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汉的自我救赎

摘 要：《硬汉不跳舞》是一部充分体现梅勒的存在主义思想和小说艺术的作品。梅勒的存在主义思想将现代技术社会称作极权主义的代表，追求通过勇气和反抗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自由。小说调动侦探小说的因素精心营造了充满暴力和恐惧的“存在主义情境”。小说主人公通过自己的勇气跳出了凶杀圈套，获得了灵魂的新生。其题材方面对神秘主义和色情的描写是梅勒小说的一贯风格。其小说风格粗犷，结构复杂，人物鲜明。

关键词：梅勒 硬汉 存在主义

诺曼·梅勒（1923—2007）是当代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被认为是美国存在主义的代表。他的存在主义思想将现代技术社会称作极权主义的代表，追求通过勇气和反抗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和自由。他以独特的个性、思想和艺术观念在一生中创作了大约四十部作品，为自己赢得了“文坛硬汉和挑衅者”的称誉。评论家经常将梅勒与海明威进行比较，理由之一即是他们对“硬汉形象”情有独钟。对梅勒来说，“硬汉”是其存在主义思想的典型代表。

《硬汉不跳舞》是梅勒的第八部小说，于1984年出版，这是又一部梅勒迫于同出版社的合同到期而在短时间里创作的作品，虽然准备了一年，而写作过程只有两个月。这部小说围绕着马登的妻子帕蒂和情人杰西卡因一桩房地产交易被杀展开，其中心情节就是马登探寻事件前后真相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马登这个忧郁、落魄的三流作家找到了勇气，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硬汉”。梅勒经常表现的题材和主题在这部小说中得到再现，如凶杀、偷情、毒品、监狱、宗教仪式、寻找自我的作家、身份复杂的警察、同性恋。

评论家们对这部作品的评价也大相径庭。持批评意见的评论家认为，《硬汉不跳舞》在题材方面是对《一场美国梦》的延续，而风格更为粗糙，重情节而不重对人物精神世界的刻画，是一部凭借对惊险小说的文学技巧写出的作品。米切尔·文图拉（Michael Ventura）认为，《硬汉不跳舞》“是对遭到人们猛烈攻击和否定评价的《一场美国梦》的重复创作”①。而格林迪也认为，“这部小说最令人失望之处在于试图开发那些人们过于熟悉的梅勒式题材以取得轰动效应。”②

另一方面，很多评论家对梅勒处理暴力、凶险情节的能力表示赞赏。“《硬汉不跳舞》是一本可读性颇强的小说。该书闪烁着能量的火花。梅勒是一位文学界的英雄，这倒不是因为他有着长河般的天赋——有时，他令我想起由一个人组成的乐队，响弦鼓、铜鼓、班卓琴以及挂在脖子上的口琴——而是因为他同索尔-贝娄、约翰-厄普代克一道奋勇直前。”同时，大多数评论家都注意到了《硬汉不跳舞》粗犷的语言风格，“《硬汉不跳舞》是一部语言简练、节奏迅疾、风格精美的富于神秘色彩的小说，它足以与相同体裁小说的所有硬汉子角力、格斗。”“这是一本磅礴的、风格粗野的小说……它有强硬的叙述语调，内容粗鄙、富于挑战性……”③

梅勒将充满危险、神秘的处境称作存在主义境遇，是考验人的勇气的最佳机会，存在主义英雄们必须凭借勇气穿透神秘和恐怖，才能获得灵魂的新生，获得自我救赎。评论家常常将这部作品与《一场美国梦》相比较，两部作品在主题方面具有显而易见的相似性，即主人公最终获得自我的新生。与《硬汉不跳舞》相比，《一场美国梦》展现的现实更加广泛，将主人公罗杰克的命运编织在秘影重重的国家机器运作关系中，对于极权主义进行了隐喻的象征和批判；《硬汉不跳舞》中并没有太多社会文化批判的因素，而是一部更加纯粹的关于存在主义英雄寻求自我救赎的寓言。

在这部小说中，梅勒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塑造“情境”方面，运用各种技巧为主人公打造了一个充满神秘、危险的试验场。首先，在题材选择方面，注重创作神秘、恐惧的气氛，小说情节采用了侦探小说常用的推理模式，在基本情节之外加入了与神秘、性爱、暴力相关的主题；其次，更加注重叙述技巧的运用，特别是采用了不可靠的叙事者的策略，使小说的叙事层和故事层统一于神秘、恐惧气氛的塑造；第三，在人物塑造方面，注重用简洁的语言和对话表现人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以此展示主人公的复杂处境，而不注重对主人公内心世界的表现，因此，在《硬汉不跳舞》中，人物具有类型化、功能化的特点。

《硬汉不跳舞》着力于塑造神秘复杂的情节，人物身份的处理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在小说中，人物具有复杂的身份和相互联系。小说的主人公是马登，是一位创造力枯竭的作家、毒品贩子、酒吧侍者，他是帕蒂的丈夫，是玛蒂琳的前男友，是富商沃德利的同学兼狱友，是警察局长雷杰西报复的对象；马登的妻子帕蒂，在小说开始时已经离开马登与黑人博洛私奔二十四天了，她与马登在十二年前一次换妻游戏中认识，其后她离婚成为空姐，成了沃德利的妻子，后与沃德利离婚与马登结婚，同时她还是雷杰西的情妇，后来在与沃德利的争吵中被沃德利杀死；沃德利是帕蒂的前夫，得知帕蒂看中了本地一所房子，为了报复帕蒂，他雇佣杰西卡作代理人购买帕蒂看重的房子，但杰西卡自己是个房地产商，她希望自己买下房子，结果被忌妒的帕蒂杀死；沃德利杀死帕蒂后在马登面前自杀。

帕蒂和杰西卡被杀是小说的基本线索，但小说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两人的死亡，而是按照推理模式，通过马登在雷杰西和沃德利的指引下，先后发现两人人头的情节，通过马登的发现、推理展示两人与其他人物的复杂关系及结局。我们可以按照马登与两人人头的关系为标记，标示出小说情节的发展阶段：第一阶段，马登在妻子离家出走二十五天后，在其藏匿毒品的树洞里发现一个女人头，由于过分恐惧，他没能看清第一个人头属于妻子帕蒂还是杰西卡（因为两人长相相似）；第二阶段，两天后马登前往藏匿人头处，希望辨别人头属于妻子还是杰西卡，以解开凶手之谜，但是他发现人头不见了；第三个阶段，为了找到人头，一天后，马登带着狗去树洞处找寻人头，但惊讶地发现了帕蒂和杰西卡两人的人头。

这个充满凶杀、恐怖、神秘的故事是通过主人公马登来叙述的，而马登是梅勒刻意塑造的一位不可靠的叙述者，这进一步造成了读者理解作品情节的难度，增加了阅读的乐趣。“不可靠的叙述者”是由韦恩·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第一次提出，指小说、电影等叙事作品中的一种叙事手法，作家有意增加叙述者讲述过程的主观色彩，给读者理解作品造成障碍，迷惑或误导读者。在布斯看来，不可靠叙述者常与以下因素有关：内心的不安定、精神疾病、强烈的偏见、自我欺瞒、模糊的记忆、知识的欠缺、无法了解事情全貌的视角等，使得读者无法信赖叙述者。在小说开始，马登是作为一个酗酒、健忘的作家登场的，内心充满了妻子离去后的“凄怆、自怜、绝望、内省、颓废、沮丧、坐立不安”，在小说的每一章开始和结束，马登都由于新的发现陷入不停的绝望和恐惧之中；由于酗酒，对前一天夜里的所作所为只有片段的记忆，使他无法解释身上的刺花、家中和车内的血迹；又由于健忘，他无法记起自己曾在降神会后剪掉了照片上妻子的脑袋，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令“被剪掉人脑袋的色情照片”成为不解之谜。正是由于马登的精神状态和记忆能力，由他讲述的故事显得更加破碎、恐惧。

为了增加小说的神秘和粗野风格，梅勒在基本的凶杀情节之外增加了诸如暴力、神秘、性变态等内容。小说的标题“硬汉不跳舞”，来自小说中马登的父亲讲述的关于一个著名的黑帮头目的一句话，意为男人是粗野、豪放的，与充满柔情的舞蹈毫不相干。由于梅勒的硬汉个性及其作品的硬汉风格，人们经常把梅勒称作海明威的继承者，但梅勒对“硬汉”的认识显然有别于海明威对“硬汉”的理解。海明威在其大量的作品中塑造了一批充满男性的阳刚力量的硬汉，如斗牛士、拳击手、军人，他们的性格中带有一分“重压之下的优雅”，是承受重担、毫不屈服的典型。而梅勒对“硬汉”的理解更强调男人的攻击本能、力量，这种力量带有粗野和暴力的风格，打斗、战争是梅勒的“硬汉”的竞技场，力量、冷酷是其典型个性。小说中马登的父亲道奇、警察局长雷杰西、黑人博洛都具有“硬汉”特质：道奇的传奇经历是身中六枪没有倒下，而追赶带枪的歹徒六个街区，而后自己走进医院，而且在小说最后部分以令马登震惊的方式从人头中取出弹片并将人头沉入海底；雷杰西是一个在越南“能用大砍刀一刀砍掉一个越共分子脑袋瓜子的人”；博洛曾是拳击手，因被警察用警棍打穿脑壳而放弃了拳击生涯。与海明威的“硬汉”相比，梅勒的“硬汉”较少社会道德色彩，也不是作品着力塑造的主人公，而是作为男性力量的符号被编入文本，作为主人公的生活背景。

梅勒在《一场美国梦》中多次提及魔鬼、上帝等神秘主义话题，罗杰克的系主任还用伏都教的观点解释黛博拉的死亡。同样，这些话题和题材在《硬汉不跳舞》中再次得到展示。马登与父亲的第一次电话谈话以“咱们扯扯魔鬼吧”开始；雷杰西相信“上帝进来与魔鬼搏斗”；“天使和魔鬼的对话”是哈坡生活中的主要事件；尼森认为“以前曾有过一个好上帝，可现在不知什么原因，他没了，留给我们一座宇宙仓库。在那里，我们可以到处翻翻，用手指捅捅货物，窃听所有的通讯系统。”④小说在描写沃德利的外貌时也使用了“魔鬼”、“上帝”：沃德利的眼睛很亮，“有种古怪的能力，只要有人一句话说得不中听，它们就会立刻变作两团怒火，好像魔鬼打了他一下似的”，“上帝肯定是在用沃德利的声音来夸耀他的庄严”。⑤小说中帕蒂认为自己是通灵的，她的死亡与神秘的降神会联系在一起。小说开始时，马登回忆了在九月份的一场降神会上帕蒂歇斯底里，而尼森在降神会上看到帕蒂的脑袋被割下，降神会在小说中成为了神秘的符号，增加了小说的神秘主义气氛。与《一场美国梦》中梅勒谈论上帝、魔鬼一样，在《硬汉不跳舞》中，梅勒也通过神秘主义的话题为小说增添神秘主义色彩，并且在隐喻的层面上将人物的命运看做上帝与魔鬼的搏斗场。

小说的神秘主义色彩还表现对神秘的灵魂再生观念的探讨。雷杰西声称自己尊敬“恶棍”：“腐朽、肮脏的灵魂的力量是，不管它多么丑陋，它还是成功地获得了再生。”⑥ “我想效忠上帝，人们不了解的是，要是你想效忠上帝，你就不得不培养你的睾丸，让它们大到能继承他的（上帝）属性。包括执行复仇义务的履行能力。”⑦ “为了避免见到那个魔鬼，那个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灵魂深处的魔鬼，我们就开始酗酒、抽大麻、扎可卡因、吸尼古丁、吃镇静药、服安眠药，我们就有了我们的习惯、我们的教堂、我们的成见和我们的固执。”⑧

赤裸的色情内容是《硬汉不跳舞》的又一特色。小说一开始通过马登的回忆谈及了马登、玛蒂琳、帕蒂参加的换妻游戏，在那次换妻游戏之后因为车祸玛蒂琳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成为雷杰西报复马登的直接原因，也成为了后来马登与帕蒂再次相遇并结婚的伏笔；斯都迪和雷杰西是性虐狂和色情狂；前后两次谈及了沃德利父亲、雷杰西、马登、帕蒂、杰西卡的色情照片；沃德利和朗尼是同性恋；帕蒂热衷于裸体海滩宴会；尼森和女友贝思热衷古怪变态的性行为。或许为了表现性爱主题的多样性，梅勒在小说中直接引用了厄普代克一部名叫“邻居的妻子”的短篇小说中对女性性器的“最精彩描写”。

从题材来看，《硬汉不跳舞》充斥着暴力、神秘、色情，这些都是流行小说最基本的构成要素，难怪得到了《花花公子》杂志的热情评论：“我们跟随（马登）一同卷进了充满性爱、血腥、谋杀所汇成的漩涡之中，该书情节复杂，富有超自然的魔力。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它意味着诺曼·梅勒又奉献给了我们一部撼人心魄之作。《硬汉不跳舞》以其粗野、乖戾、富于男性色彩的艺术风格赢得了巨大成功。”⑨尽管有些批评家认为《硬汉不跳舞》是一部应时之作，主题、情节没有新意，是梅勒作品中暴力、神秘、色情的单调复制，但同样不可忽视的是梅勒在这部小说的写作中使用了更精细的叙事手段，而且，如果联系梅勒一贯的创作，我们会发现在《硬汉不跳舞》中，梅勒对存在主义英雄的自我超越模式进行了更深入的思考，即通过马登和父亲的形象，梅勒进一步思考了传统的影响，结束了《我们为什么在越南？》中的父子冲突。这或许是《硬汉不跳舞》在梅勒的创作中最重要的价值。

小说最后以喜剧收场，雷杰西中风，被玛蒂琳打死，但已没有人关注他的生死；杰卡西之死只引起媒体的短暂关注；通灵的哈坡被关入监狱。

如果说小说中的多数人物仅具有符号功能，起到推动情节发展和丰富人物背景的功能，那主人公马登的精神世界展示了一种梅勒呼唤已久的品质——战胜懦弱。“有许多事情把我牵连了进去，所以我必须用笔来把我从由忧郁、内疚和根深蒂固的精神罪孽组成的牢笼中解救出来。”

① J. Michael Lennon， ed. Conversations with Norman Mailer，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p380.

② Glenday， Michael K. Norman Mailer.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5，p129.

③④⑤⑥⑦⑧⑨⑩ [美]诺曼·梅勒著，范革新、臧永清译：《硬汉不跳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页，第85页，第152页，第275页，第117页，第104页，第2页，第294页。

参考文献：

[1] J. Michael Lennon， ed. Conversations with Norman Mailer，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1998.

[2] Glenday ， Michael K. Norman Mailer.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95.

[3] [美]诺曼·梅勒著，范革新、臧永清译.硬汉不跳舞[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8.

作 者：张涛，文学博士，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