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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索生命与确立自我

2013-04-29乐绍池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期
关键词:自我叙事

摘 要:1932年,沈从文写作《从文自传》,这部自传对于沈从文自身意义重大,而将其放置在沈从文作品系列里,自传和其他作品则构成了意味深长的对话和互文关系。本文认为,沈从文回溯过往,重新观照自己的二十年经历,追索生命历程,完成自我的确立,乃是为了汲取服务于今的能量。自传是作为修辞的叙事,是一个“神话”,服务于现在,更指向未来。

关键词:《从文自传》 叙事 自我 神话化

《从文自传》首篇第一段中有突兀的一句:“我应当照城市中人的口吻来说,这真是一个古怪地方!”这句话的语调、口气,与整段、整篇颇不协调,暗示了自传拟想的读者对沈从文写作的影响,这提醒我们关注沈从文写作的动机。1932年,当时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沈从文利用暑假写出了《从文自传》,这一年他三十岁。这部自传对于沈从文意味着什么?如果将其放置在沈从文作品系列里,又意味着什么?

历来有不少研究者关注的焦点都落在传记和传主的“本事”上,由此考察沈从文文学观和文学实践,纠缠于自传的真实性。从这些文章的大小标题即可见一斑:“《从文自传》的写实与抒情”“人生的实录”“亲切而真实的自

传”“客观的写实与温暖的抒情”,等等。这无疑暴露出研究者陈旧的文学观念。所以有研究者已经注意到了《从文自传》中家庭和生平的许多情况都语焉不详,尤其是其中写杀人处,有夸大之嫌等情况,并不奇怪。因为自传“写自己的历史,就是试图塑造自己,这一意义要远远超过认识自己。自传不是要揭示一种历史的真实,而是展示了一种内心的真实:人们追求的是意义和统一性,而不是资料和完整性……自传不是要有真实,而它就是真实。自传以其完全的真实性展示了一切个性的塑造工作、一切个人经历其历史并将其变为神话的方式。”①

写自传固然有检视过往生活的意图,但并没有想要写成家史和地方史。沈从文动笔的缘由是有着更为“当下性”的目的:“就个人记忆到的写下去”,“让读者明白我是在怎样环境下活过来的一个人”。换句话说,沈从文要追索自己的生命历程,整理自己的过往,确立自我,妥帖地安置自身。作为一个摸爬滚打于都市十年之久的“乡下人”,在“为高等人造一面镜子”的同时,沈从文不断追溯、找寻、挖掘湘西人和事的意义。湘西岁月已被沈从文纳入了一个正在成型的认识装置里,脱离了原初的语境和表意体系,从而被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旧事重提是为了镜照现在,使之成为现实的注解,旧事不免就“故事化”“寓言化”了。那么《从文自传》又是如何“故事化”“寓言化”的呢?

《从文自传》第一部分主要涉及沈从文在凤凰县的童年时光,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顽童形象。而这一形象得益于沈从文对其教育背景浓墨重彩的描摹:“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小书”指的是传统的学校教育,

这是沈从文(是少年时代的沈从文,还是1932年写作时的沈从文?)所厌恶的。他说:“当我学会了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的一切,到不同社会中去生活时,学校对于我已毫无兴味可言了(见《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在他看来,这种教育往往“造成一种无个性、无特性、带点世故与诈气的庸碌人生观”。学成于社会,而非书本,在自传中一再被提及。年少的沈从文逃学,且一再说谎,即使父亲因愤怒说要砍去他一个指头,也不为这话所恐吓。那时的沈从文,心为新鲜的声音、颜色、气味而跳动,能逃学则逃学,不能逃学就“做梦”。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每每在叙述过一段童年读“大书”的生活后,必会从回忆里“跳出来”,并在其后添上“现在”的评论。

沈从文说《从文自传》是一本“顽童自传”,我们不难从字里行间读出隐隐约约地流露出的一丝自得。自传所塑造的“顽童”形象染有叛逆者的色彩,十分符合读者的想象。这与作者“现在”的评论有很大的关系。在阅读中,读者不知不觉与作者产生了默契,非常自然地接受了作者的观点。在那些认为自传是“青少年回忆”的研究者看来,这个“顽童”形象使得日后那个用小说和散文建造起湘西世界,提出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倡导“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的作家沈从文“有迹可循”了。但很明显,这是研究者站在今天的“期待视野”上阐释出来的前后相续的结果。沈从文在文中追加的评论告诉我们,自传是“回忆青少年”,而非“青少年回忆”。

借助于自传的写作,沈从文从过去的经验中重新“发现”了使自我(写作)区别于他人(写作)的质素;或者说,1932年写作的沈从文“照亮”了自己的过往经

验。可以说,沈从文通过《从文自传》的写作,找到了自己。这并非暗示《从文自传》是虚构的产物,而是要充分理解1932年沈从文写作的文化眼光和情感向度,并意识到这极大地影响了其写作自传时的回忆及叙述的方向。沈从文“现在”的“追认”使得过去纷繁的经验不再混沌,通过重新组织和叙述,打开了一个新的意义空间。1932年之前诸多的写作,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种组织整理工作,只不过自传的写作是一次正式的命名活动。

自传第二部分描写了沈从文高小毕业后谋划出路,离家当兵,辗转各地的军队生活。在沈从文笔下,似乎军营生活是童年悠闲生活的延续:“我记得我的出门是不受限制的”,“我最喜欢的是河街,那里使人惊心动魄的是有无数小铺子,卖船缆,硬木琢成的活车,小鱼篓,小刀,火镰,烟嘴,满地皆是有趣味的物件。我每次总去蹲到那里看一个半天,同个绅士守在古董旁边一样恋恋不舍……我每天总得在那里吃一回汤圆或坐下来看过往行路人”(《辰州》)。由于那时填造枪械表正需一些写字的人,“我”便成为一个上士司书了,且因善炖狗肉和能钓蛤蟆,颇得上司赏识。这样的军旅生活的确顺心、惬意,让人心向往之。但真是如此吗?

其实不难想见军中生活是充满了艰难和辛酸的。沈从文是带着对军队生活十分厌恶的心情到北京的,翻检那时候写下的文字就可以看到他对军队生活不堪忍受的痛苦。② 他在1949年写的《一个人的自白》里说:“有谁在旧军阀时代,未成年时由衰弱过的家庭,转入到一个陌生杂牌部队,做过五年以上的小护兵司书的没有?若你们中有那么一个人,会说得出生活起始,将包含多少辛酸。”③ 1980年在《从文自传》附记里又说:“部分读者可能但觉得(自传)‘别具一格,离奇有

趣。只有少数相知亲友,才能体会到近于出入地狱的沉重和辛酸”,“在一个小小天地中度过了二十年噩梦般的恐怖黑暗生活”④。细读自传,我们仍然可以从散落在各篇的零星文字一窥沈从文别一种心情:“由于过分寂寞”,“我感觉我是寂寞的”,“事实上却是十分孤独的”,在保靖“失业时萎悴无聊的心情”,“我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只不过在沈从文的叙述里“悠闲、顺心、惬意”的军旅生活被置于前景,刻画得浓墨重彩。而“寂寞”则是隐晦地流露出来的,被写作自传时的沈从文压抑了。

军中生活更多的是“非常态”。沈从文在怀化镇约一年四个月看杀人七百的特殊经历使其明确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与“城市中人”一样。那个苦苦追寻的“自我”终于得以显豁和明朗起来。自传追索自己的生命来历,完成了自我的确认。

1932年的沈从文回溯过往,重新观照自己的二十年经历,乃是为了汲取服务于今的能量。自传是作为修辞的叙事,是一个“神话”,服务于现在,更指向未来。当过去被当做神话时,其内涵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决于人们对现实问题的关注。过去的内涵随着人们对现实关注焦点的变化而变化。证之以《从文自传》,的确如此。那么在1932年左右,沈从文关注的“现实问题”是那些呢?

“在都市住上10年,我还是乡下人。第一件事,我就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⑤ 沈从文以“乡下人”自命,始终觉得与都市文明有隔膜。在《第二个狒狒》《棉鞋》等早期小说里辛辣讽刺了都市人的势利、虚伪和冷漠,表现了一个备受歧视的外乡青年的敏感和自尊。十年的都市打拼生活,沈从文认识到自己与城市人不仅在经济社会地位上悬殊,且在文化和价值观上亦有天壤之别。这无疑会激起沈从文反身从湘西的自然和经验里寻求资源、智慧和精神支撑。因而《从文自传》把过去“神话化”就不难理解了。

在写作《从文自传》以前,沈从文就已经写出了《柏子》《萧萧》《丈夫》《三三》等优秀的短篇小说,但似乎还处在探索的阶段。《从文自传》的完成使沈从文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随后,代表作《边城》期然而至。

① [法]菲力浦·勒热讷:《自传契约》,杨国政译,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2页。

② 详见沈从文《致唯刚先生》《〈第二个狒狒〉引》等文,载《沈从文全集》第十一卷、第十六卷。

③ 沈从文:《一个人的自白》,《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9页。

④ 沈从文:《从文自传》附记,《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67,第368页。

⑤ 沈从文:《萧乾小说集题记》,《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页。

作 者:乐绍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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