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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在战争中是强大的武器

2013-04-29周军

文史月刊 2013年7期
关键词:西贡南越越战

周军

一、一张照片带来的冲击

1968年1月31日,越南农历新年初一。

尽管处于南北内战之中,但整个南方还是沉浸在节日氛围中,一半的军人和警察正在放假。为迎接新年,南越当局临时解除了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

凌晨时分,西贡大街上突然“轰隆”作响,不少民众以为有人放鞭炮庆新年。可是,响声越来越烈,大家听出街上混杂着AK-47点射的声音,这才明白,不是爆竹,是战争。

这就是越战期间最大的地面军事行动——越共著名的“春节攻势”。

1月30日,北越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春节攻势。兵力超过55万的北越军队和越共游击队对南越几乎所有的六座城市发动突袭。

美军和南越军虽然命令部队进入战备状态,但他们似乎习以为常,认为这不过是一场局部进攻,戒备仍然相当松弛。

初一凌晨3点,超过8万的越共正规军在游击队的配合下,对南越100多个城镇同时发起全面总攻。西贡的总统府、机场、国家电台、美国大使馆、军营成为重点攻击目标。

这场战役,有2500多名美军和近5000名南越军人阵亡,越共士兵伤亡估计在4万人左右。有些地方的战斗只持续了几天,而旧都顺化的争夺战持续20余天。为了争夺顺化古皇城,美海军陆战队战死142人,受伤近千人。

春节攻势成为越战的转折点,战争造成的惨状通过媒体传回美国,震撼了民众。当年3月,总统约翰逊表示美军将逐步撤出越南,并放弃总统竞选。越战成为当年总统大选的热门话题。

2月1日,在西贡街头的巷战中,西贡市警察局局长阮隆正在市内第五郡堤岸的唐人街区率部防卫一所医院,他的部下带来一名越共上尉阮文林(音译),经过简短问话后,阮隆拔枪朝着对方头部射出一发子弹。阮隆身旁的美联社记者埃迪·亚当斯迅速抓拍了这一场景,全国广播公司(NBC)记者恰好也录下了这段视频。

亚当斯发回国内的标题,是“阮隆将军对越共上尉执行死刑”。第二天,美国各报均把这张照片登在头版醒目位置。全国广播公司在晚间则播放了视频,脑袋开花、鲜血四溅的场景刺激了美国公众。未经判决便在街头执行死刑,在美国人看来,是漠视生命的残忍行为,何况对方穿着平民服装。

这则新闻很快促使学生反战示威升温,逐渐遍及美国各大城市,欧洲左翼人士更是奉此照片为反战经典标志。一年之内,支持这场战争的美国公众从41%下滑到37%,此后各年一路走低。

二、阮隆的形象迅速“走红”全球,令其声名狼藉

因为这张照片,阮隆的形象迅速“走红”全球,令其声名狼藉。1975年4月30日,西贡被越共攻占后,他移民美国弗吉尼亚,开了一间匹萨饼店,1991年,因身份被曝光,阮隆备受骚扰,不得不退休。

在美国,亚当斯与阮隆成了好友。亚当斯回忆最后一次光临阮隆匹萨店时的情景时说,在店里卫生间的墙上,他看到一行字:“混蛋,我们知道你是谁。”

1998年7月,阮隆遗下妻子和五个孩子,因癌症病逝。亚当斯送去鲜花,鲜花中夹着一张纸条:“我对不起你,我的眼中含着泪水。”他在《时代》杂志撰文纪念阮隆,说:“这家伙是一位英雄,美国人应该哭泣,人们并不知道关于他的其他事情。”

亚当斯认为自己一张照片毁掉了阮隆的生活,一辈子都在忏悔,多次向阮隆道歉。阮隆患病期间,亚当斯数次致电慰问,希望能为阮隆做点什么,阮隆则宽厚地对他说,应忘掉过去,“当时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尽责”。

“这个将军杀死了越共,但是我用摄影机杀死了他。照片在战争中是强大的武器,人们相信了照片,但是它撒谎了,哪怕它没被修改过,因为那仅仅是部分事实。”亚当斯说。

后来,美国新闻界多次以亚当斯照片为例,探讨职业操守问题。

照片发表数月后,阮隆在西贡街头一次战斗中被机枪击中腿部,伤口血流如注,但他表情坚毅地躺在一位部下身上。这个情景被澳大利亚战地记者帕特·伯吉斯抓拍到,不过这张照片的影响力远不如“行刑照片”。

2009年,亚当斯这幅作品的底片在一次拍卖会上,卖出4万余美元的价格,但亚当斯从不希望人们把这张照片视为他的杰出作品,“我情愿人们更多去了解我的另一组作品”。他抓拍到48个越南难民架着小舟逃到泰国,但被泰国军方驱离到公海的场景,“因为我的这组作品及相关报道,说服了美国总统批准收容20万乘小船出逃的越南难民”。

三、从这以后,联合国规定,不允许在战争中使用凝固汽油弹

说起黄功吾这个名字,许多人会感到陌生,但是提起那幅经典照片《战火中的女孩》(亦称为《火从天降》),恐怕无人不知。一个小女孩赤裸着身子,沿着越南一号公路惊慌地奔逃,身旁还有几个惶恐万状的孩子和疑似美国兵的人物。美联社资深战地摄影记者黄功吾抓拍到的这个令人震撼的镜头,铭刻在人们的脑海中。

黄功吾1951年出生于越南,拍这张照片时只有19岁,22岁是他虚报给媒体的年龄。黄功吾的哥哥是美联社记者,1965年,哥哥在采访时死在战场,他的嫂子便举荐了16岁的他。他拿起相机,成为美联社的一名战地摄影师。黄功吾后来回忆,当时是用“莱卡-M2”相机拍摄的,共拍摄了15张。

照片上的这位女孩名叫潘金淑,出生在越南南方的展鹏村。1972年6月8日,在距离西贡40公里的全邦一号公路线,北越和南越军队已经在此对峙了3天。南越军队试图冲破障碍打通这条道路。南越陆军还召唤空军支援,随即两架A-37战斗机出现在空中,其中一架飞机投下了4枚常规炸弹和4枚凝固汽油弹,炸弹并未击中北越的占领地和路障,反而在南越难民聚集的高台教寺庙边上炸开,原本躲在寺庙里的潘金淑与村民们奔跑着逃离那里。

“好烫,好烫。”多年后,潘金淑还记得自己当时不停地大喊着。

其后的情景却是鲜见于报端。

潘金淑哭着向英国独立电视台(ITV)记者克里斯多朵夫·韦恩及黄功吾跑来时,克里斯朵夫让小金淑停下来,并往她身上泼水。随后,黄功吾迅速拦下美军的吉普车,将她送到了附近的一家医疗站。在那里,他被告知这个孩子已经没救了。黄功吾马上出示了自己的美国记者的徽章,并要求医生尽力为这个女孩治疗,直到医生答应他为小金淑治疗之后,他才匆匆赶回冲洗照片。

几天后,克里斯朵夫在医院找到了潘金淑。他将她转运到了西贡地区唯一一家可以治疗她这么严重烧伤的医院。

伤情实在太严重了。经过14个月漫长而痛苦的治疗,经历了前后17个大大小小的手术,潘金淑的身体才慢慢康复。她身上超过一半的皮肤三度烧伤,尤其是背部、颈部和手臂。疤痕和痛苦将伴随她一生。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我在哪儿,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潘金淑说:“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医院里,痛苦不堪,紧接着许多护士将我团团围住。我在极大的恐惧中醒来。”

在这期间,黄功吾经常前往探视,直到西贡市被越共彻底攻占。而潘金淑与克里斯朵夫的再次会面则是在数十年后。

《战火中的女孩》照片拍摄之后,美联社曾一度拒绝刊发,因为当时的主流媒体对裸体照有严格的规定。但是经验丰富的图片编辑霍斯特法斯看了这张照片后,认为可以为这幅照片打破陈规,他争辩说,此照片的历史重要性足以抵消因“正面裸体”带来的发表禁忌。他赢了。

很快,这幅震撼人心、定格于历史的黑白照片就被刊登在《纽约时报》头版上,成了轰动一时的话题。1973年,《战火中的女孩》荣获美国“普利策奖”,同年,在荷兰世界新闻摄影比赛中又被评为“年度最佳照片”。

照片上的小女孩潘金淑得以从灾难中幸存,成为证明这张照片的真实性和越战惨绝人寰的历史证人。

《战火中的女孩》也引起了美国政府的注意。尼克松的幕僚长霍得曼透露,当时,尼克松曾怀疑该照片的真实性。

这幅照片以令人震惊的纪实效果唤起了全世界人民对战争的反感,反战声此起彼伏。1973年1月27日,美国政府在与北越政府在巴黎签署停战协议。

从这以后,联合国规定,不允许在战争中使用凝固汽油弹。

30多年后,这张照片成为越战记忆的一部分。

苏珊·桑塔格曾经这样写道:“像1972年,占据了世界上大多数报章头版位置的照片——一个赤身裸体、刚被美国凝固汽油弹喷烧的南越儿童沿着公路跑向照相机。她张开双臂,痛得放声尖叫——在激起公众对战争的反感方面,很可能比一百小时的电视广播的暴行起作用得多。”

四、后话

因为这段际遇,长大后,潘金淑被越南政府当作美帝国主义罪恶的活标本树立起来。她被送进医学院学习,也经常被政府要求回到村里拍电影或接受采访。

1986年,越南政府同意她去古巴哈瓦那大学完成学业,但需要接受政府的监督。在那里,潘金淑认识了她后来的丈夫,一个来自越南的小伙子裴辉全。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决定彻底离开越南。1992年,潘金淑在哈瓦那结婚。他们在莫斯科度过了蜜月。在返回古巴的途中,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趁飞机在加拿大加油的机会,逃离飞机申请政治避难。

丹妮斯·约翰逊为潘金淑写的传记中说,起初,夫妇俩移居加拿大的多伦多,默默无闻地生活,谁也不知道她是当年轰动世界的一张照片中的人物。1995年3月,英国《星期日邮报》披露了消息,又把新闻转让给多伦多的《多伦多太阳报》,潘金淑的图片被登在了该报的头版。此后,潘金淑广泛参与国际公益活动,一一拜会了当年救治过自己的医生、记者,重叙前情。1996年,在美国退伍军人节上,她在越战纪念碑前发表演说:“我们不能改变过去,但每一个人都可以为缔造未来的和平而努力。”

这次演讲还引发了一段趣事。一位名叫约翰·普拉默的美国老兵声称,他就是当年下令轰炸展鹏村的人,他要向潘金淑致歉。随后,他们被安排了一次简短的会晤。潘金淑表示宽恕对方。加拿大电影摄制人把这次会面制作成纪录片,轰动一时。

其实,潘金淑被普拉默和越战老兵纪念馆的创建人斯克鲁格斯“消费”了。这出“戏”一上演,激起了许多美国人对潘金淑的歉疚感,纪录片四处卖钱,相关组织获得了大量捐款,普拉默也沾光走红,又是出书又是演讲。

此事很快引起争议,包括黄功吾在内的很多知情者、当事人、老军人纷纷参与澄清,一些媒体和专业人士亦介入调查。普拉默编造的颇多古怪离奇细节均被揪出来曝光。

早有人向克里斯朵夫提及,想安排他与潘金淑会面,但他认为潘金淑被某些商业组织过多消费,不愿趟这个混水。直到2010年5月,在旁人一再劝说下,他才在时隔38年后,与这位他当年救助过的小姑娘首次会面。

英国广播公司播出了他们重聚的纪录片。

1997年11月,潘金淑成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和平亲善大使”,专门为世界上被虐待、被强暴和挨饿的孩子们奔走。12月,她在芝加哥发起成立了“潘氏基金会”(Kim Foundation),旨在为在战争和恐怖活动中遭受伤害的儿童提供医疗援助经费。

人生常有不可思议之事,虽曾受过战争创伤,却因成为一张经典照片中的主角,命运全然改变。潘金淑先是得到越南执政党和政府的关怀,获得了良好的教育,又在西方成为公益名人。

照片中有一对牵着手在潘金淑左边奔跑的姐弟俩,他们是潘金淑的表姐弟。西方媒体居然把这对姐弟也找到了。他们没有因照片改变命运,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村庄,如今在老家摆小摊为生——“潘金淑曾经回来过,穿着好漂亮的衣服,差点认不出来。我们为她高兴。但我们也想知道,她的命运被那张照片改变了,为什么我们却被遗忘?”

(未经作者同意,任何报刊不得转载或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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