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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榻

2013-04-29皇甫卫明

西部作家 2013年6期
关键词:王老太哥嫂老太

皇甫卫明

于老太抖抖索索从藤榻上起身,拿块破布摸索着擦抹藤椅。姑妈急病要送镇上的医院,我自告奋勇跟着表哥去于家借藤榻。整个村子,就于家有一张藤榻。那几年,村上所有送医院的病人和产妇都用过这张藤榻,它是于老太的私产,却与公井、水栈一样,履行着公共资源的义务。

我俩踏进门槛时,她就轻声唤着我们的名儿。于老太眼睛基本瞎了,耳朵却好使。她说阿珍(我姑妈的小名)也太勤劲了,不晓得身体不是铁打的,似自言自语,似冲我们唠叨。于老太此消彼长的听觉,让我们省却了我们对来意的陈述。尽管我们知道,她平日大部分时光都在这张藤榻上度过,老旧的藤榻早已成为老人余生中贴身的陪伴,而在邻里急需的时候她总是二话不说慷慨出借。在我视觉里,她手里脏兮兮的抹布不会比这张老藤椅更干净,心里笑她多事,却终究没表示什么。她摸索了一阵,手扶小方桌站着,让我们把藤榻抬走。出门时,我听她在连声叹气。

藤榻是乡间古老的家具,式样与名儿都具备文物级的资历,它与如今的躺椅差不多,严格地说,应该是后者与它很相像。现代的躺椅,材质各异,功能多样,再眼拙的人也不难从古老的藤榻上找到它的遗传基因。我和表哥一前一后抬着藤榻疾行于村间,在拐弯抹角和弄堂里,路遇的村民侧身给我们让路,他们以探寻的目光注视我俩,揣摩着大致的前因。自有自便当,乡间崇尚置物,没有哪户人家会备个担架藏在屋里,藤榻实际替代了担架的功能。藤榻下半截平上半截斜,顶部有半圆形突起如枕头。姑妈就势半躺在藤榻里,脸色苍白,闭着眼哼哼着,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使她愈发显得单薄瘦小。

从我记事起,于老太就不再下地。她住一间坐西向东的老式厢房,先前与东厢房是正房的两翼,围成完整的宅院,俩儿子出宅到村前,给她留下这间残屋,残屋配孤老,乡间多的是。

老屋基成了废墟,作基础的块石没起走,断砖残瓦东一堆西一堆。马齿苋、狗尾草、野艾、牛筋草,还有好些叫不上名儿的杂草,葳蕤着,繁荣着,如果再细心留意一下,在草丛里隐没的南瓜藤蔓,了无生气,最后攀爬到瓦砾堆的藤头也是蔫耷耷的,只种不管,任其自生自灭,这样的藤蔓上能结几个瓜,结多大的瓜,没人会理会。

这里与邻居至少隔着三十米,场头布满杂草,中间有一拢稀疏低矮些,依稀表示通往外界的路,不难看出踩踏的频率很低。

每有老妇嘶哑却吵架一样高分贝的话语声

在荒芜的窗户传出,准是王老太在。王老太是于老太唯一的常客,眼睛还行,至少晓得白天黑夜,摸得着来去的路。她耳背,用百分比描述她的听力,大概不会超出一个百分点。于老太的声嘶力竭可以理解,王老太那么大的分贝大可不必。“因为听不见自己讲的话,她说给自己听呢。”村里人连猜带侃,在她们看来,一个瞎子与一个聋子的交往也蛮有戏剧性。

琐碎简单的话题,作听众需要万分的耐心。比如于老太说,坐啊!王老太扯着嗓子问,你说啥?于老太嚷道,叫你坐下!王老太文不对题道,问我上午在做啥?我没干啥。于老太干脆不招呼了,咯咯几声,瘪嘴瘪脸的笑声里搀和着气喘和咳嗽。王老太不知于老太笑什么,只管跟着笑。总结多次我有意识的聆听,她们从不谈生死,也不谈恩怨,对于他们而言,生与死的界限已不足半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外快”。每有村里出殡,她们俩竖起耳朵听上半天,也没啥表示。至于恩怨,媳妇晚辈的一切态度不足引起她们情绪的波动,浑浊的老眼早没了悲喜。

屋里只有一个绳凳子,草绳缠绕的凳面凹陷下去了,坐着硌人。她们的屁股干瘪得早没了形,就像两条麻杆腿直接按在身躯上。于老太有时会很大方地把藤榻让给王老太,任凭她坐着躺着。刚见面,扯几嗓子,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默呆坐中度过。迟钝的感知获取的信息十分有限,她们近乎在小辈眼皮底下与世隔绝。

王老太颤巍巍来颤巍巍去,手不离竹杖。她走时从不向于老太告辞,两位惺惺相惜的老太雷打不动的聚会没能持续几年,终于有一日颤巍巍的身影一劳永逸地消失在于老太门前的土路上,丛生的杂草更少了脚底的踩踏。

我和表哥第二次去于老太家借藤榻在一个月后。就在姑妈住院期间,王老太死了。满打满算她九十还缺一岁,乡间谓这样的丧事为“老喜事”。王老太生前寂寞身后风光,子女到孙辈到玄孙,五六十件孝服,走在田埂上一溜气势。而这些,于老太是无法见到的,王老太最后岁月陪伴最多的就是她了,理应去作最后的送别。没人叫她,所有人都把她遗忘了,她想去也摸不到场子里。王老太白天还好好地跟于老太唠叨呢,夜里就去了。“说不定前天走的时候还跟于老太道过别呢,说我在那边等你。”“于老太回答道,快了快了。”素宴上,大碗喝酒的邻里拿出喝喜酒的劲头,胡言乱语的调侃引得众人直乐。

推开虚掩的小门,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似馊味霉味与尿臊混合的气味,也是孤寡老人家里特有的气息。屋内极其昏暗,没了玻璃的窗户胡乱钉了几块木板,亮光从屋顶一方天窗透下来,形成一道光柱,穿过慢条斯理游走的微尘,恰好投在于老太的脸上,就像舞台上追身的灯光。于老太躺在藤榻里,没有反应,也没有像前次一样主动招呼我们。我们站了一会儿,她微微抬了抬眼皮,吃力地从藤榻里爬起来。我犹豫着,有些不忍。在了解这张藤榻来历后,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听姑妈说,于老太不姓于,她老头才姓于。于老头在我不懂事时候就过世了。早年于老头是村里一户地主的长工,白天下地,晚上住在牛棚。夏夜,于老头给主人搬出两张藤榻放在牛棚下打谷场,地主和地主婆躺在藤榻里,摇着芭蕉扇磕着瓜子。于老头还得去牛棚绞草料喂牛,升起“蚊烟”驱赶蚊子。地主的藤榻是绝不让外人坐的,一次于老头趁着主人不在,偷偷在藤榻里躺了会,遭致地主的训斥,差点扣了工钱。

土改时,村民分了地主的家产,仅给地主留下两间厢房,堂屋变成了一所小学。村民把地主家所有的柜子、桌椅、农具、布料、坛坛罐罐都搬到打谷场上,用抓阄的方式分给各家各户。地主早就失去了往日的威势,呆呆地看着村民喜气洋洋地往家里搬运本属他的家产。地主把藤榻藏在屋后草垛里,企图逃过一劫。于老头站出来揭发,带着人屋前屋后查找,挖出藤榻,还有些细软。细软值钱不好分,由队里集体保管,后来不知去向,藤榻留在小学里。一年下来,藤榻让孩子折腾得缺胳膊少腿,于老头把它们捡回家,拼凑成一张完整的藤榻。他手巧,不时买些藤皮,修修补补。于老头躺在昔日地主家的藤榻里,心头会不会涌动农民翻身作主的自豪感?只能猜想。

我细细地研究过这张藤榻。它老了,一个瘦弱的病人的担负就闹得吱嘎吱嘎直响,随时有散架的可能。扶手和靠背部位有几个窟窿,磨损老

化蛀蚀,再也无法修补,似于老太一样即将走到生命尽头。

于老太的死是她女儿发现的,她就这么个幺女,嫁得远,日子并不宽舒,也不常来探望母亲。油尽灯灭,于老太安详地躺在藤榻里,身边扶手上还有半只咬剩的苹果,发黑的牙印上长出一层霉菌。姑妈让我们还藤榻时捎给她两个苹果,还有一把水果糖。

于老太女儿一路悲戚,去叫两个哥哥。她平日不上哥嫂的门,从出嫁至此也有十多个年头。当初村里人传言,老地主极不老实,还藏匿两瓮银元,墙壁、菜园、茅坑、水埠……这些可能的地方好多人如寻宝一样去勘察过,最终未果。于老头在地主家干了那么些年,脱不了嫌疑,地主早被改造得灰溜溜的,吃了亏也不敢声张。女子出嫁时,有一个樟木箱子死沉死沉,竟把缚箱布生生绷断,一定是那些东西作了陪嫁。女子曾经申辩过那就是一箱子母亲织的土布,哥嫂说什么也不信。就为这无凭无据的传言,俩哥嫂一直和小姑不睦,并波及到老母。女子沉默寡言,平日总是在凌晨悄悄地来,给母亲捎一点吃的,说几句就匆匆回家,还要赶好多路,回去干活。拿哥嫂的话,如做贼一般。

女子硬着头皮与哥嫂商量母亲后事。乡下的规矩,先去的老人在长子家发丧,这回轮到二子。二哥二嫂死活不依,说了好多理由,似乎再坚持放他们家反而不近人情了。兄弟间顿时反目,女子的哀求声里,有悲戚,有无奈,有愤懑。

于老太在破屋里发丧,除过草的场地上搭起了凉棚,排开十来个桌子。女子的哭丧里夹杂着泣诉,她把所有的委屈,变成有腔有调的哭吊,昔日闷在肚子里的苦水,终于找到了倾吐的机会,母亲不在了,娘家的路也就断了,无所顾忌使她的愤懑显得勇气十足。两个媳妇,装腔作势嚎上两嗓子,免得亲友指责,她们从小姑的哭诉里辨出火药味,借嚎叫以牙还牙。不知哪里惹毛了对方,最后妯娌间相互攻讦。场面有些滑稽。

死者的遗物将葬身火海,随身衣被,还有一些没有价值的东西趁机扔进火堆,藉以驱除晦气。那张老藤榻本不在火化之列,因了它特殊的遭遇,早被抛在场角。一位单身老头说洗洗干净还能用,从火堆里抢出藤榻,于家由了他拿回家去。

那位捡了便宜的老鳏夫,再无人向他借过藤榻。他不但没沾上晦气,后来的日子愈发滋润,直到寿终正寝。村民怀疑他拿到了藏在藤榻竹架里的存款单,或者别的什么宝贝,据说于家兄弟去找过他。好奇心也驱使我和一帮毛孩子,想拦路从他嘴里掏出点什么,他诡谲地笑笑,在乡村的暮色里,留给我们一个谜一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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