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财富×吴稼祥 我是一个渐进的改革者
2013-04-29凌泷黄子彦
凌泷 黄子彦
2013年1月,吴稼祥的新书《公天下:多中心治理与双主体法权》(以下简称《公天下》)出版,这本书吴稼祥写了3年,胸怀天下,殚精竭虑。他谈论着“超大规模国家如何治理”,你当然可以将其看作一家之言,但对吴稼祥来说,这位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作为政府智囊的民间学者,其间凝缩的,是他对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出路20年的思考。
书的封底赫然印着一句感言:“此书,朝成夕死可矣”。
2013年1月,吴稼祥的新书《公天下:多中心治理与双主体法权》(以下简称《公天下》)出版,彼时十八大刚刚开完2个月。
这本书吴稼祥写了3年,其间殚精竭虑,没有一刻松弛,截至记者在北京采访他时,新书出版2个多月,已售出超过5万册,作为一本政治学著作,可谓成绩斐然。
《公天下》的主题并不新鲜。
“超大规模国家如何治理”,不同的民族如何统一于一个大的政治体——吴稼祥给未来的中国推荐了一条道路:以“多中心治理与双主体法权”来建构新的超大规模国家的治理体系,在大国“活力”与“稳定”之间找到平衡。
你当然可以将其看作一家之言,但对吴稼祥来说,上世纪80年代曾经作为政府智囊的一员,如今以民间学者的身份著书立说、指点江山,其间凝缩的,是他对中国政治体制改革出路20年殚精竭虑的思考。书的封底赫然印着一句感言:“此书,朝成夕死可矣”。
据说,吴稼祥在公知圈里并不算活跃,相比起呼朋唤友来,他更愿意在家看书、写作。
“现在年龄大了,年轻时我这个脑子一刻都不会停,一直在思考。”然而真的面对面坐下,他又非常健谈。点一杯蓝山咖啡,靠在长椅上,就能和你神侃一上午:政治见解、学术理论、各种八卦,肚子里有趣的话题有太多,更兼思维敏捷,又快言快语,总是有很多惊人之谈被轻描淡写地吐出来,马上又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从新权威到民主化
《公天下》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治理超大规模国家时,如何在“活力”与“稳定”之间找到平衡。你能不能就此谈谈当下中国的现状?
从上世纪80年代末到现在的政治体制,中国一直体现着新权威政治。这种政治体制的特点是:在一党政治、维稳的基础上实现完全市场化。它是一种模拟政体:并不照搬西方,而是在表演西方。一方面,它在模拟西方的民主政体:一是模拟国家领导任期制,不成文的惯例是5年一届,但却没有真正的法律约束;二是两院制,人大模拟众议院,政协模拟参议院——在此基础上“表演”民主。
另一方面,它又在模拟君主制。一是接班人体制,由上一任最高领导人指定现任领导人的接班人,俗称隔代指定,这明显是君主制的特点。二是权力不受制约。有人反对这个观点,因为最高领导人并不是一个人说了算。但中国的所谓权力制约是带有寡头性质的,对权力寡头没有任何制约。这种状况导致了一个很大的问题:我们现在跟尧舜时代一样,都是很不稳定的体制,每一次权力更迭都有可能发生一切。毛泽东时期的权力更迭,全国动乱了10年,换了6个领导人。以后每一次都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所以我们现在老是说“维稳”,因为新权威主义政体具有这种天然的不稳定性,必须维稳。
然而,维稳的后果大家也看到了,往往是越维稳越不稳。所以它面临一个根本性的矛盾:不维稳不能生存,但维稳可能更不能生存。
这很有意思,上世纪80年代,新权威主义刚刚在国内提出时,受到了主流学界的围攻,当时你是极力支持新权威主义的少数人之一,而现在你在不遗余力地批判它。有人因此批评你的政见带有不稳定性,甚至是投机性。
我要跟你说说当时的情况。1986年,邓小平多次向总书记提出政治体制改革要求,为此中央书记处办公室成立了政改研讨小组,我是副组长。研讨过程中我发现,中国改革以前的体制就是可以在一定很小的范围内活动,但一切都要服从组织的安排。
理论化的描述则是:政府代替人民、政党代替政府、领袖代替政党。“文化大革命”则让社会变成了野蛮丛林:父亲子女互不相认,学生打杀老师,所谓封资修都不要,人类的一切文明都要清除。所以,我们改革的目标应该是,把野兽的社会变成人的社会。
当时,你们的理想改革目标是什么?
简单来说,中国原来的全权社会是计划经济加一党政治;而理想的改革目标则是市场经济加民主宪政。然而,一蹴而就的改革会带来很大的危险。你可以想象一座雪山,如果它的高度突然下降会导致什么后果?雪崩!经济体制改革的过程必然会导致政府权威下降,这会带来社会动荡、秩序混乱、道德堕落。西方从封建社会进入工业社会的进程中,很多文学作品都能反映出这一点——《悲惨世界》,《雾都孤儿》,《罪与罚》等。
所以,当初我们的想法是分两步走,第一步先变成一个威权社会:一党执政加市场经济。而且,不但要维持一党执政,还要加强权威而不是削弱权威。这样做的目的是保证国家在不分裂不动乱的前提下,先完成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过渡,然后再结束威权社会,向民主宪政转变。
但是大家都反对。
当时中国社会状态不一样,1986年邓小平提出政改以后,中国对民主的呼吁和要求是1911年以来最强烈的。那时对新权威主义的批判是相当主流的批判,主要的理论家都在批,还说我是民主的叛徒。
你觉得是个误解?觉得委屈吗?
是误解,但不委屈。因为我猜深层的原因有点复杂。
我先解释一下,政治理论有三种。第一种是对理想政体的描述,叫规范理论,如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第二种是现实运行的政治理论的概括和归纳,即经验理论,如亚里士多德的《雅典的政治》、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但新权威主义不是以上两种,它是第三种,是对如何从一个不太理想的政治状况,向一个比较理想的政治体制过渡的方法路径的阐述,我们管它叫“变革理论”——它只是一条路径,而不是理想的目标。
但是,很多人把这个中途站当成理想状态来描述,说支持新权威,就是反对自由民主。那么多人,如果不是愚蠢,我想就是被利用了。你知道,即使是同一个政党内,也有不同的政见派别,有人想改革,也有人反对改革。中国社会当时的民主呼声很高,公然反对改革是不可能的,打着自由民主的旗号反对新权威主义却事半功倍。而中国历来知识分子都是被妥协的,学者都是用来欺骗的。他们很多人是怀有理想主义而被利用。
改革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从当初的支持新权威主义,到现在态度的转变,你觉得这个过渡性阶段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有一个标志吗?
标志就是实现完全市场化。在我看来,这个过程在上世纪90年代就该终结了,然后转向宪政建设。但转变一直被拖延,我觉得现在他们患了一种叫新权威主义的嗜睡症,在这里面呆得挺舒服的,不想动。然而改革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现在倒退得很凶,都国进民退了。
所以说,对你而言,改革的最终理想是走向宪政民主。这个理想是什么时候奠定的?你在《公天下》提出的多中心治理,跟联邦制大同小异,很多人认为那是因为1990年代你在美国呆了几年的结果。
这是个误解。我最大的思想蜕变是在国内完成的,而不是在美国。
很多人不知道,最初我是研究经济学的,是最早提出中国股份制改革和公司制改革的学者之一。但是1986年以后我就没有再研究经济问题了,因为中国经济改革的基本问题我认为已经清楚,但政治改革还是一团乱麻。我后来发现了一个假设:国家规模和国家集权程度成正比。要缓解集权,规模又不能变小,怎么办?
针对这个问题思考了20年,我才写出了《公天下》。
那在美国哈佛当访问学者这数年里,对你影响最大的是什么?
在美国学到的主要是规范的治学方法。在哈佛,他们每个周末都会请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来给我们作一次报告,他们亲自教你,一篇小论文怎么写,怎么搜集资料,任何一个观点必须尽可能穷尽同一类型的观点,假如你采取一种观点,别人发表过,而你没有引用,视同抄袭,这样的教授是要被开除的。
治学方法是学术规范问题,极端重要。没有学术规范,这个社会就不可能有知识的河流,因为你永远在炒冷饭,而学术规范告诉你,绝对不能炒冷饭,一定要有跟别人不一样的东西,这样知识才能形成河流流下来,再分成一条条支流,最后形成完整的水系。我写《公天下》,就完全按照这些规定去做。而相比之下,中国哪是做学问的地方?西方的学术是一个庞大的水系,我们到现在还是个阴沟,没有规范,你抄我、我抄你,教授抄袭都不被开除。
你这么说肯定有人会问,美国治学环境那么好,中国这么糟糕,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很多有过这种从庙堂走下来的经历的人,最后都留在国外了。
美国那个社会太成熟了,你在大街上翻筋斗没人管,跑去华盛顿广场骂奥巴马也没人管,人家顶多只会说你神经病。待在那种地方没意思啊,no interest,no funny。
确实,我离开体制以后,我已经还原成一个社会原子状态的人了。但老是有这个政治研究的情结放不下来。毕竟我从小有一个“文章太守”的梦想,希望有天能成为像韩愈、柳宗元、苏东坡这样的人:退能为学,进能为政。
很多失意的中国学者都留在海外,我觉得是因为中国的民族性格中有一种脆弱的东西,容易落入美国那种生活状况而不能自拔。而我内心一直在想,怎么才能够对得起这个时代!中国自古以来就不是民主政治,但我认为它有一点共和政治的嫌疑。中国有句老话,“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中国古代士大夫对政治的参与意识的体现。我也有个士大夫式的理想,希望能治理一块地方,甚至对治理天下有一点想法。这么看来,政治热情确实有点高,有点过分,还没发展出纯粹的公民意识。
《公天下》写给未来的领袖看
那么,你认为通过《公天下》能够实现你的抱负,甚至真的能为解决当前中国社会问题指出一条正确道路吗?
我已经指出来了,社会权力交接的内生性动乱,只有民主宪政能解决。宪政和民主不是一个概念。宪政是对权力的限制,有纵向和横向之分:横向就是三权分立,哪种权力都不能单独说了算,这是必须包含的内容;比较大的国家还有纵向的分权,即相对独立的中央和地方权力,类似于英国的邦联制,英联邦80多个国家,跟王室之间的关系完全在一个平面上,没有任何垂直性的领导;还有就是类似美国的联邦制,各个州有自己一定独立的司法权。
而民主指向的是最高权力的更迭方式,它有两个条件:一是最高领导人有确定的任期,不能含糊,否则就会诱发一系列的政治斗争;二是没人可以知道谁将接班,只有人民说了算,因为人民一旦说了不算的话,权力斗争就没有穷尽。因此,要解决中国社会目前的这些问题,必须结束新权威主义,走向民主宪政。
即使如此,就目前中国社会的现状而言,《公天下》提出与联邦制类似的多中心治理与双主体法权,仍然让人觉得有点快,你觉得有实现的可能吗?
在目前中国的现状下,不可能马上进入多中心治理,那是实现民主宪政之后的问题。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采用什么体制比较好?我认为是多中心治理。因为我的推理是:一个国家只要规模扩大,具有规模依赖,国家一定专制。国家规模的扩大与专制程度的增强成正比,扩张与专制循环推进。所以,一个超大规模国家只要是非民主体制,一定是单中心治理。而要缓解这种规模压力,只有与民主宪政配对的多中心治理才可能长治久安,规模活力兼具。
不过,我是一个渐进的改革者,跟随时代步伐,从来不会多走一步,只多走半步。我很清楚,多中心治理不是用以解决当下问题的,《公天下》是写给未来的领袖看的,写给那些主导改革的领袖看的。但是中国的民主化肯定会到来,对此我毫不怀疑——无论它是以什么形式到来,是带着春风还是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