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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魏晋文艺之美

2013-04-29左桂月

中国外资·下半月 2013年6期
关键词:宗白华魏晋深情

左桂月

中国的文艺发展到魏晋时期,掀起了中国文艺史上的第二次自觉,而且有着其特殊的美,成为我们常说的“魏晋风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魏晋的文艺又是使魏晋时代成为一个“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的时代的重要因素。

魏晋时代,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动荡不安、战乱不断的时代。汉末战乱,三国纷争、八王之乱,西晋灭亡,晋室东迁,伴随着朝代更迭而带来的战争夺去了许多人的生命。而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同时又面临着政治上的种种险恶。许多文人因卷入政治斗争而身遭杀戳,孔融、杨修、嵇康、陆机……他们都成为当时政治的牺牲品。生命的脆弱,命运的难卜,福祸的无常,给这个时代打上了苦痛的烙印。

面对混乱和苦痛,魏晋文艺显示出了其独特的魅力,“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眺的诗,郦道元、杨炫之的写景文,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的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的确,魏晋的文艺有着不同于其他任何时代文艺的美的特征。魏晋文艺之美在于超越,在于深情,在于自然。

一、对于苦痛现实的超越

魏晋文艺之美首先表现在对于苦痛现实的超越,而对生死的超越又是其中的主旋律。在魏晋时代,人们对生命普遍感到它是如此的短暂、脆弱和渺小,也只是在一瞬间,它就逝去,化为灰尘。在魏晋时代的诗歌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对于生命短暂和脆弱的种种咏叹: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曹丕《又与吴质书》)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操《短歌行》)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徐干《室思诗》)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薄。”(陶渊明《拟挽歌辞》)

“人居天地间,飘若远行客。先后讵能几,谁能弊金石。”(潘岳《杨氏七哀诗》)

生是如此的艰难,却让人如此的留恋;死是如此的容易,却让人如此的悲伤。而面对生命,人们想要去延长它而不可能,于是,人们转向内在,不以生死为念,去寻求生命的价值所在,去寻求生命的真谛。“所以悲剧式的人生与人类的悲剧文学使我们从平凡安逸的生活形式或重新识察到生活内部的深沉冲突,人生的真实内容是永远的奋斗,是为了超越个人的生命价值而挣扎,毁灭了生命以殉这种超生命的价值,觉得是痛快,觉得是超脱解放。”(宗白华《悲剧的与幽默的人生态度》)这就使魏晋文艺的美有了超越的品质,超越现实,超越形式。

“千秋百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陶渊明《拟挽歌辞》)

“荣名秽人身,高位多灾患。未若捐外累,肆志养浩然。”(嵇康《与阮德如诗》)

不仅仅是诗歌,在书法、绘画中也追求超越形式的拘束,摆脱肉体生命的束缚,追求精神的自由。以书法为例,书法作为艺术,象征、暗示着人的时间本质。在魏晋的文人们看来,生命是短暂的,而时间是永恒的,去追求生命的长度,不若去追求时间的长度,他们把生命融入书法,尤其是草书之中,其奔放流畅的线条,充满了生命的动感。尽管很多人的书法我们今天已无法看到其痕迹,但我们却可以从人们的记载中想见其神韵。唐·张怀瑾《书议》评王献之书法:“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行草;又处于其中间,无籍因循,宁事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花开,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逸少秉真行之要,子敬执行草之权,父之灵和,子之神俊,皆古今之绝也。”(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西晋时著名书法大家索靖,他的书法是中国书法从章草向行草过渡的关键时期的代表,史载索靖的书法“如风乎举,鸷鸟乍飞,如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南方周末》2003年7月10日文化版《“西晋国宝”天价之迷》)。对于书法,索靖说:

婉若银钩,漂若惊鸾,舒翼未发,若举复安,虫蛇虯蟉,或往或还,类婀娜以羸羸,炎欠 奋亹而桓桓,及其逸游盼向,乍正乍邪,骐骥暴怒逼其辔,海水窊隆扬其波,芝草葡萄还相继,棠棣融融载其华,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

和风吹林,偃草扇树,枝条顺气,转相比附。窈娆廉苫,随体散布,纷扰扰以绮靡,中持疑而犹豫。玄螭狡兽嬉其间,腾猿飞鼬相奔趣,凌鱼奋尾,骇龙反据,投空自窜,张设牙距。(陈滞冬《中国书画与文人意识》)

在这些文人书法家,把生命的形态凝缩于、抽象于草书的线条之中,从而将生命的律动流注于笔墨的线条之中,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他们否定了死亡的现实性,脱离了肉体生命的束缚,在精神上获得了绝对的自由,因此,他们的生命价值也获得了永生。

二、对已所好的一往深情

超越并不是要忘记一切、抛弃一切,在魏晋的人们看来,抛开形式以后,他们对自己所关注的东西往往表现为一往情深。他们关注的是自己的内心所系、情之所依、意之所在。这种深情,可以是对友谊、对自然、对于一切自己所好地东西,因为没有了形式的阻隔,这种一往情深表现出来的就更直率、更彻底、也更真挚。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

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王佛大叹言:“三日不饮酒,觉形神不复相亲。”

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便令种竹。或问:“暂住何烦尔?”王啸咏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

一往情深,不仅表现在人们的言谈、举止之中,更为深刻的表现在了文艺之中。魏晋时期的各种文艺都在体“情”、表“情”、达“情”,把人们内在的情感用文艺的形式表达出来。所以魏晋时期的文艺也就具有了“深情”的品质。

陶渊明的诗是极具深情的诗。他的生活是诗化的,他的感情也是诗化的,其诗似乎平淡,而其间至性深情,确非常人能及。陶的五言诗《答庞参军诗》前有小序,这小序读起来已让人见识到他与好友之间的深情:

三复来贶,欲罢不能。自尔邻曲,冬春再交。款然良对,忽成旧游。俗谚云:“数面成亲旧”,况情过此乎?人事好乖,便当离语。杨公所叹,岂惟常悲。吾抱疾多年,不复为文。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辄依周礼往复之义,且为别后相思之资。

再看其诗:

相知何必旧,倾盖定前言。有客赏我趣,每每顾林园。谈谐无俗调,所说圣人篇。或有数斗酒,闲饮自欢然。我实幽居士,无复东西缘。物新人惟旧,弱毫多所宣。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答庞参军诗》)

如此平平淡淡的一首诗,却写出了自己和好友的深挚情谊,在平淡的外表下含蓄着炽热的情感,显得如此的醇美,耐人寻味。而其对于亲情的怀念,更见深婉:

衔哀过旧宅,悲泪应心零。借问为谁悲,怀人在九冥。礼服名群从,恩爱若同生。门前执手时,何意尔先倾。在数竟不免,为山不及成。慈母沈哀久,二胤才数龄。双位委空馆,朝夕无哭声。流尘集虚坐,宿草旅前庭。阶除旷游迹,园林独馀情。翳然乘化去,终天不复形。迟迟将回步,恻恻悲襟盈。(《悲从弟仲德诗》)

深情之诗在魏晋文人的诗作中比比可见:

“思子沉心曲,长叹不能言。起坐失次第,一日三四迁。”(刘桢《赠徐干诗》)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曹植《送应氏诗二首》)

“感阳春兮思慈亲,欲一见兮路无因。望南山兮发哀叹,感机杖兮涕汍澜。”(嵇康《思亲诗》)

“双鸠关关宿河湄,忧来感物涕不晞。非君之念思为谁,别日何早会何迟。”(陆机《燕歌行》)

三、畅游天地的自然

魏晋的文人们向内找到了“深情”,向外发现了自然。当时的社会带给文人们的体验是痛苦和羁绊,政治和战争让他们感受到了生命的可悲与人生的不自由。他们找到了可以化解这一切的方式,那就是亲近自然,畅游自然,寄情于自然。《世说新语》载有晋简文帝司马昱的一句著名的话:

简文入华林园,顾谓左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

作为一国之君,其能会心于园林中的一丛林木、一泓清水,体味到庄周所说的鱼龟之乐,觉得自己与自然是那么的亲近,对于文人们而言,就更能在自然中达到物我两忘之境,求得精神上的解脱与自由。

谢灵运对于山水有着近乎于疯狂的爱好,政治上受到了压抑,其才华无所施展,所以他在出任永嘉太守的时候,“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其“寻山陟岭,必造幽峻,严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谢灵运对于山水之景有着细微而精确的体认和刻画:

“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谢灵运《过始宁墅》)

“时雨夕澄霁,云归日西驰。密林含馀清,远峰隐半规。”(谢灵运《游南亭》)

“连障叠巘崿,青翠杳深沉。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谢灵运《晚出西射堂》)

他在《山居赋》中对于自己热爱山水的理由作了很清楚的说明:

谢子卧疾山顶,览古人遗书,与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为轻;理宜存,故事斯忘。古今不能革,质文咸其常。合宫非缙云之馆,衢室非放勋之堂。迈深心于鼎湖,送高情于汾阳。嗟文成之却粒,愿追松以远游;嘉陶朱之鼓棹,乃语种以免忧。判身名之有辨,权荣素其无留。孰如牵犬之路既寡,听鹤之涂何由哉。”(陈滞冬《中国书画与文人意识》)

谢灵运道出了当时的文人可以通过与自然的亲近来获得精神上的自由与安宁,当精神上得到了自由和安宁之后,文人们对于世俗的要求就退后了,这实际上就使他们免除了生命中的痛苦。开启中国文人山水画的宗炳也是一位山水的热爱者,他自称“栖丘饮谷,三十余年”,到了晚年,“因老病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欢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 正因为与自然的亲近,对自然有着这种热爱和深厚的体验,才有了魏晋时代种种优美的写景文学和其它优秀的文艺作品:其诗文是对自然宇宙的体认,其书法(尤其是草书)是对自然物态的比拟,其山水画是对自然山水的内化。

自然山水中那种不可言喻的美感力量,使精神上充满不自由和苦痛的文人们能够醉心其间,并进而达到“神超形越”,他们可以与天地自然的伟大精神相往来,从而净化自己的灵魂,升华自己的性情。

“寂乎无累,何求于人。长寄灵岳,怡志养神。”(嵇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仰望碧天际,俯磐绿水滨。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兰亭诗二首》)

“登高望远,周览八隅。山川悠邈,长路乖殊。感彼墨子,怀此杨朱。抱影鹄立,企首踌躇。仰瞻翔鸟,俯视游鱼。丹林云霏,绿叶风舒。造化絪緼,万物纷敷。大则不足,约则有余。何用养志,守以冲虚。猶顾异世,万载同符。”(阮籍《咏怀诗十三首》)

就是在自然之中,魏晋的文人得到了精神上的解脱与自由,他们把个体生命融入自然之中,与自然相和谐,与自然合而为一。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把自己内在生命的光辉投射到宝宇宙自然之上,使人的精神和大自然的精神产生了共鸣,并创造出了一个可以完全把握的内在自然,从而使个人的生命在苦痛的时代发出熠熠的光辉,创造出了中国文艺史上“最富艺术精神”的时代。

“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宗白华先生的这一句话确实是对魏晋时代以及魏晋时代文艺的精练的概括。痛苦的时代是对文人心灵和精神最好的洗礼,凤凰浴火方能重生,魏晋时代的文人们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中才迸发出了艺术的激情,用艺术来反抗时代的带来的不幸和痛苦。他们追求个性的独立,追求个人生命的价值,追求个体精神和心灵的自由,而这一切又表现于他们的艺术之中,这就使得魏晋时代的文艺有了不同于其它任何时代的美的特征,其美就在于超越,在于深情,在于自然。

参考文献:

[1]《宗白华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

[2]《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撰.中华书局出版

[3]《中国书画与文人意识》陈滞冬著.吉林教育出版社

[4]《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卷和中卷.中华书局出版

[5]《陶渊明研究》袁行霈撰.北京大学出版社

[6]《南方周末》2003年7月10日文化版《“西晋国宝”天价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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