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项链》欣赏三说
2013-04-29谢增伟
谢增伟
摘 要:对于传世文学名著的欣赏和解说是推动人类精神和文化进步的良好途径和手段,但是这种欣赏和解说需要做到“知人论世”,忠实作品“本相”,勿随意“开发”。具体来说,应当对于作家做整体的、连续性的考察,以求最大限度地逼近某一作品的“本相”。一些经典文学篇章,如法国著名作家、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的《项链》等,由于其思想和艺术都具有很大的深度和广度,对于它的欣赏和解说,应当登堂入室,持续加深,不断探求其细微处精到的艺术创造用心,并借此获得对于作家和作品的最新认识,以更好地继承和发扬其精神和文化遗产。
关键词:名作欣赏 小说创作 欣赏原则 情节处理 欣赏新论
一、忠实作品“本相”,勿作随意“开发”
近几年来,相关刊物上出现较多的欣赏和论说莫泊桑著名短篇小说《项链》的文章,大多着意出新:或者推出所谓“新的主题”;或者感到對女主人公讨论的文章已经不少,便将笔锋指向女主人公的配偶——路瓦栽先生,说他有着如何好的品德,比如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等等,罗列许多文字,将他“挖掘得很深”;甚或感到论说玛蒂尔德和路瓦栽的文章已经“超额”,于是把玛蒂尔德教会学校的女友——佛莱思节夫人——也“拽”出来论列一番,以为玛蒂尔德性格的形成和她家庭的遭遇与这位佛莱思节夫人大有关系。还有许多其他“开发”出来的新论,不胜枚举。
世界上有些事确有这种情况:本来并不复杂,但是由于太过着意“挖掘”,结果折腾成舍本逐末了;或者无意中忘了“知人论世”的道理,不对作家的整体联系起来考察,只是究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只就《项链》论《项链》,不管莫泊桑的其他作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把作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莫泊桑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拿来研读,例如著名短篇小说《羊脂球》(1880)、《我的叔叔于勒》(1883)和著名长篇小说《漂亮朋友》(1885),不难知道这几篇(部)经典作品,都是莫泊桑不动声色的一种深层揭示。
《羊脂球》以普法战争中的一个“过卡”事件为主体,通过这个“过卡”事件中来自当时社会上不同身份人群“一事当前”的隐秘又明显之心理表现与态度转变,试图客观表明一种对于当时法国人情世态的真正发现——“高贵者最卑鄙,低贱者最高尚”,让人们体味到“真正龌龊的心地在哪里!”对于女主角羊脂球的褒扬并不是作家创作此篇小说的第一本意,第一本意乃是这种类型的故事背后的深层揭示。
《我的叔叔于勒》把观察社会和人性的镜头对准到一个家庭中来。菲利普一家对于一个名字叫“于勒”的至亲围绕着金钱利益而发生着戏剧性的渐变和骤变,小说里面那位家庭中的“母亲”有一段让人寒彻心肺的话:“我就知道这个贼是不会有出息的,早晚会回来重新拖累我们的。现在把钱交给若瑟夫,叫他去把牡蛎钱付清。已经够倒霉的了,要是被那个讨饭的认出来,这船上可就热闹了。咱们到那头去,注意别叫那人挨近我们!”这段话其实揭掉了一切生活在那个社会中人群的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金钱利益才是真实人性的漆黑冰冷的底色。
《漂亮朋友》由于是长篇,可以把揭示的背景和广度、深度做得很大,但是其骨子里与《羊脂球》和《我的叔叔于勒》没有二致,一方面将杜洛瓦本人的卑劣尽情揭示,另一方面将整个法国社会的卑劣也尽情揭示。当然,所谓社会乃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故而最终还是将那时的法国社会戴着各种好看好听的身份、职务、地位人士的漂亮假面无情地撕扯下来了——漂亮朋友杜洛瓦的灵魂“漂亮吗”?那些戴着各种好看好听的身份、职务、地位假面的人士的灵魂“漂亮吗”?作家深层的揭示意图就在这两个诘问号上了。
法国大作家雨果写作《巴黎圣母院》之后三十年又写作《悲惨世界》,这两部大作都紧紧沿着“弘扬人道主义”这条精神线索而无变化,这成为他一以贯之的文学创作主张;美国大作家海明威自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就特别关心人类命运,忠诚实践“硬汉风格”,从代表作长篇小说《永别了,武器》到代表作中篇小说《老人与海》,排头看过来,其创作总体上抱着“人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一个人可以被毁灭掉,但不能被打败”这一对待人类社会的本质态度而无实质的变动。正像这两位大作家,莫泊桑的整体创作思想也是十分稳定的,一如上面举例的《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和《漂亮朋友》,其将对于社会和时代的尽可能深入的“揭示”作为己任,或者说将这种写作宗旨作为自己实际创作所要贯彻的一种思想在重要文学作品中加以全面的体现,著名短篇小说《项链》当然也不会例外,他依然崇尚的是“揭示”——最大限度、最大深度地揭示黑色与灰色的人性,让读者得到识别和警醒,从而自己去针砭和批判,作家由此尽到对于身处社会的责任。
看一看《项链》最主要的“本相”:
为了借助一个令作家关注并且深思再三的社会现象进行某种人“相”的揭示,莫泊桑从生活的观察中采撷来命名为“玛蒂尔德”的少妇形象及与其关联的大体的故事进入创作。构思之初也许在形成一个小说的内容方面并无问题,借此内容要达到一种基本的“揭示”也无问题,但是作为莫泊桑当然不会满足,他要的是最大限度、最大深度地实现这个“揭示”,他便要在现有的创作材料上下足功夫,锻造出精钢一样的情节和人物形象。他明白,他也这样认为,只有这样的精品才是最大限度、最大深度地实现这个“揭示”的可靠保证。然而要锻造出精钢一样的情节和人物形象必须有自己的实施原则,这个实施原则是作家积累多年的心血并且把持不放的——莫泊桑明确地说过这种实施原则:“小说家不应辩解,也不应饶舌和说教。只有情节和人物才是应当着墨之处。另外,作家不要做结论,而要把它留给读者。”“作者的想像,即使让读者模模糊糊地猜测到,都是不允许的……一行一页,一字一句都不应当有一丁点作者的观点和意图的痕迹……他深深地藏匿自己,像木偶演员那样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自己手中的提线,尽可能不让观众觉察他的声音。”
从“她是早晨四点钟光景离开的”直到“第十年年底,债都还清了,连那高额的利息和利上加利滚成的数目都还清了”是描述玛蒂尔德和丈夫耗费十年青春还
清三万六千法郎项链债务的艰难奋斗历程。这里面把玛蒂尔德和丈夫因为丢失项链而遭遇的人生大起大落写得令人触目惊心,作家这样写的真实用心应该是什么呢?若干年来的相关文章在这里迷失了真相——说莫泊桑写作人物十分真实,表现出了玛蒂尔德和丈夫的“诚实不欺的优秀品质”的有之;说莫泊桑赞赏玛蒂尔德和丈夫具有“不怕人生挫折和打击的坚强意志而
予以展现”的也有之;如笔者本文开头所指出的,对于路瓦栽大加表扬,说他有着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等等良好品德的更有之。但是,笔者要说,如果莫泊桑真是这样去想和写,短短小说主题的凝练度势必受到影响,他揭示世态人心的创作设计也必然难以达成。更重要的是要仔细地玩味《项链》本身,它的字里行间并没有任何去塑造玛蒂尔德和丈夫的“诚实不欺的优秀品质”、
具有“不怕人生挫折和打击的坚强意志而予以展现”的任何气味,也更没有表扬路瓦栽任劳任怨、默默奉献等等良好品德的任何意图,乃是意在通过这些触目惊
心的情节,使其进行的“揭示”更加“触目惊心”,以实现最重地敲击人们的神經和心灵,力图令他们望而生畏,不敢重蹈覆辙地劝世的根本目的而已!
概括起来说,《项链》是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秉持他一贯的客观剖析、深刻揭示的创作宗旨所写出的又一篇批判现实主义的杰作,笔锋指向隐藏在“玛蒂尔德”一类人物人性深处的真“相”—— 一种病态的人心之“相”,一如他将笔锋指向《羊脂球》中的一群“高贵者”的灵魂世界、《我的叔叔于勒》中的菲利普一家的灵魂世界,以及《漂亮朋友》中杜洛瓦之流的灵魂世界那样。我们研读和欣赏这篇名作的时候,应该遵守莫泊桑创作的本意,洞悉他揭示“玛蒂尔德”一类人物人性深处的真“相”—— 一种病态的人心之“相”的高妙的创作艺术手法,忠实地评说莫泊桑“隐藏”起来的创作意图,而不是做出偏离作家创作本意的“挖掘”与“开发”。
二、既是心理描写,也是重要铺垫
小说《项链》进入情节以后,莫泊桑打造得十分“精密”了。近几年来的有些文章几乎无一例外地指出《项链》为了使小说后半段“借来的项链原来是假的”之情节不至于“突兀”和“凭空”,共设计了三处“精密”铺垫,第一处铺垫:佛来思节夫人答应借项链非常爽快,甚至没有一句叮嘱的话;第二处铺垫:送还项链时,佛来思节夫人没有打开盛项链的盒子进行检查;第三处铺垫:珠宝店里只卖出了盛项链的盒子。
其实,“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这一段心理描写,也是一处非常重要的“精密”铺垫,它是为玛蒂尔德丢失项链从心理(极度兴奋,忘乎所以)和行为(注意力处于最弱状态)两个方面提供极大可能发生的逻辑基础。
试想,钻石项链毕竟是借朋友的;更关键的是,当时玛蒂尔德以为是昂贵的真项链。从理所当然的人性可以推知,玛蒂尔德不可能对带在脖子上的项链掉以轻心。因此,为了不至于“突兀”和“凭空”,“借来的项链原来是假的”需要暗下铺垫,而“一串从朋友那里借来的‘真项链竟然丢失”当然也需要暗下铺垫。
作者对于这一段心理描写用了“狂热”“沉迷”和连续四个“陶醉”以及“云雾”等词语,既是借此将玛蒂尔德爱慕虚荣的心性揭示到极致,也是通过她的心理之严重“虚脱”为下面丢失“昂贵”项链造成“情理之中”的设局。只不过这一处“心理描写式样”的铺垫做得达到难以察觉蛛丝马迹的高超地步——这也许是笔者迄今未见相关文章或是教科书提到此点的原因所在。
实事求是地说,作为文学精品的《项链》,在其短小的篇幅里,莫泊桑不可能不处处精心。这一段对于玛蒂尔德狂热地兴奋地跳舞的心理描写,对于“写人”,实现了女主人公性情的凸显,推动了这个主要人物形象更加趋向丰满;对于“写事”,提供了全篇情节大转折的关键条件,使得“项链”的丢失在情理上有了逻辑依据。因此,有理由说,这一段心理描写,莫泊桑至少是做了以上两层的考虑。他的精心阻挡了小说出现哪怕是细微的破绽,并且实现了他认为应当做到的“自然而然”。
三、起始部分的“滋味”,结尾部分的“采用”
莫泊桑打造精品的秘密就是竭力地锻造情节和人物,这的确是他的一贯的本色——这一点也早有定评。
在短篇小说《项链》中,作家精心构思,在起始部分先建立了一个“预备情节”——从“她也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到“由于伤心、悔恨、失望、困苦,她常常整天整天地哭泣”大篇幅的文字。
短篇小说不能太长,而此篇小说又要如此具体地写好“这一个”,且它将要展开的情节又十分丰富(这都不同于《羊脂球》和《我的叔叔于勒》),莫泊桑用“预备情节”做了一大段直接心理描写,从而为玛蒂尔德先行“赋予灵魂”找到了出路。从全篇来考察这个“预备情节”,可知其是成功和高明的,它不但使得其后的情节和人物塑造大受益处,而且使得即使小说结束,“玛蒂尔德”可能的命运走向也能“有迹可寻”,它的作用实在是超出了《项链》本身,其艺术价值绝对堪与这篇小说结尾的处理比美,这是我们应该读出的滋味!
《项链》的结尾历来是备受众人赞赏的,几乎所有相关的文章都忍不住要在褒义上论证一番。冷静地观察莫泊桑历来的代表作品,冷静地观察《项链》的整体和它的创作意旨,应该说,其结尾是莫泊桑为了揭示玛蒂尔德人性真“相”而精心“采用”的结果性的一个情节,也就是说,采用这样一个所谓“出人意外”的结果,仍然是出于最大限度和最大深度揭示的目的——让玛蒂尔德在遭到人生重大打击之后又遭到人类现有灾难样式中的最重灾难(艰苦的重大付出成为无意义和负
价值)的打击,几乎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的结果对于读者震动的效果才可以达到“无以复加”。文行至此,莫泊桑对于情节和人物的塑造,真可称得上臻于至善了。
再强调一下,许多人写文章说,《项链》这样的结尾是莫泊桑“精心设计的”,其实,依笔者来看,在一个短篇小说里,在《项链》现有内容规定之下,这个结尾与其说是莫泊桑“设计”的,不如说是他“采用”的。现实世界中就有若干人类谁都不愿意遭遇的灾难样式(一般成年人都知道),作家在写作小说或者剧本时,往往加以选择和采用,以收到他愿意看到的最佳艺术效果,比如莎士比亚的戏剧创作,也是在这些灾难样式中选择和采用,诸如《奥赛罗》《李尔王》,或是《哈姆莱特》等,其撼动人心的剧烈效果,几百年来确实未见衰减!
在实现了最大限度和最大深度揭示的目的之后,在这样的结尾面前,即使才华如莫泊桑,他也写不下去、写不出来和没有任何写下去的必要了,否则,就是狗尾续貂或是画蛇添足了。从这一点来评价,《项链》的结尾,与其说莫泊桑“设计”得好,不如说他采用人类中巨大灾难的样式十分合宜和恰当了。
当然,在中学语文课堂上,语文老师要求学生为《项链》续写所谓“结局”的练习,与这里所说的“写不下去、写不出来和没有任何写下去的必要”,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参考文献:
[1] [法]莫泊桑.莫泊桑随笔选(第3版)[M].王观群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