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网
2013-04-29素馨
素馨
一
“咔嚓”,“咔嚓、嚓”,不锈钢安全网,毫无征兆地,像鹰一样展开大翅膀,从七楼一家阳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而下,又与四楼的安全网和遮阳棚相撞,“咔嚓”,四楼的安全网猛地颤抖了一下,塑钢遮阳棚垮塌了大半边。往下掉的安全网像刚学跳板的运动员,借助着跳板反弹的力量,蹩脚地往前上方稍稍抛出了一点点,划了个并不完美的弧线后,仍以鹰的姿势,直冲水泥地面。
“砰”、“啪”、“哗啦”,零碎的声响分不清前后。
“天哪!楼上的安全网砸下来啦,快躲开!”居民楼后的院子里,乘凉的人有人惊叫着,箭一样朝远离大楼的方向射去。
“我的妈呀,安全网里还有个人。快,快,快打‘110、‘120!”又有人惊呼。
须臾,“110”、“120”车尖着嗓子来了,戴大盖帽的卫士,着白大褂的天使,从车里奔出来,来来去去,现场一片混乱。
随安全网一起掉下来的人,就是安全网的主人,一栋老式居民楼一单元七楼的住户——徐琴,刚过三十,跟熟透了的水蜜桃一样,芬芳迷人的女子。
此刻,这个水蜜桃摔得稀烂,七孔流血,脑袋跟球拍拍了似的,瘪进去一大块。散了一地碎瓷片、黑泥巴、花儿朵儿的水泥地上,一摊鲜红的血,伴着乳冻样的黏稠液体,分外刺眼。
大盖帽们摇了摇头,天使们也摇了摇头。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淌着血的嘴角上扬,分明挂着一抹诡异的微笑。
二
徐琴,是在这栋楼里出生的原住民,直到十八岁上大学,才一步步地离开楼里的家。上班后,单位在这座城市的郊区,她嫌挤公车麻烦,又青春逼人,好跟一帮姐妹疯玩,好睡懒觉,便在单位附近租了个一居室,只在周末偶尔回来一趟。
五年前结婚时,考虑到房价和升值空间,在郊区靠近茶叶城的地方,新开发的高层楼盘里,购买了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作新房。电梯呼呼地上,呼呼地下,风光得很。风光的背后,她父母投进了二十万,他们自己又贷了二十万,手头的积蓄也跟高明的小偷光顾了似的,被淘得一干二净。
她搬回这栋楼,重新住进爸妈的房子里,是两年前的事情。
彼时,儿子贝贝刚满周岁不久。一天,徐琴
跟老公贾义通电话:“老公,我想把爸妈留给我的那套旧房子再简单装修一下,搬过去住,现在住的房子出租,租金正好拿来还房贷。”
贾义在那头一愣,说:“你怎么尽爱折腾?现在手头紧得很,哪来钱装修?要你把那老房子卖了还房贷,你偏不肯!”
“我爸妈说没就没了,那房子是他们留给我的念想,装了我好多儿时的回忆,还有爸妈的气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卖!”她说着,眼眶就红了。
“好好好,不卖就不卖!”贾义有些不耐烦,“那你怎么又想着要装修,不怕抹去你爸妈的气息?”
“那房子都好些年没装修了,电线啥的都得换,不装修怎么住人?”她哽咽着说,“只要还是那房子,怎么装修,爸妈的气息都不会跑,在我心里护着呢!”
想了想,她接着说:“老公,再过两年贝贝就要上幼儿园了,然后是小学、中学。爸妈的房子在城市中心区,附近好的幼儿园和学校都多,搬过去住,把户口也迁过去,到时省事多了!”
“切,贝贝才好小哦,你就想这些啦,真是操心的命!”贾义没好气地说,“哎,老婆,那房子就两居室,到时我爸妈过来看孙子,咋住啊?”
她就知道老公最后会拿出这招来,果然。她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附近多的是家庭旅馆,方便得很。就是在家里住,我们弄张架子床,也是可行的。再说啦,我这也是为了他们孙子着想,他们肯定能理解。”
话说到这份儿上,贾义也不好再说什么,直接嚷着:“行行行,你总是有道理!反正家里活动资金就三万块,你看着办吧。”又嘟哝了一句,“我看你还是舍不得动你爸妈留下的那笔赔偿金。”
老公的话,大声的,小声的,徐琴都听到了,可她选择性地摒弃了那小声的。只要老公同意装修,同意搬家,就行!
三
其实,贝贝离上幼儿园还有好几年,离上小学、中学,就更远了,徐琴这时提出装修房子、搬家、迁户口,未免为时过早。
可她有说不得的苦衷,她必须尽早地备好措施,未雨绸缪。
贝贝的周岁,她本没有隆重过的打算,自己爸妈不在了,又没有个兄弟姐妹,这座城市里更没有亲戚,同事也在辞职后变得淡然了,就是过,终归是索然无味的。婆婆可不这么想,简直不能认同她的观点,在电话里火药味儿十足地吼道:“啥?我宝贝儿孙子过周岁,你这个当妈的竟然没准备过?”
她耐心解释道:“妈,不是不过,是不打算大动干戈,不想那么麻烦……”
婆婆在那头直接截断了她的话,就像举着一把锋利的菜刀,不容置疑地斩了下去,“你嫌麻烦,我们老贾家不嫌麻烦,你把我们的宝贝儿孙子给带回来,我们给他过,整两天两夜的宴席,把那个乐队也请来,好好地热闹一下!这可是我们老贾家顶顶重要的一件大事,哪能随随便便?”
她跟老公说,贾义嘿嘿一笑,“小孩子过周岁,在我们老家,可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件事之一,何况贝贝是爸妈的心肝儿?你就依了他们吧。”贾义在部队,又在千里之外,当年的探亲假只剩下二十天,还得宝贝似的留着春节回来,所以,她只能一个人带着儿子,奶粉、纸尿裤、换洗的衣服,大包小包,不辞辛劳地去一百多里外的农村,给儿子过顶顶重要的周岁生日。
一见面,她还没来得及放下包,背上的贝贝就被婆婆抢了去。婆婆一边在贝贝粉嘟嘟的小脸上啃,一边冲她说:“你看你这个当妈的,怎么在带孩子,养得跟只小猫儿似的。”又笑眯眯地对怀里的贝贝说:“哎唷,我的娇娇,婆婆抱啊,婆婆抱,嗯啊,我的小心肝儿!”
她望着儿子脸上泛着光的一圈圈口水,皮球样的小身子,想着洗澡时露出的藕似的胳膊和腿儿,啥也说不出来,委屈就跟近视眼的手上扎了刺,觉着痛,也知道大概在哪儿,可看不清,没法挑,只能忍受。
闹腾了两天,贝贝的生日宴终于画上了句号。她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跟公婆说带贝贝回家,突然听到婆婆在厨屋里一边逗贝贝,“嗨,贝贝,我的娇娇,叫婆婆,”一边跟她村子里的姐妹说着闲话,“再过个两年,咱娇娇就该上幼儿园啦,宝丫头也该上小学啦,到时我就带着宝丫头去城里,照顾两个小祖宗去!”
“啧啧,他香婶真是好福气啊!儿女双全,现
在又有孙子孙女儿,将来还到城里去住。我要是有这样的福气,做梦都得笑醒啰!”一旁的村妇不无羡慕地拍着婆婆的马屁。
犹如当头一棒,她直接傻了,脑子都不是自己的,无法理出个所以然;手脚也不是自己的,雕塑般竖在厨房外的窗户旁。院子东墙根,一只黑猫闭着眼睛,掩着耳朵,在惨淡的阳光下打盹儿。南墙、东墙的拐角处,撑着一架葡萄,拇指粗的老藤上,稀疏地吊着几片历经风霜的叶子,一片叶子上还悬着一只无聊的蜘蛛。
虽说节令上已是初春,冬的寒冷却还在,甚至更甚。
四
宝丫头,是贾义姐姐的女儿,比贝贝大三岁多。那丫头,鬼灵精怪不说,比男孩子还野,是没套上笼头的犟山羊羔子,一不留神就会窜到青苗地里偷食,还宁可拧断脖子,也难得扯走。
贾义就一个姐姐。他们贾家在村子里人单势薄,婆婆又心疼自己的闺女,趁着儿子当兵不会回老家,把闺女给招了上门女婿留在了家里。宝丫头是姐姐唯一的孩子,生的时候难产,差点要了姐姐的命,所以这孩子在婆婆心里尽管不能继承香火,还是跟含在嘴里的糖似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化没了。一家人护着,哪怕还只是小小年纪,宝丫头已经很会察言观色,在村子里是无法无天的主儿。她知道就是把天给捅个窟窿,身后也有一大群人跟着,不用她操心就会忙不迭地替她擦屁股,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样的孩子,要跟贝贝和她在一起生活,她怎么都过不了自己那关。她一个当舅妈和儿媳的,老公又长年不在家,无论是对宝丫头,还是对婆婆,那都将是粪坑关刀——文也不能,武也不能。一有什么矛盾,就像快速跑下坡的车没有遇到缓冲带,肯定是鼻孔里灌米汤——够戗。
她说服不了自己的,不单单是因为宝丫头皮得很,还有一些窝心里的事儿,稍一触碰,心就跟拧拖把似的,紧得难受。
二十八岁那年,她怀上了孩子。怀孕两个月时,正赶上她爸妈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她怂恿着爸妈去海南旅游,“爸,妈,三十年呢,可是珍珠婚啰!应该好好纪念一下,你们去海南玩玩吧。妈,到时一定要爸给你买颗黑珍珠!你还可以尝尝洋荤,坐坐飞机。”
妈当时就乐了,脸笑得跟朵大丽菊似的,“还黑珍珠呢,那不拆了你爸这把老骨头?再说,你现在正是非常时期,我们哪放心去?”
听妈这样说,她难受极了,爸妈都是近六十的人了,当初她死活要嫁给兵哥哥贾义,为了给他们置新房,爸妈拿出了从牙缝里抠出来的二十万。要不然,他们现在也过得好些,别说一颗黑珍珠,就是一串,爸也舍得给妈买的。可是……
最后,她先斩后奏,给爸妈报了“夕阳红”旅行团海南双飞七日游,交了费就不能退,由不得爸妈不同意。爸妈在一步三回头中,进了检票口。
等再回来时,却是两个骨灰盒——爸妈乘坐的飞机偏偏出了事——贾义去捧回来的。
要不是肚子里还有一个无辜的生命,她就跟爸妈一起去了。天天以泪洗面,下身出过两次血,只能躺在床上保胎。贾义的假期一年就那么些天,军令如山,不得不归队。走之前,他不放心,把他妈接来照顾她,和肚子里的孩子。
婆婆来了两月,就回去了。是她找了个借口,曲线救国似的让婆婆回去的。她之所以找借口让婆婆回家,也是有缘由的。她害口,闻不得八角茴香的味儿,一闻就吐个不止,所以,她跟负责做饭的婆婆特别作了交待。婆婆嘴里应着,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可菜一端到桌上来,她就闻到了鸡汤里浓郁的茴香味儿,胃里一翻,跟着排山倒海般,呕——呕——,眼泪都给呕出来了。婆婆重重地把碗摔在了桌上。
真正让她伤心的,是后来的一件事,也是这件事促使她下决心想办法让婆婆走。一天到晚地躺着,最危险的时期已经度过了,她还是很想自然地瓜熟蒂落,便按着《孕妈咪实用指南》上面教的,每天试着做一些适当的运动。
一天早上,她到卫生间拿毛巾,婆婆慌忙跑过来拦着她,不让她去,要她回屋躺着。她有些急,就说:“妈,没事儿,不动动到时自己生不下来。”
婆婆虎了脸,大声说:“你以为我是心疼你呀,我是心疼咱老贾家的孙子!”
冷冰冰的话,仿佛一团大雪球扑过来,砸在毫无防备的她脸上,她顿时石化了,悲凉从心底
腾起,窜遍全身。
两个月后,贾义的爷爷摔折了腿,借着这个机会,她把婆婆当神一样恭送出了门。婆婆临走前,她还特意塞给婆婆几张红票子,说是给爷爷看病用,又叫婆婆安心照顾爷爷,就不用再来照顾她了,还是孝道最重要。
她知道婆婆最在意村里人的口舌,孝道二字,就把婆婆成功给圈在了乡下。
五
既然老公已经同意装修老房子,徐琴就没有再犹豫,迅速设计了草图,找了包工队,乒乒乓乓地干了起来。
老房子只有不到五十平米。在怎样最大限度利用空间的问题上,她颇费了番心思。她爱养花,大房子那边养了十几盆。搬家时,肯定是要随着带来的,可巴掌大的地方,放在哪儿呢?
琢磨来琢磨去,她把目光放到了阳台上,确切地说,是想装安全网,既可以防盗,又可以帮助挡雨方便晾晒衣物,还可把花盆放上面节省空间。这是装修预算外的,她还得征求家里“银行”的意见,“老公,你看,老房子好小,是吧?我们在阳台上装个安全网,可以放些东西,怎么样?”
贾义似乎刚睡醒,嗡着声音说:“啥?装安全网?”
“是啊,装了安全网,可以防小偷,多好啊!”她决定绕过花盆,单从安全的角度来说。
“防小偷?花几千块防小偷?就咱们家,有什么好偷的嘛!”贾义突然呵呵笑了,“哎,不对,咱家有两个活宝可偷,可问题是,也不能翻阳台进去偷吧?”
她没想到老公又跟谈恋爱时一样耍起了贫嘴,一时乐了,“小活宝还有人要,大活宝都人老色衰了,除了你,没人要!”
“哈哈哈哈,好,行吧,装一个,安全。”贾义心情大好,爽快地答应了。
七月份,贾义部队人事变动,春节他要参加干部值班,休假提前了。等他八月回来的时候,徐琴已经跟辛劳的工蜂似的,把老房子装修完毕,又搬好了家,收拾妥当住了几个月了。老房子虽小,可经徐琴精心一打扮,还是跟新娘子一样耐看。贾义在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间里,来回转悠,笑得合不拢嘴。
等到了阳台,查看了安全网,贾义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指着安全网上的十几盆花,说:“你放这么多花盆在上面,就不怕承受不起掉下去?”
徐琴一伸舌头,“不会啦,人家安装的师傅,一个大男人,至少一百四五十斤呢,站上面都没事!这些花盆加起来,了不起一百斤。”
“你懂个屁!人家那是有经验的,有防范措施,并且就站那一小会儿,哪像你这样,长年累月的?”
徐琴嘟着嘴巴,上前摇了摇老公的胳膊,说:“真没事啦。喏,你看,这些杂物都是我收拾装成箱,站在安全网上面码好的,都好几个月了,不是没事?”
“啥?你还站上面去啦?两只脚都站上去啦?你不要命了你!”贾义发火了。
“就这么点小事,值得你发火吗?不能好好说?”徐琴委屈得要死。
“好好说?就你那个臭脾气,好好说你听得进去?”贾义又指着安全网,挑剔地说,“你看你看,非要装个安全网,下面连个支架也不装,安全个啥?”
“安装师傅说用不着装支架,四周都用钉子牢牢地铆在墙壁里,结实着呢!”
“又是师傅说。他们的话你也信?人家还不是图省事。做事也不长个脑壳想想。”贾义还在唾沫直飞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儿。
徐琴胸口强忍的怒火,憋得她跟吹过位的气球似的,终于爆裂了!“贾义,你什么意思你?回来成心找茬儿的是不?我一个女人,又要带孩子,又要跑材料,又要监督装修质量,我容易吗我!”
“那还不是你自找的?好好的房子住着不行,你偏要搬。鬼晓得你耍什么心眼!”
“你……那房子靠近茶叶城,一个月租金可得两千多块,不是想给你减轻点压力?你还狗咬吕洞宾了你!”
“得得得,真要给我减轻压力,你出去找事做去呀!”贾义愤愤地说。
徐琴针尖对麦芒,扬着脸笑着,“呵,贾义,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啦?嫌我不会挣钱啦?当初是谁劝我不工作,就好好养胎、好好照顾孩子的?
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的?”
“哼,你手里明明攥着钱,有保险公司理赔的六十万,你偏不拿来还房贷,还说给我减轻压力?”
“贾义,我跟你说,你少盯着那些钱,那是我爸妈的两条命换来的,谁也不许动!房贷?你爸妈口口声声地说,你们老贾家是娶媳妇不是嫁儿子,可拿出来一个子儿没?口口声声地说,贝贝是你们老贾家的宝贝儿、娇娇,可贝贝自出生到现在,有见过他们一分钱没?还好意思说!”
“你——”贾义气得不说话了,徐琴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他心里也清楚,也承认,可是这些话一旦从徐琴嘴里抛出来,还是跟砖头一样,砸得他鲜血直淌,很不受用。他摆了摆手,“好好好,我没用,我不跟你说这些。我回来时,给妈打电话,妈说叫我们回去,把贝贝放家里给她带。你也可以安心再找份儿工作。”
一提起婆婆,徐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我们回去看他们可以,但贝贝是我儿子,我得自己带。”也是气昏了头,话到这里就行了,她偏偏没刹住车,又冒了几句出来,“就你妈他们带宝丫头的样儿,我可不敢把贝贝给他们带,到时又带出来个土匪!”
“徐琴!”贾义瞪大眼睛,吼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我爸妈咋啦?宝丫头咋啦?嫌他们带的是土匪,你当初瞎眼啦,嫁我?”
徐琴也不甘示弱地回敬道:“我就是瞎眼啦!巴心巴肝地,图什么军功章里有我一半,又巴心巴肝地,给你们老贾家延续香火,你妈却还说什么她心疼的是孙子,不是我这个怀她孙子的媳妇!”在心里窝了许久的话,终于被她倒豆子般,全倒了出来。
“徐琴!你再说,再说小心我抽你!”
“你抽啊,你抽!是个男人你就抽!”徐琴指着贾义的鼻子,“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没结婚前,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结了婚,家里啥事不管,生贝贝后,眼里就只有儿子。我算啥?老妈子?保姆?不要钱不怕得病的发泄工具?”
“啪——”贾义的右手,狠狠地拍在了徐琴的脸颊上。那只常年握枪、锻炼的右手,直接在徐琴脸上,刻了五个暗红的指痕!
两个人,都呆了。
六
事情,最后以贾义的妥协让步终结。
贾义晓得,他妈的那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死的能说成活的,什么样的话她说不出来?他相信老婆不会故意编排他妈的不是,也本没想要抽老婆,可那只手就像着了魔,自己拍了上去。拍过之后,他就跟拍在自己脸上一样难受。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徐琴一个城里姑娘,又是独生女,跟了他这个农村出来的当兵的,着实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尤其是丈人丈母娘的突然离世,对徐琴更是致命的打击。他看着饱受孕育之苦,又突遭失去至亲的变故,一天天蔫下去没了光泽的老婆,再粗砺的男人的心,也是痛的。可远隔千里的他,不能时时守着老婆,他除了苍白的无力感,只能支持老婆辞了工作,自己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任。
许就是在这种鞭长莫及的无奈,和看不到希望的等待中,激情像蚕吃桑叶一样,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掉了吧?
徐琴说得对,他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徐琴进产房前,他凑在她耳边说:“老婆,辛苦你了,等你出来,我送你一捧玫瑰。”他知道徐琴好这一口。可等徐琴出来,他光顾着抱着儿子亲热、傻笑,把啥都给忘了。现在儿子都一岁多了,也没把这捧花儿补上。
徐琴生产才半个月,来照顾的他妈就急火火地要回去,说:“你姐打小身体就弱,我不放心,得回去照顾着。”他在一旁,连个屁都不敢放,乖乖地把他妈给送走了。
等儿子刚满月,他的假期就到时间了,徐琴哭着问他:“老公,你能不能跟你们领导说说,再休一段时日?”他梗着脖子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刚调职没几天,哪好跟领导说?”说完,提着军用包,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还有他们老贾家,什么时候考虑过徐琴的感受?说来说去,他们欠她的,可是掰着指头也数不清的。
曾经靠青鸟传递的浪漫和甜蜜呢?曾经的海誓山盟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从夹在他妈和他老婆中间的墙头草,变得跟受了蛊惑似的,不管不顾地,没有原则地,偏向他妈那边呢?
一时半会儿,贾义也没有理清头绪,只觉着愧疚、自责。他主动给徐琴认错、道歉,又去花店买了两盆花,一盆白玫瑰,一盆红玫瑰,以表示诚意。他说:“老婆,捧花放几天就蔫了,盆花可以自己养着,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这话,徐琴爱听。两盆玫瑰,有胀鼓鼓的花骨朵,也有娇滴滴地完全绽开的,发散着好闻的幽香,白的像皎洁的月光,红的像燃烧的情欲。两盆玫瑰,被徐琴安放在了安全网的显眼位置。角落里堆着的,是少用但舍不得丢的杂物。
就着皎洁的月光,徐琴跟贾义,畅快地燃烧了一把。因为安全网带来的不快,统统被烧成了灰烬,风一吹,散没了。
徐琴满以为,烧成了灰烬的不快,真的已经无影无踪了。她一如既往地,照顾儿子贝贝的饮食起居,陪他玩耍嬉戏,洗衣做饭打扫卫生。空闲的时候,捧上一本书,读几句诗词;或是放上音乐,看贝贝扭着小乳猪一般的身子跳舞给她看;再或者,给安全网上搁置的花花草草,松松土,修修枝,施施肥,浇浇水。
所有的花草里,贾义送她的两盆玫瑰,争气似的长势最好,花朵张得大大的,花期又长。谢过了的花朵,她把花瓣收集起来,都泡了玫瑰茶。在带着绿茶清香的热雾里,玫瑰淡淡的芬芳,调皮的孩子一样,躲到她的鼻孔里,又钻进肺腑,挠着她的痒神经。每每这个时候,她就忍不住想起老公那双不安分的手。
和贾义,依然有为鸡毛蒜皮的事,或是不同的见解,或是他的家人,争辩吵闹的时候,徐琴觉着那是生活的龙头滑了丝,没什么大不了,就像安全网上她养着的两盆玫瑰,花是好看,可也还有刺扎手的时候。
想得开了,徐琴就觉着,如此的日子,虽然淡如水,却也有如水般的宁静和美好,又不乏水的韧性,真好。
七
日子波澜不惊,一个重叠一个,倒像是永远只有一个。生活,就宛若一把缺了一根弦的胡琴,怎么拨弄,都喑哑单调得无趣。
一天晚上,徐琴感冒发烧,都快烧成了一缕烟。口渴得嘴里要冒火,想喝水,却似断了提线的皮影小人儿,怎么都撑不起来。只有贝贝在身旁打着小呼噜。唤他,沙哑的嗓子跟老绵羊咩似的,根本唤不醒。想抬起胳膊推他,胳膊却跟打了麻药一样,沉得不听使唤。
一旁的床头柜上,手机始终沉寂无声,座机,更是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那一瞬间,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就想到了死,就闻到了生命消逝的气息:贾义,如果我就这样没了,你也是不知道、不心疼的吧?心头的怨恨,死灰复燃般冒了出来,蚕茧一样裹住了她。
第二天,好不容易能够起床了,人还是跟纸一样轻飘飘的,勉勉强强地给贝贝准备了吃的,她自己就喝了点盐水。到底是没忍住,给贾义打了电话过去,“老公,我发烧。”
贾义丝毫没听出她声音的异样,在那边“哦”了一声。过了半响,才慢了好几拍地说:“病了就吃药。贝贝,还好吧?”
她没有回答,挂了电话。泪,早已经烧干了。
就有那么一天,她觉出了自己生活的变化,或者说是习惯的变化。她喜欢站在阳台上,盯着搁放花盆和杂物的安全网看,一看就是老半天。越看越心虚,越看越担心真如贾义说的那样,安全网不堪重负,给掉下去。
她把所有的杂物和花盆全搬到阳台上,一箱箱,一盆盆,都仔细地在监测体重的台秤上过了磅,一个个数字白纸黑字记下来,口算了一遍总和,又不放心,再笔算了一遍,拿手机计算器算了一遍,三次结果吻合,远比当初安装安全网的师傅轻了许多,她才多少松了口气。
跟贝贝出去玩,回来的时候,远远地望着自家的阳台,总要站着把安全网盯上老半天,盯着盯着,就觉得放花盆的那面不是水平的,中间似乎凹了下去。她揉揉眼睛,还是觉得如此,就问身边牵着的儿子,“贝贝,你看咱家阳台上的网,是不是直的呀?”贝贝抬起大脑袋,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哪个是咱家的阳台啊?”她指给贝贝看,贝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煞有介事地眯着眼,左瞧右瞧,用胖乎乎的小手,左比划右比划,才跟她说:“妈妈,好好的呀,直的呀。”她就再睁大眼睛盯一会儿,然后放下心来,两三岁的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安全网真是好好的呢!
晚上,躺在大床上,听身边的贝贝发出细微的鼾声,心里就像有双小手轻轻拂过。有贝贝陪
伴的日子,这种小手拂过的感觉,就是一种说不出的享受,也一直都能让她安心。可慢慢的,小手不灵了,眼睛透过卧室通往阳台的玻璃门,透过浓黑的夜色,她瞧见了阳台上没有装支架的安全网,上面放了十几盆花和一堆杂物,心里就抽得紧,一只兔子在里面,不安分地上蹿下跳。有时好不容易睡着,就梦见各式各样的安全网,飞来飞去,还张着大嘴巴,朝着她嘿嘿嘿地笑!惊醒过后,急急到阳台上去看,安全网还好好地在那儿,又捂着胸口回到床上,身边陪着的,还是只有贝贝细微的鼾声,一起一伏,一长一短。
有几次,惊醒过来后,她下意识地给贾义打电话,“老公,我做噩梦啦!”
贾义正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回一个字,“哦,”就不再出声了。
她接着说:“老公,我梦见漫天都是安全网,各种材质、各种形状的都有,围着我转,围着我笑……”
“哦。”
“老公,你说,我是不是得了神经衰弱症啦?”
……
没有回音,“哦”都省略掉了,她盯着泛着微蓝荧光的手机屏幕,无言地摁了结束键。几次三番之后,她再惊醒过来,便不再打电话,也不作声,而是抓起床头的书看。可书上,到处飞舞的,都是安全网的影子。
直到那天,她看到了那个有名的薄凉清冷的才女,关于白玫瑰与红玫瑰的贴切论断,她的心被猛然刺痛了。那样一段话,还是初中时期就背得烂熟,那时还不曾有感情的萌动,就没有过多的感触。经历了几年的婚姻生活,她有了切肤的体会。她望着玻璃门外安全网的影子,扪心自问:在贾义眼里,我就是那“一抹蚊子血”,“一粒饭黏子”吧?在他心里,也是有“床前明月光”,“朱砂痣”的吧?
这样一想,她不再主动给贾义打电话,也不追问她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更不跟他讲跑遍梦里的安全网。
安全网上的两盆玫瑰,依然摆在显眼位置,红的红,白的白。她想,不管怎样,花儿是没有过错的吧?
八
日子,一会儿像宝马,一会儿像蜗牛,时快时慢地往前跑,或是挪。
与时快时慢的日子同步的,是徐琴的梦境,不仅仅是安全网窜来窜去,还补添了玫瑰的旋转,时而白得耀眼,时而红得惊心。
转眼间,贝贝就过了三岁生日,下半年开学,就可以送幼儿园了。关于进哪家幼儿园,徐琴已经打听好了,只等着人家贴出报名通知。她突然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怎么一下子贝贝就三岁了呢?那宝丫头不是六岁多了,也要上小学啦?她的心仿佛一只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着,想停都停不下来;那些事又像梦中的安全网和玫瑰的影子,怎么挥都挥不去。
徐琴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因为她的极不乐意,就停止赶来的脚步。
那天,她倚着阳台外墙,给安全网上的两盆玫瑰修剪枝条。她拿着一把剪刀,把举着的萎谢花朵,从生发位置下移一个叶片,干净利落地咔嚓一剪,残花就分离了下来。这两年来,每年玫瑰花期,她都是这样剪去残花。她喜欢玫瑰,但不喜欢玫瑰的果实。在她看来,玫瑰抽芽、孕育花蕾,再到绽放,那是过程,只有最后形成果实,才是结局。爱的过程,比结局更重要。
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她左手掏出来一看,是已经很久没有主动打电话回来的贾义。她摁了免提键,“喂,我在伺弄玫瑰花,干嘛?”
“哦。徐琴,跟你说个事,妈刚才打电话,说过两天她就带宝丫头到咱家来,先来熟悉哈环境,免得到时上学不适应。我已经答应了,你给注意下附近小学的新生报名通知,提前跑哈关系,作好准备。”
虽说有心理准备,但她没料到事情会来得这样快,更没料到贾义根本没跟她商量,就擅自作了决定。她的手不由得哆嗦个不停,拿剪刀修理枝条的右手,一不留神,蹭到了花枝上,尖利的刺戳穿了手指,血珠一窜就出来了。她感觉不到疼,只是习惯性地将手指吮到嘴里,把血吮吸了吐出来。
见她没有吭声,贾义又说:“徐琴,还有个事,妈说姐他们想买辆车,姐夫跑跑客运,也方便来
城里看妈和宝丫头。姐他们钱不够,要找咱们借点钱。”
“找我们借钱?我们有钱么?”
“你那儿不是还有六十万嘛,先借给他们应应急。借的又不多。”
“不多是多少?”她强忍住内心的火和愤怒。
“二十万。五年还清,姐他们说打借条,按银行定期付息。我已经跟他们说了,都是一家人,还付什么息呀。一会儿,我把帐号发给你,你汇给他们。”
她再也忍不住了,“贾义,你个王八蛋,别说是二十万,就是一块钱,你也没权作主!要想动那钱,除非我死!”
“啪”的一声,她把电话直接砸到了地上。
被玫瑰刺到的手指,又冒血出来了,而且有钻心的痛。她看着眼前的两盆玫瑰,气不打一处来,爬上安全网,准备把它们塞到堆杂物的角落里去,眼不见,心也就不烦。
她的一只脚,上了安全网,另一只脚,也上了安全网,手放开了扶着的窗棱,弯腰,一手端起红玫瑰,一手端起白玫瑰。
突然,“咔嚓”,“咔嚓、嚓”……
第一声“咔嚓”响起时,她竟然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放下手里的花盆,更没有赶紧去抓窗棱。
在她跟随鹰一样俯冲的安全网向下冲的时候,她反而感到了灵魂飘然而上的快乐。向上升的灵魂,听到贾义在说,“早说安全网没装支架,负重多了会掉下去,你不信,这下信了吧?”又听到自己的肉身在说,“要想动那钱,除非我死!”
她依恋地停在半空中,俯看着破烂不堪的肉身,和满地的碎瓷片、黑泥巴,以及白得像月光的白玫瑰,红得像火焰的红玫瑰,嘴角上扬,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