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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的季节》中的日常生活的泛政治化剖析

2013-04-29曹金合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革命化政治化日常生活

摘 要:王蒙的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展示了具有“少共情结”的知识分子日常生活的诗意化消解所带来的浓郁的泛政治色彩的倾向,这突出地表现在政治逻格斯中心主义从私人空间的公开化、伦理关系的革命化、爱情生活的政治化三个方面对日常生活的全面渗透和剪裁。

关键词: 《恋爱的季节》 日常生活 公开化 革命化 政治化

王蒙的季节系列小说之一《恋爱的季节》描绘了意气风发、激情似火的青年男女们在纯真年代的欢乐和忧愁、憧憬和困惑、梦想和失望。在共和国初期由战争文化心态向和平建设意识转型的过程中,由于“战争因素深深地锚入人们的意识结构之中,影响着人们的思维形态和思维方式”,使得战时文化培养的忠奸、善恶、黑白等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在惯性的轨道上继续滑行,并在政治逻格斯中心主义的支配下对平凡琐碎的日常生活上升到形而上的哲学高度进行政治化的消解。这种宏大的政治意识形态话语、阶级斗争、阶级分析方法的全面渗透造成的具有“少共情结”的知识分子感情的矛盾和困惑、人格的扭曲和分裂,正是政治化的日常生活的心灵投影。

一、私人空间的公开化

日常生活空间是由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所形成的公共空间和个人隐秘性的私人空间组成。公共空间是展示自我形象、实现自我价值的舞台,私人空间则是个人潜藏自己的不可也不必公开的秘密小天地,二者犹如车之两轮、鸟之两翼共同构成了日常生活不可分割的生命空间。在给富有小资情调的知识分子脱冕,以达到脱胎换骨地彻底改造过程中,私人性的隐秘空间便成为不合时宜的包袱。将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全部置于他人的监督之下,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无私和政治觉悟的高尚。为此,钱文、赵林、洪嘉、祝正鸿等少年布尔什维克干脆取消了上班与下班的时间、办公与休息的空间、工作与娱乐的界限,以阶级斗争、阶级路线、党的政策文件、伟大领袖的语录武装自己的头脑,将过去的生活经历连同个人的私密空间与黑暗腐朽的时代一起埋藏。与过去的历史、生活经历的断裂造成了在公共空间中的无根式的漂浮感,生活在集体的火热氛围中也只有紧紧抓住革命的“此在”,个人的生命生活才会充实而有意义。所以赵林才会切肤地感到“离开了革命任务,他的存在不如一片树叶,他的生存不如一粒灰尘,他的活或者死还不如张雅丽的账本上一元钱的涨出或者短缺重要”。他们的意气风发、趾高气扬显示的所向无敌、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概,正是有着公共空间的强大意识形态力量作为后盾的,他们在集体学习工作时的唱歌、跳舞、吵闹、玩笑成了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亮丽风景。

当一个预备党员或入党积极分子积极靠拢党组织时,他要把自己尘封的记忆向党打开,要把潜意识中不合时宜的思想活动上升到政治理论的高度进行批评与自我批评,要将个人化的私生活放在党性的天平上称量并置于党的无所不在的监督之下。李意因血缘关系没有与资产阶级出身的父母划清界限,预备党员没有转正。他诚惶诚恐地接受大家挑刺式的批评后,连抽“三炮台”香烟这样丝毫不起眼的日常生活小事也要以一根头发分八瓣的心态进行意识形态的自我批判。“抽他们的烟,本身就是有问题的表现,不仅有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立场问题,而且有帝国主义与中华民族之间的立场问题。太可怕了。”这种自我无限的“上纲上线”、乱扣“大帽子”的行为作风实际上开了知识分子自我贬低和丑化、形象越来越卑琐渺小以致在“文革”中成为了牛鬼蛇神等非人的先河。对极“左”意识形态的盲目他信使他如坐针毡,不把香烟交出去便无法再生活下去,由此也可窥视出私人空间公开化后的知识分子灵魂的扭曲和异化。

富有吊诡意味的是,工人阶级出身的闵秀梅只因身体的发育丰满便成为人们潜意识中引诱男人的尤物而迟迟入不了党,她只能在积极向党组织靠拢的过程中一次次地走向事与愿违的结局,而她以牺牲自己与他人的私人空间和个人隐私换来的是领导为抵制她的诱惑的反感和训斥,她也就只能在悖论的怪圈中成为政治的替罪羊和牺牲品。本来想以胡志明为榜样独居独处的袁素华,为了表示对党的忠诚把自己解放前给参议长的爸爸做小老婆的苦难经历向组织作了坦白交待,然而换来的不是抚慰同情关心爱护,而是政治逻辑思维支配下的撤销团内外职务的处分。理由是“弄了个老地主的小当我们的团支部书记,这也太影响青年团的威信啦!”“这样的人留在团内,我们搞的究竟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还是三青团呢?”由此可见私人秘密、私人话语、私人空间的消解换来的并不是与公共空间、公共话语、政治规则的和平共处;相反,它正是极“左”的革命意识形态话语突破私人的潜意识防线、深挖个人“劣根性”的通道,从而使知识分子在永难调和的悖论张力场中陷入了无所适从的两难僵局。

二、伦理关系的革命化

伴随着母系氏族的解体而建立的父系社会确立了宗法制的血缘关系及家族制度,后经漫长的封建社会的渊源流变,以儒家伦理为核心的家族制度便在中国的土地上根深蒂固地流传下来。作为家族制度的载体与集中体现者的家庭的实质就是世俗化的存在场景,在这个场景中,“占据中心地位的是人的油盐酱醋茶历程,是人的物质消费过程,是人的穿衣吃饭行为,是夫妻、父子伦理琐事的交流或冲突,家庭的世俗性存在构成人的生命的内在重量。”这种日常生活的琐碎化、平庸化、平淡化是与火热的阶级斗争氛围格格不入的,只有通过革命斗争和政治意识形态渗透才能打破日常生活建构的心理、精神状态的平衡,以“亲不亲,阶级分”的阶级化的伦理规则代替千百年来代代流传的血缘化的伦理秩序,将人们从滋生享乐主义、阶级意识退化的温床——隐秘的家庭空间中解放出来。

为了达到革命的意识形态占据家庭这块私人最后领地的目的,《恋爱的季节》通过活生生的文本展示了“左”倾路线背景下的政治策略——离家出走以割裂与家庭生活联系的脐带、异化丑化父辈的形象、蔑视践踏父辈的权威和尊严以达到理直气壮的杀父目的。通过这种方式,家族制中拥有至高威信的血缘意义上的父亲遭到了无情的放逐、颠覆和消解,而另一个非伦理关系的严父慈母——组织、领导、党却崇高伟大起来,代替日常生活中的父辈而扮演着引领子辈继续革命的精神灯塔和信仰支柱的角色。

以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而引人注目的现代白话小说的开山之作《狂人日记》表现的是旧家族制度和封建礼教吃人的本质,父权制的强大使狂人只能在梦呓中发出救救孩子的微弱呼声,而在《恋爱的季节》中,开篇不久便是洪嘉同父异母的弟弟洪无穷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断绝了与不革命的父亲和“托派”母亲的亲缘关系,并为自己重新命名。是什么样的力量如同催化剂一样,使一个处于幼稚天真的少年儿童迅速地走向成熟并发生质的飞跃呢?按照福柯“话语即权力”的观点,洪无穷正是从革命的话语中获取了与家庭彻底决裂的力量和为自己重新命名的“权力”,昂首阔步地走在革命的康庄大道上。与子辈们的革命命名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对反动的、叛变的、不革命的资产阶级父辈的丑化命名,如“一群恶棍”、“人类渣滓”、“法西斯分子的可恶奴仆和走狗”。这样的非人化的命名方式剥夺了父权制的权威并使子辈迅速地从尊父向弑父的方向转变。所以李意才在“三反五反”运动中受极“左”的革命意识的蛊惑重挖自己的隐暗腐朽的家庭根子,挖空心思地寻求他爹罪大恶极的证据,把无中生有捕风捉影的陈年小事夸大成两个阶级、两条路线、两条道路的你死我活的斗争,目的是把他爹定成死罪以迎合革命话语、革命逻辑、革命政策的正确性、伟大性和神圣性。出身反动家庭的凌函栋不但很早就与有血债的老子划清界限,而且在老子死后也恨不得把那个反动老子从棺材里挑出来,再亲手枪毙他一回。

这种叛逆姿态与台湾著名作家王文兴的长篇小说《家变》中的主人公范晔不同,范晔尽管逼父出走并反思家庭的本质大概是世界上最最不合理的一种制度和最最残忍、最不人道的一种组织,但他是建立在以西方文明为批判武器的自信的基础上的,而钱文、洪无穷、李意、凌函栋们只不过是在由外向内灌输的革命意识形态所培育的“他信”基础上,深深地感到“家代表的是昨天的破败琐碎寒碜沉沦,没有理想,没有光明,没有任何价值”。失去亲缘家庭的庇护与伦理关系结成的纽带的慰藉,他们在渴望成长和成熟的过程中,也就只能在革命意识形态的大熔炉中结成姐妹情、兄弟谊。所以钱文才深切地意识到“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是同志关系,同志与同志的关系非同一般”。至此,革命的逻格斯已成为联结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纽带并向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全面渗透。

三、爱情生活的政治化

爱情的甜蜜与忧伤、挫折与成功、平静与风波是《恋爱的季节》中贯穿始终的线索,这与以爱情为主线的小说文本没有本质的区别。但极“左”意识形态支配下的爱情生活有其特殊的运行规则,这种特殊性不是说具有共产主义理想的青年男女便不需要情欲的冲动和花前月下的富有人情味的浪漫情调,而是宏大的政治性话语对最富有隐私性的恋爱话语的遮蔽和压抑。一切恋爱的过程和程序都要置身于革命话语的监控下披上革命的外衣、政治的外衣才显得理直气壮、顺理成章。办公室主任赵林热恋着中学生林娜娜,他却把每次的约会、把本该私自享有的爱情生活当作党交给他的伟大的政治任务去完成。每次约会前,他“都要凝思命笔,在便条上写上大纲,这次会面,要给林娜娜介绍点什么新闻、知识,讲述点什么学问、道理,提出点什么意见、建议,抒发点什么感情、感受,交换点什么观点、看法”。抽空了平等意识和两情相悦内涵的爱情生活变成了毫无感情内容的政治符码,每次本应甜蜜而浪漫的约会变成了赵林给林娜娜上的一堂又一堂思想政治课,难怪林娜娜最后坚决地与他分手并喊出了“让我当一个赖学生,没有出息的赖学生吧!我再也受不了啦”的悲愤呼声。

政治化的爱情生活的择偶标准首先是志同道合的革命式的恋人,对小资情调的去势与整容彰显得是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形态的粗粝豪放、闪电式地建立在政治意识而非个人感情基础上的爱情。如果在政治立场、革命道路等大是大非的原则问题上出现分歧,那么即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式的恋人也会在一夜之间分道扬镳。周碧云与舒亦冰之间的亲密感情如同宗璞《红豆》的男女主人公江玫和齐虹一样,但革命干部周碧云却没有江玫的扯不断、理还乱的丰富细腻的感情,在和革命干部满沙闪电式地结合后,她从革命的大家庭、革命的宏大话语中汲取了战胜懦弱情感的理性力量。即使在庄严神圣的婚礼上,她也没有忘记用革命的理论开导前来贺喜的过去的恋人,以革命的万丈豪情诠释着、演绎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革命故,二者皆可抛”的革命宏大话语的神话。

政治化的爱情最突出地表现在洪有兰和朱振东这一对中年恋人身上。为革命事业朱振东将个人的问题抛在脑后,洪有兰在革命的春天又枯木逢春,于是在组织的撮合下完成了革命时期的政治爱情生活。在以婚礼作为7月1日向党奉献的最宝贵的生日礼物上,他们把婚礼看成是参加入党宣誓或者火线战斗动员大会,个人的激动喜悦之情只有在庄严乃至神圣的革命行为遮蔽下才获得合法性存在,因此他们脸上呈现出庄严的表情并严肃地回答宾客们提出的未必严肃或者很不严肃的问题。最后,宏大的意识形态话语终于借助洪有兰的出场而登场了:“天翻身,地打滚,人民胜利了,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失败了。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这种无产阶级/资产阶级、新社会/旧社会、革命斗争/小资情调的二元对立的政治模式中培养出的爱情果实,能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维持多久?洪有兰在婚后四年死于疾病便是对政治爱情模式的最好回答,在“右”派运动乃至“文革”中,所谓志同道合的革命者纷纷反目、夫妻成仇便是爱情政治化结出的恶果的最好明证。

政治化的爱情生活当然会遭到来自民间日常生活的反抗和抵制,不过在强大的政治话语的压制下,符合人性的民间话语常常以变形的形式出现。政治理论家萧连甲认为,只要掌握了革命的理论,世间万物大而至于人类小而至于生命生活工作,都会变得提纲挈领、条理分明、纤毫毕现。于是他便把这种宏大的革命理论运用于非理性的情感生活中去,在与瓷娃娃式的恋人仲霁谈恋爱时,便千方百计地向她灌输革命理论,偏偏仲霁是一位一谈政治理论就深感头痛之人,她于是以巧妙幽默的方式故意与政治话语展开错位的对话。比如一次当萧谈到新生事物是不可战胜的时候,仲霁说:“什么新生旧生天生双生的,我在口腔科,又不在妇产科接生。”由此造成的“围脖事件”显示了政治对爱情的扭曲和戕害,它以幽默解颐的轻松方式宣告了极“左”政治的颟顸可笑。

“‘公私义利之辩,天理人欲之分本是中国传统的文化心理,如今这一套以无产阶级革命意识和共产主义崇高理想而出现,便似乎成了最新最革命也最中国化的东西。”极“左”的政治文化、政治思潮在打破公私义利、天理人欲之间的壁垒分明的界限时,并没有在继承创新的基础上实现许诺给人的如意天堂,剥夺了物质内涵的日常生活只能在斗争斗争再斗争、前进前进再前进的精神活动中成为没有生命的空洞能指,其真正的所指成为历次政治运动中难以分辩的怪圈。经历了“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的王蒙,在20世纪90年代推出的“季节小说”为读者了解政治与日常生活的复杂纠缠提供了复合多义的文本。

参考文献:

[1]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2] 蓝爱国.解构十七年[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3] 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

作 者:曹金合,文学博士,菏泽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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