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目
2013-04-29李达伟
李达伟
风湿病,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病痛。在滇西北,有许多让人触目的疾病,而风湿病是我目击的最让人触目的疾病之一。我目睹了它在滇西北的不可一世与摧枯拉朽:首先对肉身,然后击垮灵魂。最后是整个人。
在滇西北的任何一座村庄,常能见到一些年纪不是很大,却拄着拐杖的人群。这些人中很大一部分是得了风湿病,不得不借助拐杖。我还偷偷地注视过那些人的神色,忧伤。被时间深刻在脸颊的忧伤。如果你和他们交谈,他们会主动跟你提起风湿病,且忧伤而无奈地摇头,“没有办法呀!”有些人甚至会骂出一些脏话,以发泄内心的不快。从他们的神色里,我意识到了是风湿病毁了他们的生活。我不敢保证自己所获取的信息的真实性,但至少有一部分是真实的。
与我近的好些亲人患上这种疾病,像大舅。曾经的桀骜不驯,就是被这种疾病毁得体无完肤。
自我记事起,大舅便拄着拐杖了,他的双脚萎缩变形,这样无力的双脚只能借助手的力量支撑起他那庞大的上半身。作为乡村邮递员的他,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到各个村寨送信。从父亲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个至少令我感到吃惊的数字,大舅送信送了二十三年。在这二十三年的时间里,他的关节经历了各种天气情况的侵袭,特别是阴湿天气的侵袭。人在长时间遭受湿气的侵袭后,往往逃不脱患上风湿病的命运。这是作为医生的姨父说出的谶语,也是许多风湿病人,在总结自己患上风湿病的缘由后所得出的箴言。他们会劝诫别人,要尽量远离湿气,但在滇西北,你无法有意避免湿气。大舅就是这样的典型。可能在中药方面,作为比姨父更专业的外公,可能早就告诫过大舅。但没有办法,真没有办法!
风湿病与时代的记忆无关,又或者与一切时代都有关。可以肯定的是,它一定与负重的生活有关,当然这种负重还夹杂了许多的意外:意外遭遇的对于关节的损伤,意外遭遇的一场雨,意外遭遇的连绵的雨,意外遭遇的至少淹没膝盖的雪,意外遭遇的一个又一个潮湿阴暗的天,这些都有利于风湿病的滋生。这样的意外,大舅都遇到了。大舅,还嗜酒,他的嗜酒让他无数次在喝得烂醉后,到门口就倒下了,没有人去扶他,便经常一夜把自己晾在门口。在滇西北的那个乡镇上,即便是夏日的夜间,空气都是冰凉的。我还猜测,有那么几次,是在冬日的夜间,外面下着大雪,他照样跌跌撞撞来到门口,又倒下了,刺骨的风刺入了他的身子,甚至刺入了他的灵魂。
大舅小学还未毕业,就到了镇上的邮政局,直到病休。他的年纪还不是很大,四十不到。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病休工资就七百多点,到现在也不过千把块,如果他没有病休的话,在工资上,至少会翻倍,很多人都替他感到遗憾。但他只是淡淡地诅咒两声,“都是风湿病搞的鬼!”然后立马乐呵呵地感叹,“也不容易了,小学没有毕业,拿了那么多年国家的钱!”有庆幸,有得意。
由于行动不便,他几乎很少出远门。每次和他说话,都是在那间屋外长满青苔的老屋里。他与舅妈一起住,舅妈同样是个典型的劳动妇女,口拙,看似木讷,只知道一味地干活。只会一贯地忍受大舅喝醉酒后的臭脾气。每次交谈,舅妈只偶尔插一句话,别的时间,几乎都是大舅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过往。如果他喝过一点酒的话,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话就开始磕绊了,他的腔调就会转向哭诉一般,说的内容也不再围绕过去。而是直指当下。他会提到他的两个儿子,他想和他们中的一个住在一起,但又不能,因为那点微薄的工资,他们两兄弟会反目。每次说到这里,在座的人除了面面相觑,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到最后,我们不忍心但又不得不给他倒上一杯酒,再一杯酒。烈性的白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后,他的忧伤一扫而光,人也随着轰然塌陷,一群人便把他拖到他的卧室。我拖过他几次,感觉到了他那具肉身的轻。我还发现他那双脚,白皙,细弱,完全不像一个滇西北汉子的脚。他的双脚在遭受风湿病袭击的同时。可能还连带患上了什么病,也许是肌肉萎缩之类的。医生要求他要少喝酒,每次他在医生面前都是唯唯诺诺地答应,但一到家便又离不开酒了。
他的患有风湿病的双手,平时经常颤抖不已,只有喝了一些酒,它们才会不颤。从颤抖的双手中,我们都意识到大舅是酒精中毒了,因为饮酒过度,可能还包括还喝到了一些假酒,但他的眼睛仍炯然有神,不像那个同样患有风湿病同样嗜酒如命的爷爷。最后因饮了假酒,双目失明,最后丧了命。许多人开始劝他要少喝酒,他依然像在医生面前样唯唯诺诺,但我们都知道那是假象,他将继续沉醉于酒液之中,并在酒醉后述说真实与虚空,最后,他那无法负重的双脚和双手将在酒液的麻木中,彻底失去感觉。我不希望这样,而现实似乎便是遵循着这样的轨迹悄然发生着。我想,如果还这样下去的话,某一天。他及我们这些与他相关的人,势将在风湿病、肌肉萎缩症以及酒液的打击下轰然倒塌。我们能从轰然倒塌中醒来,他却无法醒来。
第二个人是李席坤的母亲。读初中时,李席坤和我一级,成绩优异,后来考起县一中,但考起县一中后,发生了一些转折,他的成绩急转直下,这让他的家人始料未及。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他母亲患上了风湿病,严重的类风湿。
我在假期里见过他的母亲几回,那个中年妇女手中多了一个拐杖,我还偷偷瞥了几眼她的手,肿胀扭曲成一团。从她那颤颤巍巍的步子里,我能想象得到她的脚指头,也应该与她的手指一样,已经变形。从别人口中得知,药物已经对它们失去了作用。在我的印象中,许多治疗风湿病的药,对风湿病基本失去了作用。这里请原谅我的随意,我在私底下随意猜测了一下李席坤母亲的心理状态:在风湿病的困扰下,她渐渐失去了对于这种疾病的忍耐力,同时也失去了治愈这种疾病的希望。她拄着拐杖坐在她家门口的石头上,陷入了沉思之中,一开始小儿子是她的希望,最后成了她的奢望,她希望儿子能考起大学的梦想,随着李席坤复读两年后无果宣告结束。从县一中回来的李席坤,在家里呆了不到一个月,便出去打工了。这个对他母亲的伤害应该是最大的,孩子是母亲受难的开始,有时这种受难永远没有终点。
自从李席坤外出打工后。我们就再没联系过。在读书期间,我经常去他家玩。那时他母亲的病症不是很严重,可能病症还在潜伏着,正等待着一次汹涌的喷发。那时他的母亲,精神状态极好,对于儿子的成绩也十分有信心。也许是儿子外出打工,让负债的她家,突然间意识到付出与收获无法对等。李席坤外出打工后。从一些人口中,我了解到风湿病开始困扰他的母亲。在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里,她因病症的折磨茶饭不思,那颗一天到晚挂念儿子的心也暂时回归到自身。她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但事实证明,担心是徒劳,没有任何作用。阴雨过后,她的手指和脚趾开始肿胀扭曲变形。她因此从农村的苦力劳动中解脱,但这于一个农村妇女而言,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解脱,而是更大灾难的开始。从此,家里的许多农活都得靠她丈夫解决,她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诸如放放家里的牲畜,其实也就只能做这件事了。
这里我要表达对她那个一人承担起一切的丈夫的敬重,那个在某些方面显得有点迂腐的汉子,甚至曾经被骗子骗去了好几千块钱的汉子。在村人口中,他似乎比较迂腐和愚蠢。而实际上,他在许多方面有独特的才能,还是个善于用脑的人。他在村里开了个小卖部,他还弄了个榨油的小作坊,这一度让他家过着富足的生活。但后来妻子的风湿病给这个幸福的家庭来了个剧烈的打击,这比李席坤考不起大学更严重。他认为考不起大学还有很多行业适合他的儿子。现实也是如此,但对于妻子的风湿病,他手足无措,他只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尽量缩减妻子与农活接触的时间,他的痛苦从他日益变得沉默的性格中可以感受得到。
第三个人:我的父亲。
于我而言,孤独无法真正定义,我总觉得孤身一人必然会面对孤独,无论这种孤独是长久性的,还是瞬时的。当他孤身一人来到山上,孤独必然降临。在山上的某个谷地,许多的栎树围拢着那个坡地,每到夜色降临,那个角落就显得偏僻阴森,我的父亲也开始享受着那种寂静的孤独。但在我看来,父亲并不孤独,他有牛羊的陪伴,有鸡狗的陪伴,有风湿病的陪伴。牛羊鸡狗等动物,于父亲而言,是温馨的,而风湿病,恰恰相反,是冷酷与残忍。
每到假期,我就会跟随着父亲来到山上。这样,每到夜晚,我就能听到一阵意味深长的呻吟声。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知道风湿病开始贴切地折磨父亲了。而在白日,父亲不断地干着许多农活,这样疼痛便被弱化了。白天。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任何来自父亲的呻吟声,有时我甚至会有错觉:莫非父亲的风湿病好了?但一切只是错觉。错觉背后是更深刻的残酷,一当夜晚来临,我们又会听到他发出的呻吟声,一阵接着一阵,那种疼痛也悄然蔓延到了我们身上。
很久以前。可能在我还未出生时。风湿病便开始困扰父亲了,那时的父亲年轻气盛。先是赶着几匹骡子出去做生意,那时木材开放。在做木材生意的过程中,他和他的同伴经常餐风饮露,经常在野外随便铺张铺盖就睡了,在充分吸收地气的同时,寒气也在悄然深入了他以及同伴的身体里。那群出去做木材生意的人,有很多人,现在都遭受着不同程度的风湿病的侵袭。
后来木材不再开放,父亲又赶着他的几匹骡子。到了离村子走路不到一天就能到的矿山打工。在矿山打工那段时间,父亲往往是在夜间帮人驮运残渣,矿山的空气潮湿阴暗,夜晚尤盛。父亲再次遭受寒气的侵蚀。矿山的寒气能拧得出水,这几乎是父亲的原话。说这话时,父亲正在天井里擦着姨父给的药酒,天空湛蓝,是个艳阳天,父亲的手脚也就没有平时那般疼痛,那天父亲的心情大好。从矿山回来后,风湿病正式以疼痛的形式侵袭父亲,也在暗示父亲,要尽量离潮湿远一些。但这是不可能的,作为一个农民,无法避开的恰恰就是潮湿,毕竟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天气,潮湿占据了天气的很大一部分。
对于父亲因病痛发出的呻吟声,我并不陌生。在风湿病困扰他之前,他还遭受了胃病的困扰。他常常在吃过饭后,坐在天井里的条凳上,低着头,用手支着,因无法忍受疼痛而发出呻吟,让我们听着的人倍感心寒,同时使我们不知所措。后来父亲的胃病,经过多种中药的医治,已经基本痊愈。上个假期,我从药店买了一些风湿药给他,有擦的,有贴的,有喝的。但最终使用的结果证明,那些药对于风湿病最多只能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擦的和贴的药,曾一度让父亲兴奋激动。擦和贴了两三天时间,他开始激动地跟我提起,感觉药有点效果了,感觉关节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疼痛了。吃的那些西药,他吃了两三天后,就开始出现不良反应,主要表现在外部开始出现不适。吃过药后的他开始打嗝,并开始觉得胃部隐隐作痛,最后只好停止服用那些西药。擦的和贴的药用完后,过了两天,风湿痛又开始折磨他,据他说,似乎以比原先更严重了。现在每次和他打电话,首先要问的便是他的风湿病,听到他说的最多的话是,“还是老样子!”如果在没有好转的前提下,我希望至少是老样子。这意味着风湿病暂时还没有在那具瘢痕累累的躯体上继续深入。
第四个人:远亲小舅妈。关于她患上风湿病以及患病后的一切信息,我都是听说的。小舅妈因为风湿病,已经失踪了,这里的失踪只是针对像我这样的人,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她了,她在我的视线里失踪了。
关于远亲小舅妈的一切,我都是在别人的口中得来的,在因为枯燥重复的生活导致容易滋生是非的乡村,我无法辨析这一切的真实性,但我相信里面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实的。我们曾经在路上制造了一些障碍,那是远亲小舅妈嫁过来的那天,那是一种风俗,那天她轻盈地越过了障碍,身着盛装的她,青春美丽,从她淡淡的眉宇间,我们感受到了这个女人内部的激情,对于当天成为新娘子的激动,对于生活的热情,最重要的是对于未来的憧憬。那一天,有许多看热闹的人,唢呐那辽阔激越的声音穿透力极强。在那种热闹的氛围中,作为旁观者的我们,没有一个会料到,在某一天,她那轻盈的步伐将变得臃肿磕绊沉重。
有一段时间,拄着拐杖,几乎干不动任何重活的她,瘫倒在床上,不吃不喝,只默默地流泪。与李席坤的母亲一样。她是幸运的,小舅任劳任怨,对她百般呵护。是在丈夫的感染下,在蒙着被子抽泣得更厉害的同时。她再次变得坚强起来,她咬着牙,忍着痛,开始帮丈夫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些事情。几乎和李席坤的母亲做的一样,外出放牧,但有时她的步子根本跟不上牲畜的步子,有时牲畜也会毫无意识地伤害到她们。与李席坤的母亲一样,或者与世界上的绝大部分母亲一样,孩子是她的希望。她的两个女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家里的不容易,发奋苦读。两个都考起了县一中。这被传为一段佳话。是女儿的存在,有时让疼痛像利刃一般直穿心脏,有时又会钝拙得稍显可爱。她就在这样的矛盾下,继续生活着,我只希望,失望会少些,这个被风湿病百般折磨的妇女,已经无法承受生活带来的失望,哪怕是一丁点的失望。
第五个人是姨父。他没有患上风湿病,他的身子骨健朗,但由于他对于中药的研究,让他与风湿病有了紧密的联系。在这里,我把姨父摆在了旁观者的角度,当然这种旁观里没有所谓冷漠之类的神色,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医者的悲悯情怀。严格意义上。他并不是一个医生,首先他是一个教师,到他五十五岁退休,他当了将近四十年的教师。是在教书之余,他经常一个人研究医药方面的书籍,同时医术精湛的外公,也曾灌输给他许多医药知识,特别是中药方面。
那些患有或轻或重风湿病的人,都曾经来找过他,姨父对每个人都同等对待,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只能治疗不是很严重的风湿病,医学术语说是外风湿。姨父研制了一种药酒,专门用来擦,他的药酒确实曾经治愈过一些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也曾患上轻度的风湿病,那时每到天气变化,我的膝盖便隐隐作痛。我擦了小瓶矿泉水瓶的药酒,药酒味道呛人刺鼻,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种味道。但让我激动的是,最后我的那些随着天气的变坏而疼痛的关节,不再受天气驾驭。
像我的大舅,像李席坤的母亲,像我的父亲,以及一些远亲小舅妈,擦那种药酒几乎没有作用。天气一变。那些关节便灵敏地折射出所应有的疼痛,或者不疼。姨父在平时跟人谈起天气时,总会联想到患有风湿病的关节。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关节对于天气的感知是最准确的,比现在的一些科学器材好多了。现在的天气预报往往不是很准,而那些关节几乎没有报错过。这样每次见到有许多患有风湿病的人来到姨父家,我就知道天气要变了,可能要下一场雨。如果是冬天,可能还会下一场雪。有时我是渴望一场雪的,在这时我竟忽略了一场雪于那些风湿病人的灾难意味,我竟只想一场曼妙的雪。在雪花飘飘洒洒中,我看到了那些拄着拐杖把雪花踩得吱吱响的人们,对于一场雪的欣赏开始变得索然无味。姨父的存在,让一些人有了些依靠,至少是心理上的依靠,人们在服用西药但病症没有任何减轻后,开始寄希望于姨父泡制的那些药酒,人们还寄希望于姨父的一剂可能还未示人的中药。而现实是,姨父早已倾囊相授,没有丝毫的保留。最后,姨父的存在可能还会给人们带来失望,人们会感叹,中药也没有用了,并由此得出一个结论:风湿病太可怕了。姨父早已意识到这点,他在退休后,经常翻阅医书,以及翻看外公留下的中药记录。但外公留下的那本黄皮书,几乎与天书相差无几,外公只读过几年的私塾,他记录时所用的文字,很多都无法在字典里找到,那些文字只属于外公。即便有时姨父费尽苦心研究出了一副中药。但由于外公所记录的那种药材早已无法在那个乡间找到,只能让姨父懊恼。当然姨父也曾使用过一些药材替代,但效果不是很好。
姨父继续研究着,同时继续目击着,除了风湿病而外,还有许多怪异的病蚕食着乡间,乡间在姨父的眼里瘢痕累累。
第六个人:巫师。
从一个巫师说起吧!那是怎样的一个巫师?那是让我们羡慕过很长时间的一类人,我们甚至曾经梦想成为一个巫师!
一个巫师,必须要有一面铜镜。一面铜镜出现在某个乡村。一面铜镜出现在了我所在的那个村子。每当村里出现一个拿着铜镜的“巫师”时,人们总会毫不怀疑地围拢上去。铜镜被巫师放置在上衣口袋里,在阳光的照射下,铜镜会穿过衣服的阻挠与阳光汇合,折射出一些幽眇却刺人的亮光。我曾经试图听清巫师嘴巴嚅动的话语,但总是徒劳。有几次我看到巫师的嘴角流露出了几丝暖昧的微笑。他们的笑容是无法揣摩的,也是不可以揣摩的,据他们事后说,他们面露笑容时,他们正在进入与神或鬼交流的世界。现在反过来去猜测他们的笑容,感觉那些笑容应该是蒙昧之光的囤积。他们在做法事的过程中,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行为?至少有一些人怀疑过。
与巫师所做的法事相对应的是消灾除病,他们认为,有些灾与病是看不见的,有些灾与病是一定要降临在人们身上的。这让人很为难,也只能必须相信巫师的话。有时那些灾与病果真就消除了,有时却依然存在着,但丝毫没有减弱人们对于巫师的信任程度。那些巫师是很自信的。似乎那些没有消除的病疾,既与巫师有关,同样与主人的虔诚程度有关,这样便有了多次的请不同的巫师来家里念念有词,且把那个仪式看得特别庄重。像我这样的小孩,很少有机会聆听巫师的念词,那个仪式往往选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那时村里的许多人都已入睡,我也早已入睡,并做起了一些荒诞而美妙的梦。巫师有着猜疑的本事,仿佛猜疑是巫师的本性,他会在凝神静默中忽然冒出一句惊心的话,“是某某害你们!是某某嫉妒你们!是某某借助于他人之手暗算你们!”这里的“借助他人”引申出了另外一个巫师,最后法事的进行转化成了巫师之间的斗智斗勇。而巫师的那些言语。每个人都表现出深信不疑的虔诚,直到现在,人们依然对巫师的言语确信不疑,只是巫师的数目已经寥寥无几。在面对着巫师的过程中,我看到了一丝蒙昧的光穿过窗子折射到了炕上。
我家里来过好几个巫师,其中有一个年龄三十多岁。坐过牢,经常骑一匹红棕色的马,在乡间到处漫游。那个巫师骑在马上在乡间的土路上狂奔的情景,让我印象深刻,卷起的灰尘与纵奔的马,构成一幅具有浓烈浪漫气息的画。当我们一群人围拢着他时,我发现坐在马匹上的他,竟流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得意。在面对着那匹马那纯净而深邃的眼眸时,我已经把关于蒙昧之光的制造者与观赏者之类的那些想法抛开了。我的面前就只剩下那双神性的眼睛,我的面前就会出现我家那匹坠下悬崖的马。那匹马在坠下悬崖前的一小会时间里,它已经预知到了自己正接近死亡,这是我哥他们说的,那匹马在我哥赶着它过那段悬崖时,它曾站定在路上,并有转过身的想法,但被我哥抽了几鞭后,它继续朝前走着,走着走着就坠了下去。
就因为马,我开始注意一切动物的眼睛,我在动物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只剩下骨骼的自己,一个被情感湮没的躯干。我在野地时,总发现一些动物正在注视着我,与平时我注视它们的眼神相类似。这让我感到很震惊。也许,它们正在对我进行猜度,就像我对它们进行猜度一样。当我的目光与它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我往往无法承受那一双双透彻的眼睛。在那些目光中,我看不到蒙昧之光,而是一切洞明清澈。
巫师对于风湿病人的意义同样重要。巫师能在一定程度上医治病人的心灵,使他们对生活产生希望,使他们从内心的黑暗中走出来。在滇西北,在许多病人的眼中,我看到了他们对于巫师的渴望。与对一种有效的药的渴望一样强烈。
我有点牵强地把大舅、李席坤的母亲、我的父亲、姨父、远亲小舅妈和巫师这些人放在了一块,而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竟是风湿病,这是我不希望的,但最终是无法避开的。还有很多人,甚至很多动物、植物都患上了风湿病。那些我所目击的蹒跚而行的小动物,那些枝桠虬曲横生的树木,都可能患上了或轻或重的类风湿,它们在这种疾病的困扰下,像患风湿病的人群一样,无法扼制关节的病变,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变形后的丑陋不堪与黯然神伤,但有时人们在欣赏植物时,却往往欣赏它病变的那一面。无论是人也好,动物和植物也好,患上风湿病后。往往只能让内心盛开莲花,让精神之光绽放,但在精神之光的照耀指引下,患病的人,患病的动物和植物会活得轻松一些吗?
在后山,许多墓碑下都可能埋葬着曾经患过风湿病的尸骨,这些尸骨会是什么样子?荒唐的猜测,是对逝者的一种亵渎,但我总觉得地底下的尸骨,一定会遭受到更为严重的风湿病的侵蚀。地底下,肯定处处都有风湿病的存在,但这种存在不再像在地之上的那般沉重。
本栏目责任编辑:卓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