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宝鉴”在《红楼梦》中的文化意义解读
2013-04-29王庆杰
摘 要:“风月宝鉴”在文本叙事中,呈现出复杂的人类情感镜像,更是对人类历史书写的改写,也从整个人类命运中揭示了“道者,反之动”的哲学内涵。
关键词:《红楼梦》 风月宝鉴 文化
“风月宝鉴”是《红楼梦》中的重要文学意象。目前,红学界对其研究还只是停留在揭示情爱的荒淫与荒诞层面,还只是为了表现贾瑞情爱疯狂后的毁灭,这难免太流于肤浅。实际上,作为《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有着深刻的文化意义内涵。
一、文本叙事策略中的结构图景
《红楼梦》有几个“别称”,如果说,《情僧录》是从人物身份角度来命名,《金陵十二钗》是从主要人物构成角度来命名,那么《风月宝鉴》就是从故事结构图景来命名的。《红楼梦》成为经典的魅力就在于它采用了一种复杂多变的“复面”叙事结构,抛弃了单面直线性叙事思维模式,通过一面名叫“风月宝鉴”的镜子,呈现了回环往复的世界演变图景,大大增加了文本阐释学复杂多变的内涵空间。这面镜子是文学叙事的“多棱镜”,折射出了天上人间诸景的绚丽色彩,使小说叙事从单一单面单薄的纬度层次走向了复杂多维立体的叙事迷宫。这面镜子是民族史、家族史、个人史、情感史的多层面的折射。首先是她把整个《红楼梦》分成了前后截然分明的两部分,前六十回基本上是色彩绚丽多彩、风华婉转、歌舞升平镜子的“正面”,后六十回开始了色彩暗淡、人物命运陡转直下的“背面”。前面是“赞花”,后面则是“葬花”;前者是赞歌,后者是悲歌;前者是花团锦簇的春夏之盛景,后者是百花凋零、万木肃杀的秋冬之败景。文本处处玄机四伏,一个个情节彼此交叉渗透,一个个人物互相对照。秦可卿之死与元妃省亲映照,这里面又有秦钟与宝玉、秦可卿与王熙凤、宁国府与荣国府、宝珠与瑞珠、贾珍与贾政、女人与男人、宝玉与北静王水溶的对照,甚至放置到小说语境里,又有秦可卿之死与王熙凤之死、秦可卿与林黛玉之死、宝珠之死与鸳鸯之死的鲜明映衬。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风月宝鉴”还是生命个体的折射,一个人在生活的湍流里在生命的历程中、在不同的文化时空语境中都会呈现不同的生命图景,如贾宝玉人生的轨迹也是不断地变化着,如他初入尘世、入大观园、大观园被抄捡再到家族衰变等流变过程看,贾宝玉尘界的生命图景一一地映射在了这个来自天国神界游离于红尘之外的“风月宝鉴”,“风月宝鉴”就成了生命就有了可参看可审视可超越可被否定叛逆的自在审美客体。
二、“风月无边”中的人类情感镜像
“大旨言情”的《红楼梦》是对人类情感上天入地的终极拷问,作为“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的天界,是情感的源头,从这里的“放”、“遣”、“虚”等字眼看,情感源于虚空,情感是人类生命的自由放逐,它扎根于“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这里的“荒山”、“无稽”、“青埂”,透视了作者“开辟鸿蒙,谁为情种”的情感追问,反映了作者经历一番人生梦幻后,风月情浓终散场的人生悲凉。作者用“风月宝鉴”来烛照千百年来人类情感变迁的轨迹,正面是情感美好的镜像,反面是情感欲望本质的恐惧景象。曹雪芹发现作为从“石”和“草”自然之物脱胎演变为自然生命肉体的中间媒介是“通灵”,情感萌发的原动力是“尝欲”,有人说“贾宝玉”与“林黛玉”二人名字的“玉”都是“欲”的谐音,也就是表明以他们二人为代表的一群“风流冤孽”来到人间生而为人,情欲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宿命,也是区别于自然的本质属性,情欲是生命的大欲,是人类一切欲望的本源,也是生命悲欢离合的发生之源。“厚底高天勘探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酬。”情色与情空互为一体的“风月宝鉴”是一位代表“色空”观念的和尚交与贾瑞,本身都预示着这是一面正照情色的美丽之镜,也是一面反照情空的荒诞之镜。作者通过这些零零碎碎的情感悲叹深刻地剖析了情感美好、情色诱惑之下的虚妄本质。《红楼梦》里无数或因情感或因情欲纠缠的爱恨情仇的故事,都是“风月宝鉴”所呈现的情感镜像,镜像就是影像,影像就是幻象,幻象又何尝不是情爱、情欲、情色的真相!“警幻仙子”中的“警幻”就是“警示情感的虚幻”,“引愁”、”结怨“都是人类情感的大彻大悟者、也是挽救情感沉沦拯救者,是美的安琪儿,更是情爱的女神。同样,贾瑞对王熙凤美貌的贪恋,对镜子中虚幻王熙凤美色的诱惑,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甚荒唐,反认他乡是故乡”的真实体现。贾瑞把疯狂扭曲的情欲满足当成生命寄居的家园,最终却生命灭亡、家园毁灭。推而论之,整个贾府上上下下都在情欲之海中泅渡,都在情欲中挣扎跋涉,最终也同样是“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无”和“空”。再用“风月宝鉴”反照人类的情感嬗变,也最终是“家亡人散各奔腾”、“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叹人世,终难定”。一切美好的情爱故事都在虚无缥缈的艺术想象中,一切“好色即淫,知情更淫”的情爱荒诞都从古至今一天天地在生活中上演着。曹雪芹为人类情感设计的这面“风月宝鉴”镜子,映射出了人类千姿百态的情爱镜像。
三、兴衰成败中的人类历史折射
《红楼梦》的历史观是融合了墨儒道佛观念的复杂历史观,他以家族兴衰成败为切片,深刻地剖析了中国历史深层次结构,可以说《红楼梦》是中国历史的另外一种独特的叙说,是一部浓缩版的中国历史写真集。首先,《红楼梦》鲜明独特的历史语境。小说在开篇就以“朝代年纪地域邦国,却反失落无考”、“历来野史皆重蹈一辙”、“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等文字,超越了一朝一代的限制,用“大观”、“通观”、“独观”、“旁观”的视角来重新审视历史,对历史进行了个性鲜明的解读。在作家看来,所谓历史其实都是被权势者删改过滤的历史,都是男权统治下的“男人史”,他要把这种颠倒扭曲单调乏味的历史进行重新的改写,他把家国同构的中国历史置换成了家族史,把帝王将相的家谱史改写成了贵族家庭的兴亡史,把英雄充当历史书写的主角变成了唯美纯情的情种,在作家曹雪芹看来所谓历史是“惊人的相似”,是历史书写逻辑的相似,是历史书写“家族式的”的相似,更是历史叙事暴力化倾向的相似,是历史文化语境的相似。《红楼梦》的历史语境打破了阴森的政治语境的干预,撕破了伦理文化语境温情中阴冷的面具,构成了一个崭新的才情诗情熏染的审美历史语境。她摆脱了惯常的直线型的历史发展观,也即阶梯型的历史叠加理论,如贵古薄今、由盛转衰、兴亡交替等历史逻辑论,《红楼梦》从男权意识形态的整体溃败入手,发现历史的兴衰成败也即封建社会走向所谓没落的本质是男权历史叙事系统的问题,以礼法为外衣包裹着所谓道统和政统的本身就是违反摧残人性和遮蔽掩饰生活中尖锐的矛盾,它们合谋形成了扼杀美玷污美的腐朽力量,比如宝玉对八股文的讨厌,对以贾雨村、贾政为首的男权腐朽文化的抗拒,对自己男性角色的厌恶,其实都是英雄叙事和政治伦理历史叙事系统的反叛。历史叙事不仅仅是政治生活的叙事,更是日常生活的叙事,但在中国政治伦理的强大叙事选择中,日常生活叙事被遮蔽掉了,历史叙事变得僵硬粗暴而顽固,历史叙事话语变得独断坚硬霸道,曹雪芹以文学叙事来弥补历史叙事的不足,换言之,一切叙事都是历史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红楼梦》的文学叙事就是别样的历史叙事,就如宝玉所言:“除《四书》外杜撰的太多,偏我是杜撰不成?”文学的心灵叙事恰恰是对血腥政治史一种人性的还原与回归,这也与中国先古时期文史哲不分家优秀叙事艺术的相呼应,倘若我们把历史理解为人类的行为史与心灵史,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包括文学艺术在内的一切精神创造、精神阐释称之为人类的精神史。《红楼梦》是一部别样的《史记》,她穿透历史的隧道,揭示人类精神的嬗变历程。她通过“风月宝鉴”来完成情感心灵的“史鉴”,她通过太虚幻境之“神鉴”来映射尘世之“人鉴”,通过刘姥姥之俗眼、冷子兴之冷眼、林黛玉之诗眼、妙玉之佛眼等等这些另类“镜子”来透射我们每个生命个体究竟该如何安身立命,究竟该如何认知生命的存在这些超越现实关怀的终极关怀问题。红学界的历史考证和索隐,其实都是对《红楼梦》过分政治伦理化史学观的探索,只是它们把文学叙事错当成了历史叙事,以“史”观“文”,难免不会出现牵强的误读和机械的比附。
四、“道者,反之动”中的生命运演
事物的发展总是在“道”与“反道”的双重力量中并然前行。《红楼梦》就揭示了“道者,反之动”的历史规律。首先,从历史的发展轨迹看,兴衰成败总是在“正能量”与“负能量”的合力下发展前行,《红楼梦》在对朝代邦国的模糊性叙事中,昭示了历史在循环往复前进中的“历史惊人的相似”的无限重复性,曹雪芹通过贾宝玉之口,对历史上“文死谏、武死战”的辛辣嘲讽,对历史杜撰的深刻揭露,都在表明历史相似性中的无趣味性。我们看历史,既要正面看其冠冕堂皇中的政统与道统的灿烂之景,同时又要看到其反面那些肮脏与腐朽。比如通过贾雨村之口,对历史人物在一治一乱中的重新排序,对所谓处于政统核心的历史人物如周公、汤、桀、唐太宗、宋太祖等的拒斥,对历史边缘人物的无限的推崇。在曹雪芹看来,历史的书写者不是什么帝王将相所谓正统力量,恰恰是处于历史边缘并为正统追逼贬抑的才子佳人、落魄文人,是他们撇开了尘世的功名利禄的扰攘,站在人类历史的审美制高点上,以自己对人类艺术审美精神的无限追求,丰富了政治书写的干瘪的历史文化内涵,抚慰了人类被强权政治挤压威逼下干渴焦虑的心灵,提升了人类一步步走向澄明耀眼的审美之境的高度,向人类敞开了心灵自由、精神救赎的无比广阔的道路。从这个层面看,《红楼梦》是一面呈现历史“负能量”的“反光镜”,历史需要正面的解读,更需要我们从历史的背面参透本真。其次,作为描写家族兴衰史的《红楼梦》同样也表征了“反面看”的历史定律。家族史是人类历史的缩影。在贾府里处处存在着正反两种力量的抗衡,贾政与贾宝玉的抗衡、王熙凤与李纨的性格反差、大观园群体与世俗群体的抗争、刘姥姥与贾母的对照、荣国府与宁国府的映衬、林黛玉与薛宝钗冷热性格的对比、大观园被抄捡前的热闹繁华与被抄捡后的冷清凄凉等,一正一反,似乎都呈现了“风月宝鉴”的两面性,在这些比照对称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家族威名赫赫后面的虚伪、懦弱、丑陋的真实图景。“反看红楼”已经成为红学研究的一个重要分支。我们如果“反读红楼”,会发现以贾宝玉与林黛玉为首的反叛群体,如妙玉、晴雯、鸳鸯、惜春、司棋等,他们总是在花红柳绿的正面生活景色中,清醒地看到“风月宝鉴”背面的荒诞与无奈、悲凉与孤寂,如黛玉葬花这一肃杀之景与宝钗扑蝶、众女儿饯别花神的缤纷亮丽的色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惜春“将那三春堪破,桃红柳绿待如何”皈依佛门的决绝与元春省亲的富贵繁华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在宝玉为秦钟之死的悲凉冷清与贾府归省庆元宵的热闹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如“风月宝鉴”般一正一反的场面描绘,加深了作品内涵的厚重,拼合成了绚丽多彩的生活万花筒,呈现出了我们囿于视角偏见的生活另一面。最后,从个人命运发展轨迹看,实际上也是两种相反力量不断失衡再平衡再失衡的动态发展过程。作为一部为青春生命立传的小说,浓艳蓬勃的青春派与暮气沉沉的世俗老年派形成了尖锐的对立,青春代表着生命的成长,成长的过程就是对世俗的挣脱反叛的过程。“风月宝鉴”呈现出了一朵朵青春之花,如何经受“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摧残与追杀的凄厉镜像。《葬花吟》是一首悲愤的青春之歌,是一篇抗争世俗老年派的战斗檄文。爱情是青春的核心元素,它是生命力的象征,是审美力量最耀眼的闪现,是“风月宝鉴”中最光华璀璨的正面。与之相对应的世俗婚姻,意味着日益强大的社会力量对审美心灵的挤压,社会的成熟预示着青春的老化,琐碎与乏味的婚姻生活成为《红楼梦》中青春派对抗的主要生活形态,青春镜像与萎缩颓废沉沦的世俗图景构成了生命的正反两面。
作 者:王庆杰,河南经贸职业学院技术科学系讲师,研究方向:精神生态学、文学评论,主要著作《宿孽总因情:红楼梦生命美学论》《谁为情种:红楼梦精神生态论》等十余部。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