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之原型意义下的《再别康桥》
2013-04-29冯和一
摘 要:鹊桥是天上的神桥,这座空中的爱情之桥不断的被建造,又不断的神秘消失,与银河两岸牛郎织女“欲爱不能”的永恒和必将分离的命运,不断强化着水的隔离、桥的断裂以及不偶之情的古老联系与意义,强化现实之“桥”与充满爱情忧伤的“鹊桥”完美的融合,最终使“桥”被凝滞成坚贞不渝的爱情的象征,成了无数诗人、作者偏爱有加的原型符号。
关键词:鹊桥 再别康桥 原型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剑桥。/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1]
作为现当代文学史上少有的一部经典性诗作,《再别康桥》多年来一直备受研究者的关注。但多数研究者的解读都是从文本层面开始,或者把它解读为徐志摩的爱情故事,似乎正是徐志摩的爱情光芒使这首诗有了奇异的情趣。但这样解读并不能解释在诸多同时代的爱情诗篇中为何《再别康桥》独独胜出一筹。其实,本文认为,它真正的魅力,不仅仅是来自于徐志摩缠绵的感情因素及语言因素,而且是来自于千古文人同一种美梦无法得到弥合的缺失,来自于它对一个民族情绪中集体无意识的触动和反复呈现,来自于它暗合了人们潜意识中对“桥”这一原型的渴望和认知。
对“绝地天通”“洪水隔绝”的痛苦记忆,应该算是人类的心理积淀中不可消除的阴影之一了,而“桥”的存在,则不仅在现实中实现了人们对外界探索的心愿,便利了人们的生活,而且在精神上拯救着人与彼岸的隔绝,完聚着神秘意义上的此岸生命与彼岸灵魂的沟通。所以在滇南高原十万大山的深处,就有了一个这样的习俗:无论谁家添了孩子,都要在孩子满月的时候,由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辈和孩子的父母一道,选择一处相邻或者路人行走不便的河谷,修一座“生命之桥”。那里的每个人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生命之桥”,他们在有生之年,都必须千方百计的维护好自己的生命桥,如果它疏于管护,遭到损坏,那是很不吉利的事情。[2]修桥与守桥,是古老民族为了自身的生存与发展,抽象出的一个神秘的逻辑。
鹊桥是天上的神桥,依据造桥者必须守着桥这一神秘的逻辑,人们相信鹊桥的建造者乌鹊只要飞走,天上的鹊桥也会四下星散,神秘地消失。传说中的乌鹊是牛女爱情的同情者,但它不能像滇南高原的那些人一样时时刻刻守着它的“生命之桥”,它总是搭好了桥就急着飞走。于是,这座天上的爱情之桥就不断地被建造也不断地神秘消失,而这必然的反复与银河两岸的牵牛织女星“欲爱不能”的悲剧和必将分离的命运,不断强化着水的隔离、桥的断裂以及不偶之情的古老联系与意义,强化现实之“桥”与充满爱情忧伤的“鹊桥”的完美融合,也许正是如此,最终使“桥”被凝滞成坚贞不渝的爱情的象征,成了无数的诗人作者偏爱有加的原型符号。他们借助于这一具有强烈情绪经验的符号,一边幻想着与心中爱慕的女子发生着缠绵悱恻、铭心刻骨以至于白头偕老的婚恋传奇,一边又莫名地书写着不偶之爱、无望之爱的痛伤与缺失,回味着隔离的爱情带来的在现实中无法弥补的失望与孤独。
“二十四桥游冶处,留连。携手娇饶步步莲。”[3]“市桥携手步迟迟。”[4]沟通的桥曾是诗人与情人幽会的地方,但美好的时光很快就成了记忆,往昔的“沟通桥”缺失了呵护,桥断人离:“冷香下、携手多时。两年不到断桥西。长笛为予吹”[5]。“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坠其辉。”[6]“归心乱,离肠更随星桥断。”[7]桥成为男女相爱与分手“情尽桥”,“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折杨柳,任他离恨千万条”[8]。“想象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9]但空回首一切如过眼烟云:“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10]“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11]“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12]爱在桥,怨亦在桥,欢在桥,破碎亦在桥,“独看小桥官柳,泪无言偷满”[13]。桥经历无数感情波澜洗礼,等待着失落者来寻找慰藉,这种慰藉,使桥成了幸福温馨的伴侣与家的象征,成为羁旅天涯者孤伤时的伴侣。“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14]这首诗之所以震动着一代代游子的心灵,也许正是因为它笔下回荡的是那种对小桥彼岸发自内心的呼唤,传出的人性意识底层那种对家对彼岸幸福的期盼。
陆学明先生讲到原型曾有一段极好的总结,他说,“原型承载着自远古以来人类社会逐渐形成有精灵人类世世代代的历史知识的积累而获得的心理经验。而在这已积累和形成的过程中,这种心理经验已经被铭刻于人类的心理构造中,无论人们以何种方式触及到原型,重新唤起沉睡的心理经验就成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文学作品对某一原型的触及,赋予了这一作品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能打动千百代人的心,神话凝聚着我们祖先的感受与思索,欢乐与悲伤,蕴含着超个人超时代的深层心理能量。”[15]而《再别康桥》的魅力是否正在于它隐含着牛女神话原有的逻辑,借助“康桥”,触及到“鹊桥”这一具有原型意义的特定词汇,回归到经验的神秘共享的高度,使诗人在表达自己的时候,表现出得却是神话隔离原型“桥”的力量。康桥情结,对徐志摩而言曾是一种强烈的心理创伤,那种无望的现实之“爱”和放纵的内心之“爱”激烈冲突,曾使他感受到的是面对康桥的深层隔绝,在《再会吧,康桥》[16]中,徐志摩说:“山中有黄金,天上有明星,人生至宝是情爱交感,即使山中金尽,天上星散,同情还永远是宇宙间不尽的黄金不昧的明星。”诗人这种隔绝的创伤终于借助康桥得以宣泄喷发;而《再别康桥》也因为触及到大众心中的普遍的失望和“桥”这一具有形象召唤力的符号,把人们心中“欲爱不能”的原型情感模式再次典型化具体化,“向别人传达了既是个人又是共同的经验”[17]。从而抒发出人们心中共有的难以表达的情绪,唤起了一种远远比他自己的声音更强的声音,形成了一种强烈的持续性的心理力量,使他的作品“代表了一种比个人的情欲更深沉更难忘的经验”[18],并以此成就了志摩的经典。
注释:
[1][16]徐志摩:《徐志摩文集(上)》(诗集),北京:长城出版社,2000年版,第185页,第336页。
[2]戈泉:《滇西人的“生命之桥”》,西部大开发,2003年,第2期。
[3]贺铸:《南乡子(二之一)》,《诗词曲赋·宋词》,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4]姜夔:《浣溪沙(巳酉岁客吴兴,收灯夜阖户无聊,俞商卿呼之共出,因记所见)》,《诗词曲赋·宋词》,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5]姜夔:《莺声绕红楼》,《诗词曲赋·宋词》,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6]周邦彦:《夜飞鹊》,朱德才主编:《全宋词》(第一卷3315),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第558页。
[7]欧阳修:《渔家傲·七夕》,朱德才主编:《全宋词》(第一卷0659),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第111页。
[8]唐雍陶:《题情尽桥》,胡光舟等编:《古诗类编》,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224页。
[9]孙光宪:《思越人》,《诗词曲赋·全唐诗》(卷897_29),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10]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诗词曲赋·全唐诗》(卷523_71),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11]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诗词曲赋·宋词》,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12]姜夔:《扬州慢》,《诗词曲赋·宋词》,北京天安亿友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出版。
[13]晁卜之:《好事近(南都寄历下人)》,朱德才主编:《全宋词》(第一卷3036),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第507页。
[14]马致远:《天净沙·秋思》,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下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95页。
[15]陆学明:《典型结构的文化阐释》,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197-198页。
[17][英]Mand Bodkin等,叶舒宪主编:《神话——原型批评》,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27页。
[18]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上海: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33页。
参考文献:
[1]徐志摩.徐志摩文集[M].北京:长城出版社,2000.
[2]戈泉.滇西人的“生命之桥”[J].西部大开发,2003,(2).
[3]朱德才主编.全宋词[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
[4]胡光舟等编.古诗类编[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0.
[5]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6]陆学明.典型结构的文化阐释[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3.
[7][英]Mand Bodkin等,叶舒宪主编.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8]荣格著,冯川,苏克译.心理学与文学[M].上海:三联书店,1987.
(冯和一 成都 四川大学 610065)