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评判标准模糊化下的复杂人性
2013-04-29朱李红
摘要:魏微的小说《大老郑的女人》中,速变的时代与缓变的日常秩序构成文本最大的张力。在上世纪80年代的过渡时代,人们固有的日常秩序因受到外界变革的强烈影响,一方面变“以适应时代潮流,另一方面又不变”以固守传统意识。传统道德在这种变与不变的夹缝中模糊了标准界限,使得传统的道德评判在过渡阶段无法顺利进行。魏微用高度敏感的时间意识描绘了在过渡阶段,由于道德评判的模糊性所带来的复杂的人性。
关键词:魏微 过渡时代 道德评判 模糊性 人性
一、小说中的时间意识
在故事情节正式展开时,魏微先用颇长的篇幅勾勒了故事的背景。作者这样写道:
这是一座古城,不记得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项羽打刘邦那会儿,它就在着,现在它还在着;项羽打刘邦那会儿,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现在也差不多这样生活着……
如果你不经意走过一户人家的门口,看见这家的门沿里坐着一个小妇人,她在剥毛豆米,……一个静静的瞬间,她大约是累了,或者把手指甲剥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甩了甩,放在嘴唇旁边咬一咬,哈哈气……可不是,她这一哈气,从前的那个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这个小妇人的身体里,她的剥毛豆的动作里,她抬一抬头,甩一甩手从前的时光就回来了……
这座小城,从“刘邦”开始至上世纪80年代,人们的行为模式表现为一种循环重复,千百年来各种身份、各种面目的集体性质的“她”,因为这种重复,而可以借用任何一个小妇人的一个动作复活。这种说法很有意思,人因为行为模式的循环重复而可以使不同的人合整为一,细微的个体差异因为没有对群体模式有实质上的突变而被群体共性淹没。作者特地强调“刘邦”时代,恐怕是想暗示这座小城一直沿袭着自古的封建社会小农经济的生存模式,人们看待事物的方式仍是从中古就沿袭的那一套,没有什么改变。无形的时间虽然在实质上是流动的,但因为人和事的循环重叠,靠人和事和物表现的时间因此也呈现出一种停滞的错觉。小说用全知视角对这座小城的人和事进行总体观照,描绘了一座只有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民风淳朴的小城。
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叙述了这座小城的重复循环的行为模式终究被打破的现实:
时代的讯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长、减弱,就变为我们自己的东西了。
外地人涌入了封闭的小城,给小城带来了一场革新。最新涌入小城的是开“广州发廊”的温州女子,这家“白天做女人生意,夜里做男人生意”的广州发廊为“这类事”开了先例,“人们因为这件事被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一切已见怪不怪”。
叙述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小城遵循一种生活模式开始脱离循环的轨道,时代风尚开始强行介入这座小城,小城在守旧的基础上接受了某种转变,这种转变既包括物质层面的如生活模式的改变,也包括精神层面的如道德底线的放宽,对“这类事”的见怪不怪。
作者在小说的故事正式开始叙述之前,用了如此长的篇幅来勾勒一座处在“守旧与革新”冲突中的小城,究竟是何目的?我们暂且搁下,先来谈谈小说中的主干部分,即小说所叙述的故事。
二、矛盾时代中的矛盾的人与事
就故事情节本身而言,比较单一。常年出门在外做生意、远离妻子儿女而缺少女性和家庭关怀的大老郑,和因为家境贫寒,瞒着乡下的丈夫谎称到城里来“做干部”而实质当了暗娼的章姓女子(我们暂且称作小章),因彼此互有需求自然而然地走在了一起,成为了一对露水夫妻。后来因为小章的真正丈夫找上门来,无意间暴露了小章的谎言,揭开了小章“暗娼”的真实身份,随后母亲赶走了大老郑和小章,从此再无他们的消息。
在这里“大老郑”和“小章”都没有冠以具体姓名,只用一个姓,匆匆代指了这对身份暧昧的男女。
小说交代小章的身份是“虽然家在乡下,可是来城里已有多年了。先是在面粉厂做临时工,后来不知为什么辞了职,在人民剧院一带卖葵花籽”,并且告诉“我们”:“乡下还有个八岁的男孩,因离了婚,判给前夫了”。这一切是小章给自己贴的标签,并没有确切的证明,而母亲的一句“我们也常去人民剧场看电影看戏的,怎么没有见过你?”对小章身份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但小章只用一句“我也常回家的——当天歇时候”便把母亲的质疑解释过去。所以在小章的谎言未被揭穿前,小章的“离婚寡妇”的身份是否真实可信,仍值得商榷。
小章和大老郑姘居后,小章被称为“大老郑的女人”,“女人”代表什么?不是情妇,不是二奶,也不是伴侣,“她并不自觉地,就扮演了她所能扮演的一切角色——妻子、母亲、佣人、女主人……而她,不过是大老郑萍水相逢的女人”。小章的身份是多重的,正是这种多重性,也注定了其身份的模糊性。她可以什么都是,然而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而相对于小章的身份模糊,大老郑确确实实是个身份明确的生意人。来自福建莆田,来这里做竹器生意,家乡的妻子十六岁就嫁到郑家,跟他生了一双儿女。大老郑老实持重,做起事来很有分寸,身上完全没有生意人的习气。大老郑带着他的三个弟弟租了“我”家临街的房子,两家人过着看似洁净、古老的日子。然而这样一个生活作风明朗的大老郑却背着家里的妻子和身份暧昧的女子姘居在一起,他的所作所为与其人格品行存在着很大的矛盾。
“我们”一家人面对小章和大老郑的姘居虽然困惑而反感,但是一直是处在观望的状态,可是一旦小章的“暗娼”身份被一览无余地揭露出来,即使他们都不是坏人,“我们”一家人却真的容不下他们了。那么,一开始“我们”容许了这种隐晦的姘居关系,后来又为什么在小章的“暗娼”身份揭露后容不下他们了?小章“暗娼”的身份为什么使“我们”前后态度迥然不同?
现在回到上文提出的问题。小说故事前铺垫了如此长篇的小城背景,是为了展示一座“守旧与突变”并行的小城:小城旧有的生活模式被打破,面对外界的新的观念的冲击,小城的人们在既有的模式上努力纳进外界的新观念、新模式。正是在小城这种“青黄不接”的过渡时期,人们在固守传统旧有的日常秩序、道德观念的同时,又对新出现的伦理观念怀着观望和怀疑的态度而不敢轻易去否定。人们既被传统束缚,又对传统有所突破。正如小说所说:
总之,那些年,我们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们是对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疑的。那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年代吧,人心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夜醒来,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和旧楼房,可是你总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它正在变,它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而我们是看不见的。
“变”是小城的新的时间观念与生活节奏,大老郑和小章又何尝不是这种“变”之下的结果。
小章从传统的“夫唱妇随”“男耕女织”的家庭模式中走了出来,告别了乡村,走向了城市,在城里当起了“暗娼”,但小章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暗娼。首先她并没有和丈夫离婚,并且每个月都寄钱回去给儿子交学费买玩具,给丈夫买烟,给婆婆带药品,她算不上是职业暗娼,至少她的家庭伦理观念仍占据上首。其次,小章也不漂亮,没有漂亮的脸蛋身子,也没有“那股子浪劲”,总之她身上没有暗娼的职业特征。况且小章自己也瞧不起娼妓,说那脏并且下流。小章一方面固守着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不肯彻底抛弃家庭,另一方面她又对传统的“贞节观”有所背弃,她接受了新的“女人赚钱”的方式,逐渐向“暗娼”身份靠近。她用她自己的道德观念来评判自己,她与纯卖身的娼妓是不同的,她相中一个中意的异乡的生意人,然后把自己女性的温情奉献给这个异乡人,用得来的报酬养活乡下的一家人。娼妓是“卖身”满足自己的欲望和贪欲,而小章出卖的女性的温情挣来的钱,是用来承担属于另一个家庭中的“妻子、母亲、儿媳”的责任的。但即使这样论据充足,小章还是撒了谎,她并没有实话告诉“我们”一家在乡下有丈夫儿子的事实,相反,她编了一个“离婚寡妇”的身份来试图减少这种“姘居”关系的不合理性。说明小章即使接受新的道德观念,但因为传统道德的束缚,仍处在游移不定、矛盾的心理状态。
至于老实持重守节的大老郑,也正是接受了“一个已婚女子,老婆又常不在身边,那么,他偶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的这样新的观点,才背着妻子与小章姘居也不觉得羞愧了。大老郑的人格品性与其所作所为的矛盾也是典型的“不变中有变”的时代烙印了。
总之,小章和大老郑的这种对传统家庭伦理观既反叛又固守,对新观念的既接受又怀疑的态度,可以说是这个时期普遍的心态。
“我们”一家人正是从传统的家庭伦理观念出发,对小章和大老郑的“姘居”生活感到困惑和反感,但另一反面,“我们”因为广州发廊,对“这类事”已经见怪不怪了。在这种“新与旧”“变与不变”的生存状态中,“我们”对大老郑和小章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三、缺席的道德评判
小说中除了大篇幅的背景描述之外,另一大篇幅就是大老郑和小章以及大老郑兄弟之间温馨可人的日常生活。小说用内视角“我”来关注大老郑和小章的日常生活,用看到的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将这种生活的真实一点点构筑起来。大老郑和小章的关系是构筑在虚假的谎言上的,然而构筑在这种虚假谎言之上的日常生活却真实到令人感动。这种反叛道德观念构筑的家庭秩序真实到令“我们”忽略到其中的不合理性,从而改变敌视和反感的态度。
小章最后被揭露出“暗娼”身份后,大老郑和小章曾经营构的温馨的日常家庭秩序则被彻底颠覆。小章在乡下有丈夫、孩子、婆婆,并且承担着作为母亲、媳妇的责任,然而她又到城市里来当“娼妓”,但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娼妓,因为小章与大老郑是真心实意地爱着,过着夫妻般真实温馨的日常生活。大老郑和小章的关系既不容于传统的家庭关系伦理观,又不能用新的娼妓和嫖客的关系来概括。母亲最终决定把大老郑和小章赶走,或许是因为小章的这种“半娼半良”的社会角色让她感到尴尬与不知所措。
小说的“道德批判和谴责”虽然不能说是始终缺席的,但可以说一直是不明朗的。虽然叙述者借用母亲说“卖身就是卖身,弄到最后把感情也卖了,可见比娼妓还不如”,但父亲说“卖笑能卖到这种份上,还搭进了一点感情,好歹是小城特色吧,也算古风未泯”。叙述者最后又说“唉,这些事谁能说得好呢,我们也就私下议论罢了”。
对于小章的“半娼半良”与小章和大老郑的“姘居”关系,叙述者的态度可以说是矛盾的,虽然对小章和大老郑的无比温馨的日常生活心存好感,但又在传统道德的影响下对两人的暧昧关系有所困惑。
抛却大老郑和小章的身份,单单从最原始的男人和女人的关系角度,他俩两情相悦,无可厚非,可是一旦将他们放置在特定的社会关系里,他们是无法自由相爱的。大老郑和小章都是有着特定社会角色的人,都是有着特定社会身份的人。时代处于“变”的过程中,新旧道德观念秩序的融合都处在一个暧昧不明的阶段,因此社会角色和身份也处在这种不明了的状态。小章和大老郑的这种暧昧关系,也正是社会身份和角色的不确定造成的。摇摆在新旧观念中的“我们”一家人虽然看到了他们姘居的不合理性,但他们生存的本真状态却是符合旧有的家庭秩序的。所以大老郑和小章的关系的合理性与不合理性的双重杂糅,与时代变迁中的人们对传统恪守与背叛的心理是相符的。
四、结语
由速变的时代与不变的传统构成的过渡时代,使旧有的道德评判标准发生改变以致界限模糊。道德评判的模糊导致了人性的复杂性与多样性。小说以敏锐的时间意识,抓住了过渡时代矛盾的人与事,展现了道德评判标准模糊下复杂多姿的人性魅力。
参考文献:
[1]魏微,让“日常”缩放光彩[N],信息时报,2005-2-28.
[2]钱厚生,道德与人性:绍华耄耋沉思录[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
作者:朱李红,苏州大学文学院2010级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