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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种传说

2013-04-29胡学文

北京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王红

1

第八个月头上,王红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并不意外。前妻不止一次问过,有时甚至带着点儿咆哮。之前那个女人也问过。她有点儿口吃,我和她初遇时还很轻微,我俩分开的时候,她的口吃已经相当严重,一句话停顿五六次。我很难过,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与罪犯无异。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不是故意的。她们问话的形式不同,但主题不变,自然与我有关。这样的询问,预示她们和我分手的日子已经不远。可是,我与王红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和前妻九年,和口吃女人两年零三个月。难道说我越来越讨女人嫌了?

那是夏日的夜晚。皮城属高原气候,并不热,但我的脑门前胸后背汗漉漉的。我滑下床,寻找拖鞋。两只拖鞋本来在一起,但另一只怎么也找不见了。我两掌着地,摸索一阵,无果。我没开灯,强烈的灯光会刺痛王红的眼。当然,我也不愿把赤裸的身体置于光亮中。我趿着一只拖鞋往外走,在卧室门口滑了一跤。脚底汗漉漉的,似乎地面洒了水。

我站在阳台,等身体冷却,当然,也等待别的。但绝不是等王红把我拽回床上。我不知道自己等待什么。时间还早,如果不是王红出门回来,我不会这么早就脱光。我没睡意,现在就更加没有睡意。除了孤寂地竖着,除了茫然地等待,不知还能干什么。

对面是烂尾楼,有一阵子,距烂尾楼不远的平房还有灯光,几个农民工守在那里,等待工头把工钱付给他们,现在黑黢黢的。我想,他们终究耗不起了吧?其实受骗最惨的不是他们,而是那些买房的人。每次听到与烂尾楼有关的消息,王红都会庆幸地说,亏得我没在那儿买。遇到我之前,王红是个幸运的人。

又一个女人要离开我了。尽管王红还没正式提出来,可那是早晚的事。这也没什么,我不会把一个女人捆绑在自己身边。问题在于,谢幕也太快了。而且,说实话,我喜欢她,至少现在还喜欢。她不像前两个,把我的胸无大志,把我的落魄挂在嘴边说道。

我不意外,但很难过,真的难过。王红的即将离去,是我失败人生的又一个佐证。哪怕她和我持续两年,不,一年也好。

大概是出汗太多的缘故,我有些渴。拎起水壶的同时,手机响起来,很突然。我哆嗦一下,差点将壶摔地上。除了王小灯,没有谁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听到他发僵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喝多了。他喊我出去吃夜宵。你来不来?你不来,我就过去。他真会跑来,而且,确实这么干过。我问他在哪儿,他怎么也说不清楚。然后,我听到一个女性的声音。我猛地战栗一下。不知道她是谁,那声音也没什么特别,可是,我难以遏制身体的抖动,以至于没听清她说什么。她重复,我觉得那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仍没想起她是谁。

我回来,已是第二天清早。眼睛浮肿,头发杂乱,活脱脱一个逃犯。王红的目光并未在我身上多停留,没发觉我的反常,抑或,她根本没兴趣揣测我。我买了烧饼,王红爱吃的那种混糖饼。我特别喜欢看她吃烧饼的样子,她不是冲一个方向咬,而是沿着边沿一圈一圈地啃,最后,烧饼变成硬币大小,消逝在她嘴巴里。她吃烧饼的神情总能让我想起些什么,心底会漾起柔柔的感动。那个早上,我没有坐过去,如果她喊我,我肯定还会坐她对面。她没有,似乎我不存在。我很失落,又暗暗松口气。

王红前脚走,我马上下楼。拦了出租车,急匆匆往单位赶。我平时不怎么上班,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如果哪天我在单位亮相,他们反会奇怪。让别人无缘无故吃惊,实在不够厚道,所以能不去我尽量不去。今天不同,必须去。我到得早了些,走廊极其安静。上班前我会离开。谁料办公室门怎么也打不开,我看看钥匙,没错。再试,还是不开。直到那个玩具熊一样的女孩立在面前。原来换锁了,她就是这个办公室的。单位的人我多一半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我开自己的抽屉,玩具熊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盯着我。我把暗红色的存折揣兜里,冲她笑笑,迅速离开。

存折上有一万块钱。我不是背着王红或别的女人搞什么小动作,她们看不上我这几个鸟钱。这钱是前妻走时丢给我的,准确地说,并不是我的,虽然她的财产有一半与我有关,但从法律上已经完全属于她。她给这一万,算不算施舍?这一万块钱像一面镜子。我不爱照镜子,所以把存折压在单位抽屉里。似乎这样,我就能远离一部分回忆。我确实远离了,但在这个特殊的早晨,我不得不把过去捡起。

我取了钱,赶到邮局,窗口已排了长长的队伍。我寻思着插个队,可队伍里有不少老头老太太,个个警惕地瞪着我。一个老头举起拐杖,重重击地面三下。我不敢造次,乖乖溜到队尾。手机铃声响起,不是我的,我还是吓一大跳。我想起什么,忙把手机关掉。这样,他们不会很快搜寻到我的位置。

昨晚发生了一些事,不仅是我和王红之间。因为昨晚的经历,今天有些特殊,或许是我36岁人生旅程的又一面镜子。我有许多事要干,寄完钱,站在邮局门口,却怎么也想不起接下来该做什么。头顶是明晃晃的太阳,脚底是紫红色的台阶。一个骑着摩托的后生逆向飞驰,愤怒的喇叭声起起落落。

连打数个喷嚏后,我走下台阶。仍然想不起该干什么,这让我有些沮丧。我常去的地方是清水河畔,当然,不是为了看那些从地下抽上来的窝窝囊囊躺在河槽里的面目不清的水,而是看河岸的景致。卖米的卖面的卖肉的卖菜的卖宠物的卖假药的卖古玩的卖字画的,如果你不计较档次的话,这里几乎什么都可以买到。对了,还有卖春的,常有女人和我搭讪,兴致好的时候,我也会和她们杀杀价,像老练的嫖客。仅此而已。再常去的地方就是王小灯那儿。但那天,我没往清水河方向走,也没去找王小灯——他多半还醉着吧?

我慢慢挪着,清醒而又迷糊。

后来,我看见那个裤衩一样的雕塑。我不知它有什么寓意,和这个城市有什么内在关系。每次触见这个雕塑,我总会有尿急的感觉。但我避不开,我生活在皮城,而且王红的鞋店就在雕塑旁边,相隔不足20米。

是什么把我带到这儿的?我懵懂不解。出进王红的鞋店,对我太稀松平常。有时接她,有时给她送个饭什么的,在一个没有顾客的阴雨天,我俩还躲在帘子隔开的储藏室干了别的勾当。我至今记得王红脸上旋起橘红色的光晕。可惜那样的经历太少了。我蓄谋多次,但再也没有发生。以后,怕没机会了。

我在鞋店对面的马路立着,期待王红出来干什么,突然瞥见我,招我进去。我完全可以走进去,但我没有,就那么直立着。好一会儿,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他们找不见我,会找王红。我不是来看王红,而是等待。出入鞋店的人不少,但没我想象中的那些人。我说不好观察了多久,只记得上了五趟厕所。肚子抗议。怎么也不能让自己饿着。我饱饱吃了一顿,到洗浴中心洗了澡,在休息室饱饱睡了一觉。天色已暗,又一个日子结束了。该来的总要来,我不可能躲到另一个世界。我吁口气,打开手机。等了好久,手机没有任何动静。我反复看,依然。没有任何人打过电话,信息也没一个。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找过我。这是怎么回事?不该是这样子的。也许……忐忑、庆幸、惊喜如一窝马蜂卷过来。我傻着,没有喊,也没有叫。

那个晚上,我回到王红那儿,仍半醉似的,脚步踉跄。王红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滴着水珠,但她的脸没洗干净的样子,阴沉沉的。没等我开口,她硬硬的声音盖过来,怎么不锁门?我愕然,没锁门吗?我记得锁了呀。王红说,你想在我这儿住,就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我终于想出合适的话,但王红已经离开。我没追着她解释。

我打开电视,王红则搬个椅子,挂客厅的窗帘。洗窗帘是王红一大嗜好,每隔半个月二十天就洗一次。我问要帮忙吗?她说不用,我的屁股就没挪窝。我把遥控器摁了两个来回。王红突然道,你倒是帮帮我哎。哎的尾音上挑,带着那么一点点撒娇。王红也会因一些琐事生气,但不会没完没了,而且,来得快去得快。

我过去抓住纱帘,以防拖地,仰头看王红把窗帘钩依次挂环上。王红胳膊抬起,她的背心往上缩,露出白生生的肚皮。我是俗人,这样的风景,难以抗拒。我的目光在那白生生的地方划过来划过去,突然粘住。那样坚固,那样结实。然后,整个人遭了电击,我想控制颤抖的身体,终是徒劳。在王红的尖叫声中,我扛着她进了卧室。

2

我不喜欢镜子,但只要站在镜子前,必定盯着嘴巴瞅一阵子。并不是我的嘴巴多么出众,不,一点也不。嘴阔唇厚,且不怎么圆润,即使抿着,仍然能看到中间有锯齿状的缝隙。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嘴巴丑陋,毕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吃饭,喝酒,接吻都需要嘴巴完成。我也不讨厌这样的嘴巴,尽管因为它,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单位,如珠子般被随意拨来拨去。我只是想弄清楚为什么我的一切由这张嘴巴决定或改变,是不是嘴巴的形状预示着什么,抑或某个部位隐着神秘的密码?

没什么研究成果。因这份没出息的嗜好,我常常像脑子混了鸡汤一样犯晕,我也多次想过,算了吧,有必要吗?反正什么也不能改变。但是……我还喜欢盯着别人的嘴巴看。操作起来挺困难的,距离远看不清,距离近会产生误会,甚至会惹来麻烦。有一次,我在店铺门口看老板娘和一个男人吵架。男人要退换货,老板娘不承认是从她这儿买的。老板娘边吃面条边骂,句句击中要害。她的嘴有些歪,但并不妨碍她说话,相反,她咀嚼的同时,言语极其利落地从嘴角射出。或许我靠得太近,或许我的眼神有什么问题,歪嘴巴老板娘突然把吃剩的面条泼我身上。那个狼狈就别提了。

我是先喜欢王红后喜欢上她的嘴巴,还是先喜欢她的嘴巴后喜欢上她的?说不清楚。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她在一起。或者说,她收留了我。至于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我,也不重要。免费吃免费住免费让我干别的事,还苛求什么?我已经不是什么人物。

我知道结束是迟早的事,住到王红这儿的时候我就作好准备,但没想会结束得这么快。王红没提分手,但问了那样的问题。我就明白,已经为期不远。那是我摆不脱的魔咒。

我像往常一样替王红买回混糖烧饼。王红之前的男人是货车司机,每个月跑半个月长途,回家除了享用王红的身体,就是呼呼大睡,有时能睡一整天。货车司机没有一天比王红起得早,也就是说,从来没给王红买过早点。和货车司机比,我挺懂得心疼人。其实,我并不是为了给王红买烧饼才早起。我有早醒的习惯,好多年了,如果睁眼躺着,一整天都处在困躁的状态中。买早点只是捎带,当然,我不会和王红说这个。

王红一圈圈缩小着烧饼。红糖混在面里,永远像烤焦的一样,浑身黑紫。有几片焦糖粘在唇边,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王红的嘴巴弧度略有些大,嘴唇中间部分比两端宽出许多,乍看,有那么一点撅。但并不突兀,反显得性感。王红的嘴巴给她平庸的脸增添了不少光彩。

王红说什么,我从发呆中醒过来,重重地啊一声。

你再考虑考虑。吃过烧饼,王红的嘴唇有几分狼藉。出门前,她会再涂一次唇膏。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王红目光虚飘,不忍注视我似的,可以去外地,碰不见熟人的。

我盯住她,喉结迅速动了几下,又压回去。

王红抬起胳膊,轻轻把袖子撩上去。她胳膊的中端和上端,各有两个椭圆紫色印痕。她瞄我一下,解开胸前的两粒扣子。在她脖子末端,有三个同样形状的印痕,颜色更重更深一些。

你昨天像疯子一样,不穿长袖我都不能出门了。

我一阵脸热。要不……休一天?

你养活我啊?王红轻轻顶回来。

我当然愿意。我并不是在什么问题上都退让。

王红站起来,其实没什么,也就是请几天假的事。

我没回应。王红知道我有个单位,她以为我每天都去单位,她哪知道对单位而言,我是可有可无的,就像我和前妻后来的日子。甭说几天,就算几十天几百天,也没人把我的存在不存在当回事。问题不在于时间。

我又在餐桌前发了会儿呆,然后缩躺在沙发上。通常的时间我都是这么打发的:在沙发上睡个回笼觉。我清早睡不着,早餐后却困得不行。有时睡个把小时,有时就睡到中午。就这个习惯而言,我和那个货车司机其实是一路货,不同的是我把时间分割,没被王红发现。

我睡不着,换几个姿势都不行。我不想起来,就那么在沙发上折腾,有些懊恼有些固执。妈的,我就不信睡个觉这么困难。难道这样简单的能力也没有了?头顶有滴答声,像漏水,我抬头瞅瞅,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沉下头,那声音又来了。似乎滴到脸上。我突地坐起,愣了几秒,踱到阳台。对面的烂尾楼戳进眼里,我忽然就看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我没有睡意,不过借这样的重复性动作回到过去,准确地说,是回到两天以前的生活中。但似乎已经没有可能。有些痕迹是抹不去的,不过是暂时性的失忆。昨天该有一些事发生的。昨天没发生,并不意味着今天不会发生。恰恰相反,正因为昨天无事,今天……那一幕凸现在脑里,我神经质地咬紧嘴唇。

临近中午,我去找王小灯。就那么呆着,就那么干巴巴地等待,太累人。我担心自己崩溃。我没去王小灯家,除了睡觉,王小灯很少在家。王小灯在博物馆上班,像我一样,平时不怎么去,和我不同的是,单位没忘记他,旅游啊,发礼品券之类,他都有份。博物馆不怎么起眼,挺能发东西的。王小灯有自己的博物馆,三十几平米,准确地说,只是个收藏室。他家房子大,放那些足够,但他不能放在家里。当然,他也不会放。

王小灯躬着腰,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抓着放大镜。他一动不动,乍看像尊雕塑。我知道他的眼睛在动,目光在一截截拔长。玻璃罩里置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几千万年前的宝贝——恐龙蛋。不是化石,是恐龙蛋。逢我说错,王小灯必定马上纠正。化石只有记忆,蛋有生命。恐龙蛋是王小灯的镇馆之宝,其余皆是与恐龙有关的东西,一架用驼骨拼接的仿真恐龙,数枚大小不一的恐龙骨——王小灯花大价钱从南方买的,一颗恐龙牙齿,更多的是关于恐龙的图片。我对恐龙没什么兴趣,那距我太远。王小灯为给我普及,给我看关于恐龙的影片,如《侏罗纪公园》《未知大陆》等,我对那些曾经统治地球的庞然大物略有了解,但看过也就过去了,不留痕迹。不过,并不妨碍我和王小灯交往。

王小灯观察的时间比往时长,约摸一支烟工夫,他抬起头。他的头发天然卷,脸色寡白,永远失血似的。可能是冰脸的衬托,他的双目有着非同一般的热度,特别是说到与恐龙有关的话题。

又有什么发现?

一个孔,一个新孔,你来瞅瞅。王小灯兴奋地说。

我抓着放大镜,按王小灯的指点瞅个遍,老实说,什么也没看出来。

那该是它的呼吸通道,昨天还没有,我说过,它是有生命的。也许你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但它肯定会破壳而出。它们统治地球一亿多年,不可能彻底灭绝。王小灯的嘴唇很薄,像脸一样没有血色,下唇右角有两粒紫色斑点,似乎是火柴头,随时会点燃。

王小灯相信奇迹。虽然只有这一样,但总归有一样。而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那个时候,地球又是它们的。如果活到那个时候就好了。神往与遗憾交织在王小灯灼热的眼睛里。

我忽然想起王红家前的烂尾楼。所有矗立的大楼,都会被踏平的吧?

王小灯买回几罐啤酒,一些熟食。我俩边吃边看《当恐龙统治地球时》。已看过多次。完后,如同往常,下了三盘棋。不同的是,我三盘皆输。我心不在焉,那束凌厉的目光,不时刺着我。

没睡醒吧。调侃时,王小灯的眼睛便眯起来。

我说,白天没事干,夜里总得做点什么。

王小灯嘿一声,你馋谁呢?

我回敬,你能馋着?一个电话,专车就接走了。

王小灯瞪我,少提这些糗事。

我努努嘴,问,你那个同学叫什么来着?

王小灯问,哪个?……呵,易华,怎么,瞅上了?

我说,那天晚上,你搂着人家脖子不放手,我拽都拽不开。

王小灯急了,不会吧?她是什么人,我怎么敢?

我哈哈一笑,瞧把你吓的,你是想搂人家来着,人家躲了。

王小灯连道,失态失态,难怪打电话她不接。

我说,也不至于吧,想必她有事。

王小灯说,或许吧,其实,我和她没什么来往,那天同学聚会恰好她坐我旁边,多说几句话也就是。我喝晕了,不知怎么离开,怎么又坐到街摊上,倒是记得给你打电话。我怎么回的家?

我说,我和她把你架回去的,你还是搂上了。

王小灯脸上出现少有的严肃,老莫,她是什么人,你该清楚的,可别乱说。

我心上的石头越发重了。故作轻松道,我是知道一点儿,不就是……

王小灯说,还有一些事,你未必知道。

那天,从王小灯的博物馆离开,我的耳膜又刺又痛,像扎了钉子。她不会罢休。王小灯的讲述把我残留的那点侥幸击得稀里哗啦,结果不再是模糊的影子。可两天过去,为什么没一点儿动静?她犹豫什么?

头顶悬着利刃,那是很难受的。时间一久,倒是巴不得落下来。既然躲不掉,就来个痛快。大约煎磨一周之后,我等到她的电话。我等的并不是她的电话,但至少,这也是一种结果。

3

我不是在乎的人,早就不是了。我习惯了被忽略被冤枉。和前妻离婚的那年冬天,我因为没去处,暂时在她那儿借住。一天晚上,我去洗浴中心洗澡,仅仅是洗澡。出门不久,就被两个警察带到派出所。几个小时后,我被放出来。他们逮的是另一个人。你和他长得那么像,难怪我们搞错。那个鼻头红溜溜的警察大叔皱着眉头,似乎怪我影响他们执行任务。如果我没去洗浴中心,他们就会抓住真正的犯人。就当滑了一跤吧。我在大排档吃碗热乎乎的汤面,把这件事丢到脑后。还能怎么办?把警察大叔揍一顿?不是我非要偏向另一条道,实在是有些道永远走不通。

怎不见你们单位分东西?在婚姻后期,前妻数次问我。我说经费紧张。几天后,前妻拎回一袋大米,一桶花生油,并将一张金色购物卡拍在桌上。莫伦,你怎么混得连门卫都不如了?我不想回应前妻的叫嚣,打开电视机。其实,我也去问过,头儿答复,这不是分,是出勤奖,你出勤不够。我转身出来,头儿的回答有理有据。不就一些零碎东西吗?不给就不给吧。不知前妻使了什么手段。她总是很有手段。

类似的事挺多的,我在乎又能如何?有时,我真心希望被这个世界遗忘,遗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当然不可能,总有人会在某些时候想起我,比如王小灯。

如果那天晚上,王小灯没想起我,不打电话给我,许多事是可以避免的。可是,醉醺醺的王小灯执意要我出去……

接到易华的电话,我忐忑不安地前往她指定的地点。我不是什么都不在乎,毕竟,我还呼吸着这个世界的空气;毕竟,我的脸还没厚到桦树皮的程度。

还是说说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吧。

关门下楼,沮丧汹涌而至,霎时将我浸透。我的腿有些软,仿佛难以支撑这140斤体重,几次差点软倒在台阶上。这个夜晚,本该是美妙的,硬是让我毁了。为了对抗霉糟糟的情绪,我失态地抽打着楼梯把手。抽一下嗷一声。正上楼的一对母女站在楼梯拐角,母亲侧身挡住女儿,微笑的脸上夹着些许紧张。我认出是王红楼上的母女,女儿很可爱,每次见我都喊叔叔。叫我大爷才对,我试图纠正她,但一直没说出口。她们不可能怕我,可那个晚上,我的怪样子肯定让女人紧张了,她老母鸡一样护着女儿。我回女人一个干笑,悄无声息地出了楼道。因这样一个插曲,心里更堵了。不是为那天的行为辩解,确实如此。

打车不到十分钟,到了王小灯和易华吃烧烤的地方。夏天,皮城到处是露天燒烤摊。看到易华,我的脚突然有些迟缓。几乎在王小灯介绍她的同时,我想起她的名字。数年前,我跟随“老板”慰问过她。她似乎没认出我,有些局促地碰碰我的手。当然,她不可能认出我。彼时,我站老板身后,她不可能注意我。王小灯醉眼瞅着我,说她怎么怎么着。

我认识你,几次话到嘴边,又随啤酒一起倒进肚里。你看他喝成这样,还要喝,怎么也拦不住。易华向我示意。我给王小灯倒满,说,别急,慢慢喝,还早呢。易华的目光有些硬。我深知王小灯的脾性,喝到这个份上,越拦他越抢着喝。王小灯去撒尿的工夫,我简单和易华说了。不会有事?她偏偏头,目光迅速落我脸上。我说,不会,你放心,来,咱们喝。易华象征性地抿抿。我认识你,几乎冲出嘴巴,最终随啤酒咽下。算了,提这些老皇历也没什么意思。

那天,如果心情好一点儿,我也不至于喝那么多酒。当然,我没喝醉。我能觉出易华神情里的诧异和厌恶。她几次抬腕看表。我说王小灯交给我,你先回。她站起,被王小灯扯住。王小灯说,急……什么?她有些尴尬。我说,小灯,不早了。王小灯说,天……没亮。她坐下。我小声道,几分钟,几分钟好吧。她点头,意外地给我倒了杯酒。几分钟工夫,王小灯脑袋沉下去。

我架起王小灯,她问,认识他家么?

我说认识。

我把王小灯拽出出租车,她问我一个人行不。我说没问题,你回吧。片刻之后,她追到楼梯口。也亏得她帮忙,我没被王小灯压倒。喝成这样……他没事吧?易华担心道。我见惯了王小灯的醉,说睡一觉就好。卫生间在哪儿?易华问。她大概没搞清方向。王小灯家起码200平米,也难怪。易华拎着湿毛巾走进卧室,敷王小灯脸上。王小灯没有丝毫反应。我说没事的。易华说,我走了,你守他一会儿。我说没问题。易华又回回头,抓起包往外走。

她转身的同时,我像一根爆竹,嘭地炸了。我说不能,不能啊。但没控制住。我摇晃着,但方向很准地扑过去。易华似乎尖叫一声,也可能没有。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反正她的反抗中断了。

易华狠狠掴我一掌,怒冲冲道,我会告你!

那时,我已经清醒,听得清清楚楚。我还能听见王小灯的鼾声。

那个夜晚,我由一个无所事事的游民成为一个罪犯。她不会放过我的。她不是一般女人,等待我的不仅是一副手铐。但,显然,她没有付诸行动。或许……去见她的路上,我突然想,也许那天什么也没发生。

易华背对我站着,肩胛骨突得很高,肋部削了似的。这是长城上的一个亭子,亭前不足两米就是悬崖,再远处,是一条干涸的河流。她选这个地方,也是特意避人吧。

好一会儿,她没什么反应,或许没有觉察。我轻声说,我来了。

易华突然转身,几乎同时,巴掌甩过来。我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但马上纠正自己的姿势,半仰起脸。

易华终于停下,她浑身战栗,剧烈喘息着。

有东西滴出鼻孔。我擤一把,手掌红红的。一块纸巾伸我眼前,我的目光顺着手腕往上走,走到一半,停住。我抓起纸巾擦擦鼻孔,丢掉。又有纸巾递过来,我抓起,默默擦拭。地上一片狼藉。

好久,我缓缓抬起头。

这里,易华指指我鼻翼一侧。

我动作迟缓,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我把胳膊从发麻的脸上撤开,说对不起。

你害了我。她的声音马上冷冰冰的。

对不起。

我最讨厌对不起!

你报警吧。我翕动着嘴巴,但没出声儿。

我睡不着,整夜整夜失眠。

我控制不住地抓挠自己,想把自己撕碎。我看她,她马上窥破我的疑惑,愠怒再次在她脸上扩散,你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报警是不是?

我说没有。

你甭想骗我!我是没报警,几次走到公安局门口,我不敢进去。你不怕戴手铐,你无所谓对不对?因为你是一摊屎。我不是,我害怕……易华声音低下去,她捂着脸,指缝片刻就湿了。

我不知所措。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滑稽、愚蠢、不合适的。瞅着她压抑的悲痛,如果无动于衷地站着,实在无耻。我蹲下去,把带着血迹的纸巾捡起,一点点撕开,塞进嘴巴。每咽一下,都得抻长脖子。

你干吗?易华停止啜泣,有些吃惊。

我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你做可怜的样子给谁看?易华潮湿的目光抽着我。

我抻了几次脖子,嘴巴空了。我无力地说,我不是……你想怎样,我都接受。

我恨不得杀了你。

我也想把自己做了,但下不去手。这是真话,但不能和她说,这只会激怒她。任何话都多余。既然把我约到这儿,她会说怎么了结。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也只能是经济赔偿吧,芸芸众生的纠纷不都是通过这种方式解决吗?纵然她的身份有些特殊,可除此还能有什么特别的方式?我没什么钱,但会想办法,只要她的数目不是特别大。

你说怎么办吧?易华冰冷的目光击着我。

我接受任何惩罚,接受任何条件。

易华不动,连同她的目光,凝固了似的。

她的手机响了,很忧伤的一个曲子。她走开接电话,我望对面的山。山上长着草,也有稀稀拉拉的树,但仍觉得光秃秃的。

易华没说怎么解决,挂断电话就离开了。当然,她留下话:我不会放过你。我不知那是什么。看样子,我可以免受牢狱之苦。但我没有大松一口气。

4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不是只盯着嘴巴。虚肿的脸上青一条紫一条,如堆叠的杂木。我脸厚,不然肯定皮开肉绽。我不想让王红看见,写个纸条留在桌上。没发短信,怕她的电话追过来。那样,我就得说话,就得调整表情,即便她看不到。

我在路边买了顶旅行帽,盖不住脸,但能挡住不少目光。我打算去王小灯家躲几天。王小灯那位在皮城下面某个县当县长,平时都住县里。王小灯的某县长很忙,偶尔回来也就住一两天。王小灯女儿被某县长送到了国外,王小灯自嘲自己是光杆司令,他喜欢呆在博物馆,睡觉才回去。我常在王小灯家住,多半是喝高的时候。那次,我把被褥吐得脏污不堪,早晨出门,王小灯把被褥卷起来丢到垃圾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王小灯说。他不用操心怎么挣钱,不用操心女儿的生活,什么都不用操心。但王小灯并不快乐,我知道。

我不怕王小灯看我的脸,因为他的脸也常有伤痕。每隔那么一阵子,有时一两个月,有时两三个月,王小灯会被揍一顿。那是他自找的。不挨揍,他就不舒服,每个细胞都刺痒难耐。你说我这算不算病?王小灯问。你说是病就是病,你不认为是病那就不是病。我说着大而化之的废话。我很惭愧,王小灯在我面前几乎透明,而我没有。作为王小灯的朋友,我见证过王小灯的发作和治疗。来得很突然,我俩正下棋,他突然就坐不住了。他耸肩挠背,像无数昆虫瞬间窜进身体。吃饭去。他把棋子重重丢下。我们走进常去的红焖羊肉馆,或许是空调温度低的缘故,他好了一点儿。没吃几口,他又坐不住了。那个四川小妹开啤酒,晃动幅度大了点儿,啤酒喷王小灯身上。王小灯大怒。四川小妹吓蒙了,平时王小灯都给她小费,在整个皮城,吃饭给小费,恐怕只有王小灯。老板闻声而至,把四川小妹訓得眼泪汪汪。王小灯揪住老板衣领,质问他凭什么骂四川小妹。那一刻,老板肯定也蒙了。王小灯试图激怒老板,但老板蒙着,没有反应,一脸错愕。王小灯悻悻松开手。直到我俩离开,老板再没出声儿。王小灯让我先走。我走出没几步,听见噼啪的声响。一个膀子上刺着龙的青皮后生边打边骂。我没有上前,那一刻,我挺难过。王小灯是不是有点疯癫?或许有那么一点儿,但他绝不是疯子。过了那一阵儿,他一切正常。

王小灯不在博物馆,我有些意外。给他打电话,他说在自家楼下。我更加意外,脱口道,天还没黑,你回家干吗?王小灯懒洋洋地说,县长回来了,要交代事情。我啊一声。王小灯说,怎么,要过来?我说在店里帮忙,抽空打个电话。

挂掉电话,我寻思一会儿,赶到长途车站。一小时后,我到了高家庄,距皮城50公里的一个小镇。我打算在高家庄住几天,那次前妻说看见我想吐,我在高家庄躲了几天。我不能让她吐,那样不厚道。我是农村出来的,她是原装城里妞,我俩的婚事,她父母极力反对,但没能阻止她。她说我是掩在沙堆里的金子,是绩优股。确实,我也发光闪亮过来着,股线也往上盘升来着,但最终的结果直线下跌。我由一个偶尔出现在镜头中的秘书落魄成被单位遗忘的游民。我辜负了她的期望,说真的,我挺内疚。我帮不上她,做止吐药还是可以的。

小店很便宜,单间三十块钱,硬板床,简陋一些,但这样的价钱还能住什么?而且,我挺喜欢硬板床。有些硌,但躺着踏实。我草草吃了饭,刚回店里,王红的电话就追过来。她问我出什么差,明天回不回去。我说得五六天吧。王红说马桶坏了。马桶未必坏了,或者,根本就没坏。她没说别的,似乎我是她的首长,她有必要向我报告,只是报告而已。但我知道她等待什么。我不是金子,我和王红住到一起时,她就深知。王红比前妻看得透,这点她很了不起。更了不起的地方是,她从未寄希望我会变成金子,一直把我当土坷垃看。可是,她虽然了不起,虽然知道男人和男人的嘴巴一样不可靠,仍时不时做些毫无意义的试探。沉默一会儿,我说回不去。王红就挂了。毕竟是她收留了我,我挺喜欢她,我应该说点别的,但我没说。

电视图像不清,我摁了一会儿,把遥控器丢开。脸又疼起来,像被无数火柴头戳着。易华就这样飘出来,这个夜晚,我恐怕不好摆脱她。她用这样的方式证明她的存在。我不会放过你。她为什么不报警?我想了一会儿,似乎猜出些什么,当然,也可能是妄猜。不管她用什么样的方式,我都希望痛快点。可别钝刀割肉。

我反复摁着手机。斟酌要不要给她发个短信。终于,我费力地拼出两行字,端详一会儿,又一个一个抹去。过了一会儿,方块字再次蹦上屏幕,这次是三行,那些字列在一起,像啃剩的玉米粒,干巴无光。我触一下键,玉米粒掉一粒,再触一下,又掉一粒,直至变成光秃秃的棒子。说什么都没用,还是不要自讨没趣。我整个人都没用,何况说出的话。可是,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沉默着,又有等死的感觉。我不怕死,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个世界,像所有芸芸众生一样化为泥土。但等待死亡的感觉太可怕。

那么,问她好了。我发了个“?”。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动静,又发了两个“?”。她关机了,要么,不屑回复,故意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

我蹲在床上,目光在脏兮兮的墙上游走,像迷失方向的蜘蛛。墙壁上有几片血迹,有一块还粘着蚊子尸体。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衣架上挂着一条卷曲的毛巾,同样看不出颜色。是先前的旅客匆忙中留下的吧,也可能,是故意丢弃的。铃声突起,我几乎是扑上去的。抓到手里,却不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正犹疑要不要回拨,它又叫了。

我小心地喂一声。

听不出我是谁?粗声粗气,单刀直入。父亲黝黑的脸盖过来。还没说话,我怎么听得出来?

我啊一声,问父亲,谁的手机?

父亲说,我自己买的。你忙得没工夫买,我托人从镇上买的。

脑仁被扎了似的,我很清楚,父亲有了手机,对我意味着什么。平时,父亲都是借别人的。我不给他买,是不想过频地接他的电话。我参加工作不久,第一次从电话里听到父亲的声音,激动得几乎哽咽。其实我的村庄距皮城也就400里,而我,一个星期前才离开家。电话让距离缩短,让亲情增厚。但从某一天起,我害怕接到父亲的电话,以至于听见父亲的声音,就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钱收到了吧?

收到了,要不,我哪有钱买手机?其实不用寄这么多,多寄一次嘛。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多寄一次,他可以拿着汇款单在村里多走一圈。在人多的场合,佯装眼睛马虎,看不清上面的数字,会让别人帮他认。那是我全部的积蓄,如果不是做好进去的准备,不会全寄给他。我很想激怒父亲,但张张嘴,忍住了。

那事怎么样?父亲询问,也是训话的开始。这套程序,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我说,托人问过了。

父亲语气甚重,别跟老子打官腔,说具体的,行,还是不行?

我也没了好气,你以为我是什么?

父亲说,不管你升多高,总还是我儿子,不找你找谁?家里的门槛儿都快破了,你得快点儿想办法。十七户的钱,一分不少,全要回来,还有我和你娘挣下的。起早贪黑图什么?就是挣几个血汗钱。

我骂,这个王八蛋,良心让狗掏了。

父亲识破我的伎俩,说,骂没用,你二大娘天天咒他死,他活得比谁都好,听说又娶个大闺女。干什么都有钱,就是结账没钱。

我说,你们也想想办法,别什么都指望我。

父亲的声音炮一样射过来,能想办法还找你干什么?对付这种人,只能从上面找。

在父亲乃至整个乡党心目中,我是上面的一分子。我确实多次解决过父亲的麻烦,解决过父亲包揽别人的麻烦。有那么一个时期,我说话还是有斤两的。那是过去。父亲不信他的儿子已是明日黄花,虽然不在重要部门,总归当过头面人物的秘书,认识不少人,那些人会给我面子。

我无力地说,好吧。

父亲哼一声,别打哈哈,老子不能白养你。

我说,总得有个过程。

父亲说,已经七月份,今年的钱又该结了。

我说,既然……行吧。

父亲难得地静默几分钟,抓紧办,别让我跑到市里求你。还有个事,记得白易不?

我抽搐一下,白……易?

父亲说,住村子东北角那个,当过车倌,外号白大个儿,那年你娘摔断腿,是白大个儿帮着抬到医院。

我只得记起来。当然,我从未忘记。白易是村里老住户。

白易老婆病了,镇里的医生让去市里看,估计不是一般的病。他坐早车,上午就能到,我把你的电话给他了。你提前联系一下,找个医术好的专家。他明天赶不回来,看能不能去你那儿对付一夜,住办公室也行。农村人挣钱不易,省一个是一个。父亲把每个环节都考虑到了。

我说自己出差,过几天才能回市里。

父亲让我请个假,如果请不下来,务必和专家联系好,别的可以耽误,病耽误不得。

我答应了父亲。因为我不应,父亲可能会说死我。

挂断电话,我发觉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每次和父亲通话,都是一场艰苦卓绝的马拉松。手机不是一般地烫,我抓着这个可恶的家伙,有拍到墙上的冲动,像拍长腿蚊子一样拍死它。终究,没失去最后的理智。拍死还得买新的,我割不断和这个世界的绳子,还没逍遥到那个程度。

5

多年来,我充任着宋庄的各种角色,代理人,顾问,律师,调解员,引导员,整个就是宋庄的总管。他们通过我父亲或别的什么途径,想方设法找到我,求我替他们解决各种问题。想提前结婚的,得改户口。户口簿上的名字写错,得改过来。想去好点的学校念书,得找门路。买到假农药,需要索赔。不小心伤了人,得疏通派出所。五花八门。有些事,要绕很大的圈子。比如他们在镇上碰到困难,他们先打电话到皮城,我再打电话到县城,再由县城的部门或朋友打电话到镇上。我不是镇长,更不是县长,并不是什么都能说上话,但他们不管过程,只要结果。至于他们在皮城的事,我更是责无旁贷。看病,买东西,递诉状等等等等。有个叫马达的,买个爆米花机,竟然也大老远跑到皮城。我问县里买不到吗?他说买是买得到,但县里没认识人,怕受骗,他宁可多花点时间多花点路费,买个踏实。他用了没多久,又到皮城找我,说机子漏气。店家不给换,说他使用不当。他大为恼火,指着我说,你知道他是什么人?说出来吓破你的胆子!我难堪至极,拽开他,悄悄把钱塞给店家,拿了个新的。

他们没别人,只能找我。父亲这样说,他们也这样说。我是宋庄第一个大学生,我在皮城的要害部门任职,这是他们的理由。有些事,对我就是打个电话的事,他们跑断腿也未必办成。确实如此。但我是什么人,自个儿心里明白。当我一步步往坡底滑落,曾经的“能力”也一步步丧失。

可是,乡党仍把我这块土坷垃当金子。

我在旅店住了一夜,清早返回皮城。听父亲的口气,白易女人病得不轻,我心中不忍。其实,我帮不上什么忙。我不是医生,和医生也没有交情。以往,我替他们找的专家,都是直接去窗口挂号。但他们认这个,觉得有我出面,专家就不会骗他们,专家会给他们开最省钱最有效的药。这次也同样,我替白易女人挂了消化内科的号,把医疗本和专家号寄放到服务台。我不想让白易看见我的脸。

我溜达到河边,要了一碗老豆腐,两根油条。油条不知添加了什么东西,极其柔韧。脸不那么疼了,但腮帮子困。卖油条的是两口子,男人炸,女人卖。女人很胖,走路胸前一颤一颤的。我揉捏着腮帮子,同时瞄着她。她察觉了,抓着抹布把我面前的桌子一顿猛擦。我把钱丢桌上,吹着口哨走开。她喊找你钱,我没应,她硬追上来,将油渍渍的五角钱塞我手里。

我逗了会儿小狗,看了会儿鱼贩子剖鱼,刚找个台阶坐下,白易打来电话,说他到了。我交代几句,又解释几句。然后关掉手机。过了一会儿,又打开。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折回来,手上抓了一沓广告单。那些女孩笑盈盈的,我不忍,照单全收。我再次坐下,一张一张翻看广告单。有售楼的,有卖药的,有招聘的,几分钟就看完了。广告单上都有电话,我拨了一个售楼的。一个甜滋滋的声音问能为我提供什么服务。我说想买别墅,四五百平米。对方迟疑一下,说目前还没有开发别墅,只有大平米的楼。我和女孩交流一会儿,失望地说,不好意思,你们的楼不符合我的条件。片刻,那个甜滋滋的声音又追过来,先生,你可以过来看看吗?我说你打错了。对方咦一声,刚才是你要买楼吗?我大声道,我不买,我自己的楼都住不过来。我觉得她该骂我,但她说对不起,挂掉了。我把目光扔在河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那个花花绿绿的方便面袋子一样的东西。

临近中午,白易又来电话,一副哭腔。某些声音,我不只害怕,还有难以言说的厌恶。我本没打算见白易,但他的哭腔,让我惴惴不安。

没下出租就看见医院门口东张西望的白易。他个子挺高,但弓着腰,尖嘴尖下巴,头发乱糟糟的,身形和长相像极了刺猬。他没认出我,我拽拽他的胳膊,他呀一声,突然抱住我,放声大哭。我和他立刻置于目光包围中。还有浓烈的汗酸味,那是他身上散发出的。他的心跳很冲,我感觉胸口被重重撞击。我试图掰开他,但他的胳膊铁索一般,嵌进我身体。我说不出的懊恼。如果刮一阵大风,那些瞪着的眼珠子可能缩回去。可是没有一丝风,空气都凝固着。终于,他松开。我身体的某些部位被他的泪液和黏液浸湿。他抹抹眼睛,说了结果。女人还不知情。我问婶在哪儿?白易说在大厅,嘱咐我不要在他女人面前露出什么。我沉重地点点头,跟随他去大厅。大夏天的,他女人围着一块蓝色头巾。她靠在柱子上,脸和白易一样是深褐色。白易说,莫伦又找专家问了,没什么大事。我配合白易点头。白易女人笑笑,说又麻烦你。我说,没关系的,有事尽管找我。白易和女人要回,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我。我这才注意他女人身边的提包和编织袋。我能想象两口子拎着东西上下楼的情景。我说用不着,白易执意给我留下。麻油是自家榨的,蘑菇是滩里采的,西葫芦是自家园子里种的,都不是买的。我不要,就是见外,就有讨厌他们的意思。我只有接受。我拦出租送两口子去车站。白易似乎突然发现我的脸不正常,问我咋啦。我说喝醉酒碰的。白易拍拍我的手,还算幸运,我喝醉把前门牙撞没了,这两颗是假的。这是乡村人的可爱,也是他们的智慧。他们故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以冲淡别人的痛苦和尴尬。

出租车司机问去哪儿,我随口就说了。待行至楼梯口,我记起自己是出着差的,必须编个谎,以应付王红盘查。王红不是霸道女人,没那么重的疑心,但谁能说得准呢?有准备不是坏事,昨晚她就说马桶坏了。土坷垃也是专有的好。我并不撒谎成性,但也没多大障碍,抓两下头皮就解决了。瞅着脚底的东西,又犯起难。乡党决不吝啬,每次来都提些东西,殊不知他们的心意却是我的累赘。像麻油,前妻从来不吃,王红也是闻不得麻油味。扔了心中不忍,好多东西放一阵,最终还是丢到垃圾箱。这些土特产偶尔让前妻的眼睛亮一亮,但更多的,特别是后期的生活中,则成了我失败的例证,也是她嚼我的导火索。你知XX发多少钱的购物卡?一张卡能买多少东西?这是前妻惯常使用的句子。她说这话当然有缘由。曾经一个阶段,我每年收到的购物卡她闭着眼都消费不完。我嘴巴不服软,当然免不了争吵。后来,乡党送的东西我转手就扔了。

王红不至于说什么,她对我没有格外的期望,可她也未必稀罕这些东西。我把麻油和编织袋拎到垃圾桶旁边。有比我更需要的人,还不是少数。这么一想,舒服不少。

我检查马桶,当然没坏。我沏了杯茶,然后窝在沙发上打盹。要说我也没出多大力,可每次和乡党忙活完,都特别累。手机“嘀”的一声,我迅速坐起,是银行关于理财的信息。我哑然失笑,给我这样的信息,如同妓院给太监发优惠券。我慢慢倒下去。就这么躺到天黑,给王红一个……意外吧,惊喜是不大可能。和前妻的头几年,每次出差回来都不告诉她,我特别享用她打开门一刹那眼睛迸射的五彩光芒。我屡屡提及前妻,并不是念念不忘,而是有些痕迹,刻得太深,无论让我心痛还是让我迷醉,都不容易抹掉。那是我过去的一部分。

脑里某根弦突然一颤。我想起和口吃女人同居时的一档事。我并不是验证什么,那纯属一个意外。我马上给王红发信息,告诉她我回来了,马桶已经修好。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晚上和朋友在外面吃,让我自己解决。我松口气,庆幸通知她了。许多东西,根本经不起检验。

光线一点点暗下来,就像薄纱,看起来轻盈透明,但一层层叠加,那些细小的孔一个个闭上,看起来还是纱,可已经很重很涩。慢慢地,从空中垂落,挤满整个屋子。拽不开,撕不走。

没有信息提示,我还是打开手机。昨天晚上睡觉前,我意外地收到易华的短信。只有四个字:决不饶恕!我又发三个问号过去,她回复两个字:明天。“明天”是什么意思?明天答我?还是明天亮底牌?虽然仍旧含混,但她终于回复,至少也是个态度。她开金口就好。是的,我盼着刀落下来。

我坦白,赶回皮城,除了完成父亲的任务,替白易挂号,也与易华的短信有关。如果能早一分钟解决,我决不拖六十秒。后者毕竟关系着我的前途。我已经没有前途了,每个认识我的人都明白。是另一种前途——我活着,能自由地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睡觉少做噩梦。我反复看手机,就是怕错过她的短信。这一天什么也没发生,“明天”即将成为昨天。要不要再发个短信?我想了想,放弃了。如果她把我的心思瞧得通透,我会更加被动。反正已经这样。

摁了一会儿遥控器,电视没什么看头儿。我趿着拖鞋,踱到阳台,凝望着对面。黑暗中,烂尾楼没有残破感,顶部和外墙被远处的灯光涂抹的缘故,绒毛一般抖动,而整个楼体,连同罩着楼体的防护网,似乎往里缩着。如一只蛰伏的庞然怪兽。在怪兽眼里,到处都是蠕动的猎物吧。当然,没有谁承认自己是猎物,包括我自己。除非被巨大的嘴巴吞噬。

我不爱照镜子,并不是缺少镜子。每个人身边,每个人内心都有几面甚至几十面镜子。从生至死,一些镜子碎了,另一些鏡子应运而生。乞丐有乞丐的镜子,富豪有富豪的镜子。照镜子不是坏事,比如这幢烂尾楼就是王红的镜子。每照一次,她的幸福指数都会上升一点。当然,也未必是好事,比如前妻,她照一次痛苦一次。我不爱照,因为无论什么样的镜子都让我晕眩。我的身体似乎缺某种元素。

门锁有动静,我转过身,王红已站在门口。她把包往地上一抛,踢一下腿,一只鞋子飞到冰箱上,另一只碰到墙面滑落下来。我疾步上前,扶住摇摇摆摆的王红。老公哎,王红声音黏糊糊的。我的心忽悠一颤。她从未这么称呼我,从开始,她就明白,我和她是靠在一起的树,永远不可能相互缠绕。她是冷静的,我也是冷静的,彼此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她喝醉了,用撒娇放纵自己。我该配合她的,用些亲昵肉麻的称呼,在这个夜晚,在空荡荡的房间。但我的嘴僵硬着,滑不出柔软的词语。尽管我挺心疼她。我挟着她往卧室走,责备,怎么喝成这样?她耍赖不走,故意往我脸上吹气。她的身体不是一般的软,仿佛一段流水。然后,我和她倒在客厅。地板像她的身体一样热。

我把她抱到床上。她睡着了,两腮微红,身子绸缎一般。整个过程,我肯定叫了,但与她的语言系统不匹配。我心里有隔。在那种时候,我是野兽派。

我守在床边,看着她。她喝到烂醉,绝不是和闺蜜,她们不会灌她。那么,只能和男人。场面上不会有心疼她的男人,而是另外一些,只要有机可乘,就叼一口的那种。未必怎样,就是能怎样也未必有那个胆,止于调笑。正因为未必能怎样,能怎样也未必有那个胆,便有着不甘的失衡和愤怒,调笑就极其放肆。我熟悉那个场面,数年前,我是其中的游离分子。

不知王红缘何参加这样的酒局。她不说,我不会问。两棵树靠在一起,原则上互不干涉。当然,也有节制和分寸。不能……易华的脸跳出来,我的心一跳。我首先背离原则,失了分寸。几乎同时,我窥见自己的阴暗心理:试图在王红身上发现什么,以作为我和易华这件事的盾牌。我拽拽自己的脸,有撕下来的冲动。

手机响了,是易华。我小跑到阳台。对方没声儿。我知道她在听,喂了几声,挂断。等了几分钟,我回拨。通了,但没人应,之后又挂断。这么晚,既然打电话给我,为什么不说话?

谁的电话?王红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我一惊,原来她是装睡。我怕她看见躲闪的表情,不敢回头。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普通朋友。

胡说!

不!

我不再坚持,猛然转身。空荡荡的。我呆了呆,颤着腿挪进卧室。王红睡得沉沉的,姿势都没变。怎么回事?难道是幻觉?我的脑袋一点点胀大。

6

你知道食草恐龙与食肉恐龙最大的区别是什么?王小灯的眼睛像乡间路上蓄满水的深坑,看不到混沌的底儿,但水面上浮跳着极炫的光亮。

与王小灯混这么久,我不再是恐龙盲。食肉恐龙脑袋和嘴巴较大,牙齿锋利,而食草恐龙头部小,牙齿扁平;食草恐龙是四足行走,食肉恐龙多是两足着地。王小灯不是考我,我当然无须回答。这是他说话的方式,借以集中我的注意力。

不在于体形,也不在牙齿。看到猎物,食肉龙的身体会分泌一种腺素,相当于兴奋剂。兴奋剂让食肉龙变得勇猛,也容易使食肉龙失去理智。进攻目的本来是获取食物,如果分泌的腺素太多,食肉龙不能掌控自己,猎杀成了目的。因为滥杀,食物过剩,自然要腐烂,这有点可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寅吃卯粮,不,寅糟蹋了卯的粮。食肉龙是无敌的,它们自己打败了自己,自己毁灭了自己。

我点头。恐怕不只是食肉龙如此。

王小灯陷在邈远的思绪里,没接我的话。

窗外传来卖豆腐的吆喝声。“豆”声急促,而“腐”余音很长,像袅袅的香气。王小灯的博物馆藏于皮城最大的老城区堡子里。堡子里的巷子很安静,如同看淡生死的长者,那份安静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沉默的语言。吆喝声,反而让这种安静更幽更深。

你说这只蛋是食肉龙的还是食草龙的?半晌,王小灯抬头。

气氛有些压抑,我想开个玩笑。触到王小灯的表情,还是打消了。谈到恐龙的话题,他总这个样子。

不要觉得我的问题可笑,食肉龙也会下蛋。我喜欢食草恐龙,但我希望这只蛋是食肉龙的。知道为什么吗?这个世界不适合食草龙生存,虽然我等不到那个时候,不过想象那个场景也挺难受。

我模棱两可地说,但愿吧……你好像没洗脸?我试图改变话题。

王小灯说,我梦见恐龙蛋被盗,睁开眼就跑过来。

王小灯的博物馆没挂牌子,不对外,或许因为藏在老城区,没有任何地方起眼。很少有人注意吧,更不会有人把这个地方和恐龙联系在一起。我出进几百趟了,没见过第三张面孔。我是王小灯唯一敞开秘密的人。他当然不会怀疑我会做什么。但失盗的梦就像他刺痒的毛病,隔一段就爆发一次。

我劝他不妨考虑上个保险,王小灯摇头,他们保不了的,它无价。保了,反而更不安全,我不能让它没出生就被消灭。或许是光线的缘故,王小灯没有血色的脸镀了厚厚的灰色。

我说,你状态不好,今天的棋你输定了。

王小灯嘴角往外抻抻,不一定吧。

下棋不是目的,当然也不是为了抚慰王小灯。我想从王小灯嘴里套点儿东西。王小灯向我敞开他的秘密,而我一部分敞开,另一部分完全关闭。挺汗颜的。但我做不到,真做不到。王小灯特别容易入神,下棋也是,目光像长在棋盘上。我盯着他和脸同样苍白的脑门,那句话始终在喉间徘徊。

两盘我全输。这期间,我数次听到手机信息提示音。我没看,决不看。不看并不意味我不在乎,而是太在乎。因在乎而较劲,因在乎而生气。王小灯得意地眨眨眼,我迫不及待地起身。

几分钟后,我坐在出租车上。

两天前,我也是乘出租车,前往易华指定的地点。依然选择野外,不过换成小白山,在皮城西面。我下车,却寻不见她,给她发信息,通知我到了。谁料她让我再往大镜门的门楼上,尽管是信息,我却能感觉到她强硬的不容置疑不容商讨的口吻。我从小白山下来,赶往大境门,她又换了地点。我似乎置身于某些电影场景中,绑匪索要赎金,特工交换情报,似乎都这样,被牵着鼻子不停地变换地点。与绑匪特工不同,易华有报复的意思,简单的平静的折磨。抑或,她看多了这样的电影。跑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在某个咖啡馆见到她。我刚吁口气,她却站起来,说有事,改天和我联系。我试图阻止,她已飘出去。我挺生气的,但转念一想,我没发作的资格。我想从王小灯嘴里套出更多关于易华的东西,终是没问出来。我怕王小灯察觉蛛丝马迹。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那天的事。我不是在乎的人,并不是什么都不在乎。那关乎我的前途,我的丑陋,我的隐私,我的罪孽。在这点上,我不如王小灯。王小灯什么都说,包括他和县长夫人的房事。

易华没再变换地点,我在饭馆包间见到她。她冷着脸,劈头道,你迟到了。那样子,像我来和她约会。我边解释边揣测她会不会如上次那样把我晾下。要我请你坐吗?我受宠若惊地坐下,招呼服务员点菜。她冷冷地说已经点了。

我慢慢呷着茶水,悄悄瞟着她。她抱着膀子,盯着桌上一个什么物件发呆。似乎更瘦更单薄了,肤色黯然无光。头发是绾起来的,可没绾紧,松塌着,一绺头发从耳侧垂下,衬得脸越发窄了。我说对不起。暗骂自己,没有比这更废的废话了。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她没回击,没有任何反应。

菜上来,我讨好地问,要不要喝点酒?她不应,自顾自吃起来。我也拿起筷子。那场面挺滑稽。可……除了机械地吃饭,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你说怎么办吧?她的声音突然杀过来。我被烫着,抽抽嘴巴,忙把筷子撂下。她的目光如冬天的竹子,直直地戳着。

我喝多了。

少来这套!

对不起。

如果你再说这废话,我敢撕你的嘴信不信?!我平生最讨厌这三个烂字。

我信。我信。

怎么办?她再次切入正题。

你说吧,什么惩罚我都接受。

她戳着我,竹子要爆裂的样子,啪啪有声。

你报警好了。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了结吗?她声音陡然提高。

那……你有别的什么条件,或解决办法……我都接受。

我不知道!就是活剐你,也不能解决问题。

那怎么办?我的头皮阵阵发紧。

我不知道,知道就去做了。

这就难了。活剐我都不解恨,还能怎么办?我在脑里过滤能想到的酷刑,似乎没有比活剐更残忍的。她是受了伤,可总得有个解决途径。她这样有点耍赖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的声音不再柔软。

你要耍横?竹子瞬间点燃,火星直冲我脸上。

我没这个意思,我接受任何处罚。我站起来。

等等,买单!

我摸出三百块钱,拍在桌上。

7

有一个星期,易华没再“烦扰”我,似乎把我删出了她的记忆。她有特殊的忘却和修复功能。我不再心神不定,不再走路睡觉都想着头顶那把刀。还能怎么着?不外乎……我等着就是。早上,我照样给王红买混糖烧饼,瞧她一圈圈吞掉。我返睡一觉,溜达着去王小灯那儿,看电影,下棋,听他讲恐龙。要么去清水河畔,看剖鱼,看那些卖假古董的搅动舌头从别人兜里掏钱。父亲打过两个电话,我应付过去了。推一天是一天。

但……老实说了吧,所有这一切都是假象,我回归过去的生活,但不能回归原来的状态。一个弄脏自己的人,再怎么努力,即便剥掉一层皮,也不可能如过去那么干净。脏不只是身体上的。并不是说过去的我多么干净,不,恰恰相反。

我原来的状态也没多好。但至少,我和王红做身体运动时没有第三者。现在,那个清瘦的身影常常横亘在我和王红之间,我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把她揪开。我不是王红理想中的男人,这我清楚,她有理由随时把我蹬掉。她没蹬我,是某些时刻我还值得一嚼。可……还是坦白了吧,那个凶险的夜晚发生的事。我做了一个梦,当然内容就不说了。我睁开眼,听见身边的王红发出很响的鼾声。如果不喝酒,她不打鼾。那晚她并没喝酒,鼾声如此响亮,说明她累了。我甚是羞惭,她的累与我有关。我想重新入睡,但思想沉浸在梦中,某个物件又烫又硬,似乎还在不停地膨胀,要把我从床上撬起来。我试图控制,但无效。我鳄鱼一样趴王红身上。王红惊叫一声。这几乎是给我鼓励,我更加兴奋。王红一定没有完全醒来,紧张地问,谁?床上只有我和她,还能有谁?我没答,也许应一声就好了,她不会那样大喊大叫。她撕扯、挣扎、惊叫。我更加疯狂。后来,她咬住我的胳膊,随后推我一把,逃了。灯光下,王红披头散发,怒视着我,嘴唇哆嗦但没声儿。我团在地上,像个烂柿子。王红挪过来,踩住我。我不敢看她。我以为王红和我就此结束,但她没撵我走。次日清早,她再次抛出那个问题。

我和王红有问题,或者说,我有问题,我不否认。我的问题太多了。在“听王红安排”之前,我决定先处理和易华的事。炸弹沉默,并不意味着是哑弹。而且,我终归有些不安。她指认与否,我强暴犯的身份难以更改。

一个阴雨淅沥的下午,我走进皮城大学。我沒打伞,觉得这点儿小雨完全没必要,可刚到校门口,衣服就湿透了,胶一样紧紧粘在身上。我形象不怎么好,经由这样的摧残,可想而知。我向幸福得花一般的学生打问易华。问了几个,没一个知道。这出乎我的意外。又一想,数年过去,一茬一茬的学生像韭菜,她被忘却也属正常。毕竟她不是英雄本人。不过,作为家属,她已经足够夺目。那半年,她作为报告团三个成员中固定的一员,赚取了许多眼泪。问到第十九个,终于弄明白她的办公地点。

图书馆是皮城大学的标志性建筑,我不知用什么词形容,只能说,图书馆台阶很高。我爬上去,得知资料室在地下室,在角落。两张办公桌,不是对着,是背着,一个人看不到另一个人的表情。气氛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腐气,很重。

易华似乎吓着了,脸色煞白,嘴唇乌紫,眼珠凝固不动。我笑笑,不让自己显得恐怖。有半个世纪那么漫长,愠怒才从她眼里喷射出来。她压抑着,仍有些抖。为了掩饰紧张吧,她起身接水,多半溢到地上。我说我来,她轻轻撞我一下,示意我出去。我在走廊拐角处站定,她压低声音,谁让你过来的?我欲开口,被她顶回来,命令我去北门等。她晃晃手中的杯子,随时泼我脸上的架势。我点头后退。

南门是正门,北门不怎么显眼。门外是一条巷子。尽管淋着雨,两边仍有推着小车的快餐摊,卖煎饼、肉夹馍什么的。我缩着膀子靠墙立定。没多大工夫,易华推着自行车出来。她也没带雨具,根本不看我,推着车直走。我问话,她都不答。路过一个百货店,我跑进去买了伞,追上去替她打上。我不知她要去哪里。穿过四五个路口,她站定,瞪着我,你想干吗?我抱歉地笑笑,那事……她声音很冲,不会完的,我不会放过你,这两天我感冒了,你以为我怕你?我说,我没那个意思,这么长时间没你的消息,所以来看看。她咬住嘴巴,目光刀片似的削着我。我忙说,绝对没恶意。一丝冷笑从嘴角蔓延至脸上。那我该谢谢你了?我说,那倒不用。易华猛然冷了脸,冰凌样的笑瞬间抖落。你别嘻皮笑脸恶心人,你以为我好欺负,我忍气吞声是不是?我说,不不不,真不是,我愿意接受你的任何惩罚,已经这样……我声音低下去,易华抹抹脸,将头扭转。天不早了,我提议吃个饭。易华哼了哼。我说,你不吃也没关系,找个地方坐坐总可以吧,这人来人往的。可能是最后的话触动了她,她没再哼哼。

吃饭就那么一会儿,但等待的时间极其漫长,菜总是不上。搁到平时,我早离开了。易华不会和我再进另外一家,那有损她的身份和自尊。我不停地催,几乎发了脾气。易华刚才还怒气冲冲,此刻一言不发,我想提个话头儿缓解一下气氛,窥窥她的表情,终是忍住。

或许是烟雨笼罩的缘故,夜晚的街道懒散着,空气就显得有些暧昧。易华依旧一言不发,我替她打着伞。她不再步履迅疾,偶尔,还会停下,望着某个地方。走了很久,拐进一条小街,她突然立定,冷冷地问,你打算一直跟着我?我猝不及防,舌头硬是转不过弯儿。你到底想干什么?尽管路灯昏暗,我还是看到沙粒状的东西在她脸上跳荡。我梗了梗,又梗了梗,再抹抹脸,说,总得了结吧?她说,我不会放过你。我说,我不是说了嘛,任何惩罚我都接受,但……她打断,天不早了,我累了。我说,好……吧,我送送你……她冷冷地说,我到家了。

易华消逝在巷子尽头,我仍站着发愣。我说过的吧?我曾陪老板慰问过易华,挺特别的一个小区。那个时候,皮城的楼还没像蘑菇一样往外冒,所以,我对她住的地方印象很深。看样子,她搬家了。楼一幢比一幢盖得高,价钱一天比一天蹿得高。有钱人太多了,总得让他们和别人拉开差距。易华换住处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我打量着残破的小巷,疑虑重重。

我淋感冒了,昏睡了一天一夜。来得快去得也快。早上给王红买烧饼,感冒的影子都跑掉了。上午眯了一觉,中午给王红送了一个盒饭,是从大清花要的饺子。王红吃一个,给我夹一个。我挺别扭,但尽可能配合她。于我,这也是一种“驯”练。没什么生意,王红让我看店,她出去逛逛。她出去没一会儿,我收到易华的短信:你来一趟。我问去哪儿,她回复:巷子口。我琢磨,该是她家所在的巷子口。王红被我召回,一脸不痛快,我只说有事,未作解释。

会易华的路上,我满脑子杂念。一个人脑袋彻底空了不是坏事,做到却太不容易,恐怕得修炼百年。

易华等着。苦大仇深,骨瘦如柴。这两个词刚冒头,我狠狠掐自己一下。我不是东西,但不能太不是东西。

她划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我跟她后面,看着她突得很高的肩胛骨。巷子尽头左拐,是另一条巷子,更细更瘦。走了很久,没碰到行人,没看到小猫小狗。除了我和她,没任何活物。青石板路,她的鞋触在上面却没有声响。终于,她停住。一对斑驳的大铁门,暗红色,一些地方已经起皮,一些地方锈成黑色。门板很重,看得出来,她很用了些力气才推开。当时我傻着,没有帮她。两间平房,独立小院。已经有些年头,墙基的水泥大部分脱落。院里种了几株不知名的花,颜色深红,冒血一般。听她插上门闩,我竟有些慌。她冷冷地不屑地瞟我一眼,仰着脸进屋。

老房子窗户小,屋内光线暗淡。墙壁颜色驳杂,角落不知是蛛网还是浮垢,模糊不清。沙发对摆着,已经看不出颜色。小茶几上放着一个水壶一个水杯,一把修长的水果刀。我很是吃惊,她怎么住这么个地方?在此,时光都变得迟钝。

这是你家?我终是没忍住。太意外了。

易华冷冷地攫住我,不许可?

我摇头,不是,只是……

易华突然暴怒,住哪儿是我自己的事,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我愕然,脾气也来得太快了。我连声说对不起。

你是东西不?

不是。

你是畜牲。

对,我是畜牲。

你猪狗不如。

对,我猪狗不如。

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这也太霸道,太不讲理了吧。我反问,我该说什么?

我骂你,你为什么不还击?说来听听,你为什么猪狗不如?

我瞄瞄她青白的脸,缩回目光道,天生的。

我真想捅了你。不知什么时候,那把水果刀已经在她手上。你说我敢不敢?

敢。

该不该捅?

该……我的声音有些颤。死在这个地方,真是什么都说不清了。当然,人都死了,也无须再说清。我是犯了错,离死罪还远着呢。我想象过自己的死亡,但不是这样,也不是现在。面对她变态的审讯和训斥,我只能这样应答。我不敢逆着她。

她走过来,刀逼到我鼻子底下。那一刻,我几乎没了呼吸。

我不会杀你。她把刀丢下。我不想做杀人犯。你也不配。

我觉得后背有液体渗出。我是不配。

她说,别指望我放过你。

我说,只要你解恨,怎么都可以。我们可以谈谈,就这么……对谁都不好。

她审视我一会儿,说,我想过了,我不告发你。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我什么时候喊你,你什么时候到。

我不解,那一刻的目光应该像极了白痴。

挨骂!易华颇有些气势汹汹。我想了好久,就这样惩罚你。你不能迟不能早,不能罢工不能逃跑。什么时候,我的气出够,就算完。

我愣怔着,这样的惩罚也没什么,反正没人听见。只是,总要有个期限才对。

怎么?不接受?

我蠕动喉结,好……吧。

迈出那个院门,我滑了一跤。锈迹斑斑的铁门在我身后合上。我爬起,踉踉跄跄,像喝醉了。好在巷子空空荡荡,甚至光线也已经移到墙顶,我没碰撞到什么。

8

半个月时间,我去了九趟。没有规律,有时上午有时下午,还有一次晚上。八趟是接到她的指令,另外一趟是我送货上门。每次她都到巷子口接我,似乎担心我迷路,拐到别处。我没失约,这种方式虽然怪异,但只要能解决,我接受。另外,我对她,对那座院子,乃至那条总是空荡荡的巷子,有些好奇。我并不是挨骂上瘾,送货上门,而是想试试,我一个人去能否找到那座院子。那天,估摸她在学校,我悄悄去了。巷子很好找,因为巷口有个杂货铺,旁边有家粮店,我记得很清楚。走至巷子尽头,左拐,我小心翼翼地踩着青石板,隐约有一丝兴奋。虽然没有门牌,但锈迹斑斑的红铁门本身就是记号。一路走过去,铁门大都这个样子。在巷子顶头,右拐,是另一条巷子。我往里走了一截,退出来,迷路就惨了。已经迷了。不但找不到易华的院子,巷子也走不出去了。巷子似乎无限延伸,机关重重。我忽而前进,忽而后退,没头苍蝇般,脑子彻底乱套。除了易华,我不知向谁求救。我描述不清自己所在的具体位置。看见易华那一刻,我没有尴尬,反有几分欣喜。易华皱着眉,没叫你,怎么来了?我老实坦白。易华没理我,进屋,她猛推我一把。我直摔在沙发上。雨点般的辱骂盖过来。那是她最凶的一次。

挨骂好像挺简单。无论她怎么恶毒怎么撒野,我装聋作哑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总比坐牢比付赔偿金好。若算账,确实这样更划算。可没那么简单。我哑听着还不行,必须还口。那情形更像不对称的吵架,她凶一些而已。我不会吵架,自小如此。在她的逼迫下,挖空心思还击。似乎还真奏效,易华的身体如狂风中的树苗,摇摆中失却原形。她的脸要么彻底失血,惨白如骨;要么瞬间充血,褐紫如檀。我的还击越狠毒,她似乎越痛快,从暴怒中恢复后的状态就越好。平静之后,她倒一杯水,同时给我倒上。她的生活似乎比较粗糙,水杯竟然是公交司机常拎的那种。有时,她会削苹果给我。我不怎么爱吃水果,触到她的眼神,尽管已经温和,还是心有余悸。被动吃着苹果,味同嚼蜡。你可以走了。最后,她都这样说。我并没有大赦后的轻松,相反,心如同淋了暴雨,湿沉沉的。

我很少去王小灯那儿了,因为易华的指令没有定准。如果我和王小灯正看着电影,或者他正讲某种恐龙的生活习性,我突然离开,他会扫兴。他不会说什么,但我有感觉。所以,我在河边逗留的时间更长了。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我似乎等待着易华的指令。

王小灯那儿还好,我少去几趟也没什么。易華的指令在某种程度上已影响到我和王红并不牢靠的生活,虽然我晚上出去的时候不多。踏进巷子,我就得把手机关掉,对易华这道附加命令,说老实话,我有某种感激。我无数次想躲到没有人烟的荒岛,终老一生。但我不能,不但不能,还得让线拴在身上。我已经没有前途,再榨不出任何东西,可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不相信。现在,我终于可以把这个东西暂时关掉。

但,老天,一出巷子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这是真的,似乎片刻耽误就错过千万元奖券。那天,我打开手机,信息蜂拥而至。我拨过去,王红问我在哪儿,我迟疑一下说在街上。王红问我为什么又关机,我说去政府开会,屏蔽。问她什么事。她说没事。我料定她有事。我坐出租过去,店门锁着,问她,她不说在哪儿。我问旁边的店铺,说她与人打斗,可能被打伤了。我去了附近的医院,又跑了几个小诊所,都未发现王红的踪影。如果用“发疯”来形容我找她的情形,似乎有点夸张,但我确实心急如焚。

晚上,我回到王红那儿,她正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很是恼火,问她干吗关机。她更没好气,你可以关,我凭什么不可以?我说我开会,她说她也开会。我平静了一下,问她怎么了。她不理。我道歉、检讨好半天,她才说上次偷鞋子的家伙又来店里,被她认出来。她没打通我的电话,只好自己揪那个人,结果吃了亏。她摔了胳膊,去医院拍片。没有大碍,我松口气。摸着她的胳膊,说些关切的话。暗骂自己虚伪。

我以为风波就此平息。睡前,她突然说,你不想在这儿住,就明明白白说,我讨厌男人说谎。我怔了怔,厚颜无耻地说,怎么会呢?我没住够,你撵我也不走。她哼哼,转身。我从后面抱住她,摩挲一会儿,感觉竟然来了。轻轻一翻,她躺平了。我正要伏上去,她突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只需要男人的身体?我怔忡间,她卷回去。我僵在那里,如丑陋的标本。

我只能说谎,如实交代,王红一脚就把我踹了。被踹也没什么,可我还没找到住处呢。就这么,能对付多久?我心里没谱。对付多久是多久吧,这个世界我说了不算。

去第十趟的时候,我发现屋里有了不小的变化。墙壁粉刷过,通体透白,正面挂了一张世界地图。换了一张新茶几。沙发的位置重新摆过。她当然不会解释,我也没敢问,轻轻把苹果袋搁茶几上。来路顺便买的。我担心她会扔出去,她扫一眼,把目光移开。她沏了茶,搁我面前。我又是一怔,往常,她骂完才给我喝水。她察觉我的疑惑,突然道,你想说什么?我啊一声,摇头。她轻轻哼哼,有话就说,别吞吞吐吐。我想想,还是忍住。惹不起。她不说话,拿起苹果削起来,技术绝佳,我盯着,暗暗叹服。削完第二个,她一片一片切开。可能她没吃饭,要补充能量。骂人,很费体力的。直至吃完,她也没骂。

开始吧。我终于忍不住。我的时间不值钱,但也不能这么耗。

不骂了。她往后靠靠,平视着我。

我啊一声,出……够了?

她像计算似的,过一会儿才说,不想骂了。

我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笨拙地说,那好。

怎么?你挨骂上瘾?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

我说,或许吧,我这个人贱惯了。

她说,我说话算话,那笔账了了。

我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真诚一点,谢谢你。

如果你不介意,再坐一会儿。话很客气,但口吻是冷的,而她的眼睛竟跳起那么一点点慌乱,转瞬即逝。你要走,也可以。

我坐下。我是个闲人。

她说,我猜得到,能和王小灯合得来,肯定和他差不多。

我问,你很了解王小灯?

她摇头,知道一些,不了解。我基本不和人交往。很多年了,想找个说话的人,但挺困难的。有限来往的几个人,又不能和他们说。

为什么?我终是没忍住。

她突然面若冰霜,他们不敢听。

我笑笑,恐怖故事?

她的目光利刃般逼过来,不错,你敢听吗?

我竭力做出放松的样子,我该是那个你可以说话的人。你也这么认为吧?

她审视我一会儿,我骂你这么久……

我说,该骂。

她冷声道,当然该骂!

我小声附和,那是。

她停顿片刻,情绪平缓下去。能听我骂这么久也不容易,就是骂你的过程中,我忽然感觉,你是那个我可以说话的人。

我咧咧嘴,荣幸之至。

她追问,你相信吗?

我说,你还没说,让我相信什么?

她说,你相信我才说。

这就霸道了,好像我求着她。可是,我只能顺着她,而且,我确实好奇。

她的目光久久定在墙上,锋利,冰冷。我想,她在酝酿情绪。片刻,她垂头丧气地说,算了吧。

我问,后悔了?

她说,你未必信。

我说,你没说呢,怎么知道我不信?

她的神情突然满是痛苦,我不知道,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说,你随便说,我肯定烂肚里,你放心。我又强调。

她问,你要走?

我的心忽地一颤。我故意笑笑,调侃道,哪里?你还没下指令。

她的目光带着嘲讽,嘴角吊起来。

我坐着,没动。我想寻个话题。哦,你咋住这么个地方?

不可以吗?她反问。

我笑笑,挺安静的,不过……你原来的楼房卖了?

她警惕地瞪住我。

我再次笑笑,我去过你家,是陪领导去的。你不可能记得我,我是个拎包的,在人群最后边。

她的目光瞬间凝固,原来……你早就认识我?

我说,当然,认识你的不是少数吧,你作过报告——

她打断我,别提这烂事——你还知道我什么?

我说,皮城大学。老师。还有,你说的那些事。

她似乎吓着了,脸色泛青。她的目光定我脸上,并没有看我,像無意中遗落在我脸上的浮尘。原来这样。她低语。

对不起。好像窥见她最幽深的秘密。如果这些犯忌的话,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你可以走了。

我没动,不愿就此走掉,也想看看她的反应。

你没听见?想赖这儿?她的声音如子弹射过来。

我没摔跤。我发誓。但身体剧烈地晃。

9

父亲的电话再次追来。我害怕,但躲不掉。作为父亲,他这么说那么说似乎不过分,谁让他生养了我呢?谁让我的招风耳和他的惊人相似呢?我整十次形怕也难以抹掉他的印记。但我知道,我是多么害怕听到他的声音。就是普通的唠家常,他的声音也让我起鸡皮疙瘩。他的声音已经让我过敏。

我决定回去一趟。父亲说了,我再“拖”着不办,他就到皮城求我。我和前妻的婚姻还有模有样时,父亲来过一次。我不想说,说不出口。父亲不会住旅店,当然我也不忍那么做。让他住哪里?我没勇气让他住王红家。阻止他的办法,就是回去。

我们宋庄出过两个人物,我算一个,另一个叫石丑,后来他发迹,改名石抽。冬瓜脸,萝卜鼻,柿子嘴。胳膊腿都像庄稼地长出来的。又没文化,二十几岁生了满脸的疥疙瘩,哪家闺女见他都躲。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见人厌的家伙,竟然成了人物。关于石抽的发迹,有几个版本,没多么传奇。他发了,这是事实。几年前,石抽把宋庄一半的土地买去种土豆,没有土地的村民争相给石抽当雇工,包括我的父母。去年,石抽借口收成不行,没发工钱,一直拖到现在。按父亲的说法,去年石抽赚得更狠。虽然遭了冰雹,并不影响收成,而且石抽因灾拿到政府许多补助。更让父亲和乡党愤怒憋屈的是,去年没拿上钱,今年仍得给石抽打工。今年不干,去年的钱更没指望拿到。父亲就是让我替他和乡党要工钱,看起来简单,其实很难。毕竟,世道变了,确切地说,我变了。我曾托过县上的一个旧相识,也是存了些私心,即使别人的要不上,先把父母的工钱结了,但最后没有下文。我没和父亲说这个,说也白说,父亲固执地相信我是他的希望。

在镇上下车,我选择步行回村。十几里,没多远,主要是想走走。在镇上读初中的三年,家里没自行车,来回都是步行。八月的坝上,阳光依然浓烈,可能因为有风,并不热。很久没闻到麦子的清香,我使劲儿抽着鼻子,如果脖子上不挂着沉重的链子,这趟旅行还是挺不错的。

门锁着,我给父亲打电话,他和母亲一先一后从地里回来。母亲满脸欣喜,而父亲寻什么似的,瞅着我身后。车呢?车回去了?我说步行,父亲的脸顿时坠下,咋能步行呢?借个车也行啊。母亲说父亲,被父亲顶回去。我带着些许恶意问父亲,丢你面子了?父亲横我一眼,目光白里透红,像吊了一长串猪头。脸是深褐色,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也添了许多白发。我忽然就心软了,但我不说话。父亲抻抻脖子,说平时你爱咋回来咋回来,你现在是回来办事。父亲有他的逻辑,也可以说,是整个宋庄的逻辑。不能说这样的逻辑没有道理。我不想和父亲明显对抗,只能沉默。

父亲先憋不住,问我怎么个解决法。我回来其实是想告诉父亲,我不是不放在心上,实在是能力有限。但面对父亲的询问,我不忍。父亲说石抽的车不在,他肯定在县上。我说那就等两天。饭后,我想出去走走,母亲追出来,嘱咐我别急。我笑笑,放心吧。石抽村里的房子还在,专人看守,养着狼狗,曾经有要工钱的乡党被狼狗咬伤。

两天,没等见石抽。除了那个晚上,我再没出去。母亲陪我半天,下午便急急地下地了。石抽给雇工的工钱是每天八十,母亲陪我半天,赔进去四十。尽管是账,也是钱啊,是自己挣下的。如果父母耕种自己的地,我会帮他们干。现在,我不能,那会吓坏他们,让他们颜面扫地。没事可做,我就躺炕上睡大觉。我和王红通过一次电话,不过是传递一个信号,我惦记着她。这些小伎俩对付小女孩或许有效,对王红不会起作用,更不可能凭这个拴住她,我很清楚。但除了这个,我一无所有。我给易华发短信,告诉她我回老家了。她好几天没联系我,但我有预感,我们没有结束。不,我当然不是挨打上瘾,像王小灯那样。我和她的账已经结算。我也不是迷恋那空空荡荡的巷子和长着鲜血一样花朵的院子,我不适合那种地方。我说不清牵扯我的是什么,或许是她欲言又止的神情,或许是她特别的身份。她没回复。她阴晴不定,我也只能发个短信。

晚上,我提出去县城找石抽,父亲说这样也好,鸡不下架,就去窝里堵。父亲把写有石抽住址和电话的纸条给我,母亲再次嘱咐我小心,石抽在县城的家狼狗更多。父亲让我起早点,以防石抽回村,我去县城反而扑空。他的心思我瞧得极明白,我不痛快,但次日天蒙蒙亮就爬起来。这或许是作为儿子应尽的义务。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找到石抽的家。我一直没正面和石抽接触,是十分清楚结果。不想自找难堪,自讨没趣。如果石抽认为我还是宋庄的人物,欠谁的也不会欠我父母的。如果他继续耍赖,我只能下最后通牒,找律师,法庭上见。我没别的招。

在客厅等了足有半小时,石抽从二楼下来。其间,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跪在地上擦地板的保姆,她很像一只长臂猴。石抽呀一声,夸张地握握我的手,柿子嘴咧得足有二指宽。似乎我是他久候的贵宾。我终于逮住机会说明来意,石抽的冬瓜脸顿时失了水分。我养活了宋庄,这么说,你不会不同意吧?……可他们怎么对我的?我很伤心,伤心透了。

我听见自己耳朵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像蚊鸣。这时,一个腆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下楼梯。父亲的消息是准确的,她的年龄也就二十出头。石抽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声音忽然稀软了,我是说,怎么会欠宋庄人的钱呢?我老婆要生了,我走不开,过几天我就给他们结清。我说着场面上的感谢话。石抽当下订了酒店,说中午喊几个人和我一起坐坐。

我出门,先给父亲打电话,之后在县城转了一圈,11点左右,溜达到石抽订的酒店。石抽给我面子,让我意外。卸掉背负已久的重包袱,我确实轻快许多。服务员告诉我,房间是订过,十分钟后就取消了。我立在那儿,数不清的耳刮噼啪而下。

10

那天是王红生日,我俩喝了三瓶干白。我不怎么爱喝这玩意儿,酸了吧唧的。但王红爱喝,说干白没假的,也不掺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想这是她的借口,主要原因是地下室藏着几箱干白。那位货车司机常给酒厂运货,地下室的干白都是顺手牵来的。每次喝干白总想踹那家伙一脚,他少牵一点儿,我何苦受这份罪?但几杯下肚,觉得所有的酒没什么区别,喝多头都会胀。

酒后的王红朱唇半启,目光迷离。喝多了,她不怎么说话,所有的言语都悬挂在目光上,让我想起挂着床单、被褥、风衣和胸罩的院子。我在里一层外一层的院里行走,肩膀和头顶不时碰着悬挂的床单、被褥、风衣和胸罩。那些还滴着水珠的衣物,散发出湿漉漉的香气。

我把她杯里剩的酒倒我杯里,一饮而尽。我说不能喝了,再喝什么也干不成了。她微微噘噘嘴,床单被风刮了似的,左右飘。我半扶半挟着她进了卧室。人不能天天醉,天天醉就成了酒鬼,但从来不醉也实在没趣,一个月醉一两次挺好。第一次和王红喝酒,就和她交流过我的醉酒理论。我对王红唯一的影响可能就是这个,自和我住在一起,她每月都会醉,确实是一两次。她的生日,醉也应该。我没给她什么礼物,自前妻的N个生日后,我不再给女人送生日礼物。但我得有所表示,必须做些什么。不能敷衍,必须好好做。我担心酒喝多做不好,所以王红躺下,我溜到卫生间用冷水冲了脸。我清醒了,但清醒过了头。格外清醒,我会被阴影罩住。我有些虚。我努力不去理会,解王红扣子的时候,手难以自控地抖。那不是兴奋,我清楚。我把她剥光,还想剥,但实在已经剥无可剥。王红闭着眼,颤抖地哼唧着。

王红睁开眼,我的前胸后背全湿着。别忙了,她说。我还想试试,我不甘心。王红推我一把,没多重,可那个时刻,她任何阻止的动作无异于利剑封喉。王红背转身,我如火炉边的冰块,慢慢化成浆水。

第二天,我没起早给王红买烧饼。烧饼拴不住王红。我甚至觉得,度过那样一个夜晚,我买的烧饼或许会让王红恶心。在这样的早上,王红肯定有话要说。我不愿意听,可终究躲不过去,是吧?那就让她说好了,我洗耳恭听。我知道王红早就醒了,我猜她在琢磨怎么说。过了很久,她什么也没说,起身进了卫生间。她在冲澡。帮我擦一下哎。我转过头。就在那个瞬间,我燃烧起来。爆竹从床上跳起,有时候,我很容易点燃。

那个早上,我挽回颜面,但并不痛快。王红走后,我赤裸着立在阳台上。久久立着。

王小灯敞开他的秘密,而我把自己严密包裹,因为我害怕,也因为我不接受这样的自己。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再怎么包裹,也不能改变已成的事实。是的,我有病,和前妻在一起的后半段,我的病就开始发作。许多本该美妙的夜晚,我展演着一次又一次失败。同时,我的身体生长着难以遏制的强暴欲望。我以为症结与前妻有关,后来与口吃女人,与王红也同样。老实说吧,我强暴过前妻,强暴过口吃女人,还有王红。她们躺在我身边,我常常无动于衷,但她们干别的事,我会突然……那个口吃女人曾经摔过我一铲子,她当时正炒菜,我从后面撩起她的裙子。我就像伪劣爆竹,总在不恰当的时间地点爆炸。对易华的那个晚上,我已经不是初犯。只是,我不认可那个称呼而已。

强奸犯!

强暴犯!

我是强奸犯强暴犯!

那个早上,我赤裸着立在阳台,第一次没再把那个可耻的词丢开。前妻、口吃女人选择了离开,易华选择了沉默,王红还没踹我,也是早晚的事。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自己为什么变成这样。其实,我很清楚,我被强暴了。我强暴,是因为我被强暴过。这个逻辑有点混蛋,但我不是胡扯。只是我搞不清楚,谁强暴了我,不是一点不知道,是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渐进的难以觉察的强暴。在这点上,她们比我幸运。至少,她们知道耳光掴谁脸上。我盯着对面的烂尾楼,试图整理出什么,但脑袋胀了,脑里还是空白。

中午,我溜达到王小灯那儿,喝酒,下棋。我心不在焉,王小灯嘲弄我魂不附体。我的魂在,是那个我从来不愿意正视的词压得我走了形。我其实想和王小灯说说,他敢说自己,我为什么不?可是,终究,我没说。王小灯放电影,我看不进去。

我在河边转了一圈,然后抓着一沓广告单离开。售楼的,卖墓地的,卖药的,贷款的,我随便拨一个电话,反正没人知道我是谁,胡扯呗。可那边接通,我立马挂了。没什么劲儿。这些花花绿绿的广告单,看上去什么都可以解决,从生到死,从死到生,但不能解决我的问题。

待看见那个杂货铺,我立定。易华有半个月没联系我了,从老家回来,我没再见过她。不见就不见,或许结束了呢。站到巷子口,我忽然明白,我还惦记着她。一个强暴者的惦记。她原谅了我,但我的身份没有更改。我想把我的真面目告诉她,那次绝非偶然。她最好去举报我这个被强暴的强暴者,她有这个资格,她的举报也有效。这么下去,我会烂掉。我不想烂,惩罚或许能让烂缓慢一些,轻松一些。

我坐在巷子口静等。脸一半被斜阳照着,一半埋在影子里。

黄昏时分,我突然抬起头。我没听到她的脚步声,更没什么预感,但神奇的是,就在那个时刻,我看见了她。她没骑自行车,左肩挂个黑色皮包,右手拎着食品袋。她微低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然后,她的目光跳了几跳,定我脸上。我招呼,她不应。我跟她身后。巷子依然空空的,她单薄的背景略有些模糊。大铁门似乎更重了,她几下才推开。红得滴血的花朵凋谢了,花枝上吊着几个勺子状的壳。

谁让你来的?她把门关在身后,质问我。她的脸倒是没怎么青,目光也没有太冷。

有些话,我必须对你说。不说不行。我有些喘,像长长的巷子耗尽我的元气。我是个烂货。这个世界最大的烂货。

她的目光渐渐冰冷,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个?忏悔吗?

忏悔?这个词在我脑子里滑动数秒。不不。没等我再说什么,易华不容置疑道,我们已经两清。

我不是故意打扰你——

你有完没完?

我呆了一下,说,对不起。

她坐到沙发上。原来我俩一直站着。我坐她对面,突然不知说什么。无尽的沮丧漫上心头。

我已经忘了。她声音平静,冷淡。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现在可以走了。谁也别打扰谁。你我从来没有认识过,过去死掉了。

这相当于下逐客令。但我没动。她禁止我说,我咽掉好了。干吗求她举报?让我烂掉吧,我早已不在乎。

我决定离开。她突然问,你没吃饭吧?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她说,吃过饭再走吧。她习惯了发指令,或者说,习惯了给我指令。我不知她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

非常简单,小米粥咸菜,外加几块蛋糕。易华说家里没菜,多年来她晚上只吃这个。我又不是来解馋,虽然我是酒肉之徒。饭后,她削苹果递给我。然后,看定我,你来还有别的目的吧?别躲!

我也就不再躲,照直道,那天,你好像要讲什么?

她嘲讽道,装什么聪明?讲什么?跟你能讲什么?

我笑笑,我不知道啊。

她盯我一会儿,我对别人讲过,不过,没几个听得下去。我很难受。我发誓死也不讲了,烂在肚里。那天……她顿顿,你想听吗?

我点头。她太敏感,我的任何言语都可能撞着她。

她又停顿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好吧。她说。有的过去可以死掉,有的过去无论怎样努力,都死不掉。你说,你慰问过我,关于我的事你知道一些,但有一个情况你不可能知道。说起来很复杂,当然,也就那么点事。我和他的婚姻早就出了问题。

她停下,观察我的反应。是有些意外,但也没什么,伟人的婚姻也出问题。

那天,他去那个地方是会一个女人,不是后来传说的那样。我有证据。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什么都知道,可无能为力。哀求、咒骂、哭泣,我是大学教师,我的作为和没有文化的女人没有任何区别。那个夜晚发生了一些事,但不是报上说的那样。当他的消息传来……他们把消息带给我,我蒙了。我像个木偶,被牵着走。我明知道不是这样,可不知道怎么办。我无耻地告诉你,我拿了许多钱。我吓着你了吗?

啊?没有。我否认。可……我的眼睛一定瞪得很大。

你脸色不好看,还听吗?……我糊里糊涂,直到他们把稿子给我看,我才明白了一点点。可是已经晚了,我无路可退。我试着做过。和照顾我的人说,刚提个话头,就把他们吓坏了。他们说我受了刺激。我还在医院住了一阵子。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再也没有退路。

铃声突起,格外刺耳。

为什么不关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恼火。

是王红。我没接,手忙脚乱地掐掉,连说对不起。但易华的脸已经冰冷。我试图解释,易华说,也没什么,就这点事。可是我知道,这只是开始。我还想说什么,易华已经做手势让我离开。

我给王红打电话,语气一定带着火药味,王红反问,我不能给你打电话啊?我语塞。好半天才说,我没这个意思,我有很要紧的事,找我干吗?静了一会儿,王红的声音终于传过来,像慢悠悠的老牛车,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11

看见没?王小灯的声音透着兴奋。

放大镜下,那枚恐龙蛋极不光滑,凹坑处颜色发暗,看不清是污垢或别的什么东西。

咋会看不到呢?失望时,王小灯的嘴唇像失却水分的树叶一样卷了边。但他很快为我找到理由,还没针尖大,你外行,当然不容易发现。王小灯给我讲他的浙江之行。报上说浙江一个地方发现了上千枚恐龙蛋。那些蛋里面,可能还有没变成化石的。如果有,王小灯会想办法弄到,那样,王小灯的奇迹就不是一个。很可惜,他看到的全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化石。

王小灯还讲了些别的事。我记不清了。我心不在焉,盯着他的嘴巴,犹疑着该不该说。父亲打过多次电话,田里的活干完了,石抽的儿子也已经满月,但只结了今年一半的工钱。找律师的提议遭到父亲强烈反对,绝不能打官司,以后还要挣石抽的钱,找律师等于自绝财路。你再想想办法,你在上面一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我不能对咄咄逼人的父亲发火,他也顶着压力,那是半个村子的希望。我也不解释。再无能,我也比乡党说话管用。可我上面有什么?只有属于我的天空。无论我找什么理由,要不回父亲和乡党挣的钱,那是不行的。我的电话会被父亲打烂。我想到王小灯,也只能找他。与县长相关的事,王小灯一向抗拒,他不喜欢求人,尤其不喜欢求老婆。这个我知道。我和王小灯交往没有任何功利,我俩的随意与默契当然与此有关。可能,王小灯会管,也非常可能,我会失去他,我唯一的朋友。问题是,除了王小灯,我再不知能找谁。

王小灯问我怎么了。那句话几乎冲出来,又被我咬碎。我说没睡好。这是实话,好幾天,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王小灯问要不要下两盘。我无言地坐在桌前,暗骂自己无能。我的棋艺不是一般的糟,王小灯略有些扫兴。我得出去一趟,不等王小灯有所反应,急走出来,去救火的样子。

到了大街上,我慢下来,说不清刚才为什么走那么快,难道怕自己说出来?那不是此行的目的吗?不求王小灯找县长,怎么交代父亲?脑子大乱套。我想理理,反越理越乱。

路过一个房屋中介,我停住。地上立着两块黑板,一块上面是出售信息,一块上面是出租信息,分别用红色和白色粉笔写着。字不怎么样,当然,字不是卖点,没必要写多么好。我写得一手好字,别人说的,不是我自吹自擂。我检索一会儿,问那个在我身边站立已久的女人,可否看看房?女人灿着脸说,没问题啦。这几天,我跑了不少中介,没找到合适的。

易华打来电话,我和女人刚进楼道。光线特别暗,墙壁基本就是广告栏。有直接印在墙体上的,有写在上面的,更多是张贴的打印纸,花花绿绿,五花八门。我反身,女人追着解释,屋里很干净,谁也不在楼道睡。我没理她,不是故意的,她可能生气加上失望,不知嘟囔什么。

易华直立着,像削过的竹片。已是深秋,风很大,尤其是巷口。她在风中摇摆,随时可能随风而去。她照例不说话,甚至目光都没在我身上停驻。进屋,我发现她眼眶比往日大了些,但精神不错,似乎还涂了浅淡的口红。我感冒了,躺了几天。她淡然道。我略感意外,她有解释的意味。我在巷子口守了两个下午,还去过她单位。我没讲完,还听?我无言点头。

她似乎进不了状态。大约静默了半个小时,她才开始讲述。你听过报告会?

我再次点头。

那不是我写的,是他们写好,我不过是照本宣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的折磨。那根本不是他,但我必须照着读。那样的时刻,我比木偶还木偶。我欺骗自己,暗中为自己鼓劲,那就是他,是我不曾了解的他。每次我都哭,满脸是泪。可报告结束,我还没从台上下来,真正的他就浮出来。距我几米的地方,我甚至可以感应他的呼吸。

易华停住,我想倒水给她。水壶空着。

你要喝水?

我摆摆手。

那半年,我一会儿架在火上,一会儿浸到冰窟。结束了,终于结束了。我想只要结束,别人会把我忘掉,我就可以像别人,像自己过去那样正常生活。确实,没多久,我就自由了。但是……我的麻烦接踵而来。我不停地做噩梦,不分黑夜白天地做。睡觉做,不睡也做,有时坐在公交车上,盯着某个人的脸,脑子里也会冒出惊险的画面。我认为是他的缘故,搬了家,想彻彻底底干干净净摆脱他。我丢掉和他有关的一切东西。没用。噩梦如影随形。于是,我不停地搬家。可……唉。不能正常工作,我申请调到资料室,那个地方可以随时眯一会儿。哈,看起来,我整天都在睡觉,可整天犯困。我在续接一个又一个噩梦。

她的目光在屋角停驻。那里曾经挂过蛛网,也悬挂过她的噩梦吧?

睡不着,就胡思乱想。有许多次,我深更半夜溜上大街,我想干坏事,想把自己搞臭,垃圾那样臭。我怀里还揣过水果刀,只要照哪个人捅一刀,就成了凶犯。可是,我没有勇气,后来,我盼着碰到坏人,盼着被强暴。

她瞟我一眼。彼时,我的脸滚烫,心里却想,这是用强暴冲淡被强暴,还是用被强暴掩盖强暴?

很愚蠢很可笑是不是?我就是那么想的。但真正发生那样的事,我并不好受,我当然不会感激你,打你骂你是轻的。

我感觉整个身体都烫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找个说话的。找不到。我有病,但不想被当成疯子。我知道自己有病,我不停地搬家,半夜去街上游荡,是想自我疗治吧?我骂你,是你该骂,对不对?

我忙着点头。我很想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被强暴的不止她一个人,方式不同,结果是一样的。某种程度上,她是幸运的,因為她知道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骂人也是疗治,还挺有效。真的,我身体什么地方堵塞了,骂一次,就通一点。现在,我把最隐秘的事说出来,觉得全身都通了。感谢你,似乎很荒唐。可是,确实,确实……应该……感谢你。

也该好了。我附和。真能好吗?我有些怀疑。

可能是吧。你第六次来,我就能睡着了。感冒这几天,我呼呼大睡。病没了,想法也变了。我记恨过他,现在记起他许多的好。没有谁不犯错,不过老天先把他带走了,没给他改错机会。那些加在他身上的东西,他没做过,未必不想那样做,只是还没来得及。那是活着的人送给他的梦,对他没坏处,对别人也没坏处。怎么?你觉得不对么?

我啊一声,不……你这样想,挺好。这不是真话,但也不是假话。释然的同时,另一种东西却堵在了心口。

沉默一会儿,她突然道,我的花结籽了。

我不解地看着她。她转身拿出一个塑料袋,张开口让我瞧。几个勺子状的花壳,褐色的皮爆开几条缝,露出炭黑色的籽。她说种了好多年,每次换地方,都把这些花移植过来。那些红得如同滴血的花朵。

我问她是什么花。她摇头,从野外移的。

她的手机响了,她进了里屋。我略有些吃惊,她有过禁令。我等她再说些什么,我一趟趟来,不就是想听她说么?

几分钟后,我悄悄溜出来。她还能说什么呢?她从黑洞里走出来了,祝福她吧,可我的心疼得更厉害了。出院门时,又摔了一跤。头倒是没摔晕,两个膝盖像心一样痛,巷子显得格外幽深。我其实想走快一点,还有许多事等着。走至巷口,劲风几乎把我掀翻。左是路,右也是路,我犹疑着,不知往哪个方向走。

风又一掀,伴着鸣笛,更猛了一些,我没站稳,身子歪了。我没急着离开,任身体树枝般晃来晃去。

作者简介:
胡学文,男,1967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河北作协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私人档案》等三部,中篇小说集《麦子的盖头》等五部。曾获《小说选刊》“贞丰杯”全国优秀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小说选刊》全国读者喜爱的小说奖,《小说月报》第十二届、十三届、十四届百花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首届“鄂尔多斯”奖,青年文学创作奖,河北省第九届、第十届文艺振兴奖。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全国中篇小说排行榜。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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