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铐
2013-04-29严泽
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播出几期后,主人公就成了白银乡许多男伢追逐的偶像,有的男伢甚至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也模仿那个主人公,刘欢唱的那首主题歌更是风靡一时,在白银乡各个角落回荡。四猛也是追星男伢中的一个,但他除了崇拜剧中的主人公便衣警察外,迷住他的,还有警察手中的手铐。四猛很想拥有一副那样的手铐。
其实,四猛这样的男伢,只要稍微注意,哪个村子都有。他们脸上有那么几粒青春痘,总是三五成群出现在村头巷尾,有女伢经过时会朝她们挤眉弄眼,做怪样子,或捡条死蛇丢在她们脚下,吓得她们尖叫,有时骑着单车像野马一样从你面前呼啸而过。他们整天这儿那儿吊儿郎当寻事生非,但有时又极讲义气,看见老人提不动东西,会去帮手,遇到别人扯皮,会帮一方说话,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四猛想拥有一副手铐的这个愿望没想到会实现得那么快。
有一天晚上,四猛从外面闲逛回来,才下过雨,村路泥泞,一部拖木材的卡车陷在泥巴中,后面两个轮子像电砂轮切割钢板一样转动,把黄泥巴打得像两道几米高的彩虹,但车轮子就是出不来,急得一个在车下指挥的男人满头大汗。四猛二话没说,就上前帮忙。但车轮还是出不来。四猛说,我去叫人来。只一会儿,四猛就叫来七八个像他这样大的男伢,一声喊,车轮就老老实实地出来了。那男人十分感动,问了四猛的名字,住哪个村,拿出烟散给他们吸,又拿出二十块钱给四猛,要他们去买东西吃。谁知四猛不要钱,他指了指驾驶室台上的一副手铐说:“把那送我们吧。”男人一愣,马上就说:“好,没问题,不过,这是一副坏铐子呢。”四猛问:“还能铐人吗?”男人说:“看怎么铐,像你这样的人,肯定铐不住。”男人的意思是说像你这样块头大力气大的人,这副坏铐子肯定不管用。说完就把铐子和钥匙给了四猛。卡车启动的那刻,男人对四猛说,拿着玩玩,别乱铐人啊,那是犯法的。
手铐是不锈钢的,看上去并没坏。四猛如獲至宝,那些同伴们也都高兴得要命。他们一路上猜测车下那个男人的身份,有人说是公安,有人说是司法,要不然怎么会有手铐?他们长这样大,只在影视中见过手铐呢。他们拿了手铐轮流在自己手上作演练,直到熟练得像那个电视剧中的便衣警察。后来,他们就作鸟兽散了,他们这群人没有几个不在第二天要上学的。手铐当然归四猛了,因为四猛是他们的头。回到家的四猛还兴奋不已,怎么也睡不着,找来放大镜,发现手铐上有一个比头发还细的裂痕,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四猛对这副手铐是相当满意的,他拿着手铐玩着玩着就睡着了。
其实,凡是男伢都喜欢刀剑棍棒这类玩意儿的,就好像女伢天生喜欢漂亮花儿。手铐时髦,当然比刀剑棍棒更好。四猛第二天就带着手铐去学校了,手铐立即在他的同学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原来几个不服他的家伙,见了四猛的手铐后,都乖乖地归顺四猛了。四猛真是好得意啊,他觉得这副手铐简直就是他的一个兄弟,帮了他大忙。但四猛的手铐很快就被校长知道了,先是有女同学告状说四猛用手铐吓人。过了几天,班主任又亲眼看到四猛上课玩手铐,校长只好打电话给在乡政府饭堂做总务的老龙投诉。总务老龙这种电话接得多了,在电话中哈哈了一阵,当然还是求情,说等儿子回来就好好教训他。
那天晚上,四猛在外面疯得好晚才回来,总务正在等四猛回来算账呢。没等总务开口,四猛倒先起了一个坏点子。
“老爹,把手伸来,给你看个手相。”总务知道这个儿子肯定要使什么坏,但想肯定不是什么大坏,就很乐意地伸出一只手。
“两只都伸出来。”
“你这屁伢,要捣什么鬼?”
“少啰嗦,快点伸啊。”
总务只好将两只手伸了出来。
“把眼眯上。”
总务把眼乖乖地眯上。
“咔嚓”一声,四猛很熟练地把总务铐住了。
总务把眼睁开,两只手不能动弹。
“你这屁伢,哪来这东西?快给老子解开。”
谁知四猛笑着说,“老爹,没钥匙。”
“你妈个屁啊,痛死老子了,快点解开。”由于铐得紧,总务的手一动,手铐就更紧了,把个总务痛得龇牙露齿。
“笑一笑就给你解开。”四猛还在逗他老爹。
“嘿嘿,嘿嘿,老子笑啊。”总务的脸涨得通红。
“答应我一个条件。”四猛一本正经。
“说,说,老子答应。”
“我不读书了,我要去广东打工。”
“打工?不行!”
“不行?那你就等到明天吧。”四猛扭头就走。
四猛真的走了。一个小时后,四猛才慢悠悠转来。
“快点给我打开,老子答应你。”总务的脸都气成了猪肝色。
四猛把手铐打开,一闪就笑着跑开了,他知道会有一个巴掌打过来,但总务的巴掌当然是打的空气。
总务揉了半夜的手,想来想去,知道这屁伢是无法读下去了,第二天一上班就拿了两条烟去了乡长的办公室。乡长说,下个月乡里正好要成立计生专业队,让你伢来吧,这个工作可能适合他。
总务在再一次接到校长的投诉电话后,终于松了口气,说,你让这屁伢回来算了。
四猛就这样辍了学,到乡政府上班了。
上班的第一天,总务语重心长地对四猛说:“伢啊,去广东打工哪有乡政府好?乡政府的人就是公家的人,要给老子好好干,不给老子丢脸。”
“放心,老子会好好干的。”
“妈的,在老子面前充老子?”
“嘿嘿,老子下次不敢了。”
总务的巴掌又是打了一把空气。四猛像猴子一样精怪,总务如何打得到他呢?
四猛对计生专业队这份工作说不上喜欢,只是觉得有份新鲜感在里面,总比读书要强十倍。
总务是很宠这个儿子的,父子关系也很好,他平时很乐意与儿子开开玩笑,打打闹闹,不像城里人说的有那种什么代沟。总务理解儿子。乡里人都说,三岁牯牛十八汉,男伢这个年纪,哪个不调皮?人呐,年轻时不都一个卵样?只要不杀人放火,能坏到哪里去呢?结婚就好了,再臊也只臊得那么几年,就像牯牛上了轭子。
四猛到乡计生队上班时,那副手铐也带来了。计生队就四个人,四猛是最年轻的,虽然他才16岁,但看上去很成熟,黝黑的面孔,壮实的身板,走路风风火火,根本不像一个少年。计生队的工作就是看守计生对象、罚款,到人家中牵猪、担谷这样的事,的确很适合四猛。只要四猛一到,计生对象没几个不服的。遇到让人头痛的钉子户,四猛把手铐往桌上一拍,那些钉子户就软下去了。四猛的相生得蛮,说话也恶,更可怕的是他手上的那副不锈钢手铐。
四猛到计生队后,对他的手铐看得更加宝贝了,就是睡觉也要放在枕头下。那个时候,手铐这玩意儿是很稀罕的,鄉政府就司法所有一副,听说还备了案的。四猛的手铐却是个人的,因此他很有些自豪。过了一段时间,四猛有手铐的事,乡长也就知道了。乡长对四猛说,你屁股后面挂着这副手铐是可以的,但你不能乱来,计生问题都是人民内部矛盾,计生对象都是人民群众,是不能用铐子的,铐了就犯法了。四猛就拿出手铐给乡长看,说,这是一副坏手铐,根本就铐不了人,只是吓唬人的玩意儿,要不,你试一下嘛。乡长不看,只骂了一句,他妈的跟你爹一个德性。乡长骂四猛,多少有些欣赏的成分在里面。想想,这屁伢才16岁,竟敢对乡长这样说话,一般的人谁敢?
总务对儿子屁股上晃来晃去的手铐也是视而不见的。现在儿子是公家的人了,干的都是公家的事,屁股上挂副手铐是说得过去的。再说,除了铐过他这个当爹的,儿子的手铐又没真正铐过一个人。
但不久后的一个晚上,四猛却铐了一个人回来。
总务属于乡政府的招聘人员,半边户,除了特殊情况,基本上晚上都回去睡的。那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老两口都睡着了,四猛在外打门,总务没想到儿子也没有在乡政府睡,这么晚还会回家。门打开,见到两个人,四猛手上牵个女伢。女伢见了总务,像遇到了救星。
“伯伯,快让四猛把铐子打开,他把我铐住了。”
总务见此情景,口里骂了一句粗话,对儿子就是一巴掌。
四猛用手摸摸脸说,“老爹,你慢些打,听我说清楚。”
“你他妈的这还有什么屁放,快点给老子解开!”
四猛牵了女伢来到堂屋的灯光下,两人坐下。总务这才看清,儿子并不是牵着女伢的,而是各人的手铐着一只铐子。总务不认识女伢,也看不出女伢有什么不适,女伢的表情只是有几许羞涩罢了。女伢长得十分漂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把整个屋子都照亮堂了。总务一看就很喜欢,心一下子温软了好多。
“你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老爹,你真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她是我同学,叫银慧,玉丰村的。下午我去凤凰村,回来时正好遇见她,就同路了,十几里山路,我们走到高峰村时天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银慧怕走夜路,先是拉着我的手,后来她还是说怕,我又拉不住她,怕她滚下山去,就想出了这个办法。”
“那你到现在还不解开?”
“快到她家时,我想解开,钥匙不见了,银慧又怕她妈,我说回我家再想办法,银慧也同意了。”
“那她现在家里人不在到处找啊?”总务的口气软了好多。
“伯伯,我与我妈说过,今晚去我姨家的。”谁知女伢竟这样回答。总务已猜到几分了,但他想,他妈的这屁伢,真是毛都没长齐呢,老子你这样大时虽说也调皮,但你比老子胜过十分还不止。
出于良心,总务还是不希望儿子这样的,这屁伢毕竟才16岁啊。便说:
“老子去找个锤子来。”
谁知四猛说:“那万万使不得呢,钥匙肯定掉在不远的地方。老爹,你不是有个马灯吗?帮我去照一照。”
“老子前世欠了你的啊,找不到你们就等天亮吧。”总务想,让他们去算了,看那女伢也是一路货色。气冲冲提了马灯出去了。
总务的灯光还没闪出村口,家里的灯就熄了。搞得总务站在外面不是,回家也不是。想了一阵,干脆打了马灯回乡政府去了。
四猛是第一次带女伢回家,也是最后一次。说心里话,总务是看上了那女伢的,虽说四猛妈身体不是很好,一个女儿在读高中,但家里条件还是比一般人家要好的。如果女伢愿意,早点讨来做媳妇是很不错的。这样一来,四猛这头牯牛也就上了牛轭子了。但是后来,总务却再也没见四猛带这个叫银慧的女伢回来,自己倒有几分惦记了。有一次,他就问起了四猛。
“伢啊,你过年就17了,也不小了,那天你带回的那女伢不错,你要是看中了的话,我去找人说。”
“老爹,你是说那个银慧?她去广东打工了,我不是早就说过要去打工吗?就是想与她一起。”看得出,四猛还是有点失落的。
“那你不会写信啊?”
“写信?写信有屁用,去打工了,还有你的有份?都说广东那边捡块砖头随便一扔也能砸到一个经理,银慧只怕没到广东就是经理的了。”
“你这屁伢,这样没卵用?”总务在这点上很看不起儿子。
“你要是也喜欢银慧,就让我去打工。”
“你妈的,左一个打工,右一个打工,打工真的好?”总务有点气。
“你是老眼光,现在还有几个年轻的不出去打工?这乡政府的事有什么出息?”四猛再也不理总务,扭身就走。
的确,在总务眼里,白银乡的街上早几年还是一个热闹的小集镇。当时最多的是缝纫铺,一般是一个做衣服的女师傅带五六个女伢做徒弟。街道上,每天可以看到三五成群花枝招展的女伢。有女伢的地方,男伢也就多了,白银乡的街道在那段时间人气好旺。但才过了一两年,这样的缝纫铺就少了,一群一群的女伢都到东莞、深圳打工,不学缝纫了。男伢好像总是跟着女伢屁股后面的,女伢一走,他们也跟着走,那么多缝纫店一下子就关门了,街上的人都少了,显得死气沉沉。
总务听了儿子的话,心头一震:原来儿子并不留恋乡政府这份工作,他的心早就野了,想出去啊。这个鬼年代,年轻人为什么都想出去呢?真是让他想不透也看不懂了。但总务说什么也不想让儿子出去的。
他冲着四猛的背影骂:“屁伢啊,在家时时好,出门处处难。出去的人是没办法,现在人多田少,他们要是有老子这样的爹,会出去打工?你他妈的在乡政府当干部还不好?吃香喝辣,过几年转了正,你这一辈子就好了。”总务越想越气,觉得儿子太不理解做爹的苦心了。对银慧这个女伢,他再也没过问过。
计生队这份工作对四猛来说就像鸡肋一般,四猛骨子里其实是向往出去闯闯的,是为了银慧吗?也不一定全是。但在出去打工这事上,做爹的态度是那么坚决,四猛想,还是边干边说吧。
四猛在工作上是很积极的,这一年被乡政府评为先进个人,照他的这份工作态度,过几年转个正式干部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一个人的命运不是做爹的如何安排就怎样的,四猛在满18岁那年就在乡政府混不下去了。
这事竟然与一个年轻的弹花匠有关,也与他的手铐有关。
白银乡濒临洞庭湖,土地平展、肥沃,出产棉花。秋天,整个白银乡一片银白,看不到边,就像一场新雪落在初春的枝头。看到白银乡无边无际的棉花,才知道为什么这里叫白银乡了,那朵朵雪白的棉花不正是一朵朵结在棉枝上的白花花的银子吗?白银乡出好棉,出好棉被,也出有名的弹花匠。但白银乡的弹花匠都是浙江人。白银乡有两个出名的弹花匠,年长的是舅舅,年轻的是外甥。刚来时,那小弹花匠才十五六岁,主要是打下手,过了八年十年,等小的能独当一面了时,那老的舅舅就告老还乡,回到老家去了。白银乡就只有小弹花匠了。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小汪。小汪手艺似乎比他舅舅的更好,白银乡的人,如有儿女婚嫁必请小弹花匠上门服务。小弹花匠走村串户,随着一声声弦响、一片片花飞,一堆棉花被轧成一条整整齐齐的新被褥。小弹花匠会唱歌:棉花棉花弹弹,我是你的满满。满满是什么?谁也搞不清。
小弹花匠长得白净,个头不高不矮,又正是二十四五岁的后生,女人们都很喜欢他。弹棉花的整个过程须两个人配合,一般一位师傅掌弓,一位做副手。后来,小弹花匠的舅舅走了,这打下手的工作就只能是主人家的一个人了。一般人家,男人都外出做事了,只有女人在家,与小弹花匠打下手的多半就是当家的女人。很多女人愿意与小弹花匠说几句话,看看他那白白的手,听听他江浙韵味十足的歌。其实,小弹花匠并不是一个多情郎,尽管他正处春青年纪。那个时候,江浙一带发展很快了,小弹花匠本来也只想在白银乡再干上一年两年就回老家。但就在这一年,小弹花匠在玉丰村弹棉花时,竟与一个女人好上了,搞出了事。
引诱小弹花匠的是银慧的妈。
白银乡的女人嫁得早,尽管银慧有十五六岁了,但银慧妈也就三十出头。银慧爸长期在外做事。那天,银慧妈请弹花匠弹花,弹到第三天,两张棉被已弹好了。但到第四天,银慧家还不见弹花匠出来,也听不到弹花的声音。因为又有人要请弹花匠了,便从门缝中去看,发现银慧的妈和小弹匠正在新被絮上叠罗汉。第二天,银慧的爹刚好回来了,有好事的邻居就要他快点回家,说你老婆与小弹花匠正在弹棉花呢。银慧爹见邻居们诡异的笑,早明白了几分,就叫上一个本家兄弟,一脚踹开大门,把两人现场拿住,打了奸夫淫妇一顿后,就把小弹花匠押到乡政府来了。
那天是全乡选举日,乡政府的干部都分头下村搞选举。乡长下村时对四猛说,今天就你与文书两人当家了,给我看好门啊。小弹花匠押到乡政府时是下午四点多钟,四猛正与文书把一双脚搁在办公桌上闲聊,一行人押着小弹花匠闹哄哄地来到办公室。四猛不认得银慧爹,银慧爹也不认得四猛,四猛仅去过一次银慧的家,那次银慧的爹不在。银慧爹气愤地介绍完情况后说,这个流氓犯就交你们了,看你们怎样处理吧。说完就走了。他当然不想参与审问,那些细节招供出来会让他难堪。对这样的流氓犯,四猛是很气愤的,他把手铐往桌子上一拍,喝道:
“你他妈的,怕不怕这个啊?”
谁知小弹花匠却说:“我又没犯法,怕什么?”
“你他妈的一个外乡人搞我们白银乡的女人,还没犯法?”
“我们是自愿的。”
“自愿?你难道还强奸不成?”几句话下来,已让四猛生很大的火气了。
无聊已极的四猛正好想找点乐子呢,先煞煞这个家伙的歪风再说吧。四猛先是搧小弹花匠几个耳光,然后命令小弹花匠跪下来,面朝墙壁,双手举起放在墙壁上。这一套四猛应当是从司法所或者派出所学来的。小弹花匠自从被捉后,身上已挨了不少拳脚,但他也不显得如何惧怕。四猛对文书说,我们审审他。文书也是个年轻人,也闲得无聊,就说你审我做笔录。讯问开始,但小弹花匠除了交代姓什名谁,在哪个村弹棉花,相好的女的是谁后就一声不吭了。不过,当四猛问完这几个问题后,脸上也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了,小弹花匠交代的那个村子,还有那个名字他是多么熟悉。再一想,这小弹花匠相好的女人不正是银慧的妈吗?银慧的妈竟然是这样的人?这让四猛很不是滋味,但他的火气更大了,也说不出这火气从哪里来。是恨银慧的妈不正经,还是恨这小弹花匠?说不清。他对弹花匠又是几耳光,然后要小弹花匠交代是如何与女的勾搭上的,哪个主动?四猛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很想知道这些细节,毕竟银慧的妈至少现在不是他的岳母娘。但任凭四猛如何凶狠,小弹花匠再也不开口,眼里露出很凶的光。好不容易在乡政府当一次家的四猛,哪里受得了这种顽固分子的气?他不停地怒吼,不停地搧小弹花匠的耳光,小弹花匠的口角很快就有血流下来了,但小弹花匠怒睁双眼,一声不吭。
天快黑了,文书把四猛拉到一边说:“别审了,司法所的人就要回来了,等会儿交给他们算了。”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四猛也饿了,不想再审下去了,本来也不关他的事嘛,他与文书都只是出于无聊罢了。再说,这家伙要是态度好点,他也不会打他那么多耳光,他是赚打,与四猛对着干有好结果吗?
四猛恶狠狠地对小弹花匠说:“好好跪在这儿,等老子吃完饭了再来收拾你。”就把门带上去食堂,走到门口,四猛又转过来,他掏出手铐,将小弹花匠的一只手铐在椅子上。
那天食堂没几个人吃饭。总务爹见了四猛,便问他那个弹花匠如何搞的。四猛说把他铐在办公室。总务说,伢啊,吃了饭快去把人家放了算了,这个事也不是乡政府管的。
吃完饭,时间还有点早,四猛就在饭桌上与文书聊天,他想等会儿就去把那弹花匠放了。就在这时,外面传来很大的叫骂声,原来是有人骂乡政府。
“你们这些天打雷劈的,正经事不干,管闲事就是你们狠,我们犯了什么法,凭什么捉人?你们说出来听听!”
四猛一听就知是银慧妈,就拿出手铐钥匙对文书说:“你快去把那家伙放了,这女的是我同学的妈,她认出我不好。”
四猛并没有说出他与银慧的关系。文书只好走出食堂,见银慧的妈手提一个包裹,里面大概是装的给小弹花匠吃的饭菜。见了文书出来,银慧妈猜出他可能是一个干部,停止了叫骂,但仍然很大声说:“我们没犯法!我与老公早就没感情了,我是准备离婚的,我与他是谈恋爱。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情况。”
文书来到办公室,发现门是开的,那小弹花匠竟然不见了。文书看到那椅子腿上有一个手铐,像一个孤独的马盏。
文书对银慧妈说:“他刚才还在这办公室呆着的,现在不见了,可能是回去了。”
银慧的妈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文书,咕咕哝哝地走了。听说人跑了,四猛马上想到了他的手铐,一看,果然是手铐出了问题,四猛心痛得直骂娘。那一半手铐不还在弹花匠的手上吗?小弹花匠竟然戴着手铐逃跑了,这可恶的家伙!四猛的第一个念头是去追,他不是想追回小弹花匠,他想追回他的手铐。计生队办公室的门正对着食堂后院,后院三面是几米高的围墙,没有一个出口,小弹花匠出了办公室,只会往园子里钻,小弹花匠会去哪儿呢?这时天已全黑了,乡干部们陆续回来了。文书是个有点远见的人,他对四猛今天的审讯是不看好的。现在人又逃走了,并且手上戴着一副铐子,要是出了问题,他也脱不了干系。因为他也参与了审讯,再說他还是乡政府的正式干部,四猛只是一个集体工。文书想到这里,心里冒出冷汗,他叮嘱四猛说:
“不要对任何人说出今天审问小弹花匠的事,要是有人问起,只说在办公室问了话,后来他趁我们去吃饭溜走了。”
四猛说:“他还会死了不成啊?你也太胆小了。”四猛也不理会文书,他只想找回小弹花匠,找回他的手铐。他打了手电去后园子找。
总务见了问:“伢啊,你在找什么?”
四猛说:“那弹花匠跑了,手上还有我的手铐呢。”
总务拍了一下脑门,说:“屁伢,你真要给老子搞出事来啊?”总务毕竟在乡政府混了那么多年,见这情况有点不妙,也打了手电帮着找,但每块菜地都找过了,也没见小弹花匠的踪影。
四猛那天晚上失眠了,为了他那心爱的手铐。
次日,银慧的妈又来乡政府了,她找到文书要人,说小弹花匠没回去,他的行李,做活的工具全在那里。文书很大声说,你神经啊,怎么找我们要人?昨天司法所的人都不在,我们又不是管这个事的,他一个大男人,谁知他到哪儿去了。银慧妈在办公室门口骂骂咧咧了一阵,就走了,她大概是去哪个地方找人了。
晚上,文书拉了四猛到一边说:“有点麻烦啊,那家伙没回去。”
四猛说:“可能是怕我们再去捉他,不敢回去了。”
文书说:“他这事也不是犯什么法,其实乡政府也管不了的,只要她男人不找他麻烦,也不关乡政府的事。”
四猛说:“这种事乡政府不管,那还管什么?”
四猛始终惦记着他的那副手铐。夜深人静,他把那半副手铐拿出来,用放大镜去看,发现铐子果然是从那条裂缝坏的。他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焊一下,然后再磨平,那样就不至于铐不住一个坏人了。
四猛从此上班就少了精神,因为屁股后面少了那银光闪闪的手铐。
在后来两个多月里,四猛听人说,银慧妈又来过乡政府几次,最后一次还领了一个浙江来的老人,有人认得出那就是小弹花匠的舅舅。听说他们已把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但就是没有找到小弹花匠。不过每次银慧的妈来,四猛都不在,每次都是文书打发她走的。四猛对这事也觉得有点奇怪,他想,这小弹花匠为什么不见了?
过了冬天,转眼又到了春天,离小弹花匠事件过去半年多了。那天四猛在乡政府竟然遇到了银慧妈,银慧妈一眼就认出四猛,她叫了一声四猛。四猛脸红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银慧妈却正常得很,好像以前小弹花匠的事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一样。问她来乡政府做什么,银慧妈举起手中的一个本本说,办离婚。四猛说,这样大年纪了,离什么婚啊?银慧妈说,伢啊,你还小,大人的事你还不懂。四猛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银慧妈问四猛有没有给银慧写过信,说银慧很喜欢四猛,在写给她的信中几次说起四猛。她说过几天就要离开这个死地方,到银慧那边去了。四猛很想打听小弹花匠回来没有,但看着不远的地方站着银慧爹,只好打住。
那段时间,四猛竟然收到一封银慧的信,信中也没说什么,无非是向他说了一些广东的情况,最后是希望他也来打工,见见世面。四猛在看信时,脑海中便浮现银慧那情致楚楚的样子,他的心好像一下子飞到广东那边去了。四猛自从手铐丢了一半后,他的确是一天也不愿在计生队干下去了。
春天过完了,夏天很快就来了,天也热得快。在这热气中,乡政府的龙总务与炊事员不时闻到一股臭味,且一天比一天浓,他们以为是死老鼠,但又找不到死老鼠在哪里。后来那臭味满院子都能闻得到了,搞得食堂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通过风向,总务他们发现臭味来自后院,看到很多苍蝇在那废井口上盘旋,总务与炊事员确定臭源来自井里。他们开始以为那里面掉进去了一只家猫或者一只野狗,于是架上潜水泵准备把井水抽干。井水慢慢抽上来的时候,整个白银乡的苍蝇都闻臭而来,把个乡政府后园涂抹得一片黑。当井水抽干时,总务捂了嘴巴率先下到里面,手电一照,他大叫了一声。上面的炊事员问看到了什么,总务半天没作声,摸索了一阵,然后爬上来,白着脸对炊事员说:“快,打公安局的电话。”
那口废井里竟然发现一具白森森的尸骨。
公安局的人很快就来了,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尸骨很快就打捞上来,但他是谁?没有一点线索,公安又把井里的淤泥一点点打捞上来,但除了捞出一些看不出色块的衣服纤维,一些平时打水掉下去的小物件,再也没有什么了。附近有人失踪吗?没有。白银乡有人失踪吗?也没有。那具尸骨,成了白银乡的一个悬案。
四猛在发现尸骨的那一刻起,脸就是白的,文书也一样。但文书很快就没事了,他跑上跑下,为公安局的人倒茶倒水,看到四猛也视而不见,像不认识一样。
四猛更加睡不着了,他在想,这死尸会不会是小弹花匠?如果是,那他手上一定会有那半副手铐,即使没在手上,也会在井下发现,但为什么没有发现那半副手铐呢?如果发现了手铐,会不会怀疑是他的?是小弹花匠的话,他会担一个什么责任?银慧的妈幸亏去了广东,要是不去的话,她会不会来认尸?想到天亮,他还是睡不着,脑海里老晃动着那半副手铐和小弹花匠凶狠的眼光。
一个月过去了,案子也没有破。
这一个月里,四猛出现了精神问题。因为通宵睡不着,他上班就无精打采,心不在焉。有人问他什么,他也答非所问。要他去这个村,他去了那个村;要他把一个计生对象带到乡医院,结果嫂嫂跑了,他把那没有结婚的黄花姑娘小姑捉了来,给那小姑上了环。事件影响很坏,有人还写了一首打油诗概述这个事件:洞庭湖边白银乡,计生工作真荒唐,三胎嫂嫂脚抹油,捉了小姑上个环。四猛为这事受到了县计生委的通报批评。
这天晚上,四猛回到了村里的家,总务也回去了。四猛对总务说:“老爹,我不想在乡政府上班了,我要去广东打工。”
总务说:“伢啊,我知道你有这一天的,去吧,去找银慧。”
过了几天,四猛就把在乡政府的辞工手续办好了。次日,四猛就上了到深圳的长途班车。四猛除带了行李和路费,就只带了银慧给他的那封信。总务送到车站,挥手告别之际,他握住儿子的手,泪花都出来了:“伢啊,你也快满18岁了,你这次出去,真要好好干了。在乡政府两年,也长见识了,这社会太复杂了啊。”说完,把一个纸包放到四猛的手上。
“伢啊,这包里的东西你到深圳再打开,看一看就会醒事的。”
四猛在车上就打开了总务的那个纸包,里面竟是那丢失的半副手铐。
作者简介:
严泽,男,1965年生,湖南岳阳君山人,湖南省作协会员,现居东莞,新闻工作者。当过农民,中学代课教师,乡镇文化专干。爱好文学,在全国各地报刊上发表了200余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水边》。小说《白荷》曾获湖南省第五届青年文学竞赛银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