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显剧作论
2013-04-29关峰
摘 要:大学是富于象征意味的现代空间。作为身受西潮熏染和造就的现代知识分子,王文显对横亘在中国上上下下的老旧的遗蜕没有丝毫同情的态度。王氏对女性没有传统的成见和现代的偏见,他在情节发展的关键之处给了女性以惊心动魄的自炫的力量。
关键词:王文显 人性 女性
温源宁曾挑剔《委曲求全》“缺少一种东西——人性human”{1},事实上,《委曲求全》是写大学内讧及人性的三幕剧。北平崇达大学校长顾先生要辞退学校的会计员王先生、注册员宋先生及自己家中的仆人陆海,然而事与愿违,王先生美貌、精明的妻子王太太却与顾先生陷入了男女关系的混乱之中,给原本无助的王先生等人以及早就觊觎校长职位的心理学教授关先生以可乘之机,关先生更是联络校董事张先生调查此事,以便取代顾先生,不过正当大功告成之际,张董事甚至重蹈了顾先生的覆辙,与王太太“大做起调情的文章来”,最后脸上印有王太太鲜红吻痕的张董事虽然极力宣传顾、王之间的清白,但还是不免尴尬的收场。王文显极为谙熟为了权力大学中人与人之间的阳奉阴违、明争暗斗,故而写来得心应手,大有烟波浩渺的气势。
《委曲求全》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全剧无一“好人”,人人都无一例外地为自己的利益打着小盘算;二是私利是最大的人性弱点,一旦涉及利益,人们便不论尊卑,不计后果,不顾一切,无所不用其极。
大学是富于象征意味的现代空间,是知识与理性的标识,然而也不乏时代和社会上的粗恶。如果说辞退宋先生尚有冠冕堂皇的公务上的理由,那么王先生的离职则赤裸裸地表露了顾校长的贪婪和狠毒。宋、王两人都未听命于顾校长,难怪顾校长对秘书丁先生抱怨,要是王先生“永久管理银钱之一项,我就一点也不能自由操纵学校的账了”,而宋却“常常同我的敌人交头接耳”。实际上,顾先生之所以敢于行动,正因为王“政治上的唯一的靠山是他叔父”,“上月已经死了”,而宋却在“偷着给投考学生送入学试题的时候”,当场被逮个正着。同样,陆海也是欺骗和贪婪的牺牲品,他暗占了顾先生每月交付的给狗买牛奶和肝儿的十块钱,却以水泡饭顶缸,招致和宋、王一样的惩治。王文显借人们自私自利的习气来暴露现代社会的丑恶,与《新青年》所倡导的“人的解放”的论调不无■格,暗示了他对于现代及其复杂性的反省和忧虑。
作为身受西潮熏染和造就的现代知识分子,王文显对横亘在中国上上下下的老旧的遗蜕并没有丝毫同情的态度,更不必说怜悯与呵护了。《委曲求全》中随处可见他箴言般的深切经验,如:“在中国最危险的事就是打破别人的饭碗”,“在中国现在,哪一种社会机关不搅在政治的漩涡里”,等等。而那些明目张胆、瞒天过海、倚势欺人的伎俩更是见怪不怪。此外,剧作情节的设置也很讲究,环环相扣,象征着人人都无法逃脱命运的牵绊,甚至挣扎不得,体现了现代的宿命。顾先生、张先生并没有因为大学校长、董事的威权而置于此外,至于花匠库文,仆人陆海、马三的处境,更是灰色中的灰色,不是遭驱使,就是受摆布,虽也不乏诡诈。据王文显的学生回忆,王文显“讲课的办法很简单”,“那时北京很有些人艳羡清华外国语文系主任这个位置,少不得借此对文显先生连嘲带讽,想挤掉他”{2},因此,也就不难理解他“人性恶”背后之现实批判的用心了。
《委曲求全》与丁西林的喜剧颇为相似,充满了缜密、雍容的情调,只是在“人性”的处理上透出了异样。丁氏作品大都显露若干亮色,寓轻松幽雅的谐趣于正大永恒的主题之间;王文显却不轻易信托,而是在严峻甚至冷漠之中剥离神性,一切圣殿在他那里都失去了神采,甚至是血淋淋的,看他的《梦里京华》即可确然。如果说《委曲求全》是小丑插科打诨似的泛论,那么《梦里京华》则是新旧斗争的一个标本,借复辟闹剧来透视善与恶的历史沿革,巧妙地深化了他所敏感的“恶”的主题。不过,王文显并未先验地设定角色的意义,而是在人性的平台上解剖“恶的理性”,从而完成对善的呼唤与救赎。剧中王承权(袁世凯的化身)对忠谏的老友顾秉忠坦白道:“我就是要下也下不得,我得顾到我和我一家人的安全。”恶并非天生,也没有古怪的标签,这是王文显的发现,也是他的伟大之处。温源宁说:“他是让人恼火的正常。”{3}也许正是悲悯与同情,王文显才讲求来自灵魂深处的平衡与谐和,对于“善”自是欢天喜地,对于“恶”却也不失风度,而是省察,并予以合乎情理的姿态与言行。因而,“给人一种差不多是一位新教长老会牧师做丧事的印象”{4},如此“古板”很大程度上源于他所反思的“恶”的逻辑。《梦里京华》中,在唐世龙与蔡同、方珍之间的关系上就是如此,前者敢于私自放走王承权最大的敌人蔡同,虽纯粹出于一己的私欲,但在客观上却是有利于革命的,体现了王文显的“两歧”风度。
王氏剧作中的女性形象并不多见,《委曲求全》仅王太太一人,《梦里京华》的女主角也不过方珍和六姨太两人,另外的女角如福建太太等多是陪衬上的设计,难以当得起性格塑造。
女性形象之少并不意味着王氏对其有任何忽视或轻视的成分,相反,他却在情节发展的关键之处给了女性以惊心动魄的自炫的力量。《委曲求全》在没有王太太的戏份之前,人物和情节虽也称得上曲折和灵动,但只是到了王太太的出场才加大冲突,使原本的情节链条突然间断裂和翻转,带来了惊奇的效果。女性本身就是一个奇观,是现代社会极显著的标尺。如果说男性所代表的狡诈、争斗和欲望是古老帝国的常态世界,那么,女性则是最有力的解毒剂,一切罪恶都在她们的试验面前瓦解甚至现形。《委曲求全》里的顾先生和张先生,一个是北平崇达大学的校长,一个是大学里的董事,都可谓位高权重,却又同时是敌对的双方,按照惯常的逻辑,两强相争肯定鱼死网破,绝没有和解的可能,但恰恰是王太太,改变了这一敌对的状态。当然,王文显并不是廉价地大唱女性主义者,他那双眼睛并没有把女性视为完美的宁馨儿。女性压根儿就没有摆脱男人世界的控制,充其量也只不过是男人世界的一部分,之所以获得或容有破坏男权的能量,只是因为她们是女人,是男人欲望的对象。女人有和男人一样出色的理性,但同时,她们也有男人梦寐以求的情感。剧中王太太所讲的一些话可谓不无道理,如“什么女子要绝对地纯洁,这种假道学的调调儿全是编造出来的废话。男子既然不守结婚的信誓,胡作非为,没有人说不是,也就不能怪罪女子有什么调皮”,“天下就没有生性孤僻的人。他不欢喜他的同伴儿们,正因为他寻不着那种气味相投的社会,特别是妇女社会”,等等。王文显对女性并没有传统的成见和现代偏见,而是灌注了巨大的热情和能量,来与男权社会对抗。因此,女性正是现代的一面镜子,烛照出包括女性自身在内的各色魂灵。在朋友们的心目中,王文显“是一位循规蹈矩的上流人”,“他在身体与道德上全讲求卫生,讲求干净”{5}。如此“循规蹈矩”,偏在作品中拿上流人开玩笑,除了王氏戏剧观念的主导原因之外,最重要的恐怕还是他对女性的理解使然,可用下图归纳:
王太太:
(外)─→顾先生(大学校长)、张先生(大学董事)
(内)─→王先生(丈夫、学校会计员)
——《委曲求全》
方珍:
(外)─→唐世龙(将军)
(内)─→蔡同(恋人、义军首领)
——《梦里京华》
也因“循规蹈矩”,王太太与顾、张间的“暧昧”之事才显得那么重大、紧要,以至于关教授、张先生与顾先生的权力斗争在无形中得以消解,当权者的卑鄙、丑陋也得以现形。同样,正是由于方珍的勇于牺牲、善于处置,蔡同才得以逃脱,唐世龙及其附属的帝制政权也才得以瓦解。王文显敏锐地触及到了现代女性的地位问题,即所谓解放与传统的关系问题。王文显没有把女性神圣化,在他笔下,女性对内是牺牲,对外则是利器,一方面是自发的暴露和审判,另一面则是自觉的替罪甚至奉献了。后者明显地表现在方珍与蔡同关于婚恋的谈话上。当蔡同不知方珍失身内情,在极力表白爱情时,方珍委婉而坚决地劝告蔡同:“你是全国的表率,众望所在,人心依归,你一举一动都应当合乎一般的礼俗”,“人们信奉旧日的礼俗,改革礼俗比改革政治要难十倍也不止。我决不肯因为我,使得人民轻视你。”女性是罪恶的受害者和揭发者,更是正义的护卫者和渴求者。《梦里京华》固然不缺妇人的争风与吵闹,但令人注目的却是方珍与六姨太的魅力,她们是历史的缝隙,是朝向邪恶、公正的指针,也是历史真正的主人。
1927年5月31日《梦里京华》在耶鲁大学正式上演,导演为戏剧权威白克教授。当时在《纽约时报》的一篇相关报道中,白克教授曾推崇《梦里京华》“努力表现中国人民的生动的风俗人情,可能尽一分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误解”{6},而1935年3月11日《委曲求全》在北平公演时,同样“轰动了文化界”,“形成了强大的舆论力量”{7}。总之,王文显的剧作犀利、深邃,魅力长存。
{1}{3}{4}{5} 温源宁:《王文显先生》,李健吾译,《王文显剧作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9页,第179页,第179页,第179页。
{2} 张骏祥:《王文显剧作选·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
{6} 李健吾:《〈梦里京华〉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2页。
{7} 魏照风:《〈委曲求全〉的演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174—175页。
作 者:关峰,博士后,长安大学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赵红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