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与并不陌生的文学
2013-04-29徐勇
徐勇
在今天,文学乃至文学的意义于我们早已是老生常谈无须多谈,似乎也谈不出多少新意的议题。诚然,文学发展至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其辉煌灿烂过,也颓败没落过,但仍然在人们的生活中占据着不可小觑不容小视的位置。而于家国之外,似乎也有它不可替代的作用,以至于常常在论及民族国家的起源时,总不免让人想起文学的想象之功。但这似乎早已经是神话大话停留在人们的想象和尘封的记忆中。因为,随着影视大众文化产业的勃兴,以及网络等新媒体的出现,文学似乎一夜之间风光不再,如明日黄花一般寥寂了。对于这种状况,专家学者文学青年们愤愤不已过,唏嘘感叹过,但终究无济于事,也只能如此了。蓬勃近百年的“新文学”,其挽钟的敲响似乎也是不可避免的事。但随着去年莫言摘得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以来,文学又于一夜间洛阳纸贵,纷纷挂在百姓妇孺的嘴上,大有成为人人竞相追逐的目标之势了。
平心而论,不管是悲悼,抑或兴奋,这些大都没有必要。于悲悼者看来,随着新媒体时代的到来,文学失去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越来越变成“小众”的事情。这确乎实情,但这里的“文学”终究只是传统意义的“纯文学”,而非文学的全部。相反,如果不局限于纯文学的角度,文学在今天其实是相当繁荣且大盛于世的。且不说当今流行的穿越宫廷武侠甚或谍战风云商场官场云云,哪一样不与通俗文学抑或网络文学息息相关。通俗文学自古有之,这已是公论,其兴盛繁荣常常令纯文学家们坐立不安。虽不时视之为无物,但并不影响其蓬勃的发展,也不能阻止其向纯文学的渗透。至于网络文学,像穿越玄幻之类,动辄字数百万甚至千万上下,也已是平常不过见怪不怪。而靠点击大发其财的网络作家亦大有人在。相比纯文学作品的寂寥和没落,这不得不让人深思!在这里,仅仅悲悼读者的下降无济于事,也没有任何意义。而所谓争夺读者之说,其实也是虚妄。因为,这毕竟是一个不能成立的假命题。一旦读者蜂拥而至,我们又会惶惑不已:待到人人皆能读懂把玩,这还叫文学吗?说到底,这其实是我们所谓的精英意识在作梗。殊不知,即使是新文学的五四黄金时代,读者也是少之又少的。感叹读者的减少并不说明问题。而之所以有这种感叹,其原因还在于对文学的期待过高过大。我们知道,中国新文学自从发端以来一直就与民族国家等宏大命题纠缠在一起,其百余年的兴衰成败总不离民族国家的宏大叙述。这样来看,百余年来文学的繁荣并非文学本身的繁荣,而其实是文学的担当和责任使然。一旦文学脱离民族国家而回归微小叙述的时候,其读者的剧减也就势所必然,不必奇怪。至于文学本身,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文学还是文学。
我们常说“文学是人学”,文学以人为中心。这种说法并无不妥之处,但我们其实还可以更进一步,即文学如何才能“为人”而为“人学”呢?文学既然“为人”,其在“人”与这个“人”日日面对的外在世界的二元对立之间,又是处于一种什么样的位置?虽说科学已经解开了一个又一个困扰我们的谜团,但我们生活的世界之深邃广大,并非科学所能一时穷尽。而随着新的经验的不断加入,新的命题不断涌现。面对如此日新月异层出不穷的命题,文学怎能无动于衷?海登·怀特从情节编织和故事讲述的角度把历史与文学等同起来,这其实已经触及一个非常核心的问题。若就编织情节而论,影视大众文化也同文学一样,只不过前者是通过视听影像,而后者是通过语言文字。而哲学和宗教,说到底其实也是在借助某种不同的媒介讲述各自不同的故事。这就涉及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各种所谓不同的意识形态都偏爱于故事的讲述和讲法呢?答案可以很简单,那就是认识世界的终极意图和方式方法的不同,故事无疑是它们通往上帝之路的涉渡之舟。而就它们不约而同地依靠故事的编织和讲述来表达对世界的认识而言,文学最为便利也最为有效。就此而言,文学并非离人们越来越远,而实在是身处世界的核心位置,讲故事也成为文学最为核心和显在的标志。本雅明曾就讲故事有过十分精彩的分析,在他看来,讲故事的基础主要源于人们中间有共通的经验存在。虽说随着现代社会的到来,可供交流的经验越来越少,但作为想象和虚构的文学,却可以凭借“经验的再造”重新创造一种可供大家共享和理解的经验。就这点而言,文学在今天,比在以往任何时候都重要而迫切得多。
俄國形式主义者曾把文学视为熟识经验陌生化的手段,这其实只说对了一半。就故事的讲述来看,文学的使命在于把不断涌现的陌生的新异和让人们不安的议题,变成让我们熟悉并易于理解的感性形象。以此而论,文学的意义就在通过形象的手段认识并理解陌生的世界,以此安置我们自身。只有认识了陌生的世界,我们才能知道我们处于世界的位置。这一认识的过程,就是讲故事的过程,就是把杂乱无章的万事万物组织并编制进可供理解的故事类型中的过程。一方面是把陌生的世界熟悉化,一方面却是把熟悉的经验陌生化,这似乎也正是文学自身所具有的内在矛盾和根本动力。当陌生的世界被熟悉化后,就会演变为一种模式,其往通俗的方向发展,就是通俗文学或大众文化。而一旦文学通过把陌生的世界熟悉化后,这种内容就演变为人们经验的一部分,这时文学的发展便可能朝向熟悉经验的陌生化,其越向前演变就越加形式化和具有先锋色彩,也就越加纯粹,这就是所谓的纯文学。文学正是在这两种冲动间保持平衡并向前发展的,而经验和形式恰处于文学的两极,任何文学的发展似乎都能从中找到答案。
如果说文学在今天失去了越来越多的读者,这并非文学的寂寥。相反,这恰恰是文学力量的表现。文学充溢于大众文化,充斥在广告中,充盈在人们的内心:文学正变得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这就是我们时代的文学。但另一方面,这也正是我们时代的悲哀,文学繁盛的时候,其实也是人类内心虚弱的表现。当人们越发通过虚构和想象理解世界和安置自身的时候,也正说明我们人类的日益虚弱和无助。幸与不幸,文学就在那里,不悲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