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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家和他的护工

2013-04-29李任仕

四川文学 2013年7期
关键词:护工王老师老师

李任仕

此生有幸,让我在当今社会得以认识这样一位难得遇见的普通护工。而有缘认识他,是因为我的老师——30多年前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哲学硕士学位时的导师王正萍。

说起王正萍,在中国哲学界和中共党史学界,也算得上是一个知名人物。

王老师1924年出生于江苏省涟水县,今年已届88岁,是中国现代著名哲学家。

1945年,当我才出生之时,王老师已结业于华中建设大学民运系,此后即投身革命工作。自1955年起,他历任中共淮北盐特区委宣传部长、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所历史唯物主义研究室主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副教务长、中共上海市委党校副校长、中共中央党校马克思主义研究所研究员、中国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会会长、中国政治学会常务理事等职。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后。恢复研究生招考,我成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革”之后第一批研究生,主攻历史唯物主义。导师即是时任中国社科院哲学所所长、其后曾任中共中央党校副校长的邢贲思,以及王正萍和周隆滨老师,王则是直接带我的指导老师。在他们的精心指导下,我不仅完成了学业,而且被授予首批哲学硕士学位。我的硕士论文《论社会主义民主》,不仅是王老师直接指导的,而且连选题方向和论文题目,也是由他主导的。他当时认为,社会主义民主问题。不仅是应当研究的,而且是亟需研究的。

在研究生院,我得到好几位当时在中国哲学界已经很有成就和名气的老师的直接关心和帮助,除了邢、王、周等外,还有辩证唯物主义研究室的赵凤岐、夏甄陶、夏澍老师等(我报考时的专业方向就是辩证唯物主义),而作为我直接指导老师的王正萍,更给予了我极大的帮助和影响。

王老师在为人、为学上对我最大的影响,就是其党性和原则性。他为人正派、正直、坦荡、一身正气;表现在学术上,就是从不跟风,坚持、坚韧。他认准的东西,谁也不能改变,即使遭遇困境、挫折也在所不惜。他的优点是正直、坚持;他的“缺点”,也许就是过分坚持。因为这个“缺点”,他曾受到不少无端指责和诟病,甚至受到不小影响,但他却始终如一,不减锐气和奋斗精神。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对老师至感敬佩。我不一定赞赏他的全部观点。但我却绝对赞赏并愿意学习他的人品和精神。

可惜,就在他正处于其学术巅峰,几部学术著作陆续面世之时,身体甚壮的王老师却突发脑溢血,虽经抢救而脱离危险,却从此半边偏瘫并失语,迫不得已开始了他痛苦而无奈的轮椅生活。也正是在这时,与他非亲非故、素不相识的年轻护工杨大君进入了他的生活。

感恩老师的教诲,感佩老师的为人,老师病后,我每年总要多次去看望他。退休后长居成都,不能如以往那样常去了,但只要回京,哪怕只呆两三天,我也必挤时间去一趟,由此也就熟识了这位年轻的护工。

杨大君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湖北十堰荣阳农村人。中等身材,颇健硕,一张永远带笑的娃娃脸。透出农村人那种特有的质朴和善良。自王老师生病后他来这里当护工,从此就没有离开过。在我无数次看望老师时,除偶见王老师子女外,都是他笑着开门,端茶倒水上水果,简单回答我们问及的有关老师的一些情况。只有一次换了一个人接待我们,原来是他因农忙回家,只好请来自己的表兄临时照料几天。开头几年,王老师夫人还在家,工作相对单纯些。后来,王夫人因母亲卧病需要照看,王老师家就由杨大君一个人独立支撑。王老师支付他的工资是每月三千元。

现实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对一个人,熟悉了,就很容易忽视他,把他的工作或者服务当成理所当然,而且很容易看到他的缺点,或是他让自己看不惯、不满意的地方,或是他同自己看法、观点、做法中的差异以及由此引起的矛盾等等。由于是身边人,也就觉得更不便沟通交流。这正是用人中的一个误区,也正是一些被用者的悲哀。

对于杨大君,我开始也是并不在意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因为同自己无关。以后时间长了,才觉得他相当不错,而且不容易。一个像王老师这样的病人,生性活跃,体格健壮,精力充沛,过去是教授、领导、社会活动家,爱说、爱写、经常参加各种政治和学术活动,成天闲不住,现在长年坐在轮椅上,头脑仍清楚,思维亦敏捷,却想走不能走,想写不能写,想说说不出。身边又没有亲人,心里的苦闷和烦躁可想而知,即便再理智,也不可能一点不宣泄出来。作为护工的杨大君,在这种环境下工作,不仅要为他做饭、理家,洗衣服乃至拉屎倒尿,推他上楼下楼到户外活动,而且也不可能不面对王老师生气时却根本无法交流的苦楚。工作之艰辛、压力之巨大、心情之郁闷,显然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所以,作为老师的学生,我曾多次由衷地感谢他如此艰难而精心地照护我的老师,我甚至想过要更多地了解他的一些情况,听听他的种种苦衷和想法。然而,每次到老师家,老师却不愿让我离开他的视线,不愿让我同别人说话,否则就生气,叫嚷,我也就只能一直陪他坐着。况且,我们也不便当着老师和他家人的面更多地去问护工的事情。

龙年春节我回北京,再次去看望老师,也再次见到杨大君。顺便问他是否回家过春节了,他的回答却让我震惊。他说,十二年中,他只有三个春节回了家。原来,他已经照护王老师整整十二年了!

遇到杨大君,真是王老师及其家人的福气。

整整12年,如果没有杨大君的照护,我真不敢想象王老师会是什么样子。

我终于忍不住多问了一些有关他和他家里的情况。

杨大君告诉我,因家贫。自己成绩又不好,他初中未毕业即辍学,后外出打工。1999年他刚到北医三院当护工不久,就碰上王老师因脑溢血住进医院,他从王老师住院第二天起就开始护理王老师。当时很多护工不愿意护理这类病人,但他去了。近年因王老师家中无人更不能脱身,每年仅农忙时回家几天抢干家中农活。

杨大君说,自己家中父母身体也不好。前些年父亲也患脑溢血,情况同王老师现在一样,需要人照顾。但他回不去,只能辛苦妻子。妻子小他两岁,一子一女,均已成人,也都在外地打工。小女成绩虽好,但也不愿上学,初中毕业就不读书了,在武汉打工。

我想,他农村老家的孩子不愿读书,成绩不好,固然会有多种原因,包括农村乃至现时中国社会环境的一些影响,但同其父亲不在家,母亲及其他亲人又自顾不暇,是否也有很大关系呢?

生他养他的老母亲体弱多病,老父亲卧病在床,他却不能回家照顾,而把重担压在妻子肩上,幸好家中还有妻子,这个家庭一定是特别需要他的这份每月三千的收入!放在北京,这点钱是做不了什么,可在贫困农村,也许是个诱人的数字。

十二个寒暑,面对如此艰辛而单调、乏味甚至令人厌倦的工作和生活,特别是在遭遇接踵而至的困难情况下,杨大君能够不想、不烦、不苦、不疼吗?他真的只是为了工资吗?

杨大君说,实际上他已经把王老师当成自己的父亲了。

我再次敬佩他的人品,向他表示敬意和谢意,他多次说“没有办法”。至于以后,他说:“慢慢来吧!”

“没有办法”吗?现在的劳务市场,稍不如意就拂袖而去的保姆、护工,不就比比皆是吗?!我就亲历过三位保姆,在我这样比王老师家好得多的环境中。刚做一两天,甚至只为一句话不高兴,就轻而易举地把我们当鱿鱼炒了。

“慢慢来吧”,这句朴素的话里,包含了多少深邃的情感和宽广的胸怀呢?我不好妄加揣测。我只感到,这绝对是普通农民工中一位善良、勤劳、负责、充满大爱、值得人由衷敬佩的楷模。我只庆幸,在当今社会中,还有如此仁义的护工,我为他感到骄傲。尽管,他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护工。

北京海淀区大有庄北里××楼××门××号,这是中央党校宿舍区的一个房号。

我是个路盲,数字盲。在我此生的交往中,一些比这特殊得多的房号,我也未刻意地记住。但这一个普普通通的房号,我却于不知不觉中记住了。

因为这里住着我从内心尊重的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导师。在中国哲学界和党校教育界都有一定影响的人物:一个是一位普通的护工,平凡中却表现出伟大人格的农民工。在我心中,他们都是我的老师。他们身份不同,地位不同,境遇不同,却都用自己不经意的言行,教我在当今社会上怎样去做人。在这个意义上,他们都是值得我永远敬佩、尊重的人生导师。

本栏目责任编辑: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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