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述《铁木前传》的主题思想
2013-04-29李莉
摘要:1956年出版的《铁木前传》在高扬革命论、阶级论的十七年文学中独树一帜。这部小说没有正面描写如火如荼的合作化运动,而是通过农村小人物的思想情感与人际关系的变化,揭示了作品更加深广的意蕴与内涵,表达了作者对于美好童年的回忆和作家心灵的社会思考。
关键词:铁木前传 童年回忆 社会思考
一
《铁木前传》成书于1956年初夏。回顾它的写作年代,我们不得不说这部小说的诞生是那个年代的文学奇迹;它没有像十七年中那些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的歌颂文学一样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半个世纪过后,它的浑厚的多元的艺术魅力反而越来越被人们所称道。根据孙犁本来的意愿,还要有一部后传来延续这个故事,完成人物的性格转型和命运的走向。可惜前传未果他就大病一场,因此匆匆结束了前传。作为一部未完成的敞开式的杰作,《铁木前传》给我们留下了很大的解读与阐释的空间。
要想彻底了解一部作品的意义与内涵,就必须要参照作者的创作动机和创作意图。在谈到《铁木前传》的创作动机时,孙犁说道,“这本书,从表面看,是我1953年下乡的产物。其实不然,它是我有关童年的回忆,也是我当时思想感情的体现”。很显然,孙犁在这里明确了小说的主题与旨意。但是,仅仅有一个朦胧的念头与想法还不足以产生一部杰作,在给评论家阎纲的信中孙犁详细阐释了他是如何一步步确定小说的主题的。“它的起因,好像是由于一种思想。这种思想,是我进城以后产生的,过去是从来没有的。这就是:进城以后,人和人的关系,因为地位,或因为别的,发生了在艰难环境中意想不到的变化。我很为这种变化所苦恼。确实是这样,因为这种思想,使我想到了朋友,因为朋友,使我想到了铁匠和木匠,因为二匠使我回忆了童年,这就是《铁木前传》的开始。”然而,任何文学的创作都不能离开时代的大背景,孙犁也曾说过,“艺术要离政治远一点,但又不脱离政治”。1956年正是农业合作化如火如荼展开的时候,农村的风貌、社会的风气也在急遽变化着,作家的使命就是记录时代洪流裹挟下的社会的变迁和人心灵的嬗变。因此,“小说进一步明确了主题,它要接触并着重表现的是当前的合作化运动”。1956年双百方针的正式提出,使得文学创作环境有所松动,文学的政治控制不断松绑。因此孙犁才得以甩开“先进一落后一改造”的阶级论文学的桎梏,不去正面歌颂如火如荼的合作化运动,而是通过农村小人物的思想情感与人际关系的变化,表达他那时的思想变化。“思想”在《铁木前传》中居于核心地位,它连接了小说主题的两个维度,它一方面牵引着过去,尤其是作家的童年生活;一方面又牵引着当前,即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深沉的社会思考。
二
进城以后,孙犁的生活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时期,可人际关系方面的隔膜感、冷漠感,却又时时困扰着他。为了寻求精神寄托,他想到了故乡、童年、友情,怀念起战争年代人们之间的诚挚、融洽的伙伴关系,怀念起童年时代的脉脉温情。可以说,对童年的深切迷恋,是这部小说的深层意蕴。《铁木前传》表现了童年的美好回忆,主要是从以下三个维度。
首先,运用视角转换技术,站在儿童的视角、运用儿童的语言来表现童真童趣。《铁木前传》大部分叙事采用全知全能视角,但在叙事过程中巧妙地切入了儿童视角,创造了一个美好单纯的童话世界。
例如,孩子们去看木匠打造新车的时候,他们看到“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像绸条一样的木花”,是以儿童的眼光来观察的,儿童是毫无功利心的,他们所欣赏到的事物是审美的,而非实用的,绸条二字一下子就把小孩子思维的灵动性和敏锐性捕捉到了。
小说中傅老刚的出场是这样写的,“他们每年总是要来一次的。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来”。虽然采用的是零视角叙事,可屋梁上的燕子这一比喻却切换到了儿童的视角,只有童稚的小孩子会把人比喻成燕子,通过农村孩子对燕子的喜爱衬托了他们对铁匠傅老刚的到来的欢喜之情。
九儿刚来到黎老东家的时候,女孩子们和她的一席对话更是充满了童真的味道。“那你为什么叫九儿?”女孩子们奇怪了,“在我们这里,谁是老几就叫几儿,比如六儿,他就是老六。”“这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起的名儿。”小客人难过地说,“我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哩。”“啊。”女孩子们明白了,“那么,你们那里还兴留小辫儿吗?”“唔。”小客人有些害羞了,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小姑娘们好奇地问九儿的名字,当九儿提到死去的妈妈的时候,不谙人情世故的女孩子没有对小客人表示出应有的同情,反而一下子将注意力转移到小辫儿上去了,这也是只有孩童们才会做出的举动呀!面对如此纯真可爱的小姑娘们,作者也忍不住赞叹,“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这是从作者的视角所看到的青春洋溢的美丽的九儿!
其次,在横向的维度上,作者精心安排了一个童心未泯的人物形象体系。他们将人生当成一场游戏尽情地玩耍,他们不顾虑他人的眼光,不去迎合集体的利益,他们只是按快乐原则行事,追求心灵的自由和疏放。例如六儿的不务正业,他做生意重情忘利,爱讨好姑娘的风度,他对小满儿的一往情深的喜爱,这些都是发自他的内心。他的身上没有父亲黎老东的发家梦,没有斤斤计较的小算盘,也没用顾及世俗的眼光和恋爱的禁忌,他的内心就像一个保有童真的少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追寻童年般的不受拘束与自由自在。杨卯儿因为迷恋心上人做生意亏本甚至挨打的痴趣和呆气,“他赔光,不是好吃懒做,也不是为非作歹,只是为了那么一股感情上的劲儿”⑧。当他被小满儿严声呵责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在意这个女人对他的辱骂,而是被她的美丽动人的风情深深吸引了,他被小满儿那红白焕发的容光惊呆了,“他上下反复地打量着小满儿的全身,他倾听着她的斥责,就像知罪的宗教徒接受天谴一般”,活灵活现地刻画了一个纯粹的被女人所吸引的男人。
小说中最能体现作者的审美理想,表现出作者对童话家园的捍卫的是小满儿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作者对她寄寓了无限的同情和怜爱。她风情万种却又不失矜持、她聪明能干却好吃懒做、她天真纯洁却狡黠诡诈。她渴望自由、充满幻想,却又孤独苦闷。她渴望爱情婚姻的自由,却逃避集体的改造;她渴望被理解,却游离于集体意志之外。她将自己放逐于时代伦理规范之外,尽情张扬女性意识,释放自己的青春魅力。这是一个活在自己构建的童话世界里的女人,正如小说中所说,“她的青春是无限的,抛费着这样宝贵的青春年华,她在危险的崖岸上回荡着”。她以炫耀的姿态在街上招摇而过,“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有节奏地相互磨擦着”,她用自己的青春魅力挑逗着青年们内心的热情和狂想。可是,当年轻的干部在夜深人静和她共处一室的时候,在她身上却看不出一点儿邪恶,反而让人觉得她脸上的表情是纯洁的,眼睛是天真的。她还有种种的幻想和冲动,夜里常常一个人在野外游荡,“炎夏的夜晚,她像萤火虫儿一样四处飘荡着,难以抑止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她如同梅里美笔下的吉普赛女郎,像孔雀开屏一样释放着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她沉浸在了自己的激情与梦幻里。
接着,在纵向的维度上,作者在对九儿与六儿的人生发展阶段的描述上,笔触更加偏向童年时期,体现出了对美好童年的深切怀念。童年时候的六儿与九儿结下了美好而纯真的友谊,甚至几乎发展为朦胧的爱情。长大后的他们却渐行渐远,表面上看,是由于政治上的分歧,一个先进,一个落后;深层次的原因却是他们的性格和人生志趣都大不相同了,可以说,九儿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自觉进入了成人的圈子,而六儿的心理却还滞留在只追求快乐的童年时期。然而,九儿却忍不住经常回忆童年。和童年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相比,成人世界的焦躁和功利使人感到难堪和容易疲倦。九儿的回忆从反面写出了童年的好美。
三
孙犁1952年到安国县下乡以后,敏锐地发现了农村的各种变化。农民在当家作主的同时,也找到了各自的地位和利益圈子。地位、收入的差异使得人际关系开始变化和分裂,相比于战争年代和谐淳朴的同志关系,变得更加复杂起来。这一复杂的生活矛盾使孙犁感到非常苦恼,引起了他思想的变化,迫使他进行深沉的社会思考。他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友情和爱情两个维度,表达了他对真挚友情的呼唤和美好婚姻的企盼。
对于铁木二人的友情破裂,孙犁表达了自己独特的见解与思考,“建立友情,像培植花树一样困难。花树可以因为偶然的疏忽而枯萎”。黎老东与傅老刚曾经在战争年代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情同手足。解放后,黎老东在大儿子和二儿子地帮持下买马、置宅、造车,走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傅老刚却还是一贫如洗,和女儿过着颠沛流离的漂泊生活。避难、逃荒是他投奔黎老东的主要理由。两个老朋友的重逢不但没有想象中的激动人心,反而让傅老刚尝到了人情的冷暖。过去给别人家做工,他跟黎老东是兄弟般的关系;这次给黎老东打车,他觉得黎老东不是同自己合作,而是在处处监督着他。这令傅老刚感到很悲哀,“过去多年来,他和黎老东共同厌恶、共同嘲笑过的那种“主人”态度,现在是由他的老朋友不加掩饰地施展起来了,而对象就是自己”。就这样,铁木之间的友情破裂了。对于这段友情的破裂,孙犁没有站在道德审判者的角度批判黎老东的财迷与自私,一个农村的老人想为自己儿子发家置业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他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用充满人情味的笔调刻画了黎老东复杂的内心世界。气愤时他觉得这样的交情,断绝了也好。冷静下来回想这一段日子自己的言谈举动,他的痛苦和惭愧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写出了这位老人痛苦悲凉的内心世界,充分表达了他对往日情谊的追怀和留恋。
小说中提到了两种爱情观,一种是在庄严的工作中形成的革命式的爱情,另一种是在童年式的嬉笑里形成的爱情。前者以九儿为代表,后者以小满儿为代表。四儿与九儿在共同的学习和工作中建立了同志般的感情,他们在一步步靠近爱情。例如,九儿蹬滑车的时候,四儿从地下望着他,“一时感到这是一个奇异的动人的少女图像”。小满儿与六儿的爱情完全是建立在嬉戏玩乐的基础上,他们一起捉鸽子,打猎,吃喝玩乐。孙犁以及其包容的态度看待小满儿的爱情观,她和六儿虽然都是抱着游戏人生的态度,可毫无疑问,他们之间的感情是真诚的、炽烈的。
孙犁还借小满儿的形象表达了对婚姻自由的思索。小满儿是个没有知识没有文化的农村女子,她虽然渴望婚姻自由,渴望个性解放,却找不到正确的途径来解决自己的困境。村里喜宣传婚姻法的时候,她表现得很积极,渴望用法律的手段救赎自己;可是后来人们把问题引向检查村里的男女关系,她的出路被阻断了。她也曾与母亲和姐姐发生过正面交锋,她泼辣、尖锐地表达了对包办婚姻的不满与反抗,“婚姻是你和姐姐包办的,你们应该包办到底,男人既然要回来,你们就快拾掇拾掇上车走吧”。她和干部讲的尼姑还俗、尼姑上吊等故事也都和婚恋密切相关。尤其是尼姑由于“恋爱不自由”上吊而死的悲惨命运,给她带来巨大的精神冲击,甚至产生了幻觉。可是,这些都不足以排遣她的苦闷与孤独,她了解自己,可怜自己,也痛恨自己,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孙犁以其独特的眼光,察觉到了女性在婚姻恋爱方面所受到的戕害,她对小满儿寄寓了无限的同情,也体现了他对美满婚姻的深情企盼。
四
铁凝对《铁木前传》做出了高度评价,“原来这部诗样的小说,它所抵达的人性深度是那么刻骨;它的既节制、又酣畅的叙述所成就的气质温婉而又凛然;它那清新而又讲究的语言,以其所呈现的素朴大美使人不愿错过每一个字”。
面对这样一部杰作,笔者姑且从自己的理解出发试图对它做出一些中肯的评价。
参考文献:
[1]郭志刚,孙犁诗意小说[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2]苑英科,回望与解读《铁木前传》[J],华北电力大学学报,2008(6).
[3]李永健,解读《铁木前传》的深层意蕴[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5(3).
作者:李莉,文学学士,华北电力大学(北京)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在读本科生(三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