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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色名片

2013-04-29蚊釨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蜻蜓

蚊釨

周末清晨,汪歆乘一辆出租车满柞城大街跟踪一辆黑色别克轿车。驾驶别克轿车的是汪歆太太芮蕊。种种迹象表明:芮蕊有了外遇。

别克车左环右绕就像捉迷藏,出租车司机被折腾得有些恼火,嘴里骂骂咧咧。汪歆心情更是恶劣到极点,要不是跟踪这事儿关系重大,他真想抽那个自以为很牛×的司机两个耳光!汪歆伸出手,但不是他的巴掌,而是递过去一根香烟。司机黑黑的脸冷漠地晃晃,表示拒绝,耳垂上那个莫名其妙的白色耳坠乱扭两下。

芮蕊似乎一直在街上兜圈子。从表面看可以认为她已经知道了有人在尾随她。这也是汪歆最担心的。但是很快汪歆就发觉,这种担忧或许是不必要的。因为尽管她绕来绕去,行走路线几乎没有什么规律,但是她进进出出的样子看上去很悠闲,不像是一个明知被人跟踪却可以气定神闲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那种状态。

柞城大街的人流、车流稀疏。周末早晨是睡懒觉的好时机。只有那些早起的生意人,赶去约会的人,或者还有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才会在此刻于柞城大街乱转。

芮蕊已经转了好多地方。先是去了靠近中街的超市。她买了两包东西,似乎都是食品之类的。汪歆的车在超市不远处一丛梧桐树下等她从里面出来。芮蕊实在太吸引人了!她穿着一条栗色连衣裙,一只白色小包挎在右肩,卡着的墨镜让她神秘万分,波浪似的大卷发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高跟鞋不用很高,她在人丛中就已经赫然显现了。汪歆发现,她的这种迷人风姿并没有在婚后七年的时光中被风尘消解掉,依然喷放一种华美的诱人光芒。

大概十年前那个春天,在柞城东街体育馆附近的旱冰馆第一次看见她时,汪歆就在心里说:如果能和这个女孩天天睡在一起,活这一辈子就没什么遗憾了!那时已临近黄昏,汪歆在旱冰场实际上已经滑了一个下午,正懒洋洋从里面向外走,在进出口处芮蕊喷薄而出,暗淡了那一时刻的暮色。她与另外一个女孩刚刚走进来,尽管她走在靠后的位置,但是她披肩的长发,超乎凡尘的清秀神态,还有修长的双腿以及隐约在宽大的深绿色蝙蝠衫内的细软腰肢,霎时让汪歆倾覆了关于时空、关于过往一切女孩的所谓美丽容颜、关于只要上床不要婚姻的那一切熟稔套路。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一个妙人应该守着她一辈子!于是,准备守着她一辈子的宏伟计划便最先在那个黄昏开始实施:汪歆决定不走了,随她返回旱冰场,先守她一个黄昏再说。汪歆随着她俩下到场内,一直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她、观察着她,像豺狼那样在寻觅捕食的战机。汪歆先是发现她的旱冰技术不错,似乎是由她在教另外那个女孩。后来汪歆知道,另外那个女孩名叫卢烨。俩女孩是纯粹意义上的闺密。然后,汪歆听见了卢烨叫她芮蕊。最后,汪歆发现芮蕊警觉到了他的

这双狼一般的眼睛在不时盯着她看。她慌了手脚,乱了方寸,脸上红红的,再不敢看汪歆,故意将距离拉得很远。甚至每当汪歆和她绕圈后即将面对面时,她会突然转回身去,顺着他的方向滑上一段,然后在他从她身边经过后又转回去,远远离开。汪歆有些恼火同时又感到一丝兴奋。但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接近芮蕊,看她那种慌张胆怯的摸样,汪歆真担心她会随时离开旱冰场。没办法,常规做法已经不可取,汪歆只好采用了非常措施:几分钟后,当汪歆和她再次即将面对面相遇时,汪歆顺势滑倒,并非常自然地带倒了她……

芮蕊提着那两包东西走到她的车跟前,她刚把车门打开,她的手机响了。她将东西放进车内开始听电话。其实这一路上,汪歆总能看见她在频繁接听电话。甚至有时候,汪歆都可以看见她听电话时的表情。她似乎在很耐心地解释着一件事,态度很温和并含着微微歉意。直觉告诉汪歆,电话是她的老板打来的。而那个老板,就是汪歆一直怀疑与芮蕊有染的那个男人!汪歆见过那个男人一次,仅仅那一次汪歆就已经断定:那男人对芮蕊充满了那种欲望!都是他妈男人,龟孙子蒙不了我!汪歆恨恨想。那年春节,那个老板高举着给下属拜年的幌子来到汪歆家,他操一口足以令人阳痿的南方某省口音,温柔的目光像鸡毛掸子似的在芮蕊身上拂来拂去的。他接近消瘦,好在身材没有悲哀到袖珍那种程度。汪歆认为,不管他开着什么宝马或者什么大奔,不管他有意或者无意在炫耀他的资产有多么雄厚,但他和许多当下的有钱人一样,无耻到了有恃无恐的境界,他的权利和金钱已经让他可以完全忽略别人老公的存在!也完全不必顾忌芮蕊的尴尬。汪歆这样评价他:龟孙子是那种带野蛮色彩的色狼!

芮蕊一边听电话,一边钻进车内。五分钟后,她大概结束了通话,车发动了。

在一家洋酒店前,她停下车。她兴冲冲地走进店去。十分钟后,她捧着两瓶黑色洋酒走出来。这时,汪歆身边的司机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不知道他是在赞叹芮蕊在这家店里购物让他羡慕她的富裕?或者是在赞叹芮蕊此刻的姿态实在丰姿绰约?

汪歆看一眼司机。司机看见汪歆的目光,便若无其事地吹起口哨。

芮蕊的车再次发动。拐出中街中心地段,路面宽阔了许多。太阳从东街的高大建筑物顶端冒出来了,街上一时明晃晃的。南侧靠近柞河岸边红白色相间的高高建筑是柞城教堂,塔顶的白色十字架不时在建筑物缝隙间时隐时现。注意到它,是因为汪歆隐约听到那里传来了钟声……

汪歆看一眼手机:十点。

……现在,芮蕊走进了一家音像店。好久不见出来。

钟声结束了。教堂成了一幅静止的画。汪歆回想起七年前和芮蕊在教堂举行婚礼时,当他将那枚戒指戴在芮蕊手指上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并不是因为爱情长跑带来的疲惫所致,而是一种暗暗的成就感让他产生的淡淡欣慰。汪歆觉得他可以让芮蕊相信:爱情是存在的。像芮蕊这样一个足够时尚的女孩对爱情表示完全的怀疑,本身并不在汪歆的预料之外。而在遇见芮蕊之前,爱情算是什么东西汪歆一样深刻怀疑!汪歆和芮蕊最大的不同在于,汪歆怀疑爱情的真实存在,却又时刻期盼它的到来,就像买彩票等待大奖降临的那些彩民一样,不惧怕,更不用说躲避它了。而芮蕊却是完全不同。芮蕊以后告诉汪歆:当汪歆在旱冰场将她撞倒那一瞬间,她一下就意识到,她的爱情来了!这让芮蕊万分恐慌,就如同眼看着一场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一般。在芮蕊内心,一直笼罩着一块巨大的阴影。芮蕊读中学时,一位教美术的教师总是频繁给她写信,那些信像魔鬼一样随时会出现在芮蕊的课桌内、文具盒里、书包里、教材夹缝中。芮蕊根本看不懂那些信中的热烈语言,她刚刚发育的身体和几乎完全没有发育的成年人思想在她内心和身体内激烈碰撞,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一个周末下午临近放学的时候,在那间老师寂静的美术教师办公室内,老师那双善于描摹风光与景色的手居然不可抗拒地在芮蕊的身体上游动、探索……危急关头,芮蕊梦魇般大叫了一声,在骨瘦如柴的美术教师惊呆片刻,她奋力从室内跑了出来……

终于,芮蕊从音像店里走出来了。令人沮丧的是,尽管她的一只手在胸前托着一小摞CD,而

另一只手却举着电话在耳边。她还在不停地跟电话那边进行着马拉松式的谈话。尽管她的表情看上去足够温文尔雅,但是汪歆确信她遇到了一件让她万分头疼的事。她走到车前时把电话关了,然后前后张望了一下,似乎在辨认路段。然后她进到车内。她的车绕过一个转盘花坛后,向北行驶了。

汪歆的车自然尾随在后面。凭直觉他判断得出,那个奸夫将要出场了。

芮蕊的车停在北街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前的停车场。尖楼红墙白色窗体,窗子内的灯光泛出迷人的金黄色。在三楼一扇落地窗前,薄薄的白色窗帘撩开,汪歆看见一个穿粉色T恤、白色西裤的袖珍男人正温情绵绵地向楼下张望。远远看去,他像一只落在窗子上的蜻蜓!当袅袅婷婷的芮蕊向上面张望时,那个无耻之徒居然也令人作呕地向她摆着手,俨然将自己当做了小人国的国王!几分钟后,芮蕊出现在了那扇窗子内。芮蕊并没有把她刚刚买的洋酒带上去。更让人不解的是,俩人居然装模作样地握手,似乎还寒暄了两句。这样的情态让汪歆感到好笑。

俩人坐定后,粉蜻蜓又站起来殷勤的去关窗帘,但是他张开的翅膀刚刚接触到窗帘,便回过了头。似乎芮蕊在说什么。之后,粉蜻蜓退回到座位上,表情有少许尴尬。之后,午餐开始。俩人似乎对美食美酒没有多大兴趣,而是把交谈当成了主食。这一男一女一直在谈论一件事,看得出意见不一致。这让汪歆一阵窃喜,心情居然有些平静。然后,粉蜻蜓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纸来,也许是什么合同吧?鬼才知道。他眼睛看着纸面,嘴里似乎在对芮蕊说明着什么,表情有些激动,面色接近了那件T恤。而芮蕊的表情一直很温和。她的双腿在餐桌下优美地架起来,黑色高跟鞋与她的大部分小腿部分像一组线条流畅、工艺精细的名贵瓷器,宁静而动人。

粉蜻蜓还未说完,似乎意犹未尽的样子。但是芮蕊这时打断了他。芮蕊的表情是淡淡的,言语似乎很简洁。粉蜻蜓半张着嘴听完了芮蕊的几句话,将要继续说话,芮蕊擎着的一只高脚杯已经来到他面前。粉蜻蜓表情复杂地与芮蕊干杯。然后,芮蕊起身了。粉蜻蜓悻悻一副神态将那张纸收进他的公文包。

午餐结束。俩人离开座位,迅速在窗前消失了。应该是下楼从里面走出来。

几分钟前刚刚发生的这一幕,让汪歆迅速陷入短暂的思考。怎么看那都很像是一次莫名的谈判,内容应该是在那张纸上。汪歆的大脑飞速计算后,三个问题即刻有了最坏的答案:一,那是一份包养合同,俩人在包养时间或者价格上有争议;二,粉蜻蜓最后妥协,按芮蕊的意见执行;三,当然与汪歆有关,那便是给他签来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汪歆下意识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他妈的!

司机看他一眼:怎么回事?

汪歆说:牙根儿痒!

芮蕊和粉蜻蜓从里面走出来。俩人边走边轻轻说话,显得都很客气。但是在那份合同的背景下,俩人此刻的神态太过虚伪。粉蜻蜓把芮蕊送到她的车跟前,芮蕊伸出手,粉蜻蜓也张开了一支可怜的翅膀。俩人握手的样子太像是做给旁人看的表演。芮蕊驾车驶向柞城更北方向。粉蜻蜓目送芮蕊将车开出停车场,然后回到自己车上。但随后,他的车却开往了另一个方向,去了南街。

汪歆选择了北行。

……

那是一处风格独特的花园小区,位于柞城西北城郊结合位置。小区建筑样式小巧玲珑、造型奇特,充满异国风情。据称由一个新加坡人投资兴建。芮蕊的车驶进了那片小区,入口处没有任何阻拦。小区配套设施尚在完善建设当中,管理显然还未系统。

汪歆的车从西门也进入到小区内。

车穿过一道造型拙朴的拱形门,绕过一座圆形喷泉水池,沿着翠绿草坪旁笔直的黑色路面向南行驶二百米左右,西侧咖啡色别墅群间开阔的空场北面,芮蕊的那辆黑色轿车已经安静地停泊在一栋两层别墅小楼的后身门口。此刻,芮蕊显然已进到楼内去了。

车在路边只停留了十秒钟,汪歆便吩咐司机离开。在路东稍远一侧偏僻角落,汪歆找好一处不太显眼位置让司机将车停好。从这里可以清楚看见芮蕊进入的那栋别墅四周可能发生的情况。现在的主要问题其实是,那个粉蜻蜓家伙的

车还没有过来。但汪歆毫不怀疑:不用多久,那个欲火满腔的家伙就将兴冲冲赶到,如愿以偿来采撷他垂涎已久的那朵花蕊……

时值正午,无色的阳光已经可以点燃一切欲火和怒火。四周的死寂让汪歆联想起某个暗杀电影令人窒息的杀人现场或者一处偷情者烈焰滚滚的大床。汪歆发觉双拳中已攥紧两汪汗水,却像玻璃片一样尖利。牙根再次出奇地痒起来。眼睛也早被空气灼痛……最主要的,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饥饿。却坚决不想吃饭。司机扬着脖子在咕噜咕噜地喝矿泉水。汪歆扭脸看着他长长的扬起的有些脏兮兮的脖子,突然联想起那些被宰的鸡即将挨刀时的脖子就是此刻他这个样子:鸡的头被用力拉到后面,整个脖子充分扯开,鲜红的血管和青色的筋簌簌跳动,锋利的刀刃飞速一扫,抻开的脖颈中央便断开一个豁口,鲜艳的血液飞溅而出,鸡的全身开始剧烈抖动、挣扎,所有的羽毛纷纷张开,但是血依然狂喷不止……

此刻,脑子里浮现出的这个画面有点动人、有些诱惑。

但是突然间,汪歆发现黑脸的司机诧然地注视着他,疑惑地问道:干,干什么?

显然,汪歆注视司机脖子的时间太久了。这让司机感到了不安。

汪歆挥挥手,用无所谓的口吻说道:咳,没事,看你喝得蛮带劲儿!

司机不轻不重地吐出一个脏字,又心不在焉地吹起口哨,目光左顾右盼。汪歆也再次去张望那栋别墅:依然是芮蕊那辆车像模像样地泊在那儿,别无异样。

且慢!别无异样本身就是一种异样。也许芮蕊和那个粉蜻蜓把我耍了吧?汪歆心说。就是说,那个家伙没有开车来,而是徒步在前门进到别墅了?这念头霎时逼出了汪歆一身冷汗。他即刻让司机发动了汽车。起来一阵风。在别墅的正面,汪歆没有让车停下来,而是缓慢驶过。尽管正午已过,太阳在缓缓向西坠落,但它依然将刺目的光芒喷射在咖啡色的别墅建筑上,紧紧关闭的门窗上不时滑过规则不一的反光,让里面的一切更加玄虚而神秘。没有看到人和车的影子,别墅俨然一座空楼。这让汪歆更加感到了不安!

从别墅前面绕过,车重新驶回后身。就在这时,司机突然刹住了车。他的视线和一只手同时指向车窗外右侧的斜角方向,轻声说了句:你看!

芮蕊出现在别墅北侧的平台上了!以白色金属栅栏圈定的平台此刻已被罩在黯影里,加上平台顶部探出的半截绿色遮棚,使那块二十平米左右的小天地看上去凉爽、清静。平台中央斜摆一把白色躺椅,换一件海蓝吊带裙且长发湿湿的芮蕊躺在上面,手里捧一本将读未读的书慵懒翻弄。平台通往房间的门半掩着,透过薄薄的白色纱窗自内隐隐飘出舒缓美妙的音乐,却是模糊不清的旋律。躺椅旁是一方小小茶几,一套宝石蓝色的茶具在那上面幽光隐现,却不见她喝茶,只频频抓起茶几上的手机去看。那明显是在等谁的电话。然而一个小时之后,并没有看到她听电话,也无旁人出现。只她自己差不多静止状躺在那里,像一块展厅里无人问津的蓝宝石。后来,芮蕊起身走进室内,一分钟后又重新出来,手里添了一个本子。她坐下来,将白色硬壳本打开放到茶几上,却握到手里一只杯子,不停把玩、反复观察。这是芮蕊写字之前一个小小习惯。两分钟后,芮蕊开始在本子上写字。

夏风像水一样在小区四周一波一波流过,却激不起汪歆一丝喜爱和惬意,寂静却像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黑洞蛊惑着汪歆渴望被霎时淹没,再不用视听这欲望世界的一切浮华与堕落。但呈现在他面前的这些含混画面与沉积在内心的那种深度怀疑,却似乎无法说服他将它们与清晰保存在大脑中对芮蕊那种最初的印象确认于一体。

平台上那个正为偷情待命的女人,真的是芮蕊么?

汪歆一直在不停吸烟,四周烟雾缭绕,他仿佛被放到了烤肉架上,成了一只烤不熟的笨猪。芮蕊与他此刻的痛苦无关。她沉浸在写字里。她没有时间去想他脑子里的这些悲思。她此刻投入的只是等待:她准备好了做爱前后需要的美酒和食物,前戏过程中煽情的音乐,清洗了她娇美的身体,换好了有情趣的内衣,泡好了让身体舒坦的茶,甚至开始撰写送给男人的情话……没错,所有这一切都是芮蕊在做!正是这个芮蕊,就是这个芮蕊!

一切似乎都再清楚不过了。只有两点疑问在接下来近两小时里让汪歆困惑:一是那个诡秘

的粉蜻蜓迟迟未能现身,使一切顺理成章的推理判断不能得到终极证实;二是汪歆注意到,芮蕊写字中间几次放下笔,用右手去擦拭眼睛。芮蕊这个动作非常奇怪,因为它让汪歆万分沮丧地意识到:芮蕊在流泪。他奇怪的是芮蕊的泪水也已如此轻浮,她和那个粉蜻蜓认识才短短两年!时间完全不给感情面子……困惑折磨得汪歆伤心欲绝。芮蕊已经回室内好久了,他还陷在这种失魂落魄般的泥沼里。恍惚间,他看到太阳投射在地上的切割线已经爬到小区内的别墅楼顶,四周蒙满灰色。落寞而黯淡的黄昏来了。烟盒里只剩下半盒烟。

芮蕊别墅四周景况如故。比黄昏还要沉默。室内已经亮起灯,平台上的物品依旧摆放在那儿,根本没有收拾回去的迹象。这完全是一副什么都已发生完毕,或者永远也不会发生什么的态势。看样子,芮蕊今晚并无离开这里的意思。

汪歆一无所获。同时一无所获的还有他的胃,它像生气的蛤蟆似的开始咕噜噜吐起泡来。饥饿感汹涌袭来,但从汪歆胃部张牙舞爪迅速生长出来的欲望触觉不由分说伸向的却是那种可以让人欲仙欲死的液体:酒!这个念头一出来,汪歆就不能自制了。他匆忙地掏出钱来。

司机奇怪的看他:怎么?结束啦?

汪歆像屈打成招般地点头。将钞票递到司机手里。

司机噼里啪啦点了几下,在他和别墅的水平视线间来回扫视几眼,问道:再不用车啦?

显然,司机对事情这样结束感到不解。汪歆却无心解释,只说道:你把我送出小区,再用车我会给你打电话。

在小区外不远马路边一家休闲公寓对面汪歆下了车。司机将车开走前,不痛不痒地问了一句:那娘们儿是你老婆?

司机终于没忍住好奇心。汪歆送他一个皮笑肉不笑,没说话。

司机用力呲牙,眼睛一霎时分外发亮,扔下一句话:

哥们儿,我看明白了,哼,狗男女!都他妈血憋的,就该给他们放点儿……

据说,杀鸡也并非易事。曾经,一个聪明人初次杀鸡是用刀剁断了鸡的脖子,鸡头即刻彻底离开它身体,聪明人将鸡抛在地上以为一切结束,但那只断了头的鸡却令人惊骇地站起来,挺着血液飞溅的脖子开始在聪明人家院内疯狂乱窜……却原来,牲畜与动物们的生命如此顽强。只有人类的生命像锡纸一样,外表华丽,其实稀软薄脆。

那个粉蜻蜓的脖子如果断掉了,他还能站起来疯跑么?

当一个人脑中像灵感那样闪出杀人念头时,其人其神经状态必将发生链条式变化。汪歆从出租车下来横穿马路走进那家名为“暖梦”的休闲公寓。他准备先安排好住处,晚饭后去芮蕊别墅继续蹲守,实在熬不住也好就近回来睡觉。但从过马路那一刻起,一直到他找好房间走进去,在大约十几分钟时间里,汪歆脑子里几乎只被一个念头控制着:放血,给那个粉蜻蜓放血!

休闲公寓的服务小姐着一身鲜红套裙,像一束鲜艳的火炬在汪歆前面引路。她笑眯眯为汪歆打开305房间的门,问道:您喝酒了么?汪歆感到奇怪,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倒是挺敢说话,他问道:小姐,我不明白你说话的意思。小女孩笑了:没事儿,就是觉得您脸特别红,我的意思是如果您喝了酒,我们这儿有上等的好茶,可以解酒。汪歆没好气儿地说:我喝什么酒?我这是血憋的,行啦你走吧。像火炬似的小女孩似乎被汪歆的话吓到了,疑惑地看他几眼,迅速离开了。

房间很宽敞,内设一个小套间,双人床铺设平整,雪白的床单和枕头犹如深山里的积雪。浴室干净得仿佛从未使用过。看得出这是一家新开的生意。汪歆简单察看一番后坐在床上想稍稍休息几分钟。电视被他打开了,里面播的什么全没在意,脑子还纠缠在关于放血的事情上。气息稍觉平稳之后,汪歆开始深刻怀疑起自己的胆量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杀人,岂止是人,恐怕连一只鸡对他来说都是一个挑战。这样一想的时候,他的情绪一落千丈,冷汗直冒,饥饿感也再度袭来。于是他站起身准备出去喝酒。

砰砰!

汪歆清晰听到敲门声。他直觉是那红衣女孩又来兜售茶水。

门外却是一位性感妖娆、乳沟半露的时尚黑衣女孩。香味复杂,仿佛一列盛满滚热熟食的车厢轰轰开过。朱唇、雪齿、酥胸、莺声:先生,您需

要什么特别服务么?我可以随时为您提供……

沉浸在关于放血有否胆魄细节里的汪歆惊诧难免,没有立刻反应过来这夸张女孩的意图。但她最后的话哪个男人都懂:这是位应招小姐。问题是汪歆对此女此景充满怀疑:这不是现实,而是故事。他没心情听她讲故事。汪歆挥挥手,同时听到自己厌恶的口吻像吃饱后打嗝的秃鹫:打住!我心情不好,胆子还小,别吓唬我,马上在我眼前消失,快点快点!

女孩却毫不动怒,嫣然一笑。只是那嫣然是放大的嫣然,像特写镜头内摆定的一个姿势。她说:讨扰了先生。汪歆懒得再说话,便准备关门,但在关闭的一刹那他注意到她曼妙的手臂轻轻扬了一下,汪歆几乎看不清她在做什么,门已经嘭的一声关上了。

墨绿色地毯上出现了一张名片。

汪歆拾起来,那是一张桃色名片,上面的名字是“小爽”。手机号印在下面。汪歆不胜厌烦,便将它放在电视机旁边柜子上。离开房间前,他用一只烟灰缸压在它上面了。

……那家餐厅的人不多。汪歆没有去楼上雅间,饥饿也快耗干他的忍耐力了。汪歆在大厅散台找了一处位置,叫来两盘牛羊肉小炒,一打啤酒,便像冲洗管道似的一杯接一杯将啤酒灌到肚子里。灌到第五瓶时,汪歆找到了一种飘感。可惜他还没有真正飘起来时,头顶却传来激烈的吵闹声。男人女人的混合杂音从楼梯口那儿落下来砸到大厅地板上,鞭炮一样清脆。一串盘子畅快落地,像多米诺骨牌的表演,接着,一支酒瓶儿被单独摔在地上,相伴的是一个男人粗狂的怒骂。紧跟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起,脚步声在楼梯口附近停止,但是一个女人的惨叫声再度传来,随着咕噜噜一串滚动声,从铺着枣红色地毯的楼梯上势不可挡地滚下一个女人!

汪歆于惊骇中霍然站起,飘感顿成冷浴。

女人蜷在地板上,不动。她被白色的连衣裙裹着,像一只伤蚕。

楼梯上荡起一阵堂皇的傲慢般的脚步节奏。一对臂腕粘在一起的男女自乱花图案的黑色理石背景楼梯上盲人状翩然踏下。男人额顶微秃,壮似西部野牛,两眼暴突,暗色条格衬衫,白色西裤下是更胜一筹的白皮鞋,那双皮鞋白得耀眼,宛如两只恶意深藏的白狐。较那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相比,女人更显年轻,只是娇小身体上的装束打扮却似混迹江湖已久。

在蜷于地板上的女人身边俩人停了一下,男人将他的一只白狐抬起来,似乎要扑向那女人身体,却莫名收了回去。但他口中却带些杀气地扑出一句:想死就直说,装什么厉鬼?!那娇小女人拉了男人一下,俩人便继续粘着臂腕步到吧台前,买单后堂皇离开。

从楼上跟下几个看热闹的男女,这时开始大声讲述一些经过。餐厅里又热闹起来。

汪歆这时坐下了。他突然间失去了对眼前事件来龙去脉的兴趣。虽然注意力有些昏浊,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酒菜,记得飘的感觉比冷浴的感觉美妙许多。于是他漠然了,释然了,陶然了……于是只顾再饮,于是便有了失聪甚至失明的奇妙感。恍惚中,脑子里流过这样一个念头:如果刚刚被打那女人是芮蕊,那么,那个穿白皮鞋的男人会是自己么?不用苦想,汪歆知道他根本想不出一个结果来。因为这问题是可笑的没有答案的。不知何时周围完全安静了,人群已经散去,而汪歆的餐桌上也已竖起一丛绿色的森林,酒瓶遮挡了一些视线,他感觉那些树在疯长,而他自己却成了一架缓缓坠落而下的飞机,在额头即将碰到桌面时,他突然激灵了一下,异样感像鞭子一样抽到了他,他诧然抬头:树林掩映中,他看见了一张女人的脸!女人没有什么可恐怖的,但大感意外的那居然是刚刚还在地板上蜷伏着的女人!

女人与汪歆的年龄相仿,但不是芮蕊那种漂亮女人,白皙的肌肤与微显凌乱的卷发间隐隐透出的是一种冷秀气息。那气息被女人抿在了她异常倔强、嘲弄一切、无所畏惧的湿润着的嘴唇之间,挺在她翘翘的、娇小的鼻子顶端,罩在她虽已散乱但却现出一丝含蓄风情的弯曲的半长头发上。而且,在女人眼中有一种奇特的屡战屡败却乐此不疲的光芒,这种光芒让已经处于半梦半醒状态中的汪歆霎时对她产生了好感。在汪歆眼前,这个看上去久经沙场的女人在刚刚结束的这场遭遇战中并无重创,除了头发有些凌乱之外,她俨然就是一个刚刚走进餐厅准备兴致勃勃饱餐一顿的幸福女人!

汪歆觉得自己是在梦游……

后来汪歆回忆那以后的一些细节时,不记得

自己说些什么,也对自己是否有过进一步的表示不存记忆,但是似乎只在转眼之间,餐桌上便添了酒菜、杯碗,更重要的是添了一双玉碗、一抹酥胸、一对杏眼,一阵哭笑难辨的倾情讲述……汪歆听不进去她讲述的那些细枝末节,只记住了一件事:刚才打她那个男人是她的丈夫,他们过去非常恩爱,现在,因为有了那个娇小的女人,一切都变了……

汪歆结结巴巴回应着她:都——无关紧要,呵呵,无关紧要……

那句话与其是说给那女人的,倒不如说是偷偷送给了自己。汪歆迷迷糊糊中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原来,自己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幸的人!对眼前这个世界来说,一切真的无关紧要!这一发现简直让汪歆又想哭又想笑。夜晚不再苦闷,上下倾刻平坦。彼此成了彼此的台阶,做了对方的出口。虽然不曾同在天涯沦落,但却因为对方的难过而稀释了自己的苦酒,轻薄的快意抑制不住在各自的内心激荡不已,但这点小小的恶毒反击又岂是这个夜晚的最终结局?当这对酩酊大醉的男女开始嘲笑对方因为缺乏魅力、缺乏能力致使各自另一半决然出轨时,一种决意报复同时怜爱自己年轻肉体成为行尸的念头霎时汹涌起来……

汪歆再次像飞机那样将额头俯冲近餐桌上,声音低极了:

我那儿,有个好地方……

女人半晌没有表态。汪歆抬脸去看她,只看见她嘴角轻轻牵动一下,实在不能证明那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

……耳畔尽是水珠敲击皮肤的噼啪声,好像成千上万的人在一旁鼓掌叫好,在为汪歆接下来即将开始的疯狂而加油。他紧闭着双眼,水汽将脸颊撩拨得阵阵发热,他的手掌缓缓擦拭着身体,这双手成了他自己的眼睛,它们小心翼翼浏览着每寸肌肤。

喷头很好用,水流儿湍急。但是水温似乎逐渐升高,汪歆感到那些掌声拍在肩上、背上、臂上有了疼痛感。于是他半睁开眼睛,试探着用手去扳淋浴的开关旋钮,想把水温调得低一些。不锈钢旋钮很敏感,他只轻轻一板水温便疾速变换了,清凉的水注兜头泻下,刹那间,他仿佛突然被扯掉了一件热热乎乎、缠缠绵绵的外套,自头凉至脚底。

汪歆仿佛一下就醒了。

他将一双手掌放在头顶,一路抹下来直到下巴处,这时完全睁开眼睛了。他走到镜子前,抹去镜面上罩着的一层白雾,里面现出一个不太完整的男人的裸体。那个男人的身体像一个外星人似的令他感到陌生,茅草中伸出来的家伙出奇的丑陋而狰狞,已经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瓷器感。现在,这个身体就是一个身体,记忆,情绪,人格,都不曾存在。是一件再纯粹不过的物件。他不敢去看镜子里那个男人的眼睛,抓起一条浴巾系在腰上,转身走出浴室。

外屋的光线很暗,套间那张床边只开着一盏比星光大不了多少的灯。那女人半倚在床边,身上缠着一条粉色的浴巾,头发卷卷的,两眼幽幽的似乎在有意躲避他,漫不经心欣赏着对面墙上的一幅木雕画。

汪歆站在门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干咳了一声。

她转过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样。她问道:怎么了?

他没回答。但也没有动。

她一下坐直了身体,下意识地扯扯浴巾:出了什么事?

汪歆再次干咳。因为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将手在头发上抓弄几下,脸上送一层歉疚的笑意给她。但最终,他还是将自己要说的话说了出来:对不起,我们都喝得太多了,也许……有些事,我们还应该想得更清楚些,至少,对我来说,我还不能确定……

女人明白了。

女人嘴角闪动一下,汪歆看见了。但他不能确定那是笑意还是悲恸。

女人起身,看一眼汪歆,然后极其自然地解开浴巾,并轻轻松开手指,浴巾云朵般飘浮在地毯上了。女人虽已不再年轻,却也没有多少衰老的痕迹,乳峰依然昂起一股傲人的姿态,小腹虽有突起的迹象,但下面的茅草处依旧鲜润光亮,只是在昏暗的光线里,他还是能够看见在她本来雪润的大腿上有几处清晰的淤青伤痕。汪歆看着女人赤裸的身体,内心咒骂她的丈夫是个纯粹的混蛋!

女人优雅地穿戴好一切,然后慢慢走到汪歆面前,说道:我知道,你还无法确定你是否已经真的不再爱她了,是吧?这一点,我们确实是不同的,所以,尽管你喝多了,但你依然不是太坏,被你这样的男人赶走,比挨一顿臭男人的毒打有面子多了!

女人的声音足够清晰,脑子显然是清醒的。但是当女人带着一层淡淡的尴尬表情从汪歆身边走开,然后弯腰从柜子里取出她的黑色凉鞋,穿上后向房间的门口走,在这一过程的始终,女人一直有些摇晃。似乎,她还不曾完全从醉酒状态中苏醒过来。但是在汪歆看来,这一时刻的她反倒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显得楚楚动人,并且充满悬念。以至于当她步出房间后慢慢回身冲他回眸一望时,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竟然会虚伪地将如此迷人的一个尤物白白放掉!

嘭的一声门响过后,房间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突然举了起来,转瞬便已置于悬崖峭壁的顶端,汪歆像顿时失去了方位。那是一种没来头的得意。他将自己尚带些水渍的身体马趴状扔到床上,像紧贴在峭壁上了,四肢和腹部简直不能动一下,就好像一旦动一下他便真的会摔得粉身碎骨似的。困意像悬崖边的浮云漫过头顶,汪歆睡着了。也许,空调冷气阻挡了他的睡眠深度,后来,他身体非常僵硬状苏醒了。眼前的床单和手臂上已经染上了一层明朗的橙黄窗帘颜色。他的眼睛霎时张大,便一翻身爬起来。天光已经大亮,窗帘上清晰画出一些窗框的结构,参照之下的房间居然显得有些歪斜。汪歆在内心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十分钟后,汪歆来到芮蕊昨晚过夜的那座别墅。

芮蕊的轿车早已无影无踪。再看前后门窗的情形,屋内显然没有人。他万分沮丧。随后一种愤怒的情绪突然袭来,并且难以遏制,真想掴自己两个嘴巴。昨晚醉酒误事,现在,自己成了没头苍蝇,下一步完全没有了行动目标。

汪歆有点失魂落魄、气急败坏地又回到那家休闲公寓。他躺下来,想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可是没一会,他突然感到恶心。便连滚带爬奔到浴室内抑制不住地呕吐起来。吐毕,额头沁上一排凉汗。他偷偷瞄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眼如烂桃,面若黄纸。

那明明就是一个病重的男人!

他没让自己的目光在镜子里多停留一分钟,像一个内心极度脆弱的病人不敢亲耳听到自己病入膏肓的诊断一样,逃离于须臾。他重新回到床上坐下,感到浑身乏力。他从包里摸出香烟,像喝水一样用力吸着。脑子里一片混乱。房间外的走廊这时传来不甚清晰的说话声,像是一男一女,距离房间的门很近。汪歆想起来,那应该是他房间对过的那俩个男女。他恍惚记得昨晚曾经在走廊和那俩人照过面的。那是个脸如黑炭般矮瘦的中年男人,他胳膊的粗细像小擀面杖那般均匀,但被他搂在怀里的那个年轻女孩却是粉嫩细白、曲线分明。那是再明显不过的一对野鸳鸯。想必是俩人在外面声音亲昵地说着情话……

他狠狠地吸着烟,心说:他妈的,完啦,都是这种破事儿了,哼哼,男的女的,都他妈这点破事儿了……

这一时刻,他感觉自己虚弱到了极致,简直有一种将要死去的感觉。也就在这时,指尖上传来一阵灼痛:烟卷已经燃烬,他于慌乱中将烟蒂丢到桌上的烟灰缸里。在他用指尖去摁灭那根余烬的时候,他看到了烟缸下面压着的那张桃色名片。于是,一个穿着入时但却异常俗艳的性感女人倏然出现在汪歆的大脑显屏上,笑意淫靡……她让汪歆有些神思恍惚;然后,心摇神荡;然后,自嘲和自鄙。他从烟灰缸下抽出那张名片,旋即让它在掌心里萎缩成一团垃圾一样的东西,然后瞥一眼门边的网状纸篓,手臂一扬,那团桃色的垃圾循着一条抛物线飞奔过去,之后一个俯冲落进纸篓。

顿时,那个娇媚的女人便不再存在。没错,刚才一幕只是一个幻觉。

疲惫。原来战胜一次自己竟是这样艰难,将那张轻飘飘的名片抛进纸篓内好像耗费掉了他的全部力气。汪歆躺下来,浑身顿时酸软乏力。他并不想睡,因为浑身还在躁动中挣扎,但是眼皮却有些不听使唤……可是很快他就惊讶地坐起来了。因为他突然看见房间的门居然还开着!是自己刚才忘记关了?还是谁把它打开了?他急忙奔到门边,但是还未来得及关门,外面的一幕让他更加感到了惊讶:对面房间的门也没有关严,从半掩的门的缝隙间,他惊讶地看见

那个房间内一对正在床上翻江倒海的男女。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根本不是先前猜侧的黑男人和那个年轻女孩,而是那个欲火焚身的粉蜻蜓和风情万种的芮蕊!男女肉体的撞击和纠缠不堪入目,芮蕊的浅吟低唤更是一把把锋利的钢针直刺他心,他几乎就要昏倒在走廊上了。他没有马上冲进室内捉奸在床,那实在太便宜他们。他脑子里想的是:看来,杀人已经不可避免了。他悄悄退回自己的房内,想找一件可以杀人的器具。但是在这间装修豪华的房间内,只有软绵绵的物件,却没有丝毫的坚硬器具。他如同困兽般在房间内东翻西找,最后也未能如愿。他大汗淋漓,蹲在地上疾喘:门边儿地毯上的圆形纸篓内很空旷,只有那个被揉皱的桃色纸团像一只充血的眼球似的死死瞪着他,如同一个巨大的玄机,却又含着明显的不屑与嘲弄……

那是一份诅咒。那是一个恶魔。

在一片汗水和愤怒的氛围中他惶然坐起。刚才的一幕几近真实,根本不像一段幻觉或者残梦,即便没有发生在两座相邻的房间内,至少都是冥冥之中将一段已经发生的事实通过一个短暂的映像投射给了他的大脑。换句话说,芮蕊与粉蜻蜓的肉体之欢即便没有发生在对面的房间内,也一定发生在了别的房间内。就本身的事实来说,房间在哪已经意义不大。

房门紧闭着,但在他的注视当中它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内只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和两具野兽般的人的裸体。门边地上的纸篓也在,此刻,它变成了一件唯一的复仇武器!

他从床上抛离出去,简直怀疑自己的身体也划出了一道异常无耻的抛物线。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汪歆的左手几乎不及思考便准确并牢牢抓起了纸篓内那近乎稻草般的东西。被揉皱的桃色名片上电话号码依然清晰,而小爽俩字成了两把锃光瓦亮的匕首,寒光闪闪。他手指有些抖,疾慌的按动手机号码的感觉很像在给119拨打……

电话那边传来的是一阵密实的嗡嗡声。汪歆怀疑那是蜜蜂的巢穴。一个女人的声音倒是很快遮挡了那片恼人的聒噪。只不过女人的声音过甜,像流淌不止的蜂蜜,那种甜腻仿佛一下子噎住了他本来蠢蠢欲动的喉咙,只剩下干巴巴的愚蠢的重复:喂!喂!喂!……

汪歆听出来,这女人便是那个小爽。女人嘟囔了一句什么,似乎被他的重复惹恼了。然后,嘈杂的声音随之淡远,女人似乎从那片纷乱里走了出来。女人接着问道:先生,您有什么事,请说嘛!

汪歆被女人这样一问,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女人显然很机灵,随即说道:我想,您是需要什么服务吧?

汪歆的两排牙齿激烈地对撞了两下,挤出一个字:对!

女人咯咯儿笑起来:先生,我怎么觉得您特别紧张?您是不是……

他打断了女人:你能马上来吗?

您在哪?

你先别管,我想让你马上就过来!

女人说道:怎么急成这样?可是现在不行,我在陪客人吃饭,下午或者晚上吧,好吗?

汪歆很想送她一句“去你妈的下午和晚上”,但还是忍住了。他试探着问:你……多少钱?

女人似乎叹口气,说道:先生,您大概是第一次吧?

他没说话。

女人说:多少钱那要看您都需要什么样的服务了。

汪歆此刻就像一个只有招架之功的剑客,说出的话是最后一次抵挡:你说的那些不是问题,最贵的……

女人道:先生,这里不是谈这种事的地方,您下午或者晚间如果有需要,再把电话打给我,我现在……

汪歆啪的一声关掉了电话。

一个足够倒霉的日子。汪歆心说:我连一个只要付钱便可以随意呼来唤去的妓女都无法搞掂!在女人面前的挫败感已经到了万丈谷底。这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窝囊的男人吗?回想几天前,当他决定开始暗中跟踪调查芮蕊的可疑外遇时,浑身充满的那种仇恨的力量,内心谋划好的一旦事实清楚便将实施的一系列报复而产生的那种冲动感觉,现在亦如高天流云,无从把握。

他将左手揣进裤兜,无力地倚在门边。这种时刻,汪歆真的六神无主了。

……

从小区大门走回住宅楼下,汪歆走了一万年。

他习惯性地仰脸看一眼四楼自家那扇窗户。在仰起脸的一瞬间,几丝细密如毛的水珠飘落到他的面颊上。何时落起了细雨?他竟浑然不觉。藕荷色的窗帘拉得很严实,帘内是他和芮蕊的卧房。他掏出钥匙要去打开那扇白钢单元门,但是那扇密不透风的紧闭的窗帘让他的心抖了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扯回他正待开锁的手:芮蕊和那个狡猾的粉蜻蜓,此刻会不会正在卧房内?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汪歆居然莫名地无声笑起来。像灵敏的猎犬般,他迅速捕捉到了一种浓郁的血腥气息。汪歆即刻转身,沿着麻石甬道从住宅楼下奔出来。在停车场,他找到芮蕊的那辆轿车。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去寻找那个粉蜻蜓的车。已经足够!

汪歆打开芮蕊轿车后备箱。里面横躺的一把中号铁钳被他迅速抓到了手里。这次的武器可谓货真价实了。他嘭地一声关上后备箱盖儿,长长舒出一口气,有种想要哼唱一首歌的冲动!……

汪歆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朵云。这是他打开房门、穿过客厅、走到卧室门口时产生的感觉。没有呼啸的风,但这片云却分明有些抖。屋内静极了,甚至可以听到空调机轻微的呼吸声,那声音让汪歆联想起男人冲击女人身体时发出的那种动物般的呼啸。他牙根紧咬了一下,握着铁钳的手指漫过一阵紧张。但是,卧房的门却是完全敞开的。床上,只有芮蕊一个人向内躺着,她只着海蓝色的文胸、内裤,髋部峥嵘,香肩耀眼……一切形如虚构,更像一幕话剧布景。汪歆四下观察别无疑物和异样。呆立良久。赤足下是高级的德国地板,此刻成了稀烂的沼泽……卧房内一股淡淡的芮蕊的气息陌生又熟悉,那让汪歆联想到关于性爱与仇恨。光线不是很明亮,藕荷色像一层不安的暧昧涂满房内,她沐浴在那片光的中央,身体像一份祭品……杀人的欲望无比强烈地诱惑着他,他被这种沸腾的欲望感动得简直要热泪纵横了……芮蕊是何时从那栋房子返回的?深夜?清晨?不论何时,看上去她是困极了,睡得很沉。其实,她是个睡眠质量不高的人。尤其最近几年,他们的生活质量完全改观,汪歆和她没白天带黑夜的忙,终于换来了现在安逸舒适的生活境况,可是,汪歆却看不到她的开心和满足。她的话少了,睡眠少了。她的内心看上去比原来更加辛苦。她的裙子和挎包胡乱地丢在门边椅子上。这在芮蕊是极为罕见的。芮蕊平时临睡前总是将她的衣物脱下后,认真整理好放到衣柜内,然后将床上的被褥、枕头等抚平、摆正,整个床上净如湖面后,她方会就寝。汪歆盯着她丢在椅子上的那堆东西,内心恨恨地想:她与他鬼混累了,困了,便顾不得她的那些习惯了……

就在这时,汪歆突然注意到在她乳白色挎包拉开的部分露出来一小串钥匙!

那显然不是开启这个家中任何门箱柜橱用的,也绝对不是汪歆平时熟识的芮蕊公司常用的那串钥匙,他看得很清楚。它的形状极其特殊,或者说极其陌生:那是一只海豚的摸样,尾部得意地翘着。但这只海豚在汪歆脑子里反映出的影像却是一个奇怪的问号形状。

他有点醒悟了。

他察看一下芮蕊的身体,担心她醒来。不知何故,汪歆竟然觉得她的后背和肩部有一丝轻微的颤动,简直和她平日里抽泣或者欢笑时的情态一摸一样……

但是,他顾不得这些了。

汪歆只看见自己的一只手臂轻快地伸了出去,犹如一根高级鱼竿……

……当那只翘着尾巴的海豚被汪歆轻轻插进锁孔,然后奇妙地转动时,他内心紧张到了一种近乎被麻醉了的状态。虽然他确信别墅内不会有人,但他紧张害怕的却是无法预知或不能接受的现场景象,或者是一片根本什么都不存在的空白……

从别墅北侧门刚走进室内,他居然产生了一丝错觉:以为自己走错了房间。整个底楼空无一物,棚顶横跨底楼空间,甚至还没有分出任何房间的格局,只有灰色的麻面墙壁以及乳黄色地砖上洒下的不规则窗影。他沿着只安好了铁艺扶手的楼梯走上二楼。一股淡淡的食品的香甜气息飘入汪歆的嗅觉,那种气息像一只软软的女人的手扯动了一下他有些僵硬的臂膀,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地面的存在,就已经梦游般站在了二楼的客厅中央。与底楼相比,二楼的不同不过是已

经分割好房间格局:一间不能再大了的客厅,两间卧房,余下的厨房、卫生间一应俱全。卫生间内安好了马桶和洗手水槽,余下房间内几乎都空空荡荡。北侧宽大的门窗外是一座平台,汪歆看见了那把白色的躺椅。巨大的客厅呈长方形,南侧西墙边摆着一台袖珍型冰箱,里面有些简单的食品,东墙壁下是一组高档音响套件,CD架内摞满了各色交响乐、轻音乐碟片,旁边是橘黄色的布艺沙发和雪白的玻璃钢茶桌,上面摆着那套他已经见过的宝石蓝色茶具,杯内甚至残存着余下几乎未喝的茶水。汪歆打开音响,按动播放键,音乐便如旭日般喷薄而出:德沃夏克的《新大陆交响曲》。几乎与此同时,他发现在更南侧临窗的位置,有一张小小的方形餐桌,桌上摆着一个已经插好了蜡烛却未动一刀一叉的生日蛋糕,一旁是两瓶洋酒和一部厚厚的白皮笔记本……

汪歆突然瘫坐到了沙发上。

汪歆突然想起:昨天,是芮蕊的生日!

德沃夏克的音乐突然失去了以往的宽厚与抒情,更没有了那种绵绵的思念情感,而是暴躁与焦灼,连续不断的音节像鞭子抽打着汪歆的身体,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和内心都在空气中打滚儿、抽搐。汪歆恐怖般关掉了音响。他看见自己虚弱不堪的右臂伸出去拿起了那个白皮本……

第一页是芮蕊一个多月前一个周日写下的笔迹:卢烨突然决定要随老公去首尔做生意,房子还没来得及装修,她把钥匙交给我,嘱咐我给照顾三年。三年,就是说我有三年的时间可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空间,在平台上,我一个人用力呼吸着,简直展翅欲飞……芮蕊喜悦的心情跃然纸上,这天记述的字数虽然不多,但是每一个轻盈娟秀的字迹在绿色的格子间都像田野上空自由飞翔的小鸟。接下来是第二页、第三页、第四页……渐渐的,随着那些瞬间的、点滴的、回忆的心情记述,汪歆的脑中不由展开了他和芮蕊结婚七年来那些琐碎的生活,它们蜂拥着汹涌激荡地铺排在眼前,却在她的那些简洁的文字栅栏上纷纷遇阻,最后归于她的无奈,或者被否定,或者被拒绝。总之她就是在拒绝、在逃避,她住进这间房子来没有告诉任何人,是妮可基德曼的《时时刻刻》里面的一个细节启发了她。那个女人只身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在城里的一家宾馆,她独自享受了一段时间的一人世界,那种片刻的自由和惬意令人神往,原来,有很多女人都找不到机会放松,都渴望一种真正的灵魂里面的自由……于是,她从此在这里安了一个新家;于是,她从此开始了疯狂的出逃。

最后一页,注明的时间是昨晚。没有他的电话,没有。一直没有。许久以来,他总在不停地出差,又像出差,又像逃避,又像在忙别的事情。总之,他没有打电话给我。早晨他匆忙离开家,我以为他在车上会想起来。但是,他是真的忘记了。如果这一天他不记得,别的男人记得再清楚,都没有任何意义。我的生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唯一和纯粹。因为,这本来就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午餐时,我拒绝了S的最后挽留,决定辞职。这是我能让他回来和改变的最后机会,也许,需要改变的不止是他,也包括我……我只是累了,但我还不想结束,因为,我知道,他还爱着我,我也从未让别的男人走进过我的心,心里只要有一个男人,只会是他,怎么可以放别人进来?只是,他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好,像一个病人……夜真静……天光渐亮……他病了,我,累了……

汪歆掩面而泣。浪潮一样涌动的却是分离之痛与无限悔意……他闭着眼睛独享这份煎熬,让它们像毒液一样在周身的血管内往来流动……

寂静又像尖刀一样刺痛着他,汪歆突然下意识地感到了一种危险。他左手从裤袋里摸出来那张桃色的名片,迅速将它用指尖分解成玉米粒大小的结构,然后被他捏到三根手指之间,像撒米一样将它们缤纷漏向地面……

就在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问了一句:你撕掉的那是什么?

汪歆大惊失色,回头去看:

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眼圈儿红红的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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