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的故事》:从肉体中出走的灵魂
2013-04-29赵若晨
赵若晨
摘 要:小说中叔叔怯懦地逃离并试图重塑“英雄自我”,在双重虚假中面对灵与肉的抉择,却终究回归于生活的真实。他在自我虚设的场景中活着,对生命苦难的承受能力大大减弱,从而在认清现实后不再快乐。本文主要从叔叔的逃离中分析其怯懦的人性弱点,同时解析叔叔在灵与肉的矛盾中最终选择抛弃灵魂、欺瞒自我的生存状态,以此分析叔叔不再快乐的原因。
关键词:《叔叔的故事》 逃离 真实 灵与肉
《叔叔的故事》是王安忆停笔一年以后写就的,故事采用了元叙事的手法,通过一位年轻作家的叙述,揭露了叔叔在苦难历史中造就的畸形人格,在世事浮沉中展现的灵与肉的矛盾。在这里,王安忆对特殊历史苦难后造就的病态畸形人格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与剖析。
苦难历史是小说展开叙述的背景,也是叔叔形成病态人格,并且开展自我抗争的重要原因。戴厚英在《人啊,人》中借契诃夫的口曾说过:“吃苦并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吃苦可以提高一个人也可以降低一个人。”叔叔曾在不幸的历史中耗尽真诚,然而经过特殊历史苦难的他,并没有如所想象的一样拥有领袖与英雄般的人格,相反,叔叔的一切行迹都无不披露着他的虚伪与怯懦,使他的自卑感欲盖弥彰。为了忘却苦痛他选择逃离,为了能成为“新人”,他甚至把这苦难的历史用以造就自己“英雄般的人格”,来欺瞒、麻痹自我。
一、逃离姿态下的“英雄”
为了将不堪的历史一笔勾销,叔叔选择逃离。那个象征着屈辱过去的小镇,叔叔企图将它彻底从记忆中抹去。不愿直视自我的真实经历,不愿客观公正地审视自己,这是叔叔怯懦人格的体现,然而他却在新的环境里构筑着“英雄”般的自己。对自我的剖析总是令人痛苦的,这或许能为叔叔避开丑陋的自我找个借口,然而,终究只是自欺欺人,逃离姿态下的“英雄”本不是真正的英雄,叔叔的怯懦因他的逃离而愈加明显。
叔叔以逃离的姿态躲避自己的真实。他抛妻弃子,断然离开小镇,在他的心中其实本没有对妻儿有所留恋。叔叔曾说:“他的婚姻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带有时代的烙印。”他单方面地认为,妻子只是在他无家可归的日子里收留了他,对他没有过多的感情。所以叔叔的逃离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也是叔叔想要埋葬卑微、重塑自我的选择。
逃离后的叔叔在新的环境里构筑新的自己。对内,他不愿直视自我的真实反而欺骗自我;对外,则通过文本写作欺瞒着读者。他将所受的苦难都化为写作的材料,自我塑造着光辉的形象与看似“英雄般的人格”。在逃离小镇后,他似乎已俨然成为一个“新人”,活在各种名流作家笔会等社交活动中,他是如此投入,似乎忘却了苦难和不堪回首的历史。他尽情沉醉于自我建构的世界里,却不曾发现自己已变得更加脆弱与不堪一击。正因为叔叔在自己的小说中可以抛却不幸与苦难,在小说这个虚拟的世界里,可以将一切都修正,任凭自己的意愿构筑一切,所以他沉醉其中不愿醒来,铸造起自我的光辉形象,麻醉读者的同时也麻痹自己。
二、双重虚假中灵与肉的抉择
叔叔对内欺骗自我,逃离真实;对外欺瞒读者,重塑自我。在这双重虚假之下,他内心同时承受着灵与肉的矛盾抉择。
小说里与叔叔关系密切的主要有三位女性,在与她们的交往中,叔叔展现着自身的矛盾与灵肉抉择的艰难。叔叔与妻子的结合属于传统的才子落难、佳人相救模式,却没能够拥有传统的幸福结局,叔叔的“出走”,与妻子的分离,显然是“忘恩负义”的体现。为了抹去这段历史记忆,叔叔最终选择离开。叔叔在转述自己这段婚姻时态度异常平静淡然,试图有所掩蓋,叔叔淡化了妻子对于离婚的情感态度:“人落难时,当拉人一把;人往好处走时,则当松开手。”这正是叔叔为自己“出走”找的借口,是想当然的态度和他给予自己的心理安慰。
对叔叔来说幸运的是,在文学创作中,他可以肆意构造妻子的态度,把妻子的形象塑造成一个“懂得放手”的女性,一个能为他的事业着想的好妻子。这样的虚构不仅能遮蔽屈辱的过去,在一定程度上也能减轻他内心的愧疚。叔叔在文学创作中虚构着情节人物,在现实生活中同样虚构着自我形象。在双重虚构下生活的叔叔面对的一切都不完全真实。
双重虚构进一步体现着叔叔的虚伪和怯懦,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可避免的自我矛盾与纠结。叔叔的生活中无不充满着灵与肉的矛盾,突出反映在他与女性的关系上。叔叔与年长其一岁的大姐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精神与心灵上的,而与年轻女孩小米的关系则是一般情人之间的关系。这样的情感生活状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心灵与肉体的分裂生活。可以说,叔叔的感情生活是分裂的,并且迟迟未能统一。他与二者保持着亲密关系,但终究要做出选择。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叔叔没有将自己那颗敏感、娇嫩、高傲、易受伤害的灵魂逼到绝路上,他让它中途就开溜了,而人的肉体可说是百折不挠。”这暗示着叔叔做出的抉择,而小说中的这样一个情节也再次印证了叔叔的决定:叔叔与大姐的关系最终在流言中破碎,与小米的关系却相对维持了更久。这是否意味着叔叔精神世界的崩塌?精神世界既然崩塌,叔叔寻求二者的统一也就无从实现了。
叔叔曾是有远大理想的,他用真实的灵魂感触生活,却被生活狠狠灼伤,因此他选择逃避真实的灵魂。显然,从与大姐的关系宣告破碎的那一刻起,叔叔的精神世界就此崩塌,叔叔彻底沦为了一个“无灵之肉”。而叔叔的“新生”就如小说中写到的:“他似乎不再被他个人的遭际所缠绕,而是脱出身来,如一名国际人或宇宙人那样审视世界……”叔叔将能真实感触生活的灵魂抛开,从而成了“新人”,仿佛再也受不到实际生活的侵害,即使有,那也只是他用以写小说的材料。现实的生活不再是真实的,而是在为小说创造素材,艺术才是全部的真实的生活。
叔叔为了重塑自我的形象,不惜颠倒现实与虚幻,在灵与肉的挣扎中,放弃了真实的自我灵魂,变得麻木不仁。在自我构筑的世界里,他不再卑微,他异常高尚,别样的高大,而这同样反映了叔叔人格上怯懦虚伪的本质。
三、回归真实后的虚妄与绝望
在自我构筑的英雄世界里,叔叔并没有如想象般活得潇洒自由,种种细节都隐隐展现着叔叔的患得患失和他的惶恐、害怕。叔叔害怕自己构筑的世界会崩塌,于是他极力挣扎,然而不幸的是,在德国女孩的一击之下,叔叔自卑怯懦的人格再次展现,在不愿回首的历史中遗留的证据——儿子登场后,叔叔彻底被击垮。
叔叔在这场虚假的表演中是忘我投入的。对于不幸的到来,真实的回归,可以说,叔叔既有准备也猝不及防。叔叔的潜意识里一直存有过去的屈辱遭遇,内心时刻都充斥着自卑感,当儿子找到叔叔的那一刻,叔叔却“有一种灾祸的预感,这预感告诉他:他的好日子已经过到头了”。一切都涌现在叔叔眼前,那些屈辱的过去是如此的真实可见。
可以预见,几乎没有在一起生活过的父子俩避免不了沟通上的矛盾和生活上的差异。大宝与叔叔的关系就这样僵持着。终于,叔叔最后一次冷酷的回绝,激起了儿子的反抗与爆发,叔叔抓住了儿子反抗的手,却从这张面孔中看见了自己,“他刹那间想起:他打败的是他的儿子,于是便颓唐了下来。将儿子打败的父亲还会有什么希望可言?”面对真实存在的一切,叔叔颓唐下来,也终于觉得“不会再快乐了”。作为作家,他拟造小说中所谓的真实情节,却无法真正面对自己真实的经历。故事到这里,叔叔再次被现实狠狠击退。在一场场自我迷醉的戏里,叔叔终究没能全身而退。
看客心态下的人,往往会怯懦,“无灵”的肉体,也终将承受不了生命的真实。叔叔本以为自己已经逃脱了宿命,逃离了以往所有的自卑与苦难,到最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生活的真实。柏拉图曾在《理想国》中批判悲劇,他说:“很少有人能想到,替别人设身处地地感受将会影响我们为自己的感受,在那种场合力量逐渐增强的怜悯之情,到了我们自己受苦时就很难被制服了。”①这可以解释为人在经历过一种不真实的戏剧状态之后,对苦难的“免疫力”不自觉地下降,当不幸真正发生在自己的生活中时,人就变得更加难以承受突如其来的苦难。
一位原本希望生命充实的知识分子,一个经历过社会历史苦难的男人,并没有自始至终坚持自己的信仰,也并没有将苦难转化为力量,而是在与外界的抗争以及自我的矛盾挣扎中,伪装欺骗自己,更加丧失了自我。故事以叔叔的英雄人格假象披露叔叔怯懦的本质,以叔叔自我欺骗的态度讽刺承受不住苦难的人们,同时,也反映了深刻的人性:人的肉体易承受不住现实的苦难,人极易用灵魂的出走麻痹自身。叔叔是不幸的,他没有意识到生命中无法达到的东西,在自我欺瞒的艺术里更加无法达到,最终他的白日梦破碎,他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会再快乐了。
也许就像尼采说的那样:“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一个受苦的人,如果悲观了,就没有了面对现实的勇气,没有了与苦难抗争的力量,结果是他将受到更大的苦。”生活的真实也许必定包含苦难,唯有勇敢面对,真实生活,人才能够更大限度地承受生命的真实,才能够对抗怯懦的人性弱点。
① 柏拉图:《理想国》,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94页。
参考文献:
[1] 王安忆.叔叔的故事[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2] 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3] 尼采.偶像的黄昏[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4] 沈红芳.女性叙事的共性与个性[M].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