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老照片中的翰墨因缘
2013-04-29包立民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张老照片了,摄于1989年9月10日。摄在北京三元里我的家里。虽说年头不算太长,但照片中的四分之二已先后作古,余下的两位也七老九十了。
先从左侧的第一位侯井天说起,这是山东省“党史办”的离休干部。却是一位奇人。奇就奇在,这位离休干部,1958年因政治运动而下放北大荒劳动,与聂绀弩曾邂逅一面。只有一面之缘的他,读了《散宜生诗》后,迷上了“聂绀弩”诗。不仅自己读,而且买书送友人读。读不懂,就查字典,请教人。为了让更多人读懂“聂”诗,他试着解读“聂”诗中的本事今典,联系自身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冤假错案,越读越亲近,越痴迷。又发现《散宜生诗》外,还有不少遗漏佚诗,由此走上了收集整理、注释、集评“聂”诗的不归路。花了九年半的时间,先后六次自费出版准印本《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一次又一次地增补,以可贵、可佩的“墨子精神”(程千帆语),因诗寻人,因人求诗询事,求解聂诗的今典本事。他向有关人士发了无计其数的书信,把全部精力、财力(省吃俭用余下的工资),投入到征集、编著“聂体”诗的工程中。侯井天的这种“墨子精神”感动了诸多聂绀弩生前友人及聂诗研究者,大家纷纷致信鼓励支持,献计献策,鼎力相助,帮助他释疑解难,审稿改稿;最后感动了北京汉唐阳光出版公司的尚红科先生,主动上门约稿,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于2009年出版发行了煌煌三卷本《聂绀弩旧体诗全编》注释集评。这是目前能够收集到的聂诗佚诗的最完备的版本了,共收诗640首,较之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散宜生诗》,增加了佚诗近400首。从1990年首次编印600(500)册准行本,到2009年山西人民版的5000册首印本,整整花了20年。诗集能有如此大的发行量,也许聂翁生前怎么也想不到。出版后,网络媒体读者好评如潮,购书量猛增,大有洛阳纸贵之势,侯井天被人赞誉为聂绀弩身后的第一知己,破解聂绀弩旧体诗的私家侦探。成为网络名人,点击率频频,可谓一书成名天下知。正当他大功告成,大家致电致信祝贺他功德圆满之时,他却含笑瞑目,追随地下知己聂绀弩而去了,享年八十又六。
如果说,侯井天是聂诗的身后知己的话,那么照片左侧第二位的陈凤兮,该是聂诗的生前知音。陈凤兮是谁?读者也许会问。她是法国文学翻译家金满城的夫人,是老报人,还做过国民党元老何香凝的秘书。早在上世纪二十年代,陈凤兮就在上海认识聂绀弩、周颖夫妇了。三十年代,金满城在南京《新民报》编《葫芦》副刊,而聂绀弩则在《新京日报》编《雨花》副刊,穷编辑生活不富裕,两家合租了一间大房,一隔为二,聂戏称此房为“统舱”。当时聂、金在编余都喜欢写诗,于是共同组织了一个“甚么诗社”,还出版了一个《甚么诗刊》。诗都是白话诗,内容离不了抗日救国。陈凤兮也参加了这个诗社,可以说,从三十年代起,陈凤兮就是聂绀弩(白话新体诗)的读者了。至于读旧体聂诗,则是七十年代末。聂绀弩从山西狱中释放回京以后了。据陈凤兮在《泪倩封神三眼流》一文中回忆,有一次他问我:“满城死后你写了什么?”我答应抄点(诗)给他看看,当他看了我在满城祭日写的七律后,觉得很奇怪。问:“你作诗?”我说:“满城死后学写的。”他默然。次日再到他家时,他拿出一叠诗,统名“近作”给我,诗后写道:“最近诸作统希凤兮大姐校正。”最后还用小字写道:“尊诗拜读,造诣之深,抒情之痛,均感惊诧。闻满城兄仙逝后便欲以一诗见挽,因我对己事有无限感触,方自嘲不暇,未能及者,今读大作,迟早或可成一芜章也。绀弩附白。”两天后,他见面便交给我一首诗。题为“满城老友六周年祭,读凤兮大姐悼亡夫作后作,”诗如下:
什么诗社什么诗,你画“葫芦”我发痴。
你我相交五十载,输赢何止百盘棋。
《新民报副刊》文学,商务印书馆女儿。
八宝山前红百合,怨天风雨吊来迟。
聂诗中的“输赢何止百盘棋”。是说绀弩和满城除了文字之交外,还都是棋迷,只要有空就在一起杀棋。金满城死后,陈凤兮又接上满城的班,陪病中的聂绀弩下棋。
除了下棋,陈凤兮还帮助聂绀弩用毛笔誊抄诗稿,聂最初回忆出来的《北荒草》,就是由她抄写油印,而在友人中流传的。《三草》中有不少诗篇,都留下了她的清秀工整的笔迹,而她也正是在抄读的过程中,成了聂诗的知音。
聂绀弩逝世后,她含泪写下了一副至痛的挽联:
新闻记,古典编,杂文写,无冕南冠,白发生还,散木岂不材。瘦骨嶙峋,绝塞挑灯题野草;
史诗作,狂热问,浩歌寒,盛世颓龄,青春焕发,故交伤永别。千秋旷代,骚坛刮目看奇花。
聂绀弩比陈风兮大两岁,却以风兮大姐相称,可见对这位知音的敬重。陈风兮逝于2003年,享年九十八岁。
凤兮大姐右侧是罗孚先生。罗孚又是何许人也?他是香港的老报人、老作家,曾任《大公报》副总编辑、《新晚报》总编辑。他是聂绀弩的老友,四十年代相识于桂林,五十年代在香港两家不同的报刊(罗在《大公报》编副刊,聂任《文汇报》主笔),同为中共在港的“统一战线”效力,是同行,又是同志。但两人交往较多,则是在七十年代末,聂绀弩平反,当上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当时罗孚也作为香港新闻界的政协委员出席了第六届政协会议。两位政协委员在雅宝路空军招待所的一间房间——聂绀弩因病,只能躺在床上参加会议,友人相见,也只能到他的房间会面。在这次会面时,聂绀弩将一叠《三草》诗稿交给了罗孚,托他到香港复印几份(当年复印机在京城尚未普及)。罗孚读完聂绀弩的《三草》诗稿,爱不释手,决定自掏腰包,改复印为铅印,1981年以“野草”出版社的名义出版,祝贺聂绀弩的八十寿辰。香港版的《三草》传到京城次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决定为聂绀弩出诗集,他趁机增加“第四草”,取书名为《散宜生诗》出版。
《散宜生诗》出版前夕,胡乔木在胡绳那里,看到了香港出的《三草》,惊为天人,一定要去看望躺在床上的聂绀弩。当他得知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增订而成的《散宜生诗》,就毛遂自荐,一定要写序。由此引出“胡序”中的一段“空前绝后的奇花”赞语,为广为流传《散宜生诗》,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追本溯源,罗孚在香港首次出版《三草》功不可没。
不过,罗孚真正读通“聂体诗”,我认为是在他“出事”被软禁京城以后,也就是在“北京十年”期间。关于罗孚究竟出了什么事?罗孚没有说,聂绀弩没有问。但他心里十分明白,这是一桩说不明、道不白的无头案(京城罗孚的许多朋友也是如此认识的)。聂绀弩五十年代初期在香港受命也做过各路人物的“统战工作”,因此对统战工作的险恶风浪心知肚明。更何况十年“文革”,他也被扣上过国民党“军统特务”的帽子。他与周颖商量后,让人给罗孚送去了二千元钱,以解燃眉之急。二千元钱在当年不算小数。可抵上二年的生活费。罗孚对友人雪中送炭的举动,很是感激,却又原封不动地让人带了回去,并附了一首诗:“人生穷达费沉吟,白首终难变此心。家有千金欣已足,何须更惠两千金。”
北京十年,罗孚失去了香港党内外的一切职务和待遇,乃至公职。所幸有关当局对他还是法外开恩,他取名叫史林安,在京西双榆树安排了一套住房,雇了一个做饭的保姆,每月先发八十元后三百元的生活费:允许他可以在境内会客访客,也可以让夫人来同居,但每隔一段时间需要汇报:可以订阅报刊,可以写作,但发表作品只能用假名。
北京十年,外松内紧,罗孚失去了部分人身的自由,但却砸碎了思想枷锁,取得了心灵的自由。他请书家黄苗子为他写了一副楹联:“闭门千古事,面壁十年书”。可以有时间静下心来读书读诗。读过去想读而没有时间读的诗书:可以静下心来反思古往今来的历史冤案,反思自己经历过的政治斗争,反思自己思想转变的历程。他身处逆境后,对长期处在逆境中的老友聂绀弩,感同身受,从而对他的诗也加深了理解;他还利用访客的机会,走访友人,与友人一起解读聂体奇诗。正是在闭门、面壁的环境下,他在侯井天1990年编注《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第一稿准印本的基础上,又动手编注了一部不同于侯注本又可以公开出版的《聂绀弩诗全编》,1992年在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
与侯注本不同的是,其一,罗注本兼容并蓄,增收了聂自己编好了尚未能出版的新体诗集,取名为《山呼》。罗孚认为,聂绀弩最早是一位白话新体诗人,也是以新诗驰名诗坛,所以新诗在他的诗歌创作中应有一席地位;其二,侯注第一稿本繁而杂,而罗注削繁就简,简而明。其三,在今典本事的阐述上也较侯注深入透辟。尽管罗注较侯注有以上诸多优点,但罗孚并没有掠人之美,他在“后记”中坦诚:“全部笺注汲取了《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中侯井天的注解甚多。”在书的署名上,他也用了罗孚等编注。(“等”中包括侯井天和郭隽杰,郭隽杰起了很大作用,“笺”——即作品背景说明——都是他做的,似应提及。)(还应提及的一点是,在搜集佚诗方面,罗孚也有较大贡献,像《反省时作》等似乎他是唯一提供者。)
罗孚在聂绀弩生前编印了一部香港版的《三草》,又在他死后,编注了上海版的《聂绀弩诗全编》,与京版《散宜生诗》,及侯编注集评《聂绀弩旧体诗全集》,三足鼎立。成为聂绀弩有代表性的公开出版的诗集版本。由此可以说,罗孚既是聂诗的知音,也是聂绀弩的知己。
一幅老照片,牵出了诸多陈年往事和旧闻故事,有人也许要说: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三位聂绀弩生前死后的知音知己干卿何事?也就是说,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要说关系,还真有一点,因为我也是聂诗的爱好者,说不上知音,但可说是“粉丝”,聂诗迷。不过,我与聂翁缘悭一面,迷上聂诗也是在聂翁故世后。1988年,聂翁的一部手抄诗册《马山集》,突然像出土文物一样,从青岛崂山冒了出来,冒到尹瘦石先生手中,尹先生把消息告诉了我。作为一名《文艺报》记者,职业的敏感,使我觉得这册六十年代初诗稿的分量,马上赶到近邻尹先生家中。尹先生把崂山化名陈继明的求教信让我看了,他根据这部署名“疳翁”的诗册,以及册中的一首《题瘦石为绘小影》七律诗,判断可能是聂绀弩的遗稿。于是在尹先生的协同下,分几次致信将四十首诗稿序诗影印件要了过来。解读诗中的今典本事,我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走访了聂体赠答诗中的事主和有关人士,走访了聂氏京城友人,初次尝到了笺注“聂诗”本事今典的甘苦。1988年底,为了及早地把这个信息告诉读者,我先后在上海《文汇读书周报》上,分两期发表了《聂绀弩遗诗手稿尚存人间》的消息。这两条消息惊动了聂诗的众多爱好者,侯井天也闻讯寄信向我询问《马山集》的详情。侯编注的第五稿印本中关于《马山集》的笺注按语写道:“《文艺报》包立民1988年12月31日给侯井天的信中说,‘《马山集》至今尚在崂山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人手中。1989年3月17日,包又函侯,‘陈继明已将39首诗抄录尹瘦石,我又与史复(罗孚)先生核对《散宜生诗》及《三草》实际上只有十首是未见(发表)的。”
从侯井天摘录我的两封回信中,可以看出,侯井天是因追踪失而复见的《马山集》才与我通信相识的,我在信中还告诉他,为了核实《马山集》所收40首诗稿(包括序诗),究竟有多少已发表于出版的《三草》、《散宜生诗》,“又与史复(罗孚)先生核对”,可见当年罗孚也对《马山集》十分关注。我与罗孚相识,似乎还要早两年,是陈(凤兮)大姐告诉我说,罗孚自掏腰包,在香港为聂绀弩出版《三草》的事;也是她悄悄告诉我罗孚“出事”,蛰居在京城的事。后来又是经过三联书店的周建强(人称四姑娘)告知罗孚的住所,才到双榆树走访罗孚,谈话内容,三句不离“聂诗”。
再说侯井天为了追踪《马山集》,从我处获悉诗稿藏在青岛崂山的一位不愿署真名的陈继明手中,又顺藤摸瓜从济南风尘仆仆赶到青岛崂山,于是又有了他与《马山集》藏主陈继明的书信往返。请看侯按:
“1987年(包按当为1989年)7月20日,青岛崂山县陈继明给侯井天的信中说:‘今春你还专程来崂(山),因我外出学习未曾见面。关于《马山集》的情况,不知您从何而知。这本诗集稿本,去年我曾向尹瘦石先生联系过,经尹老考证为聂绀弩先生生前稿本。谨将《马山集》目录抄录给你。1989年9月12日,陈又函侯:‘本想将《马山集》抄录与你。或能到你处去一趟。你若有时间的话,是否来崂一趟。1989年11月2日,陈又函侯:‘知你已到尹瘦石处。我给尹先生抄录的《马山集》诗,即《马山集》的全部诗作,无一遗漏。因此,也无需再给你重抄了。扩印了几张《马山集》诗稿照片,奉寄给你,以为佐证。1995年7月15日,侯专程到青岛李村找见陈继明。陈赠侯《马山集》手抄稿的复印件(陈继明抄录),欲见《马山集》原件而未得。”(均见侯井天第五稿准印本《聂绀弩旧体诗》编注)
我所以要不厌其烦地摘抄这些信件,是想让读者“窥一斑而见全豹”,通过他为了搜集《马山集》中未发表的佚诗(信中说是十首,实际上只有八首),他是如何多次与陈继明和我通信。为了亲眼看到手稿真迹,取得第一手的资料,他还自买火车票,二下青岛崂山。通过这个例子,可以体会到程千帆教授赞扬他的“墨子精神,毅力可佩”,也可领略他那“私家侦探”破案取证的严谨作风。
聂翁在《散宜生诗》自序中说,写诗是犯案,注诗是破案。所以他反对为他作注。后因胡乔木的指令,才不得已出了朱注(朱正注)本《散宜生诗》。侯井天从自身读聂诗的种种困难,推而广之,设身处地为读者着想,决心出详注本,不仅注古典,而且注今典,不仅注诗,还要注事,注人,注个“竹筒子倒豆子”一底朝天。所以有人称誉他为《聂旧体诗全编》专职的“私家侦探”。如果侯井天的这个称号可以成立的话,那么曾经参与过侦破聂诗工作,编注过聂诗新旧体全编的罗孚,是否也可算一位兼职的聂诗私家侦探呢?至于我,只是参与过《马山集》的侦破,撰写了万字“侦破”长文《马山集失而复见始末记》(见《新文学史料》“1990年第一期)尝试了破解聂诗艰难,而浅尝辄止的业余侦探,玩票而已。
有意思的,1989年9月10日,我这位玩票的聂诗业余侦探却邀约两位职业(专职和兼职)侦探和陈凤兮大姐首次在我家会面,照片收入了侯井天的《聂绀弩旧体诗全编》的第五、六两部准行稿本,立此存照,存下了我与三位聂绀弩知音知己的会面镜头。
三位聂氏知音知己,以往从未谋过面,这是首次在我家中会面,自然有许多话要说,但中心话题,怕是探讨聂氏六十年代失而复现的那十分神秘的手抄本《马山集》。从前面侯井天摘抄的当年3月17日我给他的信中,可以推测,他这次北京之行的任务之一是,到尹瘦石家中阅抄陈继明抄录《马山集》中的39首诗,同时来我处,核证10首未见发表的佚诗。想见罗孚,怕也是他向我提出来的要求。至于会面中究竟谈了些什么,时过境迁,要不是侯井天细心周到,不但带了相机来拍照,还留下了我与他的通信记录,也许早就像云烟过眼,了然无痕吧!不知罗孚先生是否还有记忆?
最后,要说明的是,照片中最年长的是陈大姐,她是复旦上世纪二十年代勤工俭学的“苦学生”,而我则是复旦六十年代的后辈学子,相差四十年,理应是我的老学长,她却称我为老同学。她住京城三里屯,与我交往较密,曾有多篇小文记述。我与侯井天、罗孚两位先生天南地北,只因聂诗而结缘,虽然交游二十多年,但君子之交,尚无一文记述翰墨因缘。他俩都比我年长许多,侯长我十七岁。罗长我二十岁,几乎相差一代人了,却视我为忘年交,每有新著问世即相互赠。去年侯先生驾鹤西去,我尚无一文悼念。今年初秋,罗先生旧地重游,偕夫人枉顾京东新舍,带来了中国翻译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北京十年》、《燕山诗话》等七卷“罗孚文集”。捧着沉甸甸的七大本文集,凝视着九十高龄的罗先生,不由联想起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的一段话:“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羡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阙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作为也。”罗孚蛰居京城,闭门面壁,著书立说,出版了七卷本文集,祸耶,福耶?!
本文借老照片为题,一则记述我与侯、陈、罗三位先生结缘“聂诗”的交游;二则遥祭陈大姐、侯井天先生在天之灵:三则祝罗孚先生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