淡金黄色的边。一切变得神秘,那是一种无声无息、令人遐想的神秘。那可是要命的诱惑,让我有心里产生种种不安分,让我心动,让我想奔跑。一经产生这种念头,就蔓长得不可遏止,时不时地被远方那种不可知的神秘扯得心尖儿痛。我捧着《山海经》,站在泵房临江平台上,眉头紧锁着,念想那位名叫夸父的古人。我坚信,如果不渴死,他肯定可以逐到太阳的。

永久牌26型单车孤零零伴着床头。参加工作后的第一年,我用攒了一年的钱,添置了我人生的第一大件——一辆永久牌单车。我需要它的帮助,它是我的翅膀,就像江面上的白鸥需要借助一双翅膀才能飞翔一样,它让我的梦想有了无限伸展的可能。终于有一天,我与几个有画画爱好的愣头青一起背着画夹,在荷包里揣上我全部的积蓄——115元钱,瞒着父母,瞒着单位领导和同事,一黑早,悄悄地推着单车,上了渡船过江。我们开除了工作,从长江对岸开始,骑单车跑往四川、云南、青藏高原、内蒙古和新疆。我们决心要用双腿夹着单车浪迹祖国美丽的边疆。悄悄的,行动没有让我们几个之外的人知道。我们想得很远,如果身上带的盘缠用完后,就给人画画赚费用,最后在祖国的边锤,找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落脚生根。

顺利地过了长江,沿江边公路往西行。好大的场面,大江给我提供了波澜壮阔的流离时空,田野收容了我的流浪,清凉的晨雾像汩汩的江水一样湮没了我。无边的油菜花正在盛开,鲜嫩鹅黄的花朵在透着红色的晨雾中轻轻晃动。来自江面的风,来自油菜花田深处的味道,让我酣畅淋漓,内心绽开了幸福的花朵。我无比欢欣,松开车把,舒展双手,欢雀一样地高叫大笑。江面上泛起的涟漪转眼即逝,我相信那是长江舒放出来的高兴事。就在那一刻,我找到了一个出口,内心深藏的无可名状的郁积一下溢出。空气新鲜得让我晕眩,我张大嘴巴放肆地呼吸。直到现在我还迷惑着:那天的空气,为什么那样地让我心肺舒畅、血脉贲张?

前边几头水牛被穿着鼻环,系在几棵盘根错节的老树下,摇着尾巴驱赶苍蝇,隐隐可见堆在蹄子下的粪便。一头牛突然发现了我,清澈的大眼睛瞧过来,我一愣,那是多么纯净的眼睛啊!仿佛在说:你好啊,你是谁呢?我们好像第一次见面吧?我有点发呆看着它,心里不争气地生出了眷恋:我还能够回来吗?

一辆绿色北京吉普车超越我们,一个急刹车停在我们前边。车上下来一个人,站到路正中间。我抬头一望,吓掉了魂,是车间易主任。他正笑咪咪地看着我说,骑了一天的单车,好辛苦,上我的车歇歇气吧。

这一歇气,又歇回了工厂,歇回了原地,把一个月的奖金——八十大毛全部充公了。

几乎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问我,为什么不过安稳的日子,为什么不能在一个这么好的单位安居乐业呢?我回答不上。我很忧伤,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除了孤独就是寂静,还有迷茫得让人悸痛的江面。我时常站在月亮下面,看着黑暗中江面上的层层阴影,倾听江滩防浪林里的夜鸟啼叫。寂静的夜空里,那鸟的叫声听起来很苍凉,特别是在月光下面,那种啼叫仿佛从幽远发出,如诉如泣,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随同伤感起来,很投入。一种潜伏在生命深处的东西被夜鸟的叫声唤起,它暗和着天地之间宏浩的抑郁,从心底涌出……眼闭着,心有了不染尘埃的平静,如水洗过一样清爽,随着忽远忽近、时而喧哗时而低吟的声音起伏着,渐渐忘记了所隶属的时空,慢慢模糊了自己是一个平凡人。夜鸟的啼鸣如同一双柔手,在抚慰那颗被世事折腾过度的灵魂。

很多细微滋味,只有在特定的时间、空间里才能品尝得到。每次处在这个情景中,总会联想起一种叫“大鹏”的鸟。它是庄子的鸟,翻开庄子的书,看到第一篇是《逍遥游》,映入眼帘的第一个故事,是鲲化为鹏的奇谈。庄子化小鱼为巨大恢弘的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引起了浪子李白深深的共鸣,专门写了一篇叫《大鹏赋》的文章。李大浪子极其羡慕大鹏,因为它能展翅在太阳所出的地方戏玩,在神仙家里昂首自

得。青冥的高天,深蓝幽幽,显示一种永恒幽静的趣味和诱惑。我望着天空,心思飞到了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庄子站在大樗树下看着我,只不过隔了一层时空帷幕。

九万里长空的飞翔,肌体与天风、空气产生的摩擦,那是一种怎样的快活呢?一种让心去流浪的臆想,在生命的历程中日积月累,形成内心阴沉的气候。我喜欢流浪这两个字眼,有可能是上帝在我的骨子里埋藏了不安份的种子,命运注定我是精神上的吉普赛人。

办公室窗口朝着北方,时时有天风来访,人们不欢迎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专门针对它们装了双层玻璃窗。我每天却要打开多少次窗户,亮出脸面和胸怀,与来自遥远的它们卿卿唧唧。它们知道我的禀性,特意带来了遥远的信息给我。我的心潮涌动,与它们同呼啸,各自用自己的经历交流着生命自由的意义。鸟群如风,铺天盖地从窗口飞过,轰隆隆地将一个巨大的整体影像遗留在我的眼里。触动如风雷,我心里感动起来,那是庄子的“大鹏”飞过来。大鹏之影一直在我心底之中幽蛰蠢动,它的气息,它的情绪,在我心的千百回旅行中往返,神奇地让我的身子轻巧地升腾着,心境空阔无垠。这些现象莫非应证了佛经中的“蠢动含灵,皆有佛性。”的说法?

人有灵性,鸟有飞腾。人身在世俗,不随流俗转,品尝着人心化大鹏的滋味,是一种灵性一种享受。生活与心境在距离的两头,那头是身临其景,这头是心在其境。感谢命运发给我一支秃笔,在不被人群接纳的孤独中,让我有了逃避俗规的工具。蓝墨的水波中,我独自享受到了从景走到境的奇妙。不是我在写,是心里的不安分精灵永无休止地冲撞我的精魄,向我要求更宽阔的天空。那马那鹏的影子在心里变化着,垒厚我的精神。心灵在千山万水里亦游亦止任生任灭,生命空间里高山、大海、小溪、高原、大漠、白云、小村、老树、吊脚楼、草堆、雨声、乡语……像雪花一样,一层一层地融化在我的稿子中,一种在内心嗜睡的生命体验,一次又一次被它们唤醒。

我换了很多地方,办公环境越换越好。这样的地方多数时候很安静,超乎寻常的安静,偶尔有落叶从窗口外划落时的似是而非的声音,再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在这种环境里,我的感觉变得极为既迟钝又敏感,思维和行为在一个伟大正确的模具里渐渐凝固。每当我想到深处,就隐隐地恐惧起来,怕自己僵死,便挣扎着把一部分心思撕扯出来,往遥远的地方抛洒。高楼的窗口,很适合抛洒想象,透过高高矮矮的楼,看到黛山邈邈。登高可以望远,在这个时候不再是古人诗句,是一个心的浪子的高度,满足心灵的向往。远方那种种未知,像蒙着面的神秘女郎散发着阵阵诱人的气息,一点一点渗进我的生命,在我的心灵深处呐喊——唱着你的歌儿,坐着那马车来……

诗意的达坂城,达坂城的美丽姑娘到底在哪里?这些我都不知道。关上门,把晕乎的头放在坐椅的靠背上,轻轻地哼着《达坂城的姑娘》,让心去一趟达坂城,感受达坂城美丽姑娘阿娜尔罕的气息。音乐好啊!她总是在抒发人的境遇与心境。当她的旋律经过快乐者身边,她会带着快乐欢快和奔放;当她钻入心情忧怨和哀伤的人心中时,它会让你在痛苦着、忍耐着,在痛苦中忍耐,在忍耐中痛苦;当你幽思时,她会让你成为生命旅者,带着你的心在无垠的宇空自由飞翔,把你的精神放逐于漫漫蜿蜒途中,向着未知层叠的时光,在沧海桑田、风霜雨箭里去看透风景。

天风来了,一团白云在葡萄架上招摇,那白云和葡萄是窗帘上的绣品。风没有动,我的心也没有动,是帘子上的葡萄藤在翻动梦的波浪。这个季节里,吐鲁番的葡萄一定熟了,阿那尔罕的心儿醉了吗?半个月亮爬上来,皎洁铺满慈悲的航道,仿佛约定摆脱身上的束缚,一个身影在葡萄架下的幽静里晃荡。时光柔软得像那团云,翕合间写下深奥的宇宙乾坤,当夜色笼罩眼帘的时候,光景在黑暗的远处里,远方在近处的黑暗里。

眼睛里始终充满着恋情凝望。花开花落,雨水把树木染绿又染黄,草坪隔着玻璃窗诠释着宁静的心事和四季的时光。窗外絮云如一只只秀眼,看着时光把我变成白墙壁上游荡的影子。没有尽头的目光中,白鸽如云,在玻璃另一面来来回回地做永恒的轮回;心的浪子黑头发渐渐白了,走近了又走远了,走远了又走近,行走且思,思想不会衰老,我渐渐地接近了一个角度——身心圆融,澄明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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