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等东洋史》及其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
2013-04-29杨鹏
摘 要:桑原骘藏的《中等东洋史》是一部日本东洋史学科发展史上的经典名著,它在中国也一度受到关注。笔者试图通过全面梳理这部通史性著作的作者、内容特色及其在中国传播与影响的具体情况,使今人进一步理解素被忽视的近代中日两国史学交流的实态。
关键词:《中等东洋史》 近代中国 新史学 传播 影响
1898年,桑原骘藏出版了《中等东洋史》,形成了自那珂通世在1887年前后出版《支那通史》以来的又一个研究中国历史的浪潮。此书裁制创新,删修整美,一经出版便著称于学界,成为一部日本东洋史学科发展史上的经典名著,并在中国也一度受到关注。鉴于这部史书的重要性,笔者拟对《中等东洋史》的编写及其当时在中国的流传与影响作较为全面的钩沉分析。
一
明治二十七年(1894),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日本国民对亚洲大陆的关心上升强烈。但在当时的日本,正处于近代国家的急速上升期,作为亚洲民族的一员的日本,和西洋相对等的自觉意识日益明显,主张和西洋文化相对立的东洋文化的独自性的时代思潮开始形成。当时,任教于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教授的那珂通世第一个提出了把外国历史分为西洋史和东洋史两部分的方案,他在一次学校历史科教授会面会上建议:“世界的开化,并非只属于欧洲人。东洋诸国特别是如皇国、中国、印度等,对于人类社会发展无疑也曾产生过广大的影响。且皇国位于东洋的东端,在过去、现在、将来都与东洋诸国有最密切的关联,作为国民对东洋历史的盛衰沿革,不能不有一个明晰的了解。所以,一般中国历史科中在中国史和西洋史之间,应该加入东洋史一目。”①提议即出,与会者一致赞成。1902年,日本文部省正式决定采纳那珂通世博士的建议,把全国的高中历史教学课程分为“东洋历史”和“西洋历史”两科。从此,中国历史研究(即支那)被纳入到“东洋史学”的一个的范畴,“东洋史学”开始作为一门学科。
相应地,一批作为中等学校的东洋史教科书应运而生。如儿岛献吉郎的《东洋史纲》(1895);市村瓒次郎、泷川龟太郎的《支那史要》(1897);桑原骘藏《中等东洋史》(1898)等。其中,尤以1898年出版的桑原骘藏的《中等东洋史》为最著,这部书的作者桑原骘藏(1870—1931)是日本近代东洋史学的开创者之一,20世纪日本著名的东洋史家,京都学派巨头。他1870年出生于福井县敦贺郡敦贺町,1896年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文科大学汉学科毕业。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桑原任教于第三高等学校,翌年在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担任教授。从1907年(明治四十)至1909年(明治四十二年)到中国(大清国)留学。1909年归国后,任京都帝国大学文科大学教授。1910年,取得文学博士。1930年退休,1931年获京都帝国大学名誉教授。同年5月24日逝世。桑原骘藏精通英、法、德文,著述丰硕。1898年(明治三十一年)出版的《中等东洋史》(《东洋史要》)两卷,确立了东洋史教育的基础。1926年(昭和元年),他以专著《宋末提举市舶船西域宽叶香蒲寿庚的事迹》获日本学士院奖,其他重要的著作有《东洋史说苑》《东西交通史论丛》《东洋文明史论略》《支那法制史论丛》《考史游记》等书。
《中等东洋史》按章节体写成,并运用西方的研究方法和历史观,在当时的日本汉学界仅此一部,具有新意,其内容主要叙述以东亚、中国为主的自上古至中日甲午战争时期的史事,并在书末附东洋历史地图一卷。正如桑原在“总论”中强调,所谓东洋史,是以阐明东亚民族盛衰、邦国兴亡为主的一般历史,它与西洋史并列,构成世界史的一半。指出按山川形势,亚洲大陆可分为东亚、南亚、中亚、西亚、北亚五部分,东洋史以东亚(中国和朝鲜)为主体,阐明历史沿革,同时对于东亚有直接关系的南亚、中亚的沿革,也不能不略述之。②换言之,《中等东洋史》是以中国历史发展历程为主线论述兴亡沿革,对于满蒙、西藏等边疆地区以及中国周边东亚、中亚、南亚各国的历史、学术、宗教等则略加述及。
在史料运用方面,《中等东洋史》可谓“兼取东西,博引旁征,善述东洋民族之盛衰消长,列国治乱兴亡,简而得要”(那珂通世叙)。桑原在弁言中自述道:“……第二,中国内地的兴亡大略据于《御批通鉴》;印度及中央亚细亚的事迹,多参考欧人著作;塞外诸国的沿革,一般本于中国历代正史的外国传。第三,本书编著过程中,尤为重视《读史方舆纪要》《西域图志》《满洲源流考》《蒙古游牧记》等有关东亚地理之诸书,予参考此等著作,探明历史事变及其舞台背景与相互关系,颇费苦心。第四,大至年代的划分、人种的分类,小至塞外诸国的兴亡,本书在题材与材料上,与前辈诸士的著作相比,其面目相异处极多。非敢好异,实本于自家所信。” ③
值得注意的是,此书不仅体裁、内容新颖,作者还按照“上古”、“中古”、“近古”、“近世”四期来划分中国历史:第一期断至秦皇一统,称之为汉族缔造时代;第二期自秦皇一统之唐亡,称之为汉族极盛时代;第三期自五代至明亡,称之为汉族渐衰,蒙古族代兴时代;第四期包括清朝一代,称之为欧人东渐时代。这一分法打破了以往只记述中国朝代兴旺的编写体例,在叙述中国自身兴亡和发展的同时,注重中国与周边国家及民族(如印度、蒙古、突原、俄罗斯、日本、朝鲜等国家和地区)的互动关系,把中国史放在整个亚洲史乃至世界史的框架下加以综合把握和梳理。
对于桑原骘藏的《中等东洋史》,《桑原博士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序》中有这样的评论:“我邦之有东洋史学,其筚路蓝缕之功不可不归于三君,曰那珂博士通世,曰白鸟博士库吉,而其一曰桑原博士。那珂博士,中年以后,效力于东洋史学之创设,晚覃精于蒙古史,成不朽之名著;白鸟博士用言语深厚之资力,所发明于塞外史,与泰西东洋学者,联镳并驰,皆可成为一代大师。而桑原博士在其间,以最少之晚进,夙与二君齐名,其少年作之《中等东洋史》,已以裁制之创新,删修之整美,著称于学界,中国学者取范于此,译行仿撰,极一时之盛。以致苟谈史学者,未有不知东瀛有桑原氏也。”④由此可见《中等东洋史》在日本东洋史研究领域中的地位。但是,著作中表现出来的对中国学者的史学著作及研究方法的蔑视态度,显露出自大的不良心态,应予以批评。
二
甲午战败,“亡国灭种”成为现实的危机。“日本自维新三十年来,广求知识于环宇,其所译所著有用之书,不下数千种,而尤详于政治学、资生学(经济学)、智学(哲学)、群学(社会学),皆开民智,强国基之急危也。”⑤明治维新后,日本开始学习西方,通过引译西书,取得了实效。中国为解危急,也速加仿效,取日本译西书。经由日本的大量历史作品、教科书、史学方法及理论著作的翻译、重译、转译、改写本波涛般地涌入中国。作为奠定东洋史教育基础的《中等东洋史》第一个被译介到中国,并为后来编写中国文史教科书的晚清学人纷纷采用,影响至深。一位留心观察中国史教科书的人便发现:“近年出版历史教科书,概以桑原氏为准,未有变更其纲者。”⑥
1899年,樊炳清将桑原骘藏的《中等东洋史》翻译为二卷本的《东洋史要》,由上海东文学社印行。王国维特为此书作序称:
自近世历史为一科学,故事实之间不可无系统。抑无论何学,苟无系统之知识者,不可谓之科学。中国之所谓“历史”,殆无有系统者,不过集合社会中散见之事实,单可称史料而已,不得云历史。……桑原君之为此书,于中国及塞外之事,多据中国正史。其印度及中央亚细亚主事,多采自西书。虽间有一二歧误,然简而赅,博而要,以视集合无系统之事实者,其高下得失,识者自能辨之。余尤愿读是书者,就历史上诸般之关系,以解释东方诸国现时之社会状态,使毋失为科学之研究,乃可贵耳!
王国维对《东洋史要》“简而赅,博而要”,“毋失为科学之研究”的特点大加赞赏,甚至发出了“以吾国之史,吾人不能作而他人作之,是可耻也,不耻不能作,而耻读他人历作之书,其为可耻,孰过是也?”的自惭之词。⑦
《东洋史要》出版后,国人竞相翻刻,甚至还将其直接用作学校的课本。1903年,宝庆劝学书舍校刊《东洋史要》,与东文学社译本完全相同,并题“京师大学堂审定史学教科书”字样。1904年,成都官报书局印本之《新刻中国历史》,扉页却题《东洋史要》,其内容与东文学社译本无异,但无王国维序。同年,上海文明书局出版《中等东洋史教科书》,周同愈译,并有那珂通世所作的序,就所译的原本而言,应与东文学社译本相同,但两种译本在文字上略有差异。1908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订正东洋史要》,“本馆据原书翻译,篇章悉仍其旧。”但是对于原书出版以后之事以及史实不确之处,又根据其他著作择要增补,并附以插图,更适于中国学生使用,帮助学生形成中国眼光下的世界历史图景。
从光绪二十五年(1899)到民国二年(1913),《中等东洋史》风靡一时,总计印行六版。不仅如此,此书还不断被中国学者所推崇与仿效,作为研究中国历史的参考依据。1902年6至7月间,梁启超发表《东籍月旦》的论文,向通过日文书刊学习西方学术的初学者介绍历史学的中等学校教科书,其中他对桑原的《中等东洋史》特别注目,评价此书“为最晚出之书,颇能包罗诸家之所长”,“条理整顿,繁简得宜,论断有识”,为“现行东洋史之最良者”⑧。与此同时,梁启超在《新民丛报》刊发《中国史叙论》,其中第四节“地势”、第五节“人种”以及第八节“时代之区分”亦取材于《中等东洋史》的总论。如《中国史叙论》论述“人种”时说:
今考中国史范围中之各人种。不下数十。而最著明有关系者。盖六种焉。其一苗种,是中国之土族也。其二汉种,即我辈现时遍布于国中。其三图伯特种,现居西藏及缅甸之地。其四蒙古种,初起于贝加尔湖之东隅一带,次第南下,今日蔓延于内外蒙古及天山北路一带之地。其五匈奴种,初蕃殖于内外蒙古之地,次第西移,今自天山南路以至中亚细亚一带之地,多此族所占据。其六通古斯族,自朝鲜之北部,经满洲而蔓延于黑龙江附近之地者,此种族也。⑨
查《东洋史要》,桑原骘藏也将中国人种分为:汉族、西藏族、中国交趾族(即苗族)、通古斯族、蒙古族、土耳其族(即匈奴)六大种类,梁文与之分类基本一致。
此外,《中等东洋史》还成为20世纪初我国编写中国史教科书的蓝本,受到中国学者的热捧。1901年,上海普通学书室编辑出版周鹏枚校勘的《普通新历史》(高等小学堂用),其序论中明言:“是书以日本中等学科教授法研究会所著《东洋历史》为蓝本,取其序次。”1903年,陈庆年在张之洞所办的武昌两湖之高等学堂,即增补《中等东洋史》,写成《中国历史教科书》。1909年,经学部审定通过,商务印书馆再版了此书,评语云:“桑原骘藏之书尤号佳构,所谓文不繁,事不散,义不隘者,盖皆得之。今据以为本,更令事义少近周赡……俾分布得所,弥缝无缺。”⑩1906年,湖北工业传授所印刷部刊印了由张继煦编著的《中国历史讲义》,此讲义对日本的东洋史成果进行了充分的吸收和订正。在《中国历史讲义》的 “时代之区分”一章中,张继煦介绍了《中等东洋史》的历史时期划分法,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细微的修正。
另外,还有第五章“治历史学之条件”中,作者首先阐明为了使人们能够全面地了解历史,应把有必要的诸要素提炼出来,如加进“图”、“表”等内容,关于“图”是这样的:“近日本人所撰中国史(如《东洋史要》之类),凡风俗制度,各绘各图。此吾国历史家宜取法者也。”{11}1905—1906年,刘师培又出版了《中国历史教科书》,这一著作在内容上也深受《支那通史》的感召,对历史中关于民族之间交流与汇合的知识予以较多关注。
学术不能孤立,交流会通,乃能昌大。在广阔的世界上,不同源流的学术纷然并存。当其各自发展时,不过自成经纬,各有特色。当他们不期而遇时,则“互相激荡,互相发明,由互异而至于互通,由相隔而至于默契”{12},于是较富创造性的新学术得以生成与发展。史学作为“居于世界学术枢纽”的一门综合性的学科,会而合之更是学术上的盛世。通过介绍、刊译《中等东洋史》等“东洋史”和“支那史”著作,20世纪初的中国历史学者编译或写作了新式的教材,传播新式的历史知识,普及新式的历史体裁(即章节体的叙述史学),重新塑造了中国人对过去的认识。
①③ 《桑原骘藏全集》第4卷,岩波书店1968年版,第3页,第6页。
②⑦ [日]桑原骘藏:《东洋史要》,樊炳清译,东文学社1899年版,第1页。
④ 《桑原博士还历纪念东洋史论丛》,弘文堂书局1932年版,第1页。
⑤⑧⑨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24页,第333页,第450页。
⑩ 陈庆年编纂:《中国历史教科书(历代史)》,商务印书馆1909年版,第1页。
{11} 田正平主编:《教育交流与教育现代化》,浙江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3页。
{12} 杜维运:《与西方史家论中国史学》,三民书局1986年版,第7页。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青年基金项目“中国近代史学兴起发展中的日本影响因素研究”(12YJC770063);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博士基金项目“近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兴起发展中的日本影响因素研究”(编号: Z109021105)
作 者:杨鹏,历史学博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思政部讲师。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