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省者的失语
2013-04-29王云霈
摘 要: 关于《立论》,学界多以向外的视角进行解读,认为其表达的是鲁迅对外部世界的批判。然而,若以文本细读为基础,从鲁迅对自身内省的角度出发,结合鲁迅同时期文章所表达的思想特征来看,《立论》则表现了鲁迅对自己内心深刻的解剖与反省。
关键词: 《立论》 《野草》 文本细读 内省视角
《立论》是鲁迅《野草》中的一篇,以寓言的形式讲述了一个关于“立论”的故事,蕴含着鲁迅对认识与言说问题的深刻思考。在以往的论述中,研究者多从鲁迅对外批判的角度出发进行解读。其中一种观点,以文中“老师”的“哈哈”论为重点,认为文章是对中庸主义的批判;另一种观点,以文中“我”的沉默为重点,认为文章表现的是因中庸社会的压迫而造成的个人的失语。然而,上述论者多从学界固有的鲁迅对社会批判的角度出发,在未对文本内部结构进行充分分析解读的情况下,不自觉地采取了向外的视角,对鲁迅的内心体验缺乏足够的关注,造成了对文本意义理解的不全面。若从鲁迅对自身内省的角度出发,结合同一时期鲁迅的其他文字,细读文本,或许会得到与以往不同的结论。《立论》创作于1925年7月8日。当时的鲁迅正处于创作高峰,前后创作了《彷徨》《野草》《朝花夕拾》等重要作品。由于前后的“五四”新文化阵营的解体和分化、兄弟失和、与许广平的相识相恋、卷入女师大风潮、与英美派知识分子的论战、最终离京南下等等事件,鲁迅经历了“一生中相当痛苦的时期”①。在这样的背景下,鲁迅创作了自称“自爱”的《野草》。《野草》是鲁迅最具灵感的作品,文义莫测,他曾对朋友说过自己的哲学就在《野草》里。对于《野草》之一的《立论》,若细读文本,结合同一时期鲁迅的其他文章,从鲁迅对自己的内省角度解读,会更加接近一个真实的鲁迅。
一、《立论》的文本细读
《立论》发表于1925年7月13日《语丝》周刊第35期,副题作“野草之十七”,全文如下:
我梦见自己正在小学校的讲堂上预备作文,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
“难!”老师从眼镜圈外斜射出眼光来,看着我,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一家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合家高兴透顶了。满月的时候,抱出来给客人看,——大概自然是想得一点好兆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发财的。他于是得到一番感谢。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要做官的。他于是收回几句恭维。
“一个说:‘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他于是得到一顿大家合力的痛打。
“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
“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
“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Hehe!he,hehehehe!”
1925年7月8日。②
(一)题目的含义
先从文章的题目说起。“立论”这个题目就耐人寻味。“立论”《现代汉语词典》的意思是:“对某个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表示自己的意见。”对于“立论”这个题目,我们可以提出如下问题:谁对谁“立论”?“立”什么?怎么“论”?让我们先进入文本,细读之后再从整体上把握《立论》的真正含义。
(二)对“梦”的解读
文章以“我梦见”开头,大有深意。鲁迅在同年所翻译的厨川白村的《苦闷的象征》一书中,专门有“白日的梦”一章,从理论的角度出发,解释了“梦”的意义。文中称“将文艺创作的心境,解释作一种的梦……”作为“梦”的文艺创作,“竭力以个性为根基”。同《野草》中其他以“梦”开头的诸篇一样,这里的“梦”,也是“作家自身的无意识心理的底里涌出来的生命的跳跃”。鲁迅从一开始就用“梦”将文章的视角指向自身,“掘心自食,预知本味”。
(三)对文本内容的逻辑解读
文章的主体也是一个关于“立论”的故事。作为学生的“我”向“老师”请教“立论”的方法。“老师”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告诉“我”一件在一个男孩满月时,家人向客人讨好兆头、希望得到祝福的事。在“老师”的讲述里,客人给出了三种答案,得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说孩子将来发财、做官的得好报,说孩子将来是要死的遭打。
让我们从逻辑上出发来考察“老师”所举的例子。一个刚满月的婴儿,他的将来只能这样:活着时的富贵,或不富贵,之后不可避免地死亡。按照中国人“未知生,焉知死”的文化传统,孩子家人向客人请教的显然是孩子活着时不确定的“将来”,即将来的富贵或者不富贵,希望得到这个不确定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回答,即富贵。家人问的是孩子活着时的“将来”,早已把问题限定在孩子活着的范畴内,问的是人生的过程而非结果。而第三个人“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的回答,并不属于问题讨论的范畴。这一回答取消了问题,而不是给问题一种可能的解决方案。在1926年11月11日所作的《写在〈坟〉后面》一文中,鲁迅曾明确地表示:“我只很确切地知道一个终点,就是:坟。然而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无须谁指引。问题是在从此到那的道路。”正说明了鲁迅对待此类问题的态度。至于为什么遭打,更是缘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好生恶死的观念。人们将“这孩子将来是要死的”理解为希望孩子在将来的人生中遭遇不幸,当成是一种诅咒。然而,家人的问题并未得到全面的回答,客人们只是指出了孩子“将来富贵”这一种可能,“将来不富贵”这一可能情况没人指出。由于孩子将来可能的情况并未完全列出,老师的“立”就是一个不完整的前提。接下来,“老师”由“立”做出了一个推论:“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说要死”与“说富贵”相对,“必然”与“许谎”相对。从语义上看,“许谎”代表的是与“必然”相反的不确定的含义,表推测。“许谎”即“或许是谎言”,“许”表“或许”。这么一来,正与上文孩子的“将来”因为没有包含“不富贵”这种可能而造成的逻辑上不完整所导致的不确定相合,使“老师”通过这个不确定的“立”所作的不确定的推论在逻辑上能够成立。
然而,“老师”继续由不确定的推论,直接得出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的确定的“论”。把不确定的“将来”,有可能的“富贵”说成确定的不可能——“说谎”。按这种思路,“许谎”等于“说谎”,“许”作“许诺”讲,“许谎”就是客人对将来富贵许下的祝福是谎言。这么一来,孩子的将来成为确定性的东西,只有不富贵一种可能。“老师”通过偷换概念的方式,把将来设定为确定的不富贵,对将来富贵的祝愿就成了毫无疑问的谎言。当“我”认同了“老师”将来的富贵是谎言的假设,便不自觉地接受了孩子将来确定富贵的前提,即不得不面对一个毫无希望的将来。在对无希望的将来说出违心的祝福和遭打的两难中,“我”只得再次向“老师”求助。于是,“老师”便顺理成章地得出了“哈哈”论的中庸主义,文章就此结束。
通过对文本的细读,笔者发现文中“老师”的言语存在着前后逻辑的矛盾。这一矛盾是作者自身的疏忽,还是故意为之,需要从不同的视角具体分析,从整体上把握文章的主旨立意。
二、不同视角下《立论》的意义
(一)对外批判视角下的意义
现在从《立论》一文的整体结构来分析题目“立论”的相关者。若将“立论”理解为“老师”对我的“立论”,文章的意义就非常明了了。“老师”通过一系列的逻辑推导,用偷换概念的方式得出了“立论”之“难”,并用中庸主义的“哈哈”论,即“立论”就是“无立论”的方式,取消了“立论”的意义。文章的主旨显然是“反对‘瞒和‘骗以及中庸主义的人生哲学”③,然而,若把《立论》的主旨仅仅限定为“老师”对学生的“立论”,单纯地从批判“老师”的中庸主义为出发点来解读文章,与鲁迅其他批判中庸思想的杂文相比,这篇短文显然有“‘画蛇添足、立意重复之嫌,而且也似乎太简单干瘪了”④。让我们将《立论》的范围从“老师”对“我”讲故事扩大到整篇文章。就文章整体的结构来看,“我”并未对老师的“立论”做出回应,面对老师所代表的中庸主义社会的巨大压力,“我”不得不保持沉默。以“不立论”的沉默,反抗所谓中庸主义的“立论”。鲁迅在1924年12月15日《语丝》周刊第5期发表的《我来说“持中”的真相》一文中,明确指出这种态度:“夫近乎‘持中的态度大概有二:一者‘非彼即此,二者‘可彼可此也。前者是无主意,不盲从,不附势,或者别有独特的见解;但境遇是很危险的,……后者则是‘骑墙,或是极巧妙的‘随风倒。”《立论》中“我”的态度明显即是第一种,“我”不愿说谎,却又面对中庸主义社会的巨大压力,面对“遭打”的危险境遇,只得保持沉默。于是《立论》全文的主旨即可归结为:由中庸社会的压力所造成的对个人的压迫和损害。从鲁迅自身的角度来说,即是中庸主义的社会的压迫造成了启蒙者鲁迅的失语,即“先觉者的失语症”⑤:面对社会的压迫,作为启蒙者的鲁迅无法表达自己。“立论”的双方是作为启蒙者的鲁迅和中庸主义的社会大众。到这里,对《立论》的理解似乎已经全面了。然而,鲁迅曾自言自己的哲学都在《野草》里。若只是从对外批判的视角,强调鲁迅对中庸思想的批判,或社会对先觉个人的压力,与同时期鲁迅“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野草中“掘心自食”般的文章相比,《立论》的文义似乎太过单薄。文章的开头“我梦见“这样直指自身的设计,就显得多余且毫无意义,文章结尾对“我”的沉默的解释也不够深入。
(二)内省视角下的意义
现在让我们把“立论”设定为鲁迅对自己的“立论”,尝试从鲁迅对自身批判的内省角度去理解此文。
经过上文对文本内部的逻辑分析,文章的关键,在对孩子将来的预测:“说要死的必然,说富贵的许谎。但说谎的得好报,说必然的遭打。你……”由不确定的推测性语气,转向确定的肯定性语气上。即将“许谎”直接等同于“说谎”这一转变上。作者的态度从犹疑不定、怀疑自己对将来的判断,转向肯定将来的必定黑暗,进而得出对外的批判。如上文所论,这样简单的等同显然与上文不充分的条件所造成的逻辑上的不确定不符,且对比上下文的语气,“许谎”更可能表示的是不确定的推测性语气,作“或许是谎言”的意思,“许”作“或许”讲。
当然,只从文本内部的逻辑结构确定某个字词的含义,得出的结论显然是不充分的。让我们尝试从鲁迅自己的文章中找出他眼中“许”字的含义。鲁迅在1918年5月15日北京《新青年》月刊第4卷第5号,以“唐俟”的署名发表了《梦》一诗,也使用了“许”字。全文如下:
很多的梦,趁黄昏起哄。
前梦才挤却大前梦时,后梦又赶走了前梦。
去的前梦黑如墨,在的后梦墨一般黑;
去的在的仿佛都说,“看我真好颜色。”
颜色许好,暗里不知;
而且不知道,说话的是谁?
暗里不知,身热头痛。
你来你来!明白的梦。
这里的“许”字有两种解释。一、“许”表程度,“许好”作“那么好、这么好讲“。诗句的意思就可理解为“颜色那么好,(但是)暗里不知(颜色并不好)”,带有明显的反语意味,表现的是对说梦人的批判。接下来的“暗里不知,身热头痛”也都是对说梦人的批判,讽刺其不知自己的梦“黑如墨”,不知暗里的自己“身热头痛”,仍然自夸“好颜色”。表现的是作者明确坚定的批判态度,视角是向外的。二、“许”表推测,作“或许”讲,那么诗句就可理解为“颜色或许好,(可是我)暗里不知(道到底好不好)”。“许”表推测显现出作者的犹疑和矛盾,“他既不能不相信面前墨一般黑的现实, 但又无法完全放弃对未来的明白的梦所抱有的一点微薄的希望。”⑥显然,这种向内的对自我怀疑审视的态度,更符合鲁迅的思想特征。“这种对希望与绝望同样持有虚妄的怀疑的态度, 正是鲁迅最为核心的思想, 始终回响在他的作品当中”⑦,也使诗歌的意义更加丰富隽永。
再回到《立论》一文。“许谎”中的“许”字同样也可表推测做“或许”讲,那么“许谎”就是“或许是谎言”。语气的肯定程度大大降低,变得犹疑起来。这样一来,对孩子未来富贵的预言就多出了“可能不是谎言”这种情况。正对应了前文分析的“老师”在“立”中条件的不充分。那么,对于“好兆头”的预言就不止是“说谎”与“遭打”两种结果,“富贵”也是有可能的。将来多了一种选择,变得更加难以把握,但并不是“老师”用偷换概念所预设将来必定不富贵,将来不全是黑暗。这也正符合鲁迅对“将来”、“希望”的一贯的态度。这么一来,作者的态度就更加复杂起来,并不是因为认为将来必定黑暗,因而对外部世界作单纯的批判,而是转向了对自己的审视。
在“许谎”表推测的前提下,“我”对“谎人”的理解也就有了新的含义。“我”并未理会“老师”用偷换概念所给出的“许谎”、“遭打”的两难问题,而是直接将“许谎”(富贵不实现)“许不谎”(富贵实现)统统归入“谎人”的范畴。即“我”把对未来的任何预言都列入“许谎”的行列。于是“我”的回答就可以理解为:“我愿意既不对未来做出毫无把握、毫无意义的谎人般的预言,也不因指出人生确切的死亡终点,使人不满而遭打。”这种态度与《呐喊》时期“听将令”的“呐喊几声,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已经有了很大不同。结合鲁迅当时的思想状况,彷徨期的鲁迅“成了游勇……技术虽然比先前好一些,思路也似乎较无拘束,而战斗的意气却冷得不少”,于是他“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在《野草》中用“掘心自食”的勇气得出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结论。在当时鲁迅的眼中,对未来的任何言说与不可避免的死亡同样变得毫无意义。然而他又知道,对于自己得出的结论“发表一点,酷爱温暖的人物已经觉得冷酷了”,人们是难以接受的,但问题还摆在面前,“我得怎么说呢?”接下来的发问就不光是对文中“老师”的发问,更是鲁迅从内省的角度出发对自己的发问。
对于“老师”,鲁迅早有自己的态度。在同年5月的《导师》一文中,他指出“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对“老师”中庸主义的回答更是早已没有回应的必要了。“我”的沉默,更是对《立论》整篇文章的回应,即“立论”没有答案。在同年2月21日《京报副刊》征求“青年爱读书”和“青年必读书”时,鲁迅交了白卷,更说:“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在鲁迅眼中,切实的“行”比空洞的“言”更有意义。鲁迅对“立论”的态度,也代表了他对读者的态度。在同年3月18日给许广平的信中,鲁迅说道:“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为我常觉得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却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所以很多着偏激的声音。”作者更害怕“如果全露出我的血肉来,末路正不知要到怎样”,于是“对于偏爱我的读者的赠献,或者最好倒不如是一个‘无所有”,故而选择了沉默。更进一步,作者对于自己的黑暗思想,到底真的确信是真理吗?彷徨时期的鲁迅经过反复的自我解剖,却仍旧“我终于不能证实: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只是得出了“自己也未必可靠的”的结论。《立论》结尾的沉默,不是对中庸主义的批判,也不是因为什么外在的压力而被迫的沉默,而是鲁迅从自身内省的角度出发,经过痛苦的自我解剖,得出了自己也不一定可靠的结论之后自己主动选择的沉默。
三、结语
综上,若从鲁迅对外批判的视角解读《立论》,将“立论”限定在老师与学生之间时,文本显现的是对中庸主义的批判;将“立论”限定在有独立思想的个人与中庸主义的大众之间时,文本显现的是大众对个人的压迫与损害。若从鲁迅自己内省的视角解读,把“立论”设定为鲁迅对自己的“立论”,文本显现的正是鲁迅对自己灵魂的解剖,对自己所认定的“黑暗与虚无”“实有”与否的反思。经过痛苦的反思,鲁迅并未确证出自己思想中“黑暗与虚无”的“实有”,只得用“沉默”的“充实”,代替“立论”因开口而造成的“空虚”。至于鲁迅眼中的真正的“实有”与“虚无”,关乎鲁迅对自身存在意义的追问,更是《野草》全部作品所致力表达的主题,已经远远超出笔者能力范围,在此不论。
① 李欧梵:《铁屋中的呐喊》,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88页。
{2} 鲁迅:《鲁迅著译编年全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本文所引鲁迅作品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3} 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野草〉重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23页。
④⑤ 李天明:《“人之子”的绝叫:〈野草〉与鲁迅意识特征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4页,第134页。
⑥⑦ 张洁宇:《鲁迅研究月刊》2005年第3期,第33页,第34页。
作 者:王云霈,河南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