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诗的别趣美
2013-04-29周声
摘 要:“趣”是我国古代传统诗论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盛兴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跃于当代。别趣之美,常给人有一些不可言传的微妙:或神游言外,余韵悠悠;或想象奇特,情味深隽;或构思新巧,令人拍案叫绝;或妙语解颐,逗人忍俊不禁。
关键词:诗歌 美学 别趣
关于诗的别趣,笔者在《论诗的“别趣”美》(见2012年第2期《名作欣赏》)一文中作过论述,本文拟再作探究。
“趣”是我国古代传统诗论的一个重要审美范畴。它衍化于唐前,成型于唐宋,盛兴于明代,深化于清代,活跃于当代。早在先秦时期,“趣”这一概念就已出现。庄子在《秋水》中提出人们有六种观照世界的方式,即“以道观之”、“以物观之”、“以俗观之”、“以差观之”、“以功观之”和“以趣观之”。“趣”在这里就含有情趣、情致的意思,为后来“趣”衍化为我国古代诗论中的审美范畴奠定了最早的根基。
唐代诗人就已普遍注意到“趣”了。故宋人严羽云:“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① 严羽以“兴趣”来概括他所推崇的盛唐诗歌的审美特征,并归结其突出的表征即浑融无迹,言近旨远,给人以盎然的生机感和灵动的意趣美,标示出一种很高的诗歌审美境界。明人袁宏道对“趣”的论述更为至切:“世人所难得者惟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山林之人,得自在度日,故不求趣而趣近之。”②袁氏所论由“诗”及“趣”及“人”及“日”(生活),谈得很贴切也很辩证。清代的袁枚说:“有格无趣,是土牛也。”③黄周星甚至认为:“一切语言文字,未有无趣而可以感人者。”④可见,别趣,已成为历代许多诗人所努力追求的一种艺术美。
读者在诗歌鉴赏活动中,常可感到有一些不可言传的微妙:或神游言外,余韵悠悠;或想象奇特,情味深隽;或构思新巧,令人拍案叫绝;或妙语解颐,逗人忍俊不禁。凡此种种,欣赏者每爱用“情趣盎然”、“妙趣横生”、“饶有意趣”之类的词语来评赞之。这说明,人们已把“趣”作为一项审美标准了。
“趣”,作为一项诗歌美学内容,其意蕴及形式是多彩多姿的。关于诗的“理趣”、“奇趣”、“风趣”、“意趣”,人们谈得多一些,下面谈谈诗的“苦趣”、“痴趣”、“童趣”等。
苦趣美 苦趣是情趣的一种。因为诗的本质是抒情的。但這“情”,若平板道出,便觉兴味索然。它一旦和“趣”打成一片,亦即给情披上“趣”的外衣,这“情”就会显得生动形象,活脱有致了。所谓苦趣,就是于诙谐、幽默、俏皮、欢愉之中,透露出哀感和苦情。生活中,同是悲哀,不一定皆横眉瞠目。有人悲哀时可能笑,所谓“落第举子笑是哭”;有人欢笑时反而哭,所谓“出嫁闺女哭是笑”。同样,倾诉苦衷,有人声泪俱下,痛不欲生,“未成曲调先有情”;有人故作佯狂,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这苦情与别趣,似乎是相矛盾的,但唯其矛盾,才正好给“苦”笼罩上一层喜剧气氛。
杜甫就有不少呈“苦趣”的诗。诗人的一生,是悲愁困苦的一生。然而即便在极为悲苦的境地,他还是能于悲中寻欢,苦中作乐的。所以有人说他的许多诗有“穷开心”之意。如他在战乱中回到家里写的长诗《北征》中,那拿小儿女“穷开心”的一段:“床前两儿女,补绽才过膝。海图圻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风,颠倒在短褐。……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你移时施朱船,狼籍画眉阔。”诗中描写妻子把锦绣的水神紫凤剪下来,补在孩子的破衣上,写出家里生活的困苦,那样的缝补显得不谐和而可笑;又写女儿学着母亲装扮,可又不会,结果弄得颜料狼藉,更是令人忍俊不禁。这真是典型的“苦中乐”。无怪乎,古人谈《北征》云:“子美善谑。”⑤须知,于诙谐风趣中传苦情,这正是老杜的高人之处。清人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可谓一语破的:“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戚已极。”
今人流沙河的获奖诗作《故园六咏·中秋》一诗,也是极富“苦趣”美的佳作:“纸窗亮,负儿去工场/赤脚裸身锯大木,/音韵铿锵,节奏悠扬。/爱他铁齿有情,/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啃完春,啃完夏,/晚归忽闻桂花香。/屈指今夜中秋节,/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妻说月色果然好,/明晨又该洗衣裳,/不如早上床。”诗中写足了当时作者处境的艰难困苦:“赤脚裸身锯大木”,不苦么?“铁齿无情”,“啃我壮年时光”,不苦么?然而这苦,却似乎始终和“趣”伴随着的:“音韵铿锵,节奏悠扬”,苦中自有乐趣;“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中秋赏月,也别有一番情趣;“明晨又该洗衣裳”,露出些许苦情,但“不如早上床”,则又显得俏皮风趣了。全诗就这样亦苦亦趣,忽儿强颜为笑,忽儿悲从中来,其效果是“别趣”愈浓,苦情愈甚,因而读之更逗人、更诱人,也更感人。诗人能于悲苦之中写出“别趣”,正表明诗人是一位能够超然于物的豁达者。他的诙谐是从悲剧中彻悟人生世相的结果,因而显得极严峻深沉。这正是苦趣美的艺术魅力。对此,柳宗元有一番感慨,道出了个中深谛:“嘻笑之怒,甚乎裂皆;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悲戚戚之尤者乎?”
“真趣盎然流肺腑。”(明代李濂《绝句》)诗的苦趣美,必须建立在真情实感的基础上。这里,情为主,趣为辅;趣以情而存,情从趣中出。苦情别趣,互相熨帖,方臻于苦趣美的境界:似轻松,实深浑;似戏谑,实严正。因此它有别于那些没有苦情至感,而故作诙谐滑稽的打诨诗。庸俗的打诨,也许能使你一笑,但却撼动不了你的心灵。正是从这一点说,我们不能同意袁枚的话:“诗能令人笑者必佳。”
痴趣美 痴趣,属情趣之一隅,是情感发展的特殊情况。痴者,思虑发于无端也。情到深处则往往因无端之事,作有关之想,故见出痴情。诗人于是捉住这因痴情所致的痴语、痴想、痴态,而极写之,使诗中形象的思维显得反常,继而因反常而趣出。这等“痴”,痴得滑稽,痴得可爱,痴得有趣,痴得乖美。唐李益《江南曲》:“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妻;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小妇人抱怨贾人屡屡失约,竟云嫁于弄舟小子——这弄舟儿还能如期归来呀。话似随便,其情痴可见。贺黄公《皱水轩词筌》云:“唐李益诗云‘嫁得瞿塘贾;子野《一丛花》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皆无理而妙。”思虑发于无端,作“胡思乱想”,是无理。但见情痴意笃趣浓。
陈楚南有一首《题背面美人图》诗:“美人背倚玉阁干,惆怅花容一见难。几度唤他他不归,痴心欲掉画图看。”这位老先生,为得看到画中美人之花容,竟幾度呼唤于她。人家不答应,又竟想着把图画翻过来看。袁枚评此诗是:“妙在皆孩子语也。”⑥真是小孩子作如是想,倒也罢了,可“观者”分明是个老大人,这就显得滑稽了。当然,这般滑稽,滑稽得可爱,而不可腻。是为痴趣之美。
童趣美 孩童是天真、纯净、率直的,一如山涧明澈的小溪。孩童的思维、感情、言行等,离理智远一点,因此和成人相比显得幼稚无知。“儿童的天真和老人的理智,是两个季节所结的果实。”布莱克的诗句,形象地道出了这种必然的差异。所以,在大人眼里,儿童的言行举止、儿童的心理心态,常常那么可笑可爱、自然有趣。袁宏道云:“当其为孩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这种天真的童趣,表现在诗里,也能给人以别样的美感。
辛弃疾《清平乐》:“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诗人是真高手,仅此两句,一个逗人喜爱的无赖小子即跃然于纸上,其神情况味那么逼真毕现,那么生动形象!尤是那个极富特征的“卧”字,更是意态毫发,表现了十足的天然童趣。不事雕饰,已成天籁。
童趣美的另一类描写对象是成人,即成人童心与童性的萌发和再现。这里,诗人的心灵应该是孩子的心灵。在孩子心里,世界是一个单纯的透明体,无雾,无尘,无杂质,只有白云、露珠、月亮。诗人的眼睛,应该是孩子的眼睛。在孩子的眼睛中,世界是一座金光闪闪的屋子,屋子里有像天上的星星一般遥远的故事和神奇的童话。诗人有了这颗心,有了这双眼睛,可以对世界保持着一种孩童的好奇心,以致在特定的环境中,由于某种心理情绪作祟,成人的思想感情也似乎返老还童了,因此,也每每能表现出一种天真率直的童趣美。
郑振铎说泰戈尔是一个“天真的孩子”,他的诗是这个“天真烂漫的天使的脸”。这个评价本身也颇具童趣美。的确,在《新月集》中,泰戈尔是以童心来看待孩子,看待生活的,因此,字里行间洋溢着浓郁的儿童情趣。
今人流沙河有一颗美丽的童心。他的《哄小儿》,就属这类富有童趣美的佳作:“爸爸变了棚中牛,/今日又变家中马。/笑跪床上四蹄爬,/乖乖儿,快来骑马马。/爸爸驮你游击,/你说好耍不好耍?//小小屋中有自由,/门一关就是家天下!/莫要跑到门外去,/去到门外有人骂。/只怪爸爸连累你,/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这也是一首苦中作乐的诗。诗中有苦情,也有乐趣。和上文所谈“苦趣”的区别就在于这种“趣”,表现为与孩童极相近,亦即一种告老返童的情趣,因此更能唤起人们对童心的留恋,和对童性的追忆。不过,比较而言,这种以“老”写“小”的童趣诗,极不易做,如果没有至性深情,童趣最易流于乖讹戏谑。但流沙河没有落入乖讹戏虐,因为它骨子里是严肃深沉。
① 王大鹏等编:《中国历代诗话选》,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809页。
② 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11月第2次印刷本,第121页。
③⑥ 《随园诗话》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5月第1版,第222 页,第74页。
④ 郑奠、谭全基编:《古汉话修辞学资料汇编》,商务印书馆1980年7月版,第716页。
⑤ 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卷四《月夜》引注。
作 者:周声,硕士,河南省信阳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写作学、语言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