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母题的源起及其在小说中的演变
2013-04-29邓琳媛
摘 要:“破镜重圆”故事的原型是孟棨《本事诗》所记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分离而后又以半镜团圆的故事,关于此事现存最早的文献记载是韦述的《两京新记》。自《本事诗》始,“破镜重圆”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文学母题,在小说、戏曲等文学领域都有广泛的流传。“破镜重圆”以“破镜”加“重圆”的故事框架叙说夫妻“离而又合”的故事,进而衍生出一种“破镜重圆”型小说模式,这种模式在“三言二拍”等明清小说中有明显体现,可见其对后世小说创作影响之深远。
关键词:“破镜重圆” “三言二拍” “破镜”意象
一、“破镜重圆”故事的源起
破镜重圆,字面意是打破的镜子重新拼合,比喻夫妻失散或分离后重新团聚。以“破镜”喻指夫妻分离之事始于《神异经》,载曰:“昔有夫妇将别,破镜,人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铸镜为鹊安背上,自此始也”{1}。“破镜重圆”作为人们通晓的故事而广泛流传,或作为文学作品的母题之一,是源于唐孟■《本事诗》“情感第一”的记载。
陈太子舍人徐德言之妻,后主叔宝之妹,封乐昌公主,才色冠绝。时陈政方乱,德言知不相保,谓其妻曰:“以君之才容,国亡必入权豪之家,斯永绝矣。傥情缘未断,犹冀相见,宜有以信之”。乃破一镜,人执其半,约曰:“他日必以正月望日卖于都市,我当在,即以是日访之”。及陈亡,其妻果入越公杨素之家,宠嬖殊厚。德言流离辛苦,仅能至京,遂以正月望日访于都市。有苍头卖半镜者,大高其价,人皆笑之。德言直引至其居,设食,具言其故,出半镜以合之,仍题诗曰:“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陈氏得诗,涕泣不食。素知之,怆然改容,即召德言,还其妻,仍厚遗之。闻者无不感叹。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遂与德言归江南,竟以终老。{2}
关于“破镜重圆”本事的真伪,学界早有争论。钱锺书先生认为古时镜乃为铜铸,“非有削金铁如泥之利器不办”{3},瞬间打破一面优质的铜镜并不是一件易事,{4}因此对“破镜重圆”故事有所质疑。曹道衡、沈玉成在其合著的《中古文学史料从考》中有《乐昌公主破镜事志疑》{5}一文,认为“此事虽广为流传而实不可信”,他们怀疑“破镜重圆”是中唐以后之人臆造。陈尚君先生遂撰写《破镜重圆的原委和真相》{6}一文以打破前人的质疑,他以可靠的材料论据一一反驳了钱锺书先生和曹、沈两位先生的推测,认为他们质疑的理由是不成立或不充分的。从现存的史料记载来看,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故事本身是有其真实存在性的。
现存史料中记“破镜重圆”事较早者,可考的除《本事诗》外,还有唐李冗的《独异志》和唐韦述的《两京新记》。{7}《两京新记》成书于玄宗时期,《独异志》{8}居其后,《本事诗》最后。后两者或本于前者,或三者皆抄录自他本,或三者同出于民间传说。因《北史》、《隋书》等史书均未记载这段故事,所以,此事是流传很早的民间传说,后经唐代文人整理著述的可能性较大。《两京新记》所记故事内容比《本事诗》详尽,《独异志》所载稍显简略,个中描述也有差异,但故事情节基本完备,只记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约定卖镜的时间为“端午日”,而非“正月望日”,系所载有误,或是抄录自别本。经考证,现关于此段故事暂无更早的文献记载,以《两京新记》为现存最早的相关史料。由此可知,唐玄宗时即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之事流传于民间,大可不是孟■胡乱编造之言,且后世流传之版本也多出于《本事诗》。如宋代李■《太平广记》,按《本事诗》所载,将此事收录在卷一百六十六“气义”类,题为“杨素”{9},即加深了杨素“仗义还妻”、“成人之美”的意味,旨在歌颂或赞扬杨素的美德。《古今事文类聚》后集卷十五引《古今诗话》,乃直接命名为“破镜重圆”,{10}还故事本身离合的意味。
二、“破镜重圆”在小说戏曲中的流传
在文学作品中,“镜”的意象向来为人所钟爱,自古“镜”就用来作为夫妻间的信物,“破镜”也成为夫妻关系变化的隐喻。自《本事诗》始,“破镜重圆”作为人所熟知的典故在小说、戏曲等领域广泛流传。
在小说中,如瞿佑《剪灯新话·联芳楼记》:“一旦事迹彰闻,恩情间阻,则乐昌之镜,或恐从此而遂分”{11}。《剪灯新话·翠翠传》:“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合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12}李昌祺《剪灯余话·长安夜行录》:“乐昌明镜一朝分,奉倩寸肠中夜绝。”{13}冯梦龙《古今小说》卷二四:“将至盱眙,不幸箭穿驾手,刀中梢公,妾有乐昌破镜之忧。”{14}罗烨《醉翁谈录》著录有《徐都尉》{15}小说,当是叙徐德言与乐昌公主之事,今不传。天然痴叟《石点头·卢梦仙江上寻妻》{16}引述徐德言、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故事,借此说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乃命中所定,若离而复合、悲后重欢的,则成为广为流传的佳话。与《本事诗》等记载不同的是,天然痴叟在小说中加入了自己对陈后主荒淫而致国破家亡的谴责,这说明“破镜重圆”故事在世代流传的过程中,衍生出了一些新的因素或更多的情感色彩。
在戏曲中,“破镜重圆”的故事情节比《本事诗》所载更加多姿多彩,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情感变化也更加清晰,因而流传更为广泛。宋戏文《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元杂剧《徐驸马乐昌分镜记》、明传奇《破镜重圆》、《合镜记》、《新合镜记》、张凤翼《红拂记》等,都是《本事诗》“破镜重圆”故事的嬗变作品。{17}其中《红拂记》糅合《虬髯客传》“红拂夜奔”和《本事诗》“破镜重圆”二事为一体,以副线的形式,将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的故事通过公主之口说出,而与“破镜重圆”本事不同的是,情节增添了徐德言听取红拂劝勉与李靖一同打江山,并担任参军,跟随李靖出征,因“累建奇功”,被授予丹阳刺史,妻子乐昌封“丹阳郡夫人”。{18}
三、“破镜重圆”型小说故事的演变
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故事自《本事诗》后,逐渐发展成为一个成熟的文学母题。特别在小说(主要是婚恋小说)发展史上,形成了一条以“破镜重圆”为模型的故事线路。由《本事诗》所载“破镜重圆”故事的原型是:战乱——夫妻分离——第三方介入——夫妻团圆,经过不断的演变发展,衍生出“破镜重圆”故事的变型:外力破坏——夫妻分离——磨难(各种阻碍)——夫妻团圆,简单地说,其实质就是夫妻“离而又合”的故事框架,即“破镜”加“重圆”。
“三言二拍”中,有很多故事都可归于这类“破镜重圆”型小说。如《警世通言·范鳅儿双镜重圆》叙说战乱致范汝和顺哥夫妻分离,又凭“鸳鸯宝镜”夫妻团圆的故事,与“破镜重圆”故事原型大体一致。《喻世明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因为第三者插足导致婚变,经历了各种磨难后,夫妻最终“破镜重圆”。这个故事里没有战乱的因素,也没有“镜”作为媒介,只是故事的主线符合夫妻“离而又合”的结构框架,属于“破镜重圆”的变型。此类变型又如《警世通言·玉堂春落难逢夫》,第三方势力妓院老鸨的阻挠使王景隆和玉堂春“夫妻”离散,经过一系列抗争,最终也实现了“破镜重圆”。《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七《阿秀喜舍檀那物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中崔俊臣携妻王氏在上任途中遭歹人迫害,使夫妻失散,王氏出家,后因芙蓉屏重逢,再续前缘。
天然痴叟《石点头·卢梦仙江上寻妻》说卢梦仙考功名不成而使夫妻分离,互无音讯,后历经磨难,终得团圆。但作者并不单纯只是在讲述一个破镜重圆的故事,而叙述的重点在于突显妻子妙惠的贞洁,以起到教化世人的作用。李渔《无声戏·女陈平计生七出》耿二夫妻因战乱被迫分离,妻子耿二娘聪慧过人,用计排除第三方势力干扰而使夫妻重合,同样是“破镜重圆”,却重在描述女子的抗争,突出女子的贞洁和智谋。
古代小说中的“破镜重圆”型故事不胜枚举,这里不做赘述。“破镜重圆”型小说在发展演变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增加新的元素,故事情节会更加复杂、曲折,但故事的“离而又合”的结构框架是不变的,只是不同的小说故事所突出的重点不同,或是经历不同的朝代,小说的主题意义随社会读者的阅读需要而在不断变化着。
四、“破镜重圆”的文化意义
“破镜”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意象,古已有之。近几十年的考古墓葬挖掘中,出土了大量的铜镜,而这些铜镜大多是破的。有考古人员分析认为,“半镜系入葬前打破,由后代在死者夫妻双方墓穴中各置半枚”{19}。沈从文先生考证:“西汉初年的社会已经使用镜子作男女间爱情的表记,生前相互赠送,作为纪念,死后埋入坟里,还有生死不忘的意思。‘破镜重圆的传说,就是在这个历史阶段产生,比后来的乐昌公主故事早七八百年。”“镜”是古代女子闺房中必备之物,用它来作为夫妻感情的见证不无道理。{20}索德浩《破镜考》{21}也说西汉就有相思铭文镜作为感情的信物,认为“破镜”在汉代已经作为夫妻感情的信物,而且在“事死如事生”观念的影响下,被带入夫妻的墓葬中,以表达夫妻爱情永存。李胜军、王军花《“破镜重圆”习俗考》中说:“‘破镜重圆的习俗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墓葬中的‘一物分葬的习俗,即有意将一件完整的器物分成两半,分别葬在夫妻的两个墓葬中。”{22}可见,自从“镜”成为夫妻感情信物后,就以“一镜分葬”作为夫妻墓葬习俗了。从现代的这些考古发现和研究者们的分析看来,“破镜”自汉代开始作为代表夫妻感情的专属信物,且在夫妻墓葬中各置一半镜,印证了爱情的生死相随,甚至是永生不灭。因此,“破镜重圆”的故事是带有中国独有的文化特色和文化意蕴的,是中国古代婚姻传统的反映,“破镜重圆”之所以被人们津津乐道,“破镜”这个元素是少不得的,它是夫妻离合悲欢独有的见证,“破钗”或“破钿”等都难以承载这样厚重的意味。
另一方面,“重圆”的意义也是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受传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古人尚“德”,且以“仁爱”为根本,仁者爱人,必不施恶于人。因此,大团圆的故事结局是人们喜闻乐见的,以致“破镜重圆”故事作为一个文学母题,在文学作品中广泛被引用、被改编、被扩展、被模仿,从而演变出各种同源不同形的故事,使“破镜重圆”这一母题得以世代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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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宋)李■等编:《太平御览》(第一百一册,卷七一七),张元济等辑:《四部丛刊》,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97页。
{2} (唐)孟■:《本事诗》,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上册),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页。
{3} 钱锺书:《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3页。
{4} 沈欣:《“破镜”与“重圆”》,通过详细论证,否定了“铜镜不可破”之说,《读书》1987年第7期,第25页。
{5} 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从考》(卷五),中华书局2003年版,第800页。
{6} 陈尚君:《破镜重圆的原委和真相》,文章针对钱、曹、沈等人的质疑,用事实材料逐一推翻。文收录于陈尚君:《敬畏传统》,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页。
{7} (唐)韦述:《两京新记》,共五卷,现仅存卷三。
{8} 王梦鸥在《〈本事诗〉校补考释》中认为《本事诗》所载当本于《独异志》,且《独异志》是现存最早关于“破镜重圆”事的记载,经笔者查证,此说有误。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版,第32页。
{9} (宋)李■等编:《太平广记》(卷一百六十六),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213页。
{10} (宋)祝穆辑:《古今事文类聚》(三),《四库类书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515页。
{11}{12}{13} (明)瞿佑等:《剪灯新话(外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30页,第78页,第127页。
{14} (明)冯梦龙编,魏同贤校点:《古今小说》,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9页。
{15} (宋)罗烨:《醉翁谈录》(甲集)“传奇”类下著录《徐都尉》,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4页。
{16} (明)天然痴叟:《石点头·卢梦仙江上寻妻》,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第25页。
{17} 司徒秀英:《“乐昌分镜”母题在宋明戏曲文学演绎初探》,《华中科技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第72页。
{18} 程国赋师:《唐代小说嬗变研究》,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75页。
{19} 张敏、周伟:《半面唐朝铜镜印证“破镜重圆”》,《新华社每日电讯》,2001年6月19日。
{20} 沈从文:《唐宋铜镜》,中国古典艺术出版社1958年版,第1—2页。
{21} 索德浩:《破镜考》,《四川文物》2005年第4期,第66页。
{22} 李胜军、王军花:《“破镜重圆”习俗考》,《寻根》2008年第1期,第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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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邓琳媛,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叙事文学。
编 辑:康慧 E?鄄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