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2013-04-29谢伟
谢伟
多情自古伤别离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从不曾怀疑过语文老师的话,以为这便是《赋得古原草送别》中最好的句子,直到有一天再翻卷帙重读古典,方才发现,原来一直不太被注意的后四句,才是最堪吟哦的。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诗人自是借景抒怀的高手,想想那情景:夕阳漫野,芳草没径,荒城依稀,这当儿,离人依依,举手劳劳,班马萧萧。这般场景中的送别,怎不教人倍添离愁。商人重利轻别离,而诗人却自古多情,那满原荒草也仿佛蓄积了太多的离愁。朋友啊,不知此去今生能否再聚?这次第,是怎样的凄楚神伤啊。
不由得,一股愁绪拌了伤怀奔来心底,才知那搬弄文法的人原来多不是解人。不由人不信,最是凄美,那古典的别离的愁怀。
那一日,烟柳断肠处,折柳赠伊人。长亭设筵,醉不成欢。此去千里,人地两疏,该要多加珍重啊,冷暖应自知。此一时刻,余欢未尽,离愁相继,最是难堪事。别情缱绻中,那边“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竞无语凝噎。”悲莫悲兮生离别,那多愁多情的柳永,怎逃得开这千古离愁的纠缠!每读他的词。便是赔得一怀酸涩、几许愁怨。
那一日,“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易水之滨,荆轲与燕太子丹按剑悲歌而别,烈酒一盏,悲情一腔,抱定必死的信念,壮士此去,义无返顾。这豪情,怎不令易水生寒、宝剑生寒,而壮士,却是热血如沸。
那一日,李后主煜,家国尽失,仓皇辞庙,谁人设酒相送?谁人嘱盼早归?只教坊悲歌盈耳,独对宫娥垂泪。那故国三千里地山河怕只能永留梦魂中了。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于这亡国之君,岂止悲苦,分明是彻骨的疼痛啊。
“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灞桥烟柳处,咸阳古道边,五陵陌头上,衰草津渡岸,无时不在上演着别离的苦剧。为什么?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要远行啊?几许离人怨,几多思妇泪,古今多少载,丝丝缕缕,漾在山水梦魂间。谁人可解?谁人又不解?聚少离多,最是人生无奈,悲欢离合,此事古今难全。不管是因了蜗角虚名与亲朋一别,还是为了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宦游也好。漫游也罢,升也好沉也罢,荣也好辱也罢,别离总在眼前。虽是伤怀,可我们那俗世里的悲喜人生,缺了它却反倒会显得平淡和寂寞了。人生总得一搏,无论是心下自愿还是逼上梁山,儿女情长都得放下,孑然地去向那云霭迷茫的天之一涯。“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童安格这句简单的歌词,是对别离的最权威的诠释。
送行的人啊,还能做什么呢?“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关山阻隔,音讯断绝,只将祝福送上,只行行重行行,长亭更短亭,让蚕话般絮语、蚕丝般离情伴君上路吧,随身的爱物也脱手相送,一把折扇,一柄宝剑,抑或折柳相赠。留不住你,就让你睹物思人,将我的思念留下吧!
“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每每听到李叔同先生那首凄楚哀婉的《送别》,我便会慨叹人生之聚离无常,想起那些远方的、此生可能已无缘再见的朋友,想起当初与他们洒泪而别的情景,便只能在心里默默地问一声:朋友,你在他乡还好吗?
又有朋友将要远行。我只能故作平静地说,现代交通与通讯如此发达,真是“天涯若比邻”哪,我们都来学王勃吧,“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一鞭残照里,几声暮笛中,朋友,一路顺风。
蝴蝶
毛虫在它老家一带一向名声不好,谁都不太搭理它。其实它够冤的,谁愿意长成那个样子呢?
后来,毛虫用茧子将自己裹起来,想让世界忘了它,但最终还是心有不甘,它要想办法摆脱眼前的困境,让世界重新认识自己。毛虫冥思苦想,静心修炼,终于得道飞升。它决定到很远很远的一个繁华的地方去发展。它给自己起了一个时髦的艺名,叫做蝴蝶。
在那个遥远的鲜花盛开的地方,没有谁知道它的底细,它混得不错,很快成为名流。这是造物对毛虫的补偿。
尽管常识一再提醒我们蝴蝶的身世,但我只相信蝴蝶是从丑陋的毛虫茧子里慢慢绽放的一朵鲜花。我相信,是因为它翅膀的扇动我们才闻到了春天的气息和阳光的香味。
蝴蝶的脸太小,放不下它的表情,就只好放在翅膀上,它的表情确乎太过丰富,翅膀都有些载不动了,所以飞起来稍显滞缓,不象鸟类飞翔的时候那么迅捷、舒展,箭一般刺破空气,直扎目标。蝴蝶不急于奔哪儿去,也无所谓一定要追逐哪一个目标,每一朵花都值得它流连。生物学家不相信诗人的话,说“蝶恋花”其实只是蝴蝶在采食花蜜。我才不相信生物学家们的话呢。我相信蝴蝶是会飞的花,花是静息着的蝴蝶。蝴蝶要做花的姐妹,它们贴得那么近,是在窃窃私语,说着一些女儿家隐秘的心事。在我看来蝴蝶哪有什么雌雄,它们都是女孩,不然怎么会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呢?卫慧有篇小说叫《蝴蝶的尖叫》,蝴蝶的尖叫是什么样的,我没听过,但我确信蝴蝶一定会尖叫,因为女人都会,特别是贵夫人(对了,好象有部歌剧就叫《蝴蝶夫人》)。
蝴蝶的确算得上贵族。一生都过着悠闲的日子,它身着华服在花丛中回环,举止优雅,神态高贵,酷似一位在草坪冷餐会上穿梭应酬的豪门千金。它完全不必像焦头烂额的都市工薪族那样夹着公文包在人群中疾行。而菜粉蝶则是蝴蝶中的村姑,必定是这个名门中不知何时走失的一员,在乡下过着简朴的生活,它随便穿一件白底碎花的衫子就敢出门去乱走。
蝴蝶是运用空气的高手,自如地上下翻飞,炫耀着它的舞姿。曾经有一个叫庄周的人就梦见过自己以这种方式和世界打招呼。记得上小学头次接触“翩跹”这个词的时候,跳入我脑海中的第一个意象便是起舞的蝴蝶。它的翩跹的身姿让我想起“化蝶”的传说,更使我恍惚间回到唐诗里那个湿润的江南。
蝴蝶总也让人产生浪漫的联想,它的日子也的确浪漫。它在花丛中追逐着心仪的异性,然后眉来眼去,然后谈情说爱,然后孕育子嗣。但蝴蝶不像许多动物那样可以几世同堂。享受天伦之乐,当它翩翩地在花丛中妖冶,它父母的双翅往往已和落花一同凋零。而它自己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也同它的父母一样,常常来不及见上孩子们一面,留在它记忆中的孩子的容颜,只是那一枚枚晶莹的酣睡着的卵。这倒也好,它可以无牵无挂,来去潇洒,没有什么家务事可以操心。也不考虑令人头痛的孩子的教育问题,当然也用不着赡养双亲。整整一个夏季它都在不知疲倦地展示着自己美丽的姿容并陶醉在蜜一样的爱情里。群蝶纷飞,像一场盛大的时装秀或者豪华的婚礼。蝴蝶一生除了浪漫和炫美,没干过别的什么像样的事情,既没写出过什么畅销书,也没搞出过什么发明创造。而它的一生却风雅快乐,也使人间有了一点仙境的意味。
蝴蝶从春天出发,穿越夏季,当它停靠在秋的丰腴的胸怀,已经老得不能动弹了,就像我们今天见到的曾经历过“五·四”运动的某位老人。在我们看来嘈杂而又匆忙的一个夏季,对蝴蝶来说却算得上一个波澜壮阔的一个时代,它因此历尽沧桑。
当秋风飒飒吹响,它最后一次在风中舞蹈——它再也不能娴熟地驾驭空气了,是奔跑的空气托举着它在起舞。它的舞姿透出疲惫与眷恋,它在无言地向世界诉说和告别,然后,随黄叶一起飘然而下,谁也分不清哪是叶,哪是蝶。
在蝶翼上喧闹一夏的季节,这会儿突然觉出了寂寞,伏在黄叶、枯草和蝶翼铺就的软床上静静睡去了。
笼中虎
虎从被关进笼舍的那一刻起便已丧失了应有的尊严和不可一世的威风。俨然一个心高气傲而又无可奈何的流亡贵族。谁都不买它的账了,谁都可以羞辱它了,它甚至还不如一只四处游荡的杂毛土狗。游人隔着铁栏杆向它扔各种食物和杂物,用长长的棍儿捅它。鸟在笼舍顶上唧喳。大意是:百兽之王,竟然也有今天!于是把稀溜溜的屎拉在它的头上。虎落平阳了,英雄末路了。
虎发过威,狂啸奔突,但除了将自己撞伤,什么也没有改变。人们照样对它指指戳戳,太阳依旧每日从笼舍东南那株槲栎树的树冠上升起,又在相反的方向落下……它拿眼前的这个世界已毫无办法。它必须要做的是忘记自己的过去,学会屈从、忍耐和与时间较量。
但一只来自森林的成年虎要忘记自己的身世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只要它曾有过捕猎的经历,它就会怀念奔跑。可如今虎的世界只是不足20平方米的笼舍。虎的视野也仅限于从笼舍看出去一个90度夹角的狭窄的扇形草坪,这点距离还不够它捕食的时候一个最基本的助跑。它曾经拥有整片的森林,在那里,草木臣拜,百兽避走。虎是行踪诡秘的猎手,它身手矫捷,迅如闪电,可现在它无食可捕。它吃死肉。死肉是那些食腐的秃鹫和土狼们的美食。虎是不屑的。虎也不屑去抓一只鸡或者一只兔子,但现在能进入笼子的活物就只有这些了,而且还是为了给游人做表演的时候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那活物一进来就已经吓瘫,虎对这种没有悬念的游戏感到索然无味。虎不像人那样爱出风头爱做秀,人越多越来劲,虎习惯在黑暗中匍匐和出击。虎是孤独的,凡是猛兽都是孤独的。虎有一双穿透黑暗的眼,机敏的注视着黑暗中的一切,虎视眈眈。它使黑夜不安和颤栗。而现在虎只是趴在充满黑暗的铁笼里,无所事事。
虎在这里呆了许多年了。关它的笼子都已经锈蚀,重又换上了新的。刚来那阵。铁笼边那株槲栎树只有它尾巴那么细,可现在已经比它脖子还粗了。当年,经常趴在栏杆上看它的那些孩子,现在都又带着自己的孩子看它来了。那个曾经照管过它多年的饲养员有一天也回来看它,他头发全白了,当年他可精神了,而现在他动作竟然那么迟缓,满脸透着慈祥。虎嗅出了他身上的气息,辨出了他的声音。虎将身体直立起来,前爪趴在铁栏上,对着他呼呼地喘气,虎肯定因为他的出现忆起了许多的往事。就是这个人,当年总是比它自己还清楚什么时候是它的发情期,他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放进来一只雄虎,不管它喜不喜欢,都得跟它干。那些家伙一进来就往身上扑,完事之后又立即被带走,它从不知道它们是谁,只是一窝接一窝地给它们下崽。这些年它产下过不少于30只的虎崽,电视台还报道过它的事迹,称它为“英雄虎妈妈”,可这样的荣誉对它来说毫无意义,相反每次生产都是最令它伤心欲碎的时候,那些小虎崽刚一落地,它还没来得及舔上一下便一只不剩地让饲养员给带走了。
虎和老饲养员对视了一会儿,转身走开了。对两位已入暮年的老者来说,再提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铁笼内外,虎和人过着迥异的日子,但从某种意义上讲,虎和人终归还是打了个平手,在外头自由晃荡的人也一样老去。跟时间交手,没有谁会是赢家。
虎时常陷入冥思。它趴在地上整日都不吱一声。它可能在想它那些孩子,最大的应该已经做爷爷或者奶奶了吧?它们现在在哪里?它们的命运也不过如此,终生监禁。虎的回忆里应该还包括早年恋过的一只雄虎?它完全不同于后来跟它交配的那些家伙,它健硕威武,却浪漫又懂得体贴,它们在森林里长时间地缠绵,它们一同捕食和养育幼崽。它和孩子们如今都还好吧?
虎不知道自己离开森林有多久了,它不懂得如何纪年,但它肯定知道自己真的成了一只“老虎”了。它满身都在掉毛,牙也开始松脱,它不再能生育,饲养员也不再把雄虎放进来做那样的无用功。它成天趴在地上懒得动弹,长时间地盯着一个不实的目标,眼神散乱而黯淡。苍蝇偶尔会停留在它的眼皮上,它眨动一下,迟缓而茫然,川流不息的游人和他们的挑衅它都可以视而不见。它像一位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晚境凄凉的老人。
风挟裹着一些动物的气息,从铁笼的一端涌进,又从另一端溜走,在动物园的笼舍间奔跑,像长舌妇一样传递着一些神秘的信息。虎大致了解笼舍的布局,什么方位关着些什么动物,它心里有数。虎知道它的一些孩子就在附近,但咫尺天涯,它无技可施。它也没法寻了气味去捕食另一些动物。风由凉变热又由热转凉,从未停息,风从虎的身上卷走了无数的岁月,也吹钝了虎的知觉——它已经习惯于对够不着的东西安之若素,它没有了幻想、奢望和愤怒,更不挣扎,它已然与眼前的这个世界达成了和解。
月光清冷的秋夜,大地酣然入梦。虎在笼舍的暗影和辽远的空寂里徘徊,目光幽微。与月色交融。虎就这样在一个笼子里转悠到老。虎长啸一声,将黑暗撕开一条口子,无边的黑暗又立即扑上去将裂口填满。人死睡着听不见虎的长啸。大地听见了,黑暗听见了并被它扯伤。但它们依然听不懂虎在说些什么。而虎肯定说了些什么。
本栏目责任编辑:聂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